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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礼遇之资格

松本清张

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原岛荣四郎委实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他的个子矮小、肩膀无宽度、脸庞和身材都较常人瘦小。他的面貌也可以说毫无威严。淡薄的眉毛、松鼠般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松弛的嘴唇、毫无分量的下巴……。光凭这些特征,你就不难想像到原岛荣四郎是类似中国小说里的武大郎型的人吧?

他的经历并不是非常辉煌,有人认为其貌不扬是他未能飞黄腾达的原因。他在大学毕业后到一家一流都市银行就业,后来的晋升可以说一帆风顺,最后爬到了副总裁的地位。他的业务手腕是无懈可击的。然而,他怎么样都爬不上总裁的地位。这期间虽然多次传闻他有可能升任总裁,但此一宝座最后却为某后辈所夺去,他就离开这家银行,转任属于国家银行之国际协力银行的副总裁。

在都市银行任职期间,身为副总裁的原岛荣四郎在派头上也是够差的。初次到银行来拜会总裁以降各高阶层人员的客人,十之八九会把副总裁误以为总务部长。总务部长是体重逾八十公斤的魁梧人物,而且派头十足,原岛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是会被比下去,委实太不起眼了。尤其银行界举行会议或酒会时,原岛更是无法引起人们注意的渺小的存在。

由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转到银行协议会后,原岛荣四郎的地位依然止于副会长而已。他到哪里顶多只能充任“副”的地位,“长”字头衔,他好像永远攀不上。其实,银行协议会充其量只是名誉性组织罢了,而他来到这里也只能当副会长。概括言之,以原岛荣四郎的风采来说,当个头子的分量实在不够,占“副”的地位还差强人意——这好像是一般人的看法。

而且,原岛荣四郎在个性上也非常不起眼。他确实有才干,却不懂得如何粉饰使这份才干更引人注意。金融界以及工商界当然有许多专业杂志,而他却从来不想讨好这些杂志的发行人、主编、记者等等,此外,他也不想结交政坛人士,因此,他更是不为人所注目。以这样的人而在银行内另立派系,这当然更是谈都不用谈的了。

一反其风采之不起眼,原岛荣四郎的才华倒是呱呱叫的。他对银行业务可以说精通之极,如果改行当学者,他足够有资格当一名金融资本论之权威。事实上,认识他的许多人都为他的没有走上学者之路而觉得惋惜。不仅如此,原岛荣四郎更是个东洋剑二段的能手。学生时代就精于此道的他,过去还是学校代表,进入银行,年近中年后,他才停止这一方面的锻炼。因此,知道他有如此的身手的人现在已为数不多。如果翻查名士录,有关他的记载,你大概只能发现如下的寥寥几句吧?

“——妻·敬子。横滨市矶子区××街××号日野延太郎之三女。嗜好:读书、旅行。”

名士录上以“读书、旅行”列为嗜好的人可以算是没有任何嗜好的人。社会上难道有完全不读书的人吗?这个条件应该以一个人对某一种类的书籍是否有以专门性的立场耽读的习惯做为基准才对。有这种习性的人,读书才能算为嗜好。至于旅行,谁没有一年里头到外面跑几次的经验呢?业务上的出差,以广义解释来说,应该也算是“旅行”才对。除非次数非常多,这还能算是“嗜好”吗?名士录的编辑人员遇到自己说不出有什么特别嗜好的人士时,为怕这个人的嗜好栏空着不好看,所以每当有如此的情形时,习惯上都以这种暧昧而平凡的字句搪塞过去。原岛氏如果于这一栏上填写“东洋剑”,因为这是饶具特异性的嗜好,编者一定会竭诚欢迎才对。而原岛氏事实上并没有以此表明。他就是这么一个不喜欢自我宣传的人。

但,不管本人的想法如何,社会上的人对“前Z银行副总裁、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银行协议会副会长”这样的头衔还是相当尊敬的。这样的头衔象征的是工商界高高在上的巨子的地位。银行界的高阶层人士非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莫属——这是一般人的想法。因为社会上的人对银行泰半可以说是雾里看花,不明究里,所以听到地位就幻想这个人的财力何等之大,这也是难怪的吧?

说到名士录,有“妻·敬子”之记载是最近一版的事情。在较旧的版上,原岛荣四郎的地位是“Z银行副总裁”,配偶栏上的记载是“妻·梅子”。后来的版上的记载内容则变为“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而配偶栏上空白,直到三年后的版才有“妻·敬子”的记载。这样的记载指的是:原岛于就任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不久就遇先室梅子夫人之丧,直到约三年后才和现在的妻室敬子再婚。由于名士录上没有记载敬子的生年月日,所以无法知悉夫妻的年龄相差达三十一岁之多。实际上,原岛荣四郎的年龄已六十三岁,而敬子只三十二岁而已。

日野敬子在和原岛结婚之前是一家酒廊的女老板。这家酒廊虽然不大,却很高雅,是所谓的会员制酒廊,上门的都是一些高级客人。原岛有一次被朋友带去,以后就经常一个人来了。原岛的酒量还算不错的。

原岛纵然对鳏夫生活有些难耐,但敬子确实也有吸引他的特征才对。这个特征可以说是敬子和死去的梅子夫人在任何方面都完全相反的这一点吧?梅子是身体瘦小、表情沉郁的女人,而敬子却是娇躯丰满、容光焕发型的。梅子的个性是没有嗜好、内向、不喜欢出门而沉默寡言、不爱打扮,一切以家庭为重的旧式日本女人作风;而敬子则对任何事情都多少有兴趣——譬如说:偶尔读读翻译小说啦、弹一点钢琴啦、对外国料理多少在行啦、会跳阿哥哥舞啦之类的对新的流行之好奇心——个性属于外向而富于社交性。她应该不是当了酒廊女老板才这样,而是由于天性如此,所以才适合于经营酒廊的吧?她只喜欢穿洋装,对服装设计以及配色上的眼光相当高,在选用舶来品化妆品上也相当挑剔。和她接触的任何人都会由于她天真烂漫、喜欢热闹的应对态度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一些鳏夫内心常会有寻求与死去的妻子同一类型的女人的倾向,而原岛可以说是与此相反的吧?这是因为死去的梅子个性太属于阴性的缘故。梅子在世时,他对这一点倒没有什么不满,也从来没有闹过家庭纠纷,可是,在认识敬子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剩下的人生充满着玫瑰色的光芒。

因此,原岛终于下决心向敬子求婚。做事向来非常谨慎的他在做这样的决定之前,当然和敬子有过几度的肉体关系,然后才敲定这件事情的。

“我已经五十七岁了,你不嫌弃这一点吧?”

原岛当时还向敬子叮咛过这样的话。

“我不介意的。”时年二十六岁的敬子微笑着回答了:“或许你想的是年纪更大之后的事情吧?我认为夫妻只要有爱情,永远会恩恩爱爱哩。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忧。我既然对你有爱情,自然不会为自己肉体上的需求而烦恼的。”

实际上,敬子绝不会有因此而烦恼的道理。因为老早就和她有特殊关系的一家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小岛和雄已经答应在她成为原岛夫人后,继续和她维持陈仓暗渡的关系。

小岛和雄当时的年龄是三十九岁。出资让敬子经营这家酒廊的就是他。但是,由于他的保密功夫到家,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事实。一般而言,酒廊女老板有幕后老板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些客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探出这个究竟,结果没有一个人成功。小岛虽是后台老板,却从来没有到过敬子经营的这家酒廊。

“我没有办法和你结婚,因为我的父亲健在,而且有妻子儿女。因此,你这次要结婚,我不能表示反对,也不想永远把你拥为己有。女人结婚是应该的。”当时小岛和雄说过这样的话,他不但长得英俊,同时也是体格魁伟而精力充沛的中年人。“我为你嫁给这样的对象而觉得庆幸。你应该以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这样的夫婿为荣才对。我这绝不是由于嫉妒心而说的讽刺话。我是由衷向你道贺的。和你年纪差这么多的人,一定会格外疼你吧?”

“可是,我们的年龄相差三十一岁。我四十岁的时候,对方已经七十一岁哩。”敬子有些忧郁地说:“就算有办法疼我,最多也不超过四、五年吧?”

“那我们只有藕断丝连喽?说实在的,我还不想和你分手。我有被他横刀夺爱的感觉,真有一些茫然若失哪。以后的我说不定会变得自暴自弃。”

“请你快别这么说。”敬子目光充满生机地说:“我是不会忘恩于你的。我才舍不得和你分手呢。想到你和我分手后另找新欢,我真会发疯哩。我们以后还是偷偷保持关系,行吗?就算让我拜托,好不好?我知道自己慢慢要迈入如虎似狼之年,要我只守着那个年纪一大把的武大郎,这我怎么受得了呢?”

虽然敬子的言词充满矛盾,而这样的矛盾却在“爱情”这个幌子之下,一切都云消雾散。其实,爱情本身就是充满矛盾的存在,这有什么稀奇呢?

日野敬子在把酒廊顶让给别人后,和原岛荣四郎在市内一家一流饭店举行了盛大婚礼。原岛本身并不喜欢铺张,可是,在敬子强烈的要求之下,他也不敢反对了。虽然对你来说这是再婚,但却是我一生一度的婚礼,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呢?——在她的据理主张之下,原岛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婚礼上的证婚人由日本银行总裁夫妇充当。敬子当天穿的衣裳有:典礼时的雪白新婚装、婚宴开始时的日本古式和服新娘装、婚宴当中的日式礼服,以及送客时的米色洋装。这些衣裳都和模特儿穿的东西没有两样,豪华极了。

新娘虽然二十六岁,但,脸蛋的轮廓华丽而善于化妆的她妆扮起来更是艳光四射,令人惊若天人。相较之下,穿着礼服站在旁边的矮小而长相令人不敢领教的原岛和她实在不相配,一些来宾甚至于不敢正视这样的新郎。

当日的来宾以金融界高阶层人士居多,而工商界巨子以及政治家亦复不少。这些并不是原岛个人交际范围内的人物,却是冲着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这个头衔而来的礼貌上的客人。“原岛兄娶到如此年轻而明朗貌美的夫人,实在令人艳羡。原岛兄在功成名就后才得到如此的艳遇,可以说是迟来的幸运吧?但盼原岛兄今后一定要格外留意健康,百寿长命,以便享受在美丽的夫人陪伴之下的幸福人生。这样,原岛兄才不辜负我们对他的期待吧?”国际协力银行总裁的祝辞可以说是代表当日所有参加人士的心声吧?

最后一个人的祝辞完毕后,身着洋装的新娘打破惯例站起来,绕着各桌对酒意已浓的众人以娇然的态度一一致意,这一点当时获得了满堂的喝彩。女性来宾却为此微微皱眉,对单独被留在正面席上的矮小而年老的新郎寄予同情。而这个时候的敬子已是名正言顺的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夫人哪。

不管怎样,原岛荣四郎由于有年轻貌美、个性爽朗而活泼的夫人伴随在身边,所以他的余生可以说是充满乐趣的吧?

原岛有些吃不消的感受,应该以他带着敬子夫人前往瑞士的巴塞尔参加国际经济会议时为开始吧?丈夫参加会议的期间,她就在导游的带领下观光少女峰、荷田湖等名胜,会议结束后,两人就驱车游遍洛桑、日内瓦、沙门尼等处,然后登上蒙伯朗,经过蒂洛儿后搭机飞往巴黎,在这里待一个星期的时间观光和购物,然后再到法国南部的尼斯洗海水浴,并到摩洛哥的赌场玩轮盘而输了将近一千两百美金。在这期间,到任何地方她都成为男人们赞美的中心。尤其在罗马以及威尼斯等处,她更受到意大利青年们的奉承。她的半调子英语在这里还可以讲通意思,真正不懂时,对方还会说日语哩。回来的路上曾经到过开罗,而一反原岛之如鱼得水、兴致勃勃,敬子对埃及的风光却是兴趣缺缺。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主要的观光对象只有金字塔和人身狮子像而已,这样的东西看了三十分钟后,腻都腻死了。原岛对开罗市内市集的兴趣特别浓厚,穿梭于摆着一大堆蒙上灰尘的古品的阴暗古董店之间,而夫人却非常厌恶如此龌龊的环境,对周遭充满粗鄙气氛的嘈杂皱眉不已。

“这次旅行太棒啦。”回国后,敬子夫人对丈夫说:“下次再有出国机会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哦!”

依据预定,国际通货会议将于半年后在瑞士的伯恩召开。这两次的旅行,夫人的旅费以及零用钱都是由副总裁个人的荷包支付的。这样的支付当然也包括在赌场输的钱……。

“可是,下次可不要再到开罗去喔。”敬子夫人对丈夫提出要求说:“虽然是个以历史文明而著名的古都,我却比较喜欢近代的都市,那个地方我不想再去了。”

原岛微笑着颔首表示同意。对他来说,这个年轻的妻子简直和小孩子一样任性。小孩子的任性,大人可以以宽容的心加以放纵。开始的时候,他并不以为意。这何尝不是年轻的娇妻对老夫的一种撒娇,有什么好谴责的呢?可是,日积月累后,丈夫对妻子这样的任性越来越有吃不消的感觉了。生性不喜欢和人争执的原岛在太太面前逐渐变得更为沉默寡言。其实,他原本就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

敬子夫人之所以不愿意再到开罗,理由在于她的趣味和丈夫迥然不同。每当有客人到家里来时,丈夫从来不提巴黎卢布尔的近代美术、歌剧、沙·卡优的音乐会以及道地法国菜的味道等,而以不耐烦的神情让夫人和客人聊这些,等到谈话结束,才迫不急待似地拿出在开罗买的古董给客人看。

其中的两件是高度各约为两公分和三公分的圆筒形石头。一个是大约和纸烟一样粗细的黝黑石头,另一个是和钢笔一般粗的灰白石头。这两件东西的轴心都有孔道。圆筒的周围上有阴刻图样,乍看之下不知道刻的是什么,然而,把它在柔软的黏土上轻轻滚转一下,就可以印出清晰的浮雕连续图。用较小的圆筒形石头印出来的是古代东方的男女人像,而用较大的圆筒形石头印出来的是动物和手持弓箭的猎人图。

第一次看到用这样的东西在黏土上印出图纹的人一定会觉得奇妙才对。

“这是公元前三千年时的亚述国的纹章。当时的王爵贵族都让工匠刻这样的纹章,拿来作为印章用。中间这个孔可以穿上绳子,以便携带。这个东西一般叫做筒印。这个黝黑的是闪绿色,而这个灰白的是大理石。”原岛状颇得意地说明道:“这些东西算来已有五千年的历史,在还没有放大镜的当时就能雕刻出这么精细的程度,这不叫人叹为观止吗?我在开罗的古董店发现这些东西的时候,实在高兴得要命。这可以说是一大收获哩。日本国内持有这个东西的人,恐怕为数不多吧?”

为了让客人观看公元前三千年时亚述国的圆筒纹章,原岛从文具店买来一些油性黏土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印出来的图纹用纸就可以擦得掉,要再印时,先用火使黏土的表面软化就可以了。

这样的事情几乎等于儿戏。敬子夫人内心轻蔑地看着津津有味地玩着这种游戏的丈夫。这只是五千年前亚述国的小小石头印章而已。印出来的图纹也是如此的平凡,这算得了什么呢?虽然丈夫没有明说出来,但敬子夫人猜得出来他买这些东西至少要花美金一百元以上。美金一百元!这个钱只要再加上一点,就可以在日内瓦买到镶有不少宝石的女用手表呀!——丈夫在开罗买的东西另外还有裹在木乃伊身上的布料片断。这种不同图纹的东西,丈夫买了将近十块之多。这些都是从坟墓中挖出来时裹在木乃伊身上的布料,其中一些上面还沾有遗骸变黑了的血渍。丈夫怎么有兴趣购买这种令人恶心的东西呢?买这些东西,一定也花了不少钱吧?……丈夫把这样的古代布料和筒印一并拿给客人看时显得沾沾自喜的样子。

从国外回来后,夫妻俩的兴趣更有显著的差别。敬子夫人在巴黎尝过棒状法国面包后,已完全为此着迷,回国后不但早午餐以此为主,有时候甚至连晚餐也非吃不可。这种拐杖般的长条面包,现在在日本也可以买到。用餐时,她会切几片这样的面包放在餐桌上,用手边撕边吃。“离开巴黎的人最大的痛苦是吃不到那美味可口的法国面包——这样的心情,我能了解的。”——敬子夫人常对丈夫以及朋友们如此说道。

而原岛却是个不喜欢吃面包的人。其中拐杖似的法国面包他尤其讨厌。日本人应该以米饭为最珍贵的粮食。如果米饭不容易消化,加上三分麦就棒极了。可是,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要求敬子夫人做呢?这是不容易雇到佣人的时代,因此,家里并没有女佣。这种做起来麻烦的乡下人吃的东西,娇妻怎么肯动手去做呢?

半年后,夫妻又相偕到海外旅行。原岛去伯恩参加国际通货会议的五天期间里,敬子夫人一个人在巴黎逍遥自在地玩着,等到会议结束,他由瑞士来到后,夫妻一起在这里过了三天,这期间,她不但将法国面包吃个足够,还当做时髦,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多次边吃边走。到第一流餐厅用餐是当然的事情,也买了不少首饰类东西。副总裁的国外出差津贴不但全部报销,原先已日益减少的从先室在世时就储蓄着的银行存款,这次又领出了不少。

开销上的浪费,他已经认了,所以不以此为苦,而他最忍受不了的是,不分在饭店里或在外面的餐厅,看见妻子三餐以得意的姿态吃着长条法国面包的样子。“巴黎的法国面包毕竟不同,实在太棒了。”——敬子夫人一边称道,一边吃个不停。原岛不是板着面孔吃圆形面包或土司,不然就是赌气地叫来炒饭吃着。

虽然如此,这也算是年龄悬殊的夫妻快乐的旅行吧?年老的丈夫在年轻的娇妻陪伴之下,显得无限幸福的样子。娇妻在饭店大厅或餐厅受到外国陌生青年充满憧憬之色和微笑的搭讪而喜孜孜地回答(虽然英语能力极其有限)时,这位丈夫却以慈父般的表情,露出满意的神态望着。

这样的情形在伦敦、马德里、阿姆斯特丹、波昂都有过。敬子夫人对伦敦好像特别有好感。身为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的原岛由于职务上的关系,在英国财政界有一些熟人,这些人曾经招待原岛夫妻到俱乐部。英国的这种俱乐部是特权阶级的组织,这一点可以说令敬子夫人的贵族趣味充分得到满足,使她深为其典雅的气氛所陶醉。她在回国后立刻聘请家庭教师,开始学习英语会话,主要原因即在于由此受到的印象很深,并且希望能在第三次海外旅行时有所发挥。这次回国时,原岛特地选择经由莫斯科的路线而并没有到开罗。

回国后不久,原岛荣四郎就将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的宝座让予后进,转任为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其实,这是被迫辞职——知道内情的人如斯说。原岛这时六十一岁。

原岛荣四郎在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的任期内领的薪俸相当之高,可是,转任为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后,收入方面就减少许多了。这是国家机构和民间亲睦团体组织的差异,也是第一线地位和第二线地位的差别。现役人员和半退休人员在待遇上是相差许多的。原岛虽然是金融界的长老,现在领的薪俸却只有以前的一半而已。

而且,处在这个职位的人再也没有机会代表政府参加国际会议。以前的两次其实是向总裁拜托的结果,才由他以代表的身份出国的。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由于妻子敬子的缘故。为公务而出差,他可以向国家支领旅费,出国期间也会受到相当的礼遇。

银行协议会是以促进各银行间之亲睦关系为目的而存在的机构,也可以说是一种调整机构,因此,其副会长并没有非赴国外不可的必要。如果有,就非由自己掏腰包不可,当然不可能以将公费节省的一部分来弥补妻子的费用。

他已用去不少银行存款。本来就不多的不动产,他也处理一部分了。敬子不但没有储蓄的习惯,浪费的习性更是强人一等,为了不使她不高兴,他是不得不如此做的。为要博得她的欢心,家里的装潢已大大更改,以前没有的车库也新盖了。家里的轿车虽然是中型的,却是最新型的一种。敬子以前就会开车(经营酒廊时曾经以中古车代步),结婚后更逼着原岛也去考驾驶执照。由此类推,原岛的财产日益减少应该是当然的吧?

“我以为你相当有钱哪!”敬子夫人以悻悻然的口气说这样的话已有两年了。“我以为当银行高级干部的人应该有相当的财产哩。谁晓得你并不富有,我算是看走眼了。”

“谁说银行的高级干部一定就是富翁呢?有钱的是银行,高级干部也不过是从业人员之一呀。从业人员当然是靠薪俸生活的嘛。”

原岛以温和的口气晓以事理,但年轻的妻子并没有听进去,一个劲儿发着牢骚。

“银行协议会副会长算什么嘛!这样的头衔只是好听而已,领的薪水和银行的课长、部长差不了多少……。你没有本事占更好的职位,是不是这样呢?”敬子说话也太不饶人了。谁想到她竟是这么刻薄的人呢?

能有这样的地位已经不错了。自己本来是个半退休人员,后来分配到这么一个闲差事,已经是得来不易。这个道理说给她听,她能明白吗?越想说明这一点,原岛越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感到心酸。原岛也是个相当矜持的人,做丈夫的非在妻子面前保持矜持不可——这样的夫妻本身已有问题吧?原岛对这比他年轻三十一岁的妻子逐渐失去了作为丈夫应有的各种义务。

原岛对妻子其实不是完全没有不满的。比方说,她的行动常有一些不明之处,而他却不敢当面问她。一天,太太不在时,他在厨房里找一件东西,在翻来翻去的时候,他的指头被什么东西割到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放了许多天变得硬如石块的法国面包利如快刀的撕断面把他割伤了。他为这件事情感到很懊恼。

最后,为了讨好妻子,解消她心里的不满,原岛还是提议到夏威夷旅行一趟。到夏威夷的旅费并不很高,而且也不必占去许多日子。敬子夫人听了之后却说:“既然去夏威夷,不到洛杉矶就虚此一行,而既然到美国本土,不趁机到纽约逛逛,这又枉然。夏威夷只是前往美国的跳板而已,以此为旅行的目的地,就经济的眼光而言也说不过去。原岛是为了节省旅费,所以选择夏威夷为旅行之目的地的,而夫人想的是以夏威夷为基点的美国本土旅游。其实,夫人盼望的是再游伦敦,但,既然没有去过美国,现在就先往这一边旅行一趟再说吧。原岛以剩下不多的不动产的一部分为抵押向银行办理贷款作为两人的旅费。由于他这是闲差事,要请多少天的假是不成问题的。”

原岛所以勉强接纳妻子的要求,另一个理由在于她在美国人家庭教师的教导之下,努力学着英语的缘故。这是个二十八岁的美国青年,据其自称,他是以到各处有钱人家庭教英语为生的。这个人不似一般的美国人,个子相当矮小,要不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和普通的日本人没有什么差别哩。每星期他会到家里来两次,为敬子夫人上下午一点到三点的课。原岛付给他的学费是一个月五万圆日币。由于敬子夫人乐此不疲,学的期间已经相当长,所以这项学费在家庭算来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原岛处理财产的次数当然越来越多了。这下午一点起的上课时间是原岛在银行协议会的事务局而不在家的时候。

旅行美国的期间前后共约三星期,而敬子在旅行期间使用的英语不怎么畅通。虽然如此,比起上次的欧洲旅行算是进步多了。她的信心因而大增,同时决定请这位美国青年老师继续教她。依这个情形来看,她一定会在不到一年的期间内开口要求再度到欧洲旅游的吧?在旅行美国的期间内,她照旧以吃长条法国面包为一大乐事。

由美国旅游回来后约莫半年的某一天——原岛坐事务局的车子回到家时,敬子可能出去买东西而不在家,就在这个时候,瓦斯公司的收费员前来收钱。原岛由于身上没有零钱,所以找了太太放着钱包的皮包。还好他一下子就找到,于是将钱付给收费员,等到预备把钱包归还原处时,无意间发现到丢在皮包底部的一把钥匙。拿起来一看,由形状就知道这绝不是家里任何一个门的钥匙。

原岛在思考片刻后走进书房,将盖亚述国筒印的黏土取出,就利用厨房的瓦斯炉使其变软,然后把这把钥匙用力按在黏土上。黏土上现在已有正确而清晰的钥匙模子。当他把钥匙放回皮包底处,同时将黏土收进书橱抽屉里时,敬子刚好开着车子回来。她是到附近市场都要开车去的。原岛对太太当然绝口不提有关皮包里的钥匙的事情。

原岛有一位当金工师父的童年时代的朋友。这位朋友的手艺之好是出了名的。原岛于是前往找这位朋友,让他看黏土上的钥匙模子,说:“掉了这么一把钥匙,请你帮我再打造一只。”这位朋友理由都没有问就欣然允诺,当场以这个黏土做出一个模型,将黏土还给原岛说请于五日后前来取钥匙。这位童年时代的朋友好像察觉到这件事情和个人隐私有关的样子,所以相信他不会说出去才对。而且他还说,由黏土取到的石膏模子,他事后一定会打碎不留痕迹的。

原岛回到家就磨平黏土的表面,使钥匙模子消失,然后收到书房里固定的地方去。

看到皮包里从未见过的钥匙时,原岛原本就有的对妻子的疑惑一时浑然成体。这把钥匙一定是开启某处寓所的门扉用的吧?这是构造如何的门扉,他当然不知道。不过,由太太有钥匙这一点看来,这不可能是别人的屋子,而是供她自由进出的寓所才对。太太背着丈夫在外面拥有寓所,这不意味与人偷情,还意味什么呢?

每天上午十一点原岛乘坐银行协议会事务局派来的车子上班。之所以这样,是出自于对前Z银行副总裁、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这些头衔的尊敬,也可以说是对前官的一种礼遇。现役银行家们是用这种方法来表现对前辈之敬意的。直到于下午五点前后回家,这当中,妻子的行动可以说完全自由。

家里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女佣。她在丈夫上班后开车出去,而在丈夫的回家前开车回来,这样,原岛甚至于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去过哩。由事务局打电话回家而家里无人,这样的情形每个月倒会有几次。对于这件事情,她的说明永远是:出去买东西啦,到邻居家串门子啦,在后院洗衣服没有听到电话铃声啦……。尽管太太的说词如此,回家后却看到玄关处忘记收起来的高跟鞋或者是房间里散乱着外出时穿过的衣服——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已有多少次了。她是非常喜欢买衣服的,而对整顿家里一事却相当的懒散。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向来那么喜欢开车的她,近来偶尔会有外出时不开车的现象了。

在夫妻燕好方面,敬子从来不对他有所要求。今年三十二岁的她不向丈夫诉说肉体上的烦恼的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六十三岁的原岛早已丧失使妻子满足的能力了。敬子对于这一点是否认了,所以夜夜能睡得如此安稳呢?不,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当如虎似狼之年的她,一年多来没有得到丈夫的爱抚而能淡然处之,这是可能的事情吗?虽然她在婚前曾经对原岛这样说过:“我认为夫妻只要有爱情,永远会恩恩爱爱哩。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忧,我既然对你有爱情,自然不会为自己肉体上的需求而烦恼的”,可是,她的道心真的如此坚固吗?原岛才不认为她对他奉献的爱是如此伟大的呢。

如果敬子另外有满足肉体上之需求的途径,她当然不会在意丈夫的无能,而能以恬淡的态度过日子的吧?她可以不求于丈夫,夜夜高枕安眠,不是吗?

在这样的时候,从她的皮包里发现到一把钥匙!另一把一定是在她姘头的手中吧?她之所以不开车出去,为的是尽量不让丈夫怀疑她有经常外出的迹象吧?她的姘头开车到附近来接她,这也是可能的事情。在幽会的寓所门口同时停两部车子,这未免也太嚣张吧?

这个寓所的门扉钥匙,原岛已由童年时代之朋友的金工师父帮他打好。现在的问题只是找出这个寓所的所在地而已。但,这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情啊?

原岛一度有过央托私家侦探社进行调查的念头。可是,让私家侦探跟踪自己的太太,以及守候在幽会现场搜集证据,这样的事情对自己说来光彩吗?前Z银行副总裁、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银行协议会现任副会长——自己难道可以不考虑这些名誉吗?

原岛在矛盾的心情下,想找出这个寓所之所在地的意念日愈迫切。

原岛这个意念竟在没有想到的情形之下遂愿。这可以说是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件”。

一天,原岛由于银行协议会事务局的职员们集体郊游,所以没有上班,在家里休息。这是四月下旬的一个国定假日。

这一天,敬子说要到横滨去参加同学会,上午就出门去了。由于她没有准备开车,问了理由之后得到的回答是:最近的京滨国道经常会堵车,不如搭乘电车来得方便。原岛本来有意思跟踪,可是,想到自己的眼力和脚力最近都减退了许多,知道跟踪也不会有收获,于是只好作罢。今天这么个好机会,失之交臂,实在可惜,不过,这也不是机会不再,耐心再等吧——他以这些话安慰自己。近来视力减退的情形相当严重。其实,这个现象去年就有,曾经也到眼科医生处看过一次,大夫却说这是自然现象——也就是老化现象之一——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当时在大夫的验光之下重新配过眼镜,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效果。眼睛产生老化现象——这不是令人惆怅的一件事情吗?

梅子去世后,自己为什么没有过一段时期的鳏夫生活呢?——原岛这才觉得后悔。当时为什么急着和敬子结婚?其实,初老之人的光棍生活应该也有意思才对啊。当时,自己如果再熬一段时期,说不定后来能娶到年龄更接近、懂得照顾家庭的体贴的老婆吧?不管怎样,娶一个年龄相差三十一岁的女人做妻子,这应该是自己的失策。国际协力银行总裁曾经在婚礼上说过这样的祝辞:“原岛兄在功成名就后才得到如此的艳遇,这可以说是迟来的幸运吧?”当时听来是幽默的这句话,现在不是成了讽刺吗?那不是迟来的幸运,而是不该来的艳遇!

原岛觉得肚子有些饿,所以到厨房看看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结果只找到放在壁橱里的两条棒状法国面包。这是敬子从市中心区一家著名面包店一次买回许多条,吃剩而搁了一些日子的,现在变得像木棒一般硬了。原岛想起曾经被这个面包的碎角割伤指头的往事,他禁不住以憎恨的目光瞄一下这两条法国面包才回到房间。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来到玄关一看,原来是教太太英语的美国青年哈里逊。原岛告以太太不在家,而对方却以有事奉告为理由进到屋里来。在客厅的沙发椅上坐下来的这名矮个子美国青年态度虽然很拘谨,脸色却苍白得很,而且好像很昂奋的样子,手指甚至在颤抖着呢。他不晓得在想什么,迟迟还不开口。仔细一看,他的唇角甚至在痉挛着。

“先生,尊夫人每周两次到哪里去,干些什么,您知道吗?”哈里逊好不容易开腔了。他的英语声音非常低沉,而且是颤抖着的。原岛告以妻子今天前往横滨,美国青年就说:“是的,夫人今天确实到横滨去了。可是,她明天一定会到这个地方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蓝色西装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到茶几上。这上面画的是简单的地图,另外写有〈Ohizumi,Nerima Ku〉(练马区大泉)的地名和门牌号码。依图面来看,这是郊区住宅街和田园地带交接的地方。这个建筑物好像不是公寓,而是独幢房屋的样子。那一把门钥匙的影子当然很快地闪过了原岛的脑际。

“你的意思是说,我太太每个星期两次到这个地方去和男人幽会——是不是呢?”原岛以正确的英语发问说。他的英语是在银行的外汇部部长时代就打好基础的。哈里逊没有想到原岛会说如此流利的英语,愣了一下后,很快就垂下眼睛。

“这是确实的吗?”

“千真万确,绝不会错的。”

“和我太太在一起的,当然是个男人喽?”

“是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这我倒不知道。他的年龄大约四十岁,是个体格相当不错的人。尊夫人每次都是坐他的车子去,一起过几个小时后,然后再由他用车子送回来。两个人经常都是于中午时分在新宿码头会合,回来时也是在那里分手。”

哈里逊说话时有时候抬眼望一下原岛的脸。这样的告密说来是个大事情,因此,他说话时的语尾有些细弱。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原岛凝视着老是垂着头的美国青年问道。

“我跟踪过尊夫人。我坐上计程车跟踪这辆车子,所以知道这个寓所在哪里。尊夫人和这个男人每周起码会到这个地方两次。也就是说,每隔三天就会去一次。因此,由上次幽会的时间来计算,他(她)们明天下午一定会到这个地方才对。”

(你为什么会跟踪这两个人?)——原岛想问这句话而将话咽了回去。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问吗?这名美国青年当然是在嫉妒心的驱使之下才调查敬子的行径,然后再来向丈夫告密。这也就是说,这名英语家庭教师被敬子甩了。如果他对敬子多少有一点情,应该不会来向丈夫告密才对吧?

这名青年是每周两次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到家里来教太太英语的。这样的事情已持续将近一年了。家里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女佣,这两个人在家里搞些什么是不难想像到的。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有确认的必要。这么重大的事件怎么可以凭胡乱猜想来处理呢?原岛自以为态度冷静,却以这样的一句话问了:“Did you fuck her?”(“你搞了她没有?”)这是最粗野的一句美国英语,由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看来,自己是相当激动的吧?不过,也正由于说这句话的口气异常凌厉,美国青年遂不敢虚与委蛇,立刻用双手掩脸就表示了肯定的动作。“你和内人是否有特殊关系?”——刚才如果以这种迂远的表现法发问,对方说不定不会如此直认不讳哩。

哈里逊好像早已有所觉悟的样子,虽然沮丧,却也向原岛道出了谢罪和后悔的意思。他的样子好像在僧院忏悔,全身流露着赎罪的意识,红发蓬乱的头始终没有抬起过。

“好,你坦诚告白,这一点我倒欣赏你——”

原岛靠着沙发背如斯说。不过,他并没有说这样的一句话——(事情过去就算了)。

“这个地图我看不太明白。你能不能画详细一点呢?”

“我会的。”——青年回答说。原岛这时想到应该以茶水招待客人才对,于是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将铝制水壶盛水放到瓦斯炉上时,他无意间瞥见了放在碗橱里的面包。这当然是棒状的法国面包。这两条法国面包由于放置多天,现在已硬如木棒,而原岛对法国面包可以说是怀恨已久的。

英语家庭教师上身趴在茶几上,正以稚拙的笔描绘着地图。原岛站到他后面探头一看。哈里逊在原岛回到客厅来时确实瞥见到这法国面包,但他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食品会有成为凶器的可能,所以继续画着地图。这时候,这张地图已经快完成了。

原岛将两条法国面包握在一起,就朝着青年的后脑勺猛力一击!虽然此时已鲜为人知,但他是道地的东洋剑二段的高手哪。这是以剑术的诀窍使出来的一击!青年受到法国面包的一击时已昏厥过去,在接连两次的攻击之下,身体更从沙发椅上滑落下去,瘫痪着不动了。凶器已折成六节。

殴打时,原岛对这名不良老外和法国面包都怀恨在心,所以出手之狠是可以想见的。妻子背叛了他,而这个老外是妻子搞七捻三的对象之一,他怎不恨之入骨呢?当接二连三挥棒猛击时,也不晓得为什么,他陡地想起了自己一辈子来的时运不济。这是对到哪里都非屈就于副座不可的不满。由于心里有这样的恚愤,所以挥棒时并没有留情,这也是难怪的吧?他在攻击这名老外时,心里是在对给了他不公平待遇的银行界发泄愤懑的了。

用什么方法使这个不义的英语教师完全断气呢?——他现在只是假死状态而已。原岛原本想使用勒毙的方法,但,听说勒毙会使死人的面孔由于淤血而变得紫黑,于是从书房拿出了一块黏土。用瓦斯炉的火将黏土烤暖,然后用手搓了几下,使之变成薄薄扁扁的形状。

将这变软的黏土紧紧贴到哈里逊的鼻孔和嘴巴上,使得他无法透气。这样可以形成窒息死亡的现象,回头将黏土除掉后,再用湿毛巾擦擦鼻子嘴巴,拭去痕迹就可以。翻查哈里逊的口袋,并没有发现到小簿子之类的东西。有关今天要到这里来访问的事项,他应该没有任何记载才对。

原岛将妻子的车子从车库开到玄关前来。使车门保持开着的状态后,环视一下四周,这是宁静的住宅区巷子里,所以车子和人影一点都看不到。由于门前是一条死胡同,计程车、卡车都不会经过这里。原岛抱起哈里逊,从客厅运到车子里去。由于这是小个子老外,同样小个子的原岛在抱拖兼施之下,还能运到车子里去。他没有把人放进行李箱里是怕在作业的当中被路人看到。放到座位上而被人看见时,可以说是要送到医院去。不过,实际上并没有路人经过。

原岛开着妻子的车子朝练马区大泉的方向出发。被放在座位上的哈里逊,毛毯盖到下巴处,看起来和病人一样。哈里逊在临死之前画的地图以及写着门牌号码的字条都在原岛的口袋里。还有那一把门扉钥匙——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来到这个寓所的门前。这一带大部分都是围墙长长的大邸宅,而在较里头处的这一家是独幢平房。这好像是盖来卖的房子,而太太他们可能是租来的吧?这幢房屋的后面是一片菜圃,远处杂木林的那边有一处社区。利用这样的地方做幽会场所,实在太理想了。这里也是人迹稀少的地方。

哈里逊说过,敬子和她的野男人明天一定会来这里才对。这是他出之于嫉妒心的调查而知道的,应该错不了吧?从车上下来一推的结果发现这扇门果然是上了锁的。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屋里无人似乎已是事实。

看见外面并没有路过的人,他先揿一下门铃,确认没有人应声后,使用钥匙将门扉打开。狭窄的玄关并没有鞋子之类东西。他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但屋里确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玄关的墙壁上挂有一幅小小的画框。嵌在框子里的并不是图画,而是一块残缺的古代埃及布料。布料上除了植物图纹之外,中间的是展开翅膀飞翔着的两名天使。有人物图样的古代埃及布料是非常昂贵的。这是原岛在开罗的古董店购得的纪念品之一。敬子什么时候拿出来挂到这样的地方来的呢?她曾说过裹在木乃伊身上的布多么令人恶心,结果她不是偷偷拿到和野男人幽会的秘密居所来吗?这一定是男人听到她的丈夫有这样的东西,在好奇心之下叫她拿出来的吧?原岛觉得自己被他们嘲弄,因屈辱感而更加火冒三丈。

将哈里逊的尸体从车上抱下来后横到玄关的地面上去。他这时想起碎断了的法国面包的一节在自己的口袋里,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出来,用它尖锐的角把尸体的后脑部割伤。和利刃并没有两样的面包片段将皮肤割开后,血液流到玄关的地面上来。由于心脏这时候已停止跳动,出血量因此并不很多,不过,血还是流了出来。这样的流血有双重的效果。其一是:裂伤乃是用木棒猛击头部时所产生,而其二是:杀害现场就在这个屋里,而并非他处。

原岛本想把嵌有古代埃及布料的画框拿下来带回去,可是,万一由于这个东西的消失而被人怀疑自己和这桩杀人事件有牵连,这就不妙,于是便不去动它了。关上门扉之前,他先瞄一眼横在地上的美国青年,然后将门轻轻掩上,上了锁。这当中他都是戴着手套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到一处从未到过的加油站,将油加到原先的程度。之后,把哈里逊给他的大泉的略图和写有地址的纸条全都烧掉。钥匙在用铁槌敲扁后,拿到离现场和自己的家都有一段距离的空地去埋起来。回到家时,敬子还没有回来,他把车子简单拭擦就开进车库里去。

至于凶器的处理,他是将折为六节的法国面包(其中一节是从口袋里拿出的,沾有血渍的部分削掉而丢弃了)放在蒸笼里蒸,让这些面包都变成软软的了。

敬子到七点钟的时候才回来。如哈里逊所证言,她今天到横滨去应该是真的。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情的妻子还把同学会的情形说给丈夫听。

“你肚子不饿吗?”说话告一段落后,原岛问道:“你前些日子买的面包变硬了,所以我把它蒸过。”

“哦!?那好,我来吃一点。”敬子夫人说了就抓起原岛放在竹笼里的六块法国面包当中的一块。

“咦!?怎么变得这样软绵绵的呢?”

她咬一口面包后,蹙了一下眉头。

“怎么啦?”丈夫问道:“搁了太多天,所以变得不好吃吧?”

“嗯,用蒸笼蒸过,变得软绵绵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嘴巴虽然这么说,向来最喜欢吃法国面包的她,还是把这一节硬吃了下去。

她吃着面包时,原岛心里直喊痛快。敬子不是把杀死她一名情人的凶器吞进胃里去吗?真希望哈里逊的灵魂在这个胃里作怪,让她肚子疼得个要死不活哩。

实际上在第二天上午之前,她并没有闹肚子痛。原岛要上班时,敬子正在厨房把一度变软后又变硬的五节面包丢进垃圾桶里。杀死自己的情人的凶器自己去处理是应该的吧?

要看好戏,应该在这天的黄昏时候才对。原岛喜孜孜地坐着银行协议会事务局派的车子回到家里来。

在家里的敬子正铁青着脸。她和另一名情夫在大泉的那个寓所目睹过英语教师的尸体——这已是殆无疑义的了。今天的她几乎都没开口说话,晚餐吃的是从附近的馆子叫来的鳗鱼饭。她好像连做饭的气力都没有了。原岛难得把鳗鱼饭吃得干干净净,而敬子几乎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当敬子和哈里逊所说的她这四十岁左右的情夫打开那个寓所的门扉进去,看到横在那里的哈里逊的尸体时,不晓得她有了怎样的感想哩。这时候她所受到的震撼一定远超乎惊愕、狼狈之类字眼所形容的程度吧?只可惜原岛没有在场目睹,这个镜头应该很精彩才对吧?

这个镜头应该可以想像的到。(这个老外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呢?)——四十岁的男人一定问了敬子这样的话吧?(我怎么知道呢?)——敬子回答说。她为了要掩饰内心的动摇,当然非露出戏剧性表情不可,而她的演戏本领是够高的。(陌生老外跑到人家家里来死,这不是怪事一桩吗?这个人没有钥匙,怎么能进到屋里来呢?不,这个人不是来这里之后才死,很有可能是被杀害了的!)——男人说。(什么!?被杀害的?)——敬子这才露出错愕的表情说。不管认不认识被害者,听到死者是死于被杀而大为惊愕,这是人之常情吧?(一定是有人把这个老外杀死后,把尸体运到这里来的。)——这名男子做了接近真相的推测。(真是个混蛋家伙!把尸体运到这里来,不是要触我的楣头吗?)——他又愤慨地诅咒着。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不晓得用什么方法打开门的?)——敬子说话时有些胆颤的样子。(听说熟练的人有一根铁线就能开锁,这一定是行家干的。大概是找不到丢弃尸体的场所,所以搬到这里来的吧?)——这名男子说。

可是,谈论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呢?当前之急务应该是想办法处理被抛到这里来的陌生老外的尸体。这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向警察报案,另一是放弃这个寓所。

向警察报案是根本不能考虑的事情。警察一定会严厉查对报案人的身份。这名男子由于所做的事情见不得天日,所以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一点敬子也是同样的。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后者一途而已。这个房子不管是由这名男子或者是敬子出面租的,当时一定是使用假名。租屋的目的根本在于用来作为幽会的场所,这个时候使用假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一旦东窗事发必须逃走时,这样才不会留下痕迹,警察一定会向房东调查,可是,房东只知道假名和假地址,他们应该不会被追查到才对。

而且他们根本没有和这里的邻居打交道。这个寓所的两边都是庭院深深的大邸宅,屋后一片菜圃的远处是杂木林和社区。附近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同时,路过的人也非常稀少。要是警察查到线索,这个来源应该是停在这个寓所门口的这名男子的轿车车号吧?倘如附近刚好有人记得这个车号,这就会成为破绽才对。

敬子在接受侦讯后,纵然证明与杀人事件无关,而她和情夫租这个房子作为幽会场所的事情自然也会暴露出来。关于和哈里逊的关系,敬子一定会说向他受教英语而已,绝不会把和他之间的奸情说出来的,可是,这样的丑闻已经让她够受的了。

由于他们的奸情和杀人事件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报纸不会以此渲染才对,可是,丑闻在熟人之间传扬出去,这是免不了的吧?这不就成了休掉敬子的最佳借口吗?有了这个事实,她还会不同意离婚吗?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仳离,对自己来说当然不是光彩的事情,可是,比起和恶妻生活在一起,这应该算好吧?诚如敬子曾经当面批评过他,银行协议会副会长这个地位只是一份闲差事而已。已经半退休的人家庭闹丑闻,这在社会地位上也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这不但没有多大影响,自己说不定会受到人们的同情哩。

原岛倒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担忧。要是警察查出哈里逊在那个假日的下午曾经到家里来过的这个事实,会怎么样呢?警察一定会来有所质询吧?这个时候,自己是否该否认呢?还是非肯定不可?

经过思考的结果,原岛决定以不予否认为妙。哈里逊来访的事情说不定有证据。虽然自己将他的尸体抱进车子里时确实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但说不定有人目击过他在门前按门铃时的情形。外国人毕竟比较容易引人注目,自己千万不能弄巧成拙。与其冒险否认,不如据实承认,这样才不会惹来麻烦——原岛做了这样的决定。

(是的,哈里逊确实于那个假日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来过,可是,听到内人到横滨去参加同学会不在家,他没有上来就走了。)——如果被问起,我就这样回答吧。倘如被问及我这天到哪里去过,我就要回答以整天在家里,都没有出去。那一天因为是假日,附近的人家大部分都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出去玩,所以邻居大多不在家,外边的巷道上几乎没有路人。自己运着尸体出去以及回来要把车子开进车库里时,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一点我充分确认过,因此,可以说颇有自信。

另外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是:哈里逊那天来告密之前,是否向别人说过?依据猜测,应该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哈里逊是在嫉妒心的驱使之下,直接前来找这个女人的老公。为这种事情而激动的时候,一个人应该不会找别人商量。由于女的变得冷淡,所以跑来向老公告密她和别个男人的奸情——这对哈里逊来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由于面子上的关系,不愿意说出去被人耻笑,这是可以想像的到的。

而且,一名六十三岁而体格瘦弱的老人家会把二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青年(纵然这个人以老外来说体躯较为矮小)殴打致死,这样的事情谁会相信呢?直接死因应该是用黏土将鼻孔和嘴巴塞住而起的窒息死。但在这之前先以木棍似的法国面包强打而使其陷入昏迷状态,所以,死者应该会有脑震荡现象。这样的事情经过解剖一定会知道的。他后来用面包锐利的角将这个头部割伤过,办案人员一定会认为这是用棍子殴打而起的裂伤吧?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死者应该没有可能从昏迷状态先行苏醒一次,而是就这样一命呜呼了的,所以,解剖上的鉴定应该会以因后脑部所受到来自外部的强烈攻击而引起之脑震荡为死因,同时,凶器应为木棍之类的钝器才对。法医应该看不出这当中有因殴打而起脑震荡,然后窒息死亡的复杂过程吧?鼻孔和嘴巴上的黏土痕迹已全都擦拭干净了。

人在假死状态时,呼吸会停止,因此,肺部不会呈现因窒息而起的淤血现象。也就是说,解剖鉴定书上不会有有关窒息死亡的记载才对。

法医的鉴定一定会以木棍或木刀之类东西为凶器吧?观察力再怎么样厉害的法医也不会想到凶器是法国面包吧?而这个东西挥到死者头部时的力道多么的猛烈?谁会想到面包会有如此大的攻击力呢?这当中有剑术本领,谁会想到这一点呢?而且,不知情的敬子把这凶器的一片吃到肚子里去了——

还有——原岛继续想着——警察怎么能证明自己知道在大泉的那个秘密寓所之所在呢?告密者哈里逊已死了,自己否认到底,这不就成了?

此外还有钥匙的问题。那个寓所的门锁并没有异常,这一点于隔日进到那里的敬子和她的爱人应该有所确认才对。这个门锁并没有被弄坏的迹象。而且也不是被撬开,这一点查验过现场的警察人员应该知道。用铁线开锁,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那么,开这个门的钥匙呢?这把钥匙,敬子于哈里逊被杀害后被搬进这个寓所的当天,放在皮包里带到横滨去参加同学会了。警察一定会断定这把钥匙没有被别人使用过才对。谁会想到这钥匙在这之前就用黏土起模子而偷偷地另行配好一把呢?

为原岛配这把钥匙的是现为金工师父的他童年时代以来的朋友。他纵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名外国人被杀害的消息,也不可能想到和他所配的钥匙有关才对。敬子显然与这起杀人事件无关,只是参考人而已,因此,报纸在报导上应该不会写出她的名字,而代之以A子、B子之类的符号。人权问题极端受重视的今日,报纸一定会顾虑到这一点的。——就算这位朋友后来知道这一步的事情,相信他也不会向警方通报。宁愿放在心里纳闷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地说出来,他就是这种个性的人。

而且,由他配制的钥匙经过敲扁后,埋到土里去了。黏土上的钥匙模子已经抹消掉,后来又印两次亚述国筒印给朋友看过。这位做金工师父的朋友配好钥匙后,把利用黏土上的模子做的石膏模型敲碎了。这是他亲口说的。由此看来,不是没有任何物证了吗?虽然危险的要素多少有一些,但,大体说来应该可以说不会有问题才对。

——原岛每天看报纸时都特别用心。而奇怪的是,报纸上一点也没有练马区大泉××号这一家发现美国青年之尸体的消息。这样的事件不以大篇幅登出消息才怪。这起事件应该有新闻价值才对。实际上这个消息连在社会版的报屁股上都没有出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尸体确实搬到那个寓所的玄关地面上放下来。敬子于隔天看到这个尸体——这一点由她的反应可以看出来。那天晚上她不是铁青着脸,连做晚饭的气力都没有,由馆子叫来的鳗鱼饭几乎一口都没有吃吗?她和爱人一起发现到和自己曾经有过关系的美国青年的尸体——这是殆无疑义的事情。敬子后来变得收敛多了。这样的女人除了受到震撼外,还有收敛的可能吗?

实际上,原岛的纳闷只继续一个星期左右而已。美国青年约翰·S.哈里逊的半腐烂他杀尸体在丢弃于武藏市郊区的一辆废车里被发现了。

依据报纸上的报导,这个空地上有七、八辆废车经过地主的允许丢弃在那里,这几天来附近弥漫着难闻的臭味,邻近的人们后来发现横在其中一辆废车里的一具外国青年的尸体。这是由马路进去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附近只有七零八落的一些住家。这里还有往昔的杂木林没有被除掉。七、八辆废车丢弃在这里已有相当久的时间,附近的人们看惯了,所以在闻到怪味之前,从来没有人探头看过废车里的情形。这辆废车的车主和这件事情完全无涉。这名老外一定是在别处遇害,再由凶手运到这里来丢弃,同时,这件事情一定是夜里干的——这是专案小组的看法。尸体的西装口袋里有外侨登记证,所以身份已经清楚。解剖的结果知道死因是扑杀,死者的后脑部曾经受到木器之类东西的殴打,这个部位可以看到裂伤。

大约十日前的假日上午十点多时,被害者约翰·S.哈里逊从他居住的品川一处公寓出来。他是个光棍,三餐都是自己买材料回来做的。他这一天的外出好像是以他赖以为生的英语教学为目的,不过,确实的情形没有一个第三者知道。他可能对要好的朋友说过他的学生们的名字,不过,他好像没有透露哪一天到哪一家上课。和他有交往关系的日本小姐相当不少,而他这个人也不喜欢公开自己的行动,所以,哈里逊于这天上午十点从公寓出来后的行踪如何,侦查上可以说相当棘手——报纸还报导侦查当局如此的看法。

(你们真有一手!)——原岛看到新闻报导时,对敬子和她的情人所干的事情暗暗叫绝。把尸体从幽会场所移到别地方去,这样,这个寓所当然不会成为侦查的对象。同时寓所由什么人租用也不会受到办案人员的注意。有一辆车子经常停在寓所的门口,这件事情自然也不会成为问题了。

这个点子一定是敬子和她的情人共同想出来的吧?敬子回家后,等到天黑,她的情人就将美国青年的尸体用车子运回来,到处寻觅适当的尸体遗弃的地方,在练马区大泉路,武藏平原边缘地带南北的位置之上。这名男子跑了许多地方,最后在前车灯的照射下看到一群废车时,心里一定想到以此作为棺材是再恰当不过的吧?原岛再度暗暗佩服这个人的机智。敬子和她的情人由此得以摆脱危险,原岛本身何尝不是因而得以远离危险范围吗?

“嘿,教你英语的美国青年遇害后,尸体被丢在武藏平原的边境地带哪。”

原岛对着敬子说道。知道这样的事情而不说,反而会被人怀疑。

“我知道。”坐在那边的敬子回答说。“我刚才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发生这样的事件,好可怕哦。”

她一点没有说起回忆这位英语老师之类的话来。——这几天来她好像都没有外出的样子。她大概是受到这个事件的震撼,暂时收敛着和男人的约会吧?

隔两三天后,专案小组的两名刑警前来银行协议会事务局访问原岛。原岛心里早有预期,所以在非常平静的心态之下接见他们。刑警以拘谨的态度发问说:“我们知道被杀害的哈里逊过去每星期两次到府上教尊夫人英语。请问,假日那一天,哈里逊有没有到府上拜访过呢?”

另一名刑警说:“我们见过尊夫人了。她说那天上午就到横滨去参加同学会,家里只有您一个人在。如果哈里逊来过,她回家后您应该会告诉她才对。由您没有告诉她的这一点来看,哈里逊是不是没有来过呢?我们这只是问问而已。”

看情形,这两名刑警是先到家里见过敬子才来的。(对了,那天没有把哈里逊来过的事情告诉敬子,这好像是个失策。)——原岛心里有所反省,但认为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个假日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哈里逊先生确实来过我家。”原岛将原先就想好的话告诉刑警说:“可是,我告诉他内人到横滨去不在,他就立刻告辞走了。我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情,以至于内人回家后忘记告诉她了。”

刑警们认为原岛所说甚是。他们又说:“哈里逊交往的女人好像不少,因此,行迹很难追踪,这一天离开贵府后,一定是找什么女人去了,结果惹出麻烦,被这个女人的情人杀害的吧?”

幸亏哈里逊的女人关系有些乱而且平时行迹诡秘。他的行迹诡秘或许包含曾经跟踪敬子的行动在内,而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人知道才对。

原岛认为将实话告诉刑警们是对的。刑警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名六十三岁,个子瘦小而无力的老头子会有把美国青年殴打致死的可能吧?何况他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物,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才对。用木棍之类东西将美国青年殴打致死的凶手非孔武有力的日本壮丁莫属——刑警们的脑子里应该有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吧?

那一天没有把哈里逊来过的事情告诉敬子,这确实是一次失策,这事件今后不晓得会怎样演变,为求万全,这一点非弄清楚不可。于是原岛一回到家就对敬子说了:“今天因为有刑警来访问,所以想起来。你到横滨去的那一天,哈里逊曾经到家里来过。当时他知道你不在就回去了,而我也没有特别记挂这件事情,所以你回家后也忘记告诉你。”

敬子由于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所以愣了一下,但也只说了一句“哦!?”就走开了。显然她在回避以哈里逊为话题的谈话。

过了约莫一个月时间。报纸上从未见过杀害美国青年的嫌犯被逮捕的消息,刑警再也没有在原岛以及敬子的面前出现。这桩案子的侦查工作好像触礁了的样子。看情形,它会成为悬案的日子不远了。

而专案小组却由一次偶然的火灾事故得到破案的线索——。

练马区大泉××号的一幢大邸宅发生祝融之灾,隔壁的一幢小屋也被延烧了一点。警察署和消防队人员当然也要把隔壁这一家的受害情形列入记录。由于灭火活动的结果,屋后的围墙都被破坏,所以谁都可以进去到处看看。

验证时有房东在场会同,租屋的人却没有来到。听说房客是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而他们并不是固定住在这里。这两个人一个星期只会到这里两次,而且每次都是白天来。实际上这两个人最近一个月来好像都没有来过的样子。房东将租屋契约书上的租屋人的姓名地址给警察看。警察后来调查的结果,发现这个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

这对中年男女为什么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租房子,这一点当然令人了然于胸。这会令人莞尔一笑,却不能算是犯罪。只要没有抵触法律,警察无权干涉个人的隐私问题。虽然实际上多少侵害的事情偶尔会发生——。

屋后的一些地方被火烧到,屋里只是受到消防水的飞溅而有所浸湿外,可以说没有多大的损失。厨房的地面上有一片积水。有一节在水里浸泡而变得软绵绵的法国面包在那里浮着。

碗橱里还有两条没有被水泡到的同样的法国面包。这两条面包搁在这里好像有一个月以上,不但变得石头一般的硬,表面更因发霉而泛白。

手里拿到长条东西时,喜欢把这东西挥挥看——这好像是人的习性。同时拿起两条长长的旧法国面包的年轻警官以此摆出挥剑的姿势说:“用这个东西打人的脑袋,被打的人一定会昏倒吧。”这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名老资格刑警看到这个情形。

玄关的墙上有一面画框,里面嵌有一片刺绣布块。连刑警人员都看得出这不是日本的东西。布块上的四周是花草图纹,中间是长着翅膀的两位天使。

以上这些是一个月来不见踪影的房客较有特征的东西。屋里的家具和用品可以说寥寥无几。因为这只是做爱的场所而已。

刑警注意到画框下的玄关地面上的污点了,这个地方有两个黑色的小斑点。这名刑警弯腰下去看,并用指头沾着口水,在这黑点上轻轻擦了几下。知道是人血后,这名刑警立刻和伙伴们有所关心。

这个屋子的房客不来这里已有一个月时间,而那正是一名美国青年的他杀尸体在武藏平原边缘地带的废车里被发现的时候——在场的警察人员很快就想到这一点。事实上这个警署的人员曾经受到该事件专案小组的央请协助,所以到现在还有着这个印象。

署里的鉴识课员被叫来,将血渍的血型查出来后向专案小组照会,结果发现和被杀的美国青年的血型一样。另外被请来的有美术品古董商。也指着画框里的东西说这是古埃及布料,而上面有如此的天使图案的是特别珍贵的。关于这一点,一位精通埃及美术的学者也做了同样的叙述。“不再来到这里的房客喜欢吃法国面包。这个人曾经到过埃及,并且买回古代埃及布料作为纪念品”——这两点成了新的侦查对象。后者是查遍全东京市的古董店的结果发现没有人做过这个东西的生意,所以断定是个人由当地买回来的收藏品。

把法国面包让一家面包店看,店老板立刻说出制造这个法国面包店的名字来。东京市只有闹市的几家名店在卖这样的面包,所以调查工作一点不困难。日本人喜欢食用这种长条面包的毕竟不多。其中的一家店列出常来买这种法国面包的顾客姓名,当中果然有原岛夫人的名字。

听到原岛这个姓氏时,专案小组的人员突然紧张起来。被害者哈里逊于那个假日的下午,曾经访问过和他有英语教学上之师生关系的原岛夫人的家。关于这一点,当时在家的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原岛荣四郎氏有所证实。哈里逊当天的行迹明确的部分只到原岛公馆为止,后来的他就变成杳如黄鹤了。

办案人员立刻秘密调查有关原岛夫妇的一切。和原岛氏有交情的人说,他们夫妻于四年前出国时曾经到过埃及。另有一些到过原岛公馆的人则说:前往访问时,原岛氏确实让他们看过出国时买回来当纪念品的古代埃及布料。而这上面的确有如刑警用照片所示的天使一般的人物像。这么一来,原岛将妻子不在家时前来访问的哈里逊殴打致死,然后用车子把尸体运到大泉的那个寓所——难道没有这样的可能吗?杀人时以日久变硬的面包作为凶器,这不是有可能的事情吗?于翌日看到尸体而大为错愕,于是驱车将这具尸体运到武藏平原的边缘地带抛到丢弃在那里的废车里的莫非是敬子夫人的情人吗?

专案小组终于从敬子夫人和与她有染的食品公司总经理那儿得到将尸体遗弃的口供了。虽然夫人绝口否认与哈里逊之间有暧昧关系,专案小组人员却不采信她这一套。如果凶手是原岛氏,他一定是用自家轿车将美国青年的尸体从自己的家运到大泉的那个寓所去的。专案小组调查原岛氏的经历后已经知道他是个剑道二段的高手。

“我先生不可能用车子把哈里逊的尸体运到大泉的寓所去的。因为假日那一天,车子是由我开到在横滨举行的同学会会场去的嘛。”

虽然夫人如此说,而办案人员前往横滨调查当天举行这个会的饭店结果发现的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原岛夫人那天是搭乘电车到横滨去的。

“是的,我不能让我先生坐牢。他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活也活不了几年的。我一定要拥有前Z银行副总裁、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银行协议会副会长遗孀的身份。有这样的身份,我要和有地位的人再婚才比较容易啊!”

敬子夫人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可以说是天真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