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域笔记5:神秘多宝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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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京记忆

(一)

俞千贝迟到了,不仅迟到,眼睛都肿了。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哭,一定是伤透了心,在强烈冲击之下,连发现夏掌柜和冯大股东是与他同龄的小孩所引发的震惊都很快烟消云散了。

只见他中等个头儿,一张圆脸,原本浅浅的双眼皮不仅肿成了单眼皮,还被揉得发红发亮,扁扁的鼻子现在也发红,细软的头发趴在脑门上,总之每个五官都不愿意太露锋芒。连声音都是,闷闷的瓮瓮的,整个人像加了一层柔光,轮廓有些模糊,和他说话会不由自主提高一个音调,生怕他没听见或没听懂。某些刻薄的老师大约会在心里评论:“这孩子肯定不太机灵。”

此刻他抱一个纸盒坐在太师椅里,像抱着只奄奄一息的宠物,他的书包皱巴巴地撂在椅子腿旁边的地板上,看起来和主人一样没精打采。

夏小蝉、冯川和俞千贝正置身于东单一座中等大小的两进老四合院中,四合院被主人改成了极受欢迎的民宿。从冯川这间西厢房糊着云朵图案黄色玻璃纸的窗户往外望,可以看到对面东厢房的红色木门、绿格窗棂,木门上挂的蓝布棉门帘让人想起年画里穿着棉袄棉裤、红脸蛋儿胖乎乎的娃娃,手里还拿着炮仗。南边内宅进口的垂花门在一圈青砖灰瓦中显得特别华丽讲究,门楣上有鲜艳的彩绘,檐柱末端还刻着莲花。

暮色正一点点落在正中青石板的小院里。院中两只蓝边大白瓷盆里种着小石榴树,一个巨大的藤条编织的鸟笼里却没有鸟,还有一个刻有游龙的大水缸,是司马光砸的那种缸,里面绝对装得下不止一个孩子,司马光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砸碎——缸里原本养着些五彩斑斓的鱼,因为天冷被主人捞出来挪到室内去了。一只黑斑白猫影子一般从灰屋顶跃进院子,跳上缸沿,往空荡荡的缸里瞅了两眼,便跳下来窝成一团歇着了。

小蝉和冯川是昨天下午从果园市到达北京的,今早七点他俩就到故宫的午门广场排队了——为了赶在第一批看到“青绿山水”特展。大年初二,怕是北京最冷也是最安静的时刻,清冽的慢慢亮起来的天,湛蓝里染着点儿红,透过毛线围巾呼出的白气,伸展着双臂的凹形的午门——这清冷这宁静混淆了时光,让小蝉觉得实在很像站在三百年前,老太监马上就要出来打扫庭院。

从正面看,午门有三个门洞,正中那个是专为皇帝准备的,它连接着故宫中轴线上大石头铺成的、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文武百官只能从东西偏门出入。可是也有例外:一是皇帝结婚的时候,凤冠霞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皇后娘娘是乘着轿子从中门进入紫禁城的;二是科举考试最后一轮也就是殿试的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被皇帝接见后可以昂首挺胸沿着御道从中门出去,这恐怕是古代读书人梦里最长的一条路了。

但从背面看午门,却有五个门洞,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小的掖门,这就是所谓“明三暗五”。

小蝉记得圆姑说过,从前午门广场是战争胜利后举办献俘礼的地方,俘虏们乌压压地跪一地,心中七上八下,期盼着午门上高高端坐的皇帝说一句话:“朕宽宏大量,把你们都赦了吧!”

说这话时,圆姑很威严地模仿皇帝挥了一下手。

那是六年前的寒假,小蝉第一次来北京,和圆姑一起。圆姑来和一位白师傅学画京剧脸谱,你知道,圆姑是位特效化妆师,各种不一般的妆容她都想学,包括脸谱。

小蝉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白师傅的那些术语——三块瓦脸啦,十字门脸啦,碎花脸啦——她听不懂,却又觉得有趣,和学校游园活动时的画脸差不多,那时老师或前来帮忙的家长会把孩子们的脸画成蜘蛛侠、小鬼、蝴蝶、仙女的模样。

模特儿们鱼贯而入,在圆姑对面坐好,额头上都紧紧勒着一根布带子。每张脸圆姑都先刷一层白粉,然后用毛笔精雕细描,白师傅则在一旁大嗓门指导:

“这是个喜剧人物,画翘嘴表示笑口常开!”

“青面虎绰号里有‘青’字,得勾绿脸!”

“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将,脸蛋子不能涂这么粉!”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脸谱和人物的姓名、年纪、性格、经历都得相符。

圆姑很认真,先打了十来张“草稿脸”,又交了五张正式的“作业脸”,连一口水都没喝。

小蝉记得第一位赤红脸膛的是关羽,那脸色真和蜘蛛侠差不多,粗黑眉毛,长长的黑眼线和埃及艳后的很像,这算是最简单的一张脸谱了。

第二位黑腮帮子,黑鼻子,白眉毛上有两个黑色的逗号,黑额头,总之就是个黑大汉,但额头正中又有道白色的月牙儿,这是包拯。

第三位已经很复杂了,满脸跟蹿着焰火似的,有黑有紫有赤,令人眼花缭乱,偏偏额头上还有个龙飞凤舞的“虎”字,白师傅说这是骁勇的杨家将杨七郎,善使一杆虎头乌金枪。

第四位的脸是金色的,额头上九个点儿,嘴角往下撇,鼻孔撑得跟马一样;最后一位左右半边脸压根儿不对称,满脸都是旋涡,像凡·高笔下的星夜——这二位是谁小蝉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白师傅声如洪钟地表扬圆姑聪明伶俐。

哦对,白师傅也表扬了小蝉,因为小蝉也丝毫没闲,她对着镜子,一笔一画,把自己画成了尖嘴猴腮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二)

那天学习完毕,白师傅顺理成章邀请大家观看演出。

小蝉记得很清楚,剧目是《贵妃醉酒》。那时的她虽然还没去过西安、没有参与到奏乐陶俑的冒险中去,但杨贵妃玉环的芳名还是听说过的。更有白师傅在一旁解说,说所谓贵妃醉酒,就是杨贵妃和唐玄宗约好了在百花亭一块儿饮酒赏花,贵妃备好了御筵,唐玄宗却放鸽子始终没现身,贵妃越等越郁闷,独自喝闷酒,直到喝得醉醺醺……

主角儿杨贵妃上场,小蝉觉得她头上的凤冠华丽极了,只见它由无数既像翅膀又像火焰的小零件密密匝匝簇拥而成,蓝得那么特殊、那么夺目——后来小蝉知道那叫点翠,古代是真的要剪下翠鸟的羽毛来做的,如今自然不再需要这种残忍的手法了——犹如一片翠蓝色的小树林,每棵树顶端都开出一朵奇异的花,每朵花都是一颗硕大晶莹的珍珠!凤冠底部镶着一圈红宝石,额头正中那颗几乎有鸡蛋大,嵌在银托儿之中。凤冠两侧金色的流苏摇摇摆摆垂下来,绣满花朵与云朵的五彩宫装上也有金色流苏。贵妃甩着宽大的袖子,手拿绘有红粉牡丹、绿叶片的金扇子,在台上迈着碎步,像闪闪发光的不明飞行物,把小蝉都看呆了,觉得无论是灰姑娘的水晶鞋还是野兽送给美女的舞裙,在这样的凤冠戏服面前都黯然失色。

小蝉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凤冠挪到贵妃红扑扑的脸蛋上,那眉毛、眼角都往上挑,漂亮极了。贵妃的眼睛亮晶晶的,特别有神,所以当小蝉得知这其实是位男演员的时候,她大吃一惊!

白师傅说这不奇怪,现在的旦角儿有男有女,可从前,贵妃都是男演员扮的。

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中,白师傅不说话了,专心听戏,手在腿上打着拍子,嘴里跟着哼哼唧唧,时不时大喝一声“好”,吓小蝉一跳。

贵妃到底唱了什么,小蝉一概没听懂,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理解故事:舞台上搁着张桌子,桌上铺着绣龙的黄桌布,摆放着酒壶、酒杯和几个空碟子,小蝉可以想象碟子里其实盛满了山珍海味——听说京剧最考验观众的想象力,这是它的精妙所在,手里挥舞个鞭子就是骑马,绕舞台一圈就是走了十万八千里,马过万重山。

这时小蝉听懂了一句台词,贵妃说:“待娘娘自饮几杯。”一旁伺候的裴力士捧上“太平酒”,宫女奉上“龙凤酒”,画着小丑脸的高力士还推荐了“通宵酒”……可是根本不够!贵妃在唱了一句“且自开怀饮几盅”后就开始自己给自己倒酒了,一杯接一杯。

小蝉觉得贵妃演得可真好啊,每次饮酒的姿势都不一样:先前还用大袖子遮着,很快就不遮了;先前小口小口喝,很快就仰脖子往嘴里倒了……仔细看,贵妃步子晃了,眼神涣散了,脸红得都肿了!

“好!”圆姑发自内心地大喝一声。

可白师傅反而不叫好了,不仅不叫,拍子都不打了,嘴张得老大,里边能塞进个酒杯。

台上贵妃把醉态表现得惟妙惟肖,只见她(他)两腿一软,摇摇晃晃往前迈了一步,抖了抖袖子,右腿在前左腿在后,慢慢蹲下来了,再往后甚至躺下来了,背贴着脚,脸朝天,腰扭得像麻花一样,姿势别提多妩媚了。

场内一片叫好,除了白师傅。圆姑把脑袋凑过来,显出特别内行的样子,对小蝉小声说:“这个姿势叫卧鱼,类似于高等级的瑜伽,我是做不来的,肯定会把腰给闪了。了不起的柔韧性和平衡能力啊!你看他这么慢地落下来,凤冠上的珍珠和流苏都不带晃动的,控制得真好!这一定是从小练就的功夫。你知道京剧演员和体操运动员一样,也是要练功的,压腿,嗯,那么狠狠地压,一块接一块的砖头往上加……”

她瞅着舞台,又叫了一声好,补充道:“我听说能把卧鱼做到三分钟的,就是大师级别。这位贵妃,足有三分钟啦,后生可畏啊!”

再过一会儿,她纳闷儿了:“这都快五分钟了……小伙子是在炫技吗?是要破世界纪录吗?”

身旁白师傅站了起来。

连小蝉都看出有些不对劲儿了,卧鱼就卧鱼呗,怎么连眼睛都闭上了?而且脸红扑扑的,打起了小呼噜……

贵妃娘娘以这种高超的卧鱼功夫在台上睡着了!

“哎呀娘娘!”裴力士说。

“哎呀娘娘,您是真醉了?”高力士说。

两位力士对视一眼,匆忙上前,把打呼噜的贵妃连拖带拽带到台下去了。

幕急落。

后来小蝉才知道,原来扮演贵妃的年轻演员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贪杯的毛病,偏偏酒量又小,一喝就醉,因此全剧团都管着他,不让他乱喝。那天上场前,有位热情的粉丝送了他一瓶陈年好酒,把“贵妃”馋得呀!恰巧“高力士”进来,看到酒盒子,瞪了“贵妃”一眼,立刻拿走锁进柜子里,他丝毫不知道,刚才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贵妃”已经把大半瓶酒都倒进了道具酒壶里……

虽然没有演完,可小蝉一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精彩的一出《贵妃醉酒》。

与小蝉一样,也是六年前的寒假,冯川与妈妈钟羽一同来到北京。

钟羽是来开国际学术会议的。最后一天会议散场,一对外国专家迪克和玛丽央求她当个向导。钟羽豪爽地问他们想去哪儿,迪克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上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琉璃厂”。

话说这琉璃厂,原本是名副其实的制作琉璃瓦的工厂。

什么是琉璃瓦呢?

你看小蝉和冯川在北京住的四合院,之前已经形容过,是“青砖灰瓦”,也就是说,是砖瓦本来的颜色。可是皇家的宫殿、王府的亭台楼阁,又或者重要的祭祀场所,如果还用这么灰不溜秋的砖瓦,就太显不出气势了!于是砖瓦们被先上色、再烧制:黄色、绿色、蓝色、黑色……鲜艳极了,而且不同颜色有不同的用途,比如故宫大片大片的黄色琉璃瓦屋顶,那是天子的颜色。

到乾隆时,乾隆挺有环保意识的,觉得烧砖的烟啊,排放的废水啊,都有污染,于是把琉璃厂给迁到城外去了。

然而琉璃厂绝不仅仅是个工厂这么简单。

(三)

自从在南京探过秘,小蝉和冯川对于古代的科举考试已经很熟悉了。明清时期在本地考试中胜出的举子们还要参加会试,他们到达北京后,大多居住在琉璃厂附近,时间一长,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古籍、书画、文物市场。考生们来这里淘书、淘文房四宝,瞅一眼身旁也在淘宝的同龄人,心中暗自琢磨:“不知最后是谁有资格走在御道上呢?”

同样是在乾隆年代,因为要编纂《四库全书》,全国的珍贵图书都聚集在琉璃厂。这是个超级浩大的工程,因为当时没有电脑也没有打印机,全靠手抄,编完之后又一连抄了七套,每套230万页,8亿字,一页页首尾相接比赤道还长!

编写《四库全书》的大儒和抄书人们为了方便,大都选择在这一带安家。恰巧做瓦的工厂搬走,腾出空地正好屯书,琉璃厂当仁不让,成为全国的图书中心和超大的字画古玩市场,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这不,连外国朋友都知道了。

一行人来到琉璃厂,两侧坐落仿古建筑,中间商品琳琅满目,既有在店里卖的,也有摆摊儿的。

钟羽四下一打量,有些忐忑,警告两位外国朋友说:“切记,我们都是研究动物的,迪克你是水族动物,玛丽是禽鸟,我呢是虫子,对这些东西是丝毫不懂的,除了化石,我从来没摸过任何‘古董’!听说琉璃厂鱼龙混杂,大家可千万不要上当!”

可是连小冯川都感觉到了,二位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玛丽满眼冒红心,拿起玉辟邪,又拿起玉鸭子,再拿个木雕烟斗,还想把一串玛瑙珠串往自己手上套,一件都舍不得放下,拦都拦不住。

迪克呢,同样挪不动步子,他捧起一对15厘米长、2厘米宽、顶端雕成蟾蜍的黑石头柱状物,翻来覆去地研究。

“那是镇纸,明朝的墨玉镇纸,”摊主淡定地说,“两百块钱。”

“明朝的啊!”钟羽一脸茫然地翻译给迪克。

刚翻完,不得了!冯川发现妈妈的眼睛也变成了心形!只见钟羽一个箭步蹿上去,指着一套六本小人书嚷嚷起来:“哎呀,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连环画!可惜后来搬家弄丢了!”

她激动地问摊主:“多少钱?”

摊主说:“三百块。”

钟羽很惊讶:“六本小人书三百?原价每本才一块五!”

“嘁,古董你懂不懂!”摊主摆了摆手,“算了,镇纸和小人书都买的话,给你们便宜点儿。”

最后,小人书两百五,明朝的墨玉镇纸一百八,成交。

虽然也不懂古董,可小冯川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那时的冯川怎么会预想到日后的“奇域”,以及一系列与古物有关的冒险?

六年前的一切仍历历在目,琉璃厂石头路面上的薄霜,两侧仿古建筑上的匾额,结尾不是“阁”就是“斋”,妈妈看到童年时代心爱小人书时兴奋的样子,她和玛丽、迪克掏钱买下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时感觉傻傻的,摊主绽放出温暖的笑容……那竟是与妈妈一起的最后一次出行。

唉,当时只道是寻常。

六年前的寒假,冯川与小蝉没有在北京相遇,就算遇到估计也只是路人般擦肩而过,毕竟那时冯川还没有搬到果园市的二一添五胡同,还没有成为小蝉的邻居。

可六年后的这个寒假,他俩一起来北京了。

他俩在午门看“青绿山水”展,看到了那幅长达12米的《千里江山图》,这是在他们所熟悉的宋徽宗的年代,在那个考试很古怪的画院里,一位名叫王希孟的少年画家所作。数年后他就去世了,关于他的史料极少,仿佛他来到人世间就为了画这幅画似的。

冯川看过后觉得,虽然画已千年,却依然秀丽蓬勃,浓浓少年意,他很想与小蝉讨论一番。

二人看完展览,边讨论边往外走,在门口看到一位披棉大衣、胸口别牌子的工作人员正和一位学生模样的大姐姐交涉。

工作人员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实在不好意思,虽然离闭馆还早,但展览的号码牌中午之前就发完了,有人天没亮就来排队了呢!”

小蝉立刻在一旁插嘴:“对,我们七点就来了。”

工作人员说:“明天再来吧。”

大姐姐都快哭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离开北京!”

可是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

小蝉琢磨了一会儿,对冯川说:“不行,我得赶紧写个攻略,告诉大家看展览的正确方式!”

于是他们打乱原有计划,返回四合院,小蝉吭哧吭哧写了一篇《没有攻略,你恐怕看不到千里江山!》,发布在“奇域”上。

发布后还不到十分钟,小蝉就收到了俞千贝的留言。近期所有未处理的留言中,唯有俞千贝这条发自北京——手稿变成的小柜子?散发出老谋深算、欲语还休的神秘气质?而且和“奇域”的风格很搭?夏掌柜灵敏的第六感又发挥作用了,她以罕见的高速度进行了回复:“是的,我们正在北京,如果不是太麻烦,可以请您和您神秘的柜子一起来东单面谈吗?”

约好的时间是7点,俞千贝7点半才到,而且好像哭过了。

“你没事吧?你怎么了?”小蝉小心翼翼地问,递过去一杯热乎乎的榴梿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