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金山惊魂
(一)
牟奇大吃一惊:“没画完?哪里没画完啊?”说着伸长了脖子在画上找。
小蝉忙说:“我指的不是达·芬奇那种虎头蛇尾、留下一堆草稿的没画完,而是……怎么说呢?大家看,江南贡院左边还应该有些东西吧?至少还有个监考的角楼,这么一大片考场,光靠右边一个角楼不够啊!”
牟宁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结束得太突然了,像一块蛋糕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人掐住了脖子。”
连冯川都看出来了:“嗯,最明显的是这棵树——确切地说只是半棵树。”
小蝉说:“即使不看细节,就整体构图而言,右边由农田村舍缓缓开始,过渡到长干里、南城门、居民区,再过渡到内秦淮河——内秦淮河是重中之重,画名就叫《秦淮秋考图》呗——那么内秦淮河过后,左边应该再有一段景物才能平衡整个画面,有张有弛,不徐不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重点一过就跳崖式收尾,不符合中国画家的习惯啊。”
牟奇补充了一句:“而且连个落款都没有。”
小蝉说:“所以我推断,这极有可能只是残卷,丢失了左边一部分。”
牟宁挠挠头说:“哇,残卷都快三米了,完整的岂不是比蛇还长!”
四人大眼小眼地又都盯着卷轴看了一会儿。
这时牟奇说:“夏掌柜年纪虽小,分析起古物来却头头是道,令人钦佩。不过,牟宁大约已经向你们透露过,这幅画来自哪个朝代、是否为残卷,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更关心的是……是……”他脸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
牟宁说:“爷爷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幻觉啦!”
小蝉坐直身子,开始侃侃而谈:“哦,这个呀……这个问题说实话有点深奥。收到留言后我思考了很久,还查阅了不少资料。大家知道,明朝流行巫术,许多皇帝不爱佛教,独爱道教,经常躲起来炼丹、画符、作法。民间也不例外,不仅有祈福或者诅咒用的小物件出土,志怪小说中三更半夜书中人物复活与书生攀谈的轶事也不在少数,估计到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考生或多或少都遇到过。所以我想,《秦淮秋考图》里会不会封存了画家的某段记忆?或者封着鬼魂什么的,如同一个封印瓶?阿奇爷爷的脑电波正巧在同一个波段上,就被触动了!”
听完这段话,牟奇、牟宁爷孙俩的嘴同时变成了圆形,好一会儿牟奇才说:“啊,这个理论……很有创意……”眼神略显空洞。
冯川心里清楚,这夏小蝉,总体而言是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考证起古旧货品来一丝不苟,然而一旦遇到实在难以解释的问题,就开始浮想联翩编故事了,所以他笑了笑,对牟奇说:“也有可能是画上某个细节引起了您特别的感触。我本人就曾经有这样的体会,每当有人当着我的面关上屋门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就会感觉到山一样重的寂寞,很怕出门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我想,您还是应当仔细看看画,看到底是哪个场景特别打动到您。”
牟奇频频点头。
小蝉咳了一声,说:“那么阿奇爷爷,我能把《秦淮秋考图》分段拍下来,发给一位在杭州的专家前辈再鉴定一番吗?”
牟奇说:“当然可以,夏掌柜请。”
等小蝉上上下下、正正反反、每个局部都拍完高清照片,牟奇开始卷画,边卷边说:“二位之前来过南京吗?不妨让牟宁陪你们多玩玩,至少这画上的秦淮河是要去的。”
小蝉笑嘻嘻地说:“我和冯川都是第一次来。牟宁,那就拜托你当导游啦。”
牟宁说:“必须的!哇,都快五点了,你们一定饿了吧?”
杭州的专家前辈自然是指晴雨阁的董泊阁主,他的回复如雪片般飞来。
当晚大雪纷飞,小旅馆里,冯川与小蝉一起看董阁主的邮件——这是冯川的房间,位于小旅馆二层,窗户很大,窗外是个公园。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靠墙一把长条扶手椅,扶手椅前一张小桌子,仅此而已。小蝉的房间在过道对面,要更小些。
很明显,董阁主的语气非常激动,恨不得跑到南京来亲眼看看《秦淮秋考图》。“此长卷艺术水准之高、保存程度之好、所反映的社会风俗之丰富细致,用罕见来形容绝不过分,不过一时还难以判断是哪位大师的作品。”董泊在邮件中写道。
小蝉说:“董阁主好渊博啊,竟然根据画中种种细节判断出这是明孝宗弘治年间的场景,又根据三年一次的乡试年份以及秦淮水位,把时间精确定位在1498年,在下实在佩服!”
细看高清照片,河岸边用来测量水位的青铜小水怪出水一大截,可见那年水位特别低。
冯川说:“董阁主还在江南贡院附近发现了一位鬼鬼祟祟的养鸽人,他很有可能正在作弊。”
“……什么意思?”
“董阁主说,贡院虽然戒备森严,但总有心术不正的考生试图作弊,在鞋袜里夹带小抄是比较低级的方法,有些想象力丰富的考生则发明了用鸽子作弊的方法:先用谷物什么的把鸽子引进小隔间,把试题绑在鸽子腿上,就像绑在无人机上,再把鸽子放出去。贡院外的同伙立刻把答案写好,让鸽子送回来。知道这个方法的考生越来越多,以致有一段时间,每逢考试,贡院上方就群鸽飞舞。于是监考士兵开始佩弓,一看到鸽子就放箭。可怜的鸽子!”
此外董阁主还分析了考生的文具:也是为了防止作弊,考生带进考场的砚台、烛台、毛笔的形制都是有规定的,以防止砚台尺寸过大而有夹层的情况出现。带进场的糕点都要当众咬一口,否则万一糕点里面也有小字条怎么办?(比机场安检还严!)
凡此种种,小蝉看得入了迷,直到哈欠连天。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和牟宁碰头呢。”冯川说。
小蝉嗯了一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回头问:“你没事吧?”
冯川笑着说:“你放心,我很好。”
于是小蝉道一句“晚安”,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二)
第二天一早,牟宁来接小蝉和冯川,带着他俩走了一遍《秦淮秋考图》——没错,就是画上从南城门(如今它叫作中华门)到内秦淮河畔的孔庙、贡院(如今这一大片都叫夫子庙)这一段。没有比牟宁更热情的导游了,热情到几乎每逢整点都要问一句“你们饿了吗”。
在夫子庙一家名叫“吴老大糖粥藕”的店铺里,店主(也就是吴老大)如同恒星般岿然不动,四口热气腾腾的紫铜锅像行星一般围绕着他,他手中的大铜勺就是往来于不同星球之间的星际飞船,把一碗碗甜食送到客人们手里。
“我爷爷说这个铺子他年轻的时候就有,紫铜锅都是祖传的,用普通铁锅煮,甜食就会发黑。”牟宁介绍道。
真的耶,小蝉手里的赤豆元宵,冯川手里的糖芋苗,都呈现出一种欢快的紫红色。小蝉把手烤在碗上取暖,对面的雪中秦淮美到不像话。如果能穿越该多好,能钻进画里该多好,就在这个地点,坐坐船,听听戏,会会才子佳人……不过,其实小蝉最想见的是那位养鸽人——他可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在收到考题的短时间内就能给出高水平的答案,他为什么不直接去考状元呢?
下午马不停蹄,又跟着牟宁去了东郊的明孝陵。
《秦淮秋考图》上的南京瓷塔,前面已经说过,是明成祖朱棣为父母所建。朱棣的那些事儿,连冯川都知道,他从北京一路打到南京,在熊熊火光之中,夺取了侄儿朱允炆的皇位,之后他就把都城搬到北京去了,所以明朝绝大部分皇帝埋在北京,唯有朱元璋还留在南京,就葬在这明孝陵。
陵墓建在紫金山南麓,规模宏大,小蝉最喜欢的是陵前那条石像路。
为什么叫石像路呢?
因为窄窄一条小路两旁,有整整12对或站或卧的石头动物,狮子、骆驼、麒麟、大象……所有这些石像,两两对望,体态胖乎乎的,造型特别萌,像动画片里的神兽,尤其是现在,脑袋上还顶着小坨白雪,更加憨态可掬。
冬季夜长,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参观完毕原路返回,小蝉忍不住又给石像们拍了几张照片,这时牟宁羞答答地问:“我可以和你们俩合张影留作纪念吗?”
当然可以。
三人这就折腾起自拍来了,没有自拍杆,那就让个子最高、胳膊最长的牟宁拿手机,还要把背后小蝉最喜爱的卧着的大象拍进去,可是手都快抽筋了也拍不全。
突然冯川说:“哦,其实我把这个带来了……”边说边从背包里掏出个半本《现代汉语词典》大小的黑色物件来,“我刚做好的折叠无人机,拍照后可以立即打印出来。”
小蝉说:“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这下可好,有这么个小东西“嗡嗡嗡”飞在低空跟着拍照,三位少年就有些失控了,开始以各种组合各种姿势各种表情一路狂拍,不仅每对动物都入了镜,到最后越走越远,已经不知道岔进哪条山道里去了。
小蝉兴致勃勃地提议:“拍了这么多,挑两张好看的合影打印出来吧。”
于是冯川收回无人机,三人在小屏幕上挑选了一阵,先打出一张表情都还不错的,牟宁捏在手里晾干,小蝉和冯川继续选,可还没来得及选出第二张,就听牟宁倒抽一口凉气,说:“你们看!”
小蝉和冯川凑过去看牟宁手中渐渐显影、越来越清晰的照片:这是在石像路上,大大胖胖的牟宁站在中间,小蝉、冯川分立左右,三人虽然笑容可掬,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路灯光线的缘故,脸上都布满丘壑起伏的阴影,显得十分诡异。背后大象以及其他石头动物,衬着黑黢黢的嶙峋枯枝,面容阴森,伺机待发,仿佛随时会扑到三人身上,但最恐怖的是——
“鬼!”小蝉尖叫一声。
可不是?照片上,在距离他们仨略远的鬈发神兽獬豸的腿旁边,影影绰绰,暗暗淡淡,飘着一个身影,还穿着明朝的衣服!千真万确,就像《秦淮秋考图》里的一个小人儿跑出来了,小蝉没能穿越到画里,画里的人却穿越来了明孝陵!
可方才石像路上明明除了他们之外半个人都没有啊,无人机竟然拍到了灵异照片!
小蝉这才意识到:大不敬,居然在这儿瞎闹!这可是个陵墓!什么萌动物,人家分明是守陵的猛兽,她却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乱摸!这下可好,鬼不高兴,飘出来了!
再说牟宁吧,小时候经常来明孝陵玩耍,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自从昨天听小蝉说了一堆玄而又玄的画之封印理论后,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会面结束,爷爷牟奇开着威风凛凛的越野车回郊外的家去,却把《秦淮秋考图》留给牟宁,想着万一小蝉、冯川鉴定时可能还要用。晚上,画搁在卧室,牟宁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厨房找了两次东西吃来压惊。躺在床上,他仿佛看到一缕烟从盛画的木盒中袅袅飘出,跟阿拉丁神灯似的,渐渐凝聚成人形,还是个明朝人,开口就是:“我在画里很久了,囚于木板迷宫找不到出口,谢谢你放我出来。”可惜没有说“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醒来后当然知道只是做梦,随后玩了一整天,原本已经忘了,现在又想起来——太可怕了,这鬼是从陵墓里出来的,还是从画里一路跟过来的?
“我们……我们该回家了。”牟宁说着,把照片一把塞进口袋。
冯川点点头,打算辨认一下方向,可刚往前迈了两步,脚下“咣当”一响,差点绊倒。冯川低头一看,却是个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件,像一根带吸盘的棍子。
冯川正想弯腰细看,可就在这一瞬间,阴风四起,飞雪再临,身后传来凄厉的号叫……
(三)
三人猛回头,只见二十米开外的地面上,凭空冒出两样东西来。小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差点把冯川的耳膜震破——
鬼,又是鬼!两只青面獠牙的鬼,正从地面缓缓上升!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快跑!”牟宁大喝一声。
三人撒腿就跑,跑得那叫一个快,都快破世界纪录了。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终于看到石像路昏黄的路灯,便赶紧往那个方向冲过去。
小蝉正跑得起劲,突然发现冯川没了,回头一看他落在后边十米处,刚刚直起腰来,不知是不是摔了一跤,好在他随即赶了上来。
看来二鬼并没有追过来,但三人还是不敢停,直到迎面而来的两位工作人员打着手电大声吆喝:“怎么还有人没出去?已经关门了!”他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改跑为走。
好不容易走到大路,牟宁用手机叫了辆出租车,手还在哆嗦。
片片雪花中,小蝉这才注意到冯川手里多出一个木头盒子,忙问:“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冯川说:“在石像路那个烫了头发的怪兽身旁捡的。”
哦,原来方才他弯腰是在捡东西……可是慢着!烫了头发的怪兽,不就是獬豸吗?不就是第一个盛装打扮的明朝鬼现身的地方吗?
小蝉一蹦三尺高,埋怨道:“你捡这个干吗呀?”
冯川说:“你仔细看看。”
小蝉定睛一看,也就是个普通盒子,暗褐色,有盖,木质较好,下部一圈饰有鱼形纹样,她正想用手指叩一下,牟宁已经叫起来:“这和我爷爷装画的盒子一样!”
小蝉这才想起来,盛放《秦淮秋考图》的木盒的确也是这个颜色,也有一圈纹样(具体形状没留意,但既然牟宁说一样,那肯定也是鱼),也有盖子和锁扣,只是瘦些、尺寸小些。方才在夜色中,冯川跑过石像路,匆匆一眼扫去,便发现了相似之处并果断拾起来,让小蝉不得不佩服这份眼力。
出租车来了。
三人钻进去,像寒冬中挤在一处取暖的小动物般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无话,心中却泛起惊涛骇浪,各种念头不断翻滚——到底怎么回事?《秦淮秋考图》难道真是幅灵异画?明朝的鬼,青面獠牙的鬼,与《秦淮秋考图》有着怎样的渊源?木盒子里装着什么?为什么会在獬豸脚边?会是明朝鬼送过来的吗?多年以前,《秦淮秋考图》也是它送来的吗……
终于到达小旅馆,三人钻进冯川房间里,在长条扶手椅上坐好,鼓足勇气决定打开盒子看一看。冯川的手指拨动锁扣,“咔嗒”一声,小蝉和牟宁同时一哆嗦。
盒盖开了……还好,既没有冒烟也没有鬼。三人面面相觑,小蝉嘟囔了一句:“我们该不是在做梦吧……”
三位少年并不知道,他们在紫金山麓一路狂奔,青面獠牙的鬼虽然没有追上来,却有个人始终跟在后边,并且凭借对于地形的熟悉,几乎与他们同时到达石像路。三人等候出租车的当儿,他就在近旁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后偷窥,直到目送三人乘车离开。
此人二十来岁,身材瘦小,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嘴部微微外突,活像只机灵的小猴子。他从树后踱出来,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只听他压低声音说:“喂,福老大,我是贾威。你猜我刚刚见到了谁。”
对方说:“谁?”
贾威说:“你念念不忘的冯川和夏掌柜!他们又窜到南京来了,差点撞破我们今晚的好事。”
对方说:“怎么回事?你怎么对付他们的?”
贾威说:“不太清楚,他俩和一个巨大的胖孩子从明孝陵方向过来,好像之前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冯川还看到了我们的探测器……我急中生智,让两位工人顶着最丑的镇墓兽出去吓唬他们,果然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对方说:“别大意,这俩毛孩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有机会还是探一下他们的行踪。”
贾威说:“嗯,明白。听他们提到装画的盒子,这回大约是手里有画。”
对方说:“俩小兔崽子,手里总有好东西啊!你见机行事吧,我和他们的私人恩怨是一回事,总是被这种线上小破店抢生意也是够恶心的。”
贾威说:“嗯嗯,福老大放心。他们不是怕鬼吗?吓唬人什么的,我最拿手了!”说着,他收了线,摇头晃脑朝来路返回了。
两个月后,也就是冯川和小蝉早已离开南京返回果园市之后,牟宁才看到这样一则新闻:
昨日,考古专家们正式开始了紫金山南麓、明孝陵附近明航海侯张氏墓的挖掘工作。墓地打开,专家们大吃一
惊,眼前赫然出现两个塑料袋!再一看,一片狼藉,空空如也!
专家组组长痛心疾首地告诉记者,航海侯的墓显然已经被盗墓贼在近两个月内光顾过了。
近年来南京的盗墓事件有愈演愈烈之势:前年,溧水七十余座汉墓被盗,随葬品被洗劫一空;去年,盗墓贼甚至开着挖土机,将十余座西汉、东汉古墓挖开,偷光珍贵文物后,将楠木棺材板随意丢弃;今年年初,一部分六朝墓也惨遭毒手……
这些盗墓贼大多备有先进的盗墓工具:金属探测器、夜视镜、红外探测装置……绝不再是大家印象中拿着把洛阳铲到处挖的土贼形象。
如何有效保护古墓?如何防范现代化盗贼团伙?专家们认为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