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域笔记3:残缺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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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秦淮秋考图

(一)

夏小蝉和冯川到达南京那天,刚好下了第一场雪,整座城如同一首白茫茫的古诗。难怪人们说,一下雪,南京就变成了金陵。小蝉想。

约定地点位于牟宁家附近一条民国风格的步行街,冯川来回找了找,说:“就是这家咖啡馆。”

进门之后,一眼看到左手边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少,会不会就是牟宁和他爷爷?

小蝉试探着喊了一声。

沙发上的男孩子闻声扭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只见他个头极高,如北极熊般又白又胖,从头到脚都很圆润,没有一丝棱角,粗粗短短的眉毛,看起来着实和蔼可亲。他手里拿把勺子,面前的茶几上搁着被挖去一半的戚风蛋糕——没错,这就是在网上古董旧货店“奇域”留言的牟宁。

此刻的牟宁满脸惊讶,嘴张得和蛋糕一样圆,用勺子指着小蝉说:“夏掌柜?”

小蝉用力点头,又看向隔壁老人家,笑着问:“这位就是阿奇爷爷吧?”

从往来邮件中,小蝉得知,兽医爷爷名叫牟奇,熟人和朋友都昵称他为“阿奇”,听起来像打喷嚏,连牛马羊猪感冒打喷嚏的时候,爷爷都会拍着它们的面颊说:“又想我了啊!”

牟奇也站了起来——哇,绝对是位不容小觑的人物!除了身高,他与孙子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年逾七旬,眉毛又浓又长、尾端往下垂,头发像通了电似的四面发散,眼神锐利,鼻梁高得像山,整个人如同齐越师父笔下隐居桃花岛的武林高手,面对发狂的大型动物也不会退让分毫。

牟奇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爽朗地说:“夏掌柜,幸会幸会!这位是?”

小蝉说:“这是我的搭档冯川。”

牟宁忙说:“都是这样的,办大案子嘛,肯定要有搭档。”

四人相互握手,牟奇的手大而有力,像练过铁砂掌,牟宁的手也很大,软软胖胖像蛋糕。

小蝉、冯川隔着茶几,在爷孙俩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牟奇张罗着要加点食物,可小蝉和冯川是吃饱了上路的,果园市和南京又很近,所以并不饿,只要了两杯果汁。牟宁却三下五除二把另一半蛋糕吃得一干二净,这才对牟奇说:“爷爷,那个画,能拿出来了吧?”

牟奇运了很大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暗褐色的瘦长木盒,打开盒盖,取出卷轴,解开束卷的青色绸带,将画在茶几上慢慢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五个篆字,竖着写在卷首,小蝉轻声念出来:“秦淮秋考图。”

嗯?南京有条秦淮河,可以说是条故事河,随手一捞就是个故事。那年,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大诗人杜牧的小船泊在岸边,一切都迷迷离离的,连歌声都是,杜牧灌下一杯小酒,伤感地吟诵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所以这幅画所描绘的,也是秦淮河畔的一个故事吗?秋考又是什么意思?

卷轴渐渐打开,宛若时光倒流。

画的最右侧先是一片田舍,有三两农人和耕牛,可很快就出现了繁华的街区,街区临水,河面宽阔,可以看见大船一艘,小船若干,小船上有人在撒网捕鱼。

根据大船的规模与制式,小蝉估计这已是明代。明代的造船技术那可是了不得——郑和下西洋时的船队,两百多艘船,近三万名船员,出发时浩浩荡荡,像科幻大片中的星际战舰,应该配上《星球大战》主题曲。领头的旗舰宝船长150米,分为上下四层,九根桅杆挂着12张帆,可以容纳上千人。数十年后,哪怕欧洲最好最快的船,比如哥伦布与小伙伴们乘坐的那些,与明朝大船比起来,也就像玩具一样。小蝉记得,考古学家们就是在南京附近挖出过郑和宝船的四爪大铁锚。

眼前画上的船,虽不及宝船,却也是很威风的一艘商船。它停在岸边,应当已经下了锚,十来个壮汉正忙忙碌碌地把货物从船上卸下来,他们全都穿着青布衫、青布裤,裹着头巾,脚穿草鞋。

嗯,的确是明朝的打扮。小蝉想。

卸下来的货物送到哪里去呢?别急,画上表现得很清楚:岸边有个大集市,满满的都是商铺和忙碌的小人儿,有的扛鱼篓,有的提着秤在称鱼,再一细看其实称什么的都有,米面、蔬果一应俱全。稍远处,有两个小人儿背着大箩筐,筐里堆着木炭,身旁并排三辆驴车,拉车的驴在闭眼休息,车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竹木薪炭。

那边一溜儿五家店铺,头一家店的招牌磨损得厉害,看不太清,第二家分明是“川广杂货”——哇,是从遥远的外省运来的货物!第三家店摆满瓶瓶罐罐,其中一个大罐子上写着“酱”字。第四家店里,两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伙计正在聊天,背后码放着各色布匹,原来这是“涌和布庄”。第五家店就更考究了,门口挂着七只大红灯笼,每只灯笼上一个金字,凑起来是“万源号通商银铺”——这是银行吗?难怪柜台后面的掌柜肚子鼓鼓的,身穿宽大长衫,袖口还有刺绣呢。

牟奇在对面解说道:“这一段,画的一定是城门外边的长干里,这么热闹,又靠着外秦淮河,不可能有错。长干里从春秋战国起就特别繁华,那里河面宽,能走大船,可以装卸货物,到秦汉时已经是大商业中心,看这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忙活劲儿!”

小蝉点点头,说:“的确如此,长干里大名鼎鼎。‘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诗仙李白这首《长干行》描述的正是两个住在长干里的好朋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商业中心耳濡目染,男孩长大后也成了商人,经常出远门做生意,女孩就留在家乡耐心等候他。”

冯川心想:很有趣,就像我和小蝉都住在二一添五胡同一样。

继续看画,突然间小蝉用手一指,说:“哎哟,这个可厉害了!”

(二)

只见小蝉手指之处,热闹的集市渐渐过渡为远山,山中树木绿得有些憔悴,可见已是初秋。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苍苍树木间有座宏大的寺院,层层叠叠,殿宇俨然,既有工作人员也就是僧人,也有前来拜佛祈愿的香客。最引人注目的是寺院正中一座高达九层的大宝塔,通体散发微光,每层飞檐都拴着铃铛,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简直要从画面中流溢出来。

小蝉一拍手,说:“居然看到了大报恩寺瓷塔本尊!这塔是明成祖朱棣为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所造的,更加说明画里至少已经是明代的场景。”

牟宁说:“我们学校今年春游去的就是大报恩寺。老师说,原版瓷塔早就毁于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之中,我们看到的塔是前两年刚造的仿版,历史感为零。”

牟奇说:“可不是?当初朱棣造塔,举国之功,建成了那时全世界最高的建筑。塔身从头到脚贴满白瓷,所以叫瓷塔,五彩斑斓的琉璃拱门上有狮子、大象、飞羊,挂着铃铛,还有数百盏长明灯,一到夜间一片通明透亮,跟现在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似的。当时,因为古代的世界七大奇迹除埃及金字塔外都已经毁坏了,所以有人列出世界中古七大奇迹的清单,南京瓷塔就是其中之一,与古罗马斗兽场、比萨斜塔并列。有一百多个国家的使节来大报恩寺参观考察过瓷塔,个个看得欣喜若狂,17世纪荷兰、英国的画家都画过它。”

小蝉说:“还有安徒生呢!”

冯川问:“写童话的安徒生?”

小蝉说:“是呀!安徒生在《天国花园》里有写到穿着一身中国衣裳的东风,它说:‘我刚从中国来,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可见对于那时的欧洲人来说,瓷塔就是他们想象中最能代表中国的美好事物。”

牟宁补充道:“港片里人们吃饭用的是鸡公碗,而美剧里如果有人点了中餐外卖,包装纸盒上印的一定是这座塔,大报恩寺的瓷塔。下次看美剧,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要知道,我对食物相关的细节总是观察得很细致!”说这话时,他白白胖胖摇头晃脑的样子着实可爱,把小蝉、冯川都逗乐了。

无论长干里还是大报恩寺,都在城门外的外秦淮河边——外秦淮河其实就是护城河。再往左,威风凛凛的南城门就出现了,还有一段城墙,垂直着贯穿画面。

很巧,数月前在古城西安,也是南门城墙上,冯川与小蝉有过一段历险。冯川记得小蝉说过,现存的西安城墙大多建于明代,是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古城墙之一;而现在南京的城墙同样建于明代,是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古城墙,没有之一。

从果园市来南京的途中,冯川隐隐感到,城墙在西安是一种景观,扑面而来;在南京却显得温和、朴素,与城市浑然一体,毫不突兀。在南京的城墙上绝对不会遇到危险,冯川想。

画中的这一小段城墙,上下都有守城的士兵,手拿大刀,戴着锅盖一样的头盔,身穿浅灰袍子,外罩简易盔甲,表情很是悠闲,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查看查看进出城门的车马行人。

进出城门的人很多,多到要排队,步行者有,骑驴骑马者有,乘车的也有——那边有辆马车,车中大叔正掀开帘子往外看,他头戴乌纱帽,身上的红袍绣满牡丹,想必是个大官。

长卷展开到城门这里,已经比茶几还要长了,也就是说超过一米。牟奇不得不把已经看过的部分重新卷起来,继续往左边展示。

进城之后,画面出现大片住宅区,巷中小童在玩耍,院中鸡犬闲庭信步,青砖黑瓦,煞是好看。

除住家外,小蝉、冯川又看到两家茶社,还有一个巨大的公共澡堂,大叔大爷们搭着毛巾往里走,一脸惬意,像是已经预感到搓背按摩的舒服劲儿。澡堂隔壁是药铺,一位穿草鞋的年轻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赤着膊,背后穿长衫的掌柜正把一片巨大的膏药贴到他背上。

和澡堂一样热闹的是小饭馆。店前,客人们喝酒划拳乐不可支;后厨——“看,烤鸭!”牟宁指出,真的呢,红红的火炉,成排的烤鸭,每只都色泽焦黄冒着油,被大师傅唰唰唰切成108片!

这一片行人也不少,绝大多数在往北边也就是画的左边走,衣着各异,小蝉甚至注意到一个邮差,正把信件递交给住户。

越过这片生活气息浓郁的住宅区,又一条河出现了。

“内秦淮河到了。”牟奇大声说。

啊,难怪大家都往这个方向走,原来这才是杜牧同学喝酒、听歌、伤感的那条河,六朝粉黛、桨声灯影、雕栏画槛、十里珠帘的内秦淮河,是王献之的桃叶渡,是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小蝉试图在图上找到乌衣巷,那条住过王氏、谢氏等高门望族的小巷。可是,既然唐代刘禹锡写诗时王谢就已经成了绝响,更何况明朝呢?

虽然不知道哪条才是传说中的乌衣巷,小蝉却的确在画上看到一座华丽的园林,大约是明代的某个王府,园内亭台楼榭、假山奇石特别多,还有曲里拐弯的水边回廊。

可是园内风景再好,又怎比得上园外的热闹?仔细看,小楼上,绣房中,两位蓝衣白裙的大家闺秀,因为不能出门,只好偷偷地、羞答答地从窗里往围墙外边看。

她们在看什么呢?

(三)

画中这段内秦淮河,描绘得极为细致漂亮。

河上依旧船来船往,可这些船,不再是长干里的大商船或小渔船,而是花哨的游船(李白、杜牧、刘禹锡前来旅行时乘坐的那种)、龙舟和戏船——脸上涂抹得花花绿绿的演员,直接在船上演出,小船变成了流动的水上舞台。

岸边也很热闹呀:简易戏台上,男女主角儿咿咿呀呀唱得正欢,路人无不驻足,连附近酒楼的客人都纷纷从二楼探出身来欣赏。戏班子还特意用木板搭起两座专门给女观众看戏的台子,两边都用布幔遮住。

戏台侧后方的一排建筑特别精致,里边有很多姑娘,神情、姿态、穿着打扮都和王府里的大家闺秀不太相同。

这一带的店铺也很多,细看招牌,并不卖柴米油盐,而是丝绸老店、京式靴鞋店、极品冠带店,还有卖脂粉、名香、宫皂、梳篦等的老铺——你看,衣料、靴子、腰带、梳子、化妆品一应俱全,生意特别好。精致建筑里的姑娘们随时可以溜出来购买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天色将晚,有一两个小伙计已经准备点灯,想必入夜后风景更加旖旎。

可是王府的大家闺秀们,目光完全没有落在戏台上,她们在往另一个方向看——短短一段距离,画风却是陡然一变。

小蝉、冯川先是看到一座气派的大殿,殿门匾额上的字霉了一块看不清,但殿前一尊石头雕塑却很清晰,分明是位慈眉善目、额头饱满、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老人家。

“哎哟喂,孔老夫子!”小蝉说。

都用不着爷爷说,牟宁已经指出:“这是孔庙,模样和现在差不太多。高年级的学长遇到重要考试还会去参拜呢!”

画上有海量亲友团云集孔庙,争先恐后往树上挂牌子,牌子都用红绳拴着,写有考生姓名,那一张张焦灼又故作平静的脸很是熟悉——

张大妈仿佛在问:“贵公子今年准备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李大叔说:“说起来着实气恼,昨晚在对面酒楼吃了海鲜,结果闹了一宿肚子,今天勉强上阵,真真令人忧心!”

王大伯说:“贵公子一向勤勉,略有小疾也不会影响发挥。不像犬子,唉,都考第三次了……”

陈大爷说:“王兄谦虚!国子监的老师都说了,王公子今年大有进步,必中!”

看到此处,小蝉已然心知肚明。长卷继续展开,随即出现的果然是一大片黑乎乎的建筑,细看由一排排砖瓦棚子组成,每排分隔成窄窄的隔间。

“这是什么?”冯川问,“看起来像巨大的敞开式露天厕所。”

牟奇晃着脑袋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贡院,乡试现场。”

哈哈,现在明白“秦淮秋考图”五个字的意思了吧?

乌衣巷的豪门大族渐渐湮没,从隋朝开始,诞生了更为公平的选士方式,也就是科举,到明朝,这套制度已经臻于完善。每三年一次,在气候宜人的初秋,南方的孩子们跋山涉水来到南京,就在这一大片有点恐怖的、露天厕所一样的江南贡院参加第一轮考试——乡试。

只见每个窄小的隔间里都面冲外坐着一位考生,他们大多奋笔疾书,个别抓耳挠腮,还有一位趴在试卷上睡着了。

包裹这一大片考场的,是两重厚厚的围墙,墙上布满荆棘,防止攀爬;墙内外都有士兵巡视,东南角还有一座高高的角楼,楼里监考官员的目光像激光刀一样,冷冷扫在每一个考生身上……

难怪大家闺秀们往这边看,因为这里有这么多青年才俊。江南贡院的考试成绩一向是全国最好的,他们之中肯定有一大帮人将进京参加会试甚至殿试,就算出个状元也丝毫不奇怪!

这就是明朝初秋南京举行乡试的一天:挑灯夜读许多年的学子,在这一天,或形单影只,或由亲友团陪伴,骑着驴,乘着小船,从家乡赶来,摸一摸孔子,拴一块牌子,默默许个愿,吃饱早饭,带些点心,进入贡院;开始考试,考上整整一天,试卷上留下一列列工整的小字;终于全部考完,才有心思看一眼那顶顶繁华、温柔、通明透亮的秦淮盛景……

画上这一边欢畅一边肃穆、一边松弛一边紧张、一边暖色一边冷色的内秦淮景色,表现得多么出色啊。

“看,这里有位考生戴着眼镜呢!史书上说眼镜是明朝中后期传入中国的,这一定是中国最早戴眼镜的考生了!”小蝉说。

“掌柜你看得真仔细!”牟奇说,“我只是知道画中的大致景物和方位而已,没有关心细节,因为一看心里就很难受,唉。”

画到这里戛然而止,长度约两米八,是名副其实的精彩长卷。

“阿奇爷爷,能问一下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吗?”小蝉说。

“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在家里搁着了。”牟奇说。

“所以是祖传的?”

“应该是吧,连我父母都不太清楚它的来历,一提起就含糊其辞。”牟奇说。

小蝉又看了五分钟,这才抬起头郑重地说:“虽然有必要进一步检验,但目前依照我的浅见,这是明代纸本作品,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文化价值。”

牟奇说:“哦,哦。”

“可是阿奇爷爷,”小蝉话锋一转,“您难道不觉得,这幅画没画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