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一)
陆承瑾办完事回到家中,发妻吴敏芝过来侍奉,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忍不住问了几句,陆承瑾向她说明原委,末了忍不住叹道:“那姑娘其实不错,跟二小子也很合得来的样子,只可惜…”
敏芝道:“我听你说她言谈举止那般有礼有节,跟一般的交际花风格很是不同,可见她从前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也应当是读书人家的姑娘。”
陆承瑾点点头:“嗯,听二小子说,她懂法语,还在新式学堂念过书,后来是因为父亲骤然离世,继母要把她卖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妾,她才逃出来的。”
敏芝听了啧啧叹道:“那她还真能算是个奇女子。唉,其实照我说,人家也是无辜,说到底根本没做什么坏事,现在这样,还不都是生活所迫。”
承瑾点点头:“所以,才倍感可惜啊…”
敏芝想了想又道:“其实也无妨,遥想袁大总统当年,不也把心爱的青楼女娶回家了吗?”
承瑾道:“他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再说也不是明媒正娶,只是姨太太罢了。你如今去跟二小子说,让他娶个姨太太试试,看他理不理你。况且据我观察,那姑娘心气也颇高,未必就乐意作小。”
敏芝叹道:“公公婆婆其实都开明,我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他们也都体谅了,没有急着逼你纳妾,可就这个,亲戚们的流言蜚语也已经够伤他们的心了,若老二再娶个烟花女子作正房太太,唾沫星子也能把我们一家人淹死,他们又怎么会答应呢。”
承瑾听到此处,握住她的手道:“你别想太多,西医中医我们都看过了,都说没有太大问题,只是机缘未到罢了,左右我们都还年轻,不急这一时。至于二小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且先看着吧,万一他只是一时兴起,日子久了又改主意了呢,这种事于他也不稀奇。”
敏芝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却说曼筠重新躺到床上,只觉得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简直像要裂开了一般,阿音慌忙拿了对面诊所开的药片给她吃,可她刚吃下去没一会儿,又都给吐了出来,头痛还一点没减轻,周妈看了不住念叨,要是陆先生在就好了,陆先生医术那么好,一定有办法的。
阿音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让周妈去给顾太太打电话讨主意,周妈刚走到楼下,便听到有人在门外按铃,她也就暂且顾不上打电话,先小跑着去将门打开,见来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手里还提了个小皮箱的年轻男子,忙问他找谁。
那男子扶了扶眼镜,微笑道:“这请问许曼筠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周妈叹着气告诉他,曼筠是住在这里,但她今天病了,请他改日再来,说完就要关门。那男子赶紧上前一步:“我知道,我就是来给她看病的医生。”见周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忙解释道:“是陆秉璋先生打电话让我来的。”
周妈恍然大悟,赶紧开门带他上楼,此时曼筠正躺在床上,不住用手敲着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医生便问:“她这样子多久了,吃过药了吗?”
阿音一听便知是大夫,忙道:“小姐昨晚喝多了酒又吹了夜风,凌晨才睡,今天一醒来就说头疼,连饭也吃不下,到下午挨不过,去对面诊所拿了点药吃,可吃了才躺下一会儿就起来吐了,我又去问,那边说是副作用,正常的,让过会儿吃点东西再吃药。一直到六点多陆先生来之前,小姐都还是疼得睡不着,起来接了子岚先生的电话过后,喝了点粥又吃了一次药,却还是吐了,头痛倒一点没减轻。”
那医生听得直皱眉,问阿音知不知道诊所给的是什么药,阿音想了想,转身到曼筠床头拿过一个小纸包递给他道,“他说是阿什么灵,我也没记住,这里面还剩了两片,先生且看看吧。”
医生接过纸包,拈起药片看了看,又问:“你去拿药的时候有没有说清楚,许小姐头天晚上喝过很多酒。”
阿音道:“说了的。”
“这些庸医,怪不得子岚不放心,让我一定亲自来看看。”他拿着药片对阿音叹道,“这个药叫阿司匹林,的确有镇痛的功效,但遇上酒精后,反而会加剧症状,所以许小姐服用过后头痛并没有好转,还被它的副作用折腾得够呛。”说完想了想,放下药片,转身去将带来的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听诊器贴在曼筠胸口细细听了一阵,接着拿出针药,准备妥当后,对阿音道:“劳烦你去把许小姐的衣服理一下,我需要在她腰部以下接近臀部的位置注射给药。”
阿音有些发愣,喃喃道:“臀部?”
周妈毕竟见多识广,立刻小声道:“就是屁股。”
阿音脸一红,却没有动,周妈早从口音听出眼前这位医生也不是上海土著,便放弃了她的标准上海话,改用沪式官话小心翼翼道:“大夫,您看啊,我们曼筠小姐还是个大姑娘,您又是个男大夫,能不能换个位置打针,不然传出去不太好听勒。”
她这句话倒把医生问得愣住了,首先,他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还从来没有思考过对方是姑娘还是媳妇这类的问题,其次,他也没想到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竟然是在这种场所。
曼筠哭笑不得,一面揉着头,一面叹道:“人都要疼死了,还嫌什么名声不好,再说你以为现在外面传着我什么好名声呢?”
医生也苦笑道:“只需要把衣服撩起来,露出臀部上面一点点的位置,让我能看清在哪里下针就可以了,不至于就坏了小姐的名节。”
阿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将曼筠的衣服整理好,待医生打过针,又帮他收拾好东西,给他泡了一点茶,只这一会儿功夫,曼筠已觉得好多了,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还在一旁观察她情况的医生赶紧过来相扶,问她觉得如何。曼筠捋了捋头发,微微笑道:“多谢您,我已好了很多了。”
医生又用听诊器贴着她胸口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身对阿音道:“如果有蜂蜜,可以给小姐兑一点。”阿音听了,忙道“有的有的”,往柜子里寻去了。曼筠便又笑道:“还未请教先生尊诲。”
医生亦笑道:“鄙人李维真。”
曼筠道:“今日真是劳烦李医生了。”
李维真道:“不妨事,治病救人本是医生天职,更何况子岚差遣,我哪里敢不从命呢。”
曼筠听到此处,不禁笑了:“这是我今日第二次听人说类似的话,这子岚先生可真够磨人的啊。”
李维真哈哈一笑:“小姐有所不知,子岚与我在上公学时便是同窗,后来又一起留美学医,学成之后再一起归国,实在是情谊匪浅,受他差遣,我倒也心甘情愿。”
曼筠笑着点点头:“是了,上次他就说他原来也是医生来着。”随即叹道,“当医生不好吗?一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干嘛非得上战场,朝不保夕。”
她说到此处,见李维真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立刻觉得自己话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忙又笑笑,只装作是随口发的感慨。
李维真却道:“子岚有一颗真正的博爱之心,当初去学医,就是想要治病救人,可归国之后才发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医生能救的人,实在太少了。”
曼筠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能理解。”
李维真笑道:“但却不能接受。”
曼筠眼神一闪,伸手接过阿音递来的蜂蜜水,小口喝着,没有搭他的茬。
李维真见了只是笑笑,也没有再往下说。
曼筠喝过水,脸上露出困倦的神色,李维真便又过来,掏出怀表,仔细数了她的脉搏,之后才道:“饮酒过度后产生的头痛,多半是头部血管痉挛引起的,我刚才给许小姐注射的是缓解痉挛的药,别的没什么,唯一的不良反应就是嗜睡,小姐如果觉得困了,就安心睡一会儿吧。”
曼筠的确是困了,便对阿音道:“我包里有零钱,你拿去叫个车,再好好送李先生出去。”又对李维真道,“今天我自顾不暇,怠慢先生了,实在抱歉,只能改日再登门道谢,并送上诊金。”
李维真笑道:“许小姐不用客气。”又对阿音道,“你先服侍小姐睡下吧。”说完拎着他的小皮箱,转身踱到外间。阿音出来后,见他正细细打量着墙上挂的那幅墨竹图,便笑道:“李先生且坐一坐,我这就去叫车。”
李维真却摆摆手道:“哦,不急,我还要过一会儿才走。”见阿音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他又笑着解释道:“刚才我给许小姐注射的药物,若是用量不当,很有可能造成过度镇静,所以我需要再等一会儿,确认她无虞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