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杏花吹满头(七)
顾太太闻讯赶来,曼筠却早哭得累了,已然沉沉睡去。顾太太实在不放心,又不好贸然惊动她,就将老妈子喊到一边询问,那老妈子便添油加醋地将曼筠早晨如何慌慌张张出了门,不到晌午便回来了,却神情恍惚,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皱了,连早上出门时带着的披肩都不见踪影,她实在不放心,趁着送饭进屋一看,才见曼筠哭得伤心,地上又都是钞票,着实吓了一跳,就赶紧下去打了电话…老妈子一面说,还一面把刚才收捡起来的钞票给她看。
顾太太听得心惊肉跳,这小拉三不会真的莫名其妙给人糟践了吧。要知道,书寓里这些女先生,凭的就是身怀绝技媚骨天成,既引得那些男人垂涎三尺,又让他们看得见吃不着,才能有这么高的身价,一旦给他们得手,便与娼妓没了差别,像曼筠这样艳而不俗媚而不妖的,更是奇货可居,若让人这么点钱就破了身子,传出去,她这个业内资深经纪,也就不要在上海滩混了。
她越想越觉得火冒三丈,许曼筠啊许曼筠,这响鼓不用重锤,我道你是个聪明人,对你向来少加约束,可你现在竟然糊涂至此,这么轻易就让人占了便宜不成。
若她再年轻个十岁,早就几个耳光将这小拉三从床上扇起来,再拉上她去找那个占了便宜的男人理论了,然而她现在毕竟是个老江湖,已经可以沉住气,等到她睡醒了,再慢慢盘问。
曼筠这一觉直睡到了黄昏,起来便见顾太太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她走过去,坐到近旁一张单人沙发上,顾太太将烟盒递给她,趁她点火的功夫,走到门口大声喊那老妈子送些吃的上来,之后又回到座位,将手中的烟再抽了两口,用力往桌上的烟灰缸里一摁,望着曼筠似笑非笑地问:“我说许大小姐,您这都歇了那么多天了,是不是也够了?白公子问了我几百次,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话回人家了。”
曼筠冷笑道:“白公子?他也配您称他一声公子?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顾太太知道她向来有起床气,往日这种时候跟她说话,言辞也都和软得多,可现在,她那口恶气已然憋了大半天,再不宣泄宣泄肚皮就要胀破了,因此立刻反唇相讥道:“人家是下三滥,可至少付得起钞票呀,总比那些只会掼派头的刮皮小子强。”
她说着,将老妈子交给她的那沓钱攥在手里扬了扬,曼筠见状脸一沉,掐了烟就要过来夺,还急道:“你还给我。”
顾太太闪身躲开了,冷笑道:“急成这样,当真是卖身钱不成。”
曼筠一愣,随即明白了她因何暴躁,大笑着退回去坐下,又缓缓点了支烟,抽了两口才道:“在这个行当里混,这些不都是早晚的事吗?顾太太怎么比我还看不开?”
顾太太见她这般态度,反而放了心,将钱扔到茶几上,也点了支烟,幽幽道:“好罢,你心里有数就成。”说完便与曼筠一起沉默着将烟抽完,站起身道:“你是个聪明人,原本不用我多说,但人嘛,总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你天天给人说小凤仙,唱长生殿,应当知道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男人们也都是一样的,在意你时,把你捧在手心里,你说什么都好。不在意你了,轻飘飘一句'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就能把你打发了,这还算好的,再不然一条绳子勒死你,流几滴猫儿尿还不就罢了,你能怎样?说到底,什么情义千斤,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不如攥在手里的二两黄金来得实在。”说完转身要走,到了楼梯口,就听曼筠懒懒道:“顾太太的金玉良言,我记住了,从明天起,有什么活儿您安排就是,只不过白大公子之流就算了吧,上次要不是您口中那个只会掼派头的刮皮小子,我怕已经折在他手里了,您要真想再多把我当几年摇钱树,今后最好还是动动脑筋,看怎么回了他这样的人。”
顾太太停在那里听她说完,一跺脚,嘟囔着骂了句:“死瘪三,我的人也敢动,看我怎么收拾你。”之后噔噔噔下楼去了。
老妈子很快端了饭上来,曼筠叹着气吃了两口,实在如同嚼蜡,便从桌上的那沓钱里抽出一块道:“周妈,帮我去买碗酸辣粉吧。”
周妈答应着,伸手来接钱,曼筠却缩回手,想了想,另外去包里翻出一张递给她,待她走后,又将手里那一块,连同剩下的钱一起又夹回那本书里,放到了抽屉的最深处。
却说秉璋所乘的客轮,沿着海岸线晃晃悠悠行了三四日,才终于抵达香港,停留半天,船上的旅客们便都下船休整,秉璋也趁这个机会到附近的饭店里,先给曼筠打了个电话,周妈一听是他,道了声“等一等”,搁下听筒噔噔噔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下来时,却支支吾吾说曼筠不在,秉璋一听就知道这是搪塞他的话,却也不好追问,只得悻悻地挂掉电话。之后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便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了父母的安后,让找承瑾,陆承瑾接过听筒,刚“喂”了一声,他劈头盖脸就问:“哥,你那天是不是乱说话了?”
承瑾气不打一处来:“我乱说什么了?”秉璋道:“那人家为什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承瑾没好气地道:“那我怎么晓得。”秉璋急道:“肯定是你乱说话了,不然走之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接电话了。”承瑾听他把话又兜了回去,只得叹着气问:“你现在到哪了?香港?”秉璋道:“嗯,刚到的。”承瑾又问:“船什么时候再开?”秉璋道:“八点,我七点就得动身过去。”承瑾道:“行,我正好要到她那儿附近办事,可以顺便去看看,七点之前,一定给你回个电话,好不好?”秉璋只得挂了电话,在一旁巴巴地守着,之后倒是有好几通电话打进来,却都不是找他,眼看七点将近,正当他心烦意乱时,电话又响了,这次不等饭店伙计有所动作,他已劈手夺过听筒,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陆承瑾不紧不慢的声音:“你好,请找陆秉璋先生。”
秉璋激动地几乎要喊起来:“哥,是我。”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阵,终于有个女孩儿小声道:“陆先生您好,我是阿音,这两天才被派来照料许小姐的,昨天晚上小姐被请出去唱堂会,到凌晨才回来,又因喝多了酒吹了夜风,今天一直闹头疼,您打电话那会儿刚吃了药睡下,周妈上来也没说清,我就自作主张让她回说小姐不在,给您造成困扰,实在抱歉。”秉璋听了,不无失望地道:“哦,这样啊。”随即又问,“那许小姐现在好些了吗?”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一个柔柔的女声:“我很好,谢谢子岚先生关心。”
秉璋心头一颤,直颤到嗓子眼儿,他努力稳住呼吸,道:“你好便好。”随即又问,“我大哥…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吗?”
电话这头,曼筠看了看抄着手坐在一旁,表情有些生无可恋的陆承瑾,轻声笑道:“没什么,就是跟我介绍了一下您的家庭和财务状况。”
秉璋忙问:“他怎么说的?”
曼筠迟疑了一下,仍笑道:“陆先生说,令尊令堂希望您今后能得个贤德的太太,还说您的财务状况并不太乐观。”
秉璋原本还等着下文,却听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不禁追问:“还有呢?”
曼筠道:“没有了,就说了这么多。”
秉璋不信:“你不用怕,也不必隐瞒,对我要实话实说。”
曼筠笑道:“都是实话,也没有隐瞒,不信您可以问问范先生,他都听到的。”
秉璋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叹道:“不过,我大哥说的,也都是实话。”他说着,自嘲一笑,“怎么办呢,我那么穷。青青还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曼筠听了这一句,故意道:“子岚先生这是在骂我呢?”
秉璋听出她语气不对,急道:“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能是骂你呢…”
曼筠被他逗乐了,却还故意憋着笑,继续不咸不淡地道:“你问那句话,意思不就是我眼睛里只看得到钱吗?”
秉璋一愣,随即明白了她话外的意思,心中生出无限欢喜,激动得更加语无伦次:“唉,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是…”
可还没等他把话捋顺,后面等着要打电话的人急了:“有無搞错啊,煲咩电话粥。”
秉璋忙转身道了句:“抱歉抱歉,请再等一下,我说错话,女朋友生气了。”
曼筠在这头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个人还真够不要脸的,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可当着陆承瑾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得笑道:“好了好了,跟您开个玩笑,别当真。不过我这会儿头真的很疼,只想去床上躺着,咱们改日再聊,好不好?”说着望向陆承瑾,“陆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见他只是摆摆手,便又对秉璋道:“那再会吧,子岚先生。”
秉璋只得道:“好吧,你先休息,我明天下船以后,再给你打电话。”
曼筠道:“好的,再会。”说完略等了几秒,挂掉电话,起身对陆承瑾微微欠身道:“陆先生,实在抱歉,小丫头不懂事,害您跑这一趟。”
陆承瑾便也站起身,拱手回礼,无奈笑道:“好在自小被那个浑小子使唤惯了,不妨事。”
见曼筠淡淡笑着,眉头微蹙,应是方才所言头疼之故,承瑾便又摇摇手道:“那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转身出门,上车离开。
曼筠等他走后,叹了口气,也上楼继续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