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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本是同根生(十三)

曼筠心中不是滋味,虽然很明白此刻应当放宽心,眼泪却不受控制,落个不停,可把阿音急得团团转,生怕她哭坏了身体,正劝解不住,忽然有人敲着病房的门喊了声:“陆夫人”。

屋内主仆皆是一惊,又有些莫名的害怕,都愣着没应声。

那人又喊了声,“陆夫人”,阿音回过神,壮着胆子问了声:“谁?”来人道:“陆营长派我来的。”她便小心翼翼将门开了条窄缝,见来人穿的是跟秉璋同样的军装,才又将门开得大了些,轻声问:“长官有什么事?”

来人微微一笑:“师座令陆营长暂留此地安置伤员,营长特派属下前来告知夫人。”

阿音喜出望外,应道:“我们太太晓得了,多谢长官。”待他走后,关上门便调侃起曼筠:“太太这下子该安心了吧,先生忙完了就回来陪您的。”

曼筠哭得久了,脑子昏昏沉沉,乍得此信,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人也清醒过来,再睡不着了,终于熬到秉璋回来,还没说上几句话,意识却渐渐模糊了。

好在一觉醒来,睁眼就见秉璋仍笑吟吟守在床前。她心中稍安,吞吐半日,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陆秉璋立刻哭丧着脸,万分委屈地道:“这才多少日子,就被太太秋扇见捐了,刚见面就问我何时走。”。

曼筠知道他是故意的,不禁失笑:“革命尚未成功,长官您自然要继续努力,不过是为了早说清楚,好让人心里有个预备罢了。”

秉璋便也笑了,拥着她柔声道:“放心,我们刚刚接到命令,留下驻防,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

曼筠听了,一颗心才算放下。从那以后,秉璋瞅着空档便来陪她,直至她出院归家。此时,革命军已完全接手了整个淞沪的防务,街面上也早就复了往日的繁华。

待曼筠做满月子,陆伯言见内外都安定下来,这天便召集了家人,提出要给他的宝贝孙儿办个百日宴。

大家听了,一时都没言语,曼筠瞅着秉璋,见他虽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把目光转向自己,赶忙低下头,伸手拂了拂并不需要整理的裙䙓。

秉璋十分明白,那样的场合于她而言实在尴尬,届时陆家的亲友齐至,她见不见都是错。不见,无端引人猜想,三姑六婆,什么闲话传不出来,若见了,万一被好事的翻出旧帐,只会给她心里又添层伤。

可就算绕过了这次,也还有下次,真要由着那些事成为她一辈迈不过去的坎么。

况且,老头老太太对这个盼了多年的宝贝孙儿的拳拳爱意,大家都看在眼里,想要办个百日宴昭告天下,一吐这些年憋在心头的闷气,实在是人之常情,从前的他对于搞这些繁文缛节一定反对,可如今,确实不忍心了。

曼筠的想法则是,若真是东窗事发,最后只弄得她一个人没脸,也就罢了,不过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可自她进门,公婆宽容妯娌大度丈夫爱重,哪有让他们全陪着自己被人戳脊梁骨的道理。至于秉璋,自上了趟战场,到底不一样了,换做从前,这种情况至少也要先发表一番改革旧礼仪的清奇言论的,如今只管看她,应该是想着她若没意见,也就不反对了吧。这时候自己若是表现出任何的不情愿,秉璋必定相争,扫兴事小,伤了老人家的心才真的罪过。况且,稚子无辜。纵然她得背着那身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孩子凭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接受亲友的祝福,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地活着。

可若因此让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去,令他日后抬不起头,又当如何呢?

纠结至此,叫她怎能与秉璋坦然相视。

至于承瑾所在意的,自然是敏芝的反应,观她脸上有些黯然,有些淡漠,但更多的是无所谓,他也便同样无所谓了。

余氏将他们几人神情尽收眼底,略想了想,笑道:“家里添了人口,哪有不热闹热闹的道理,只是现在时局不好,纵使天大的喜事,也须得低调些行事,不宜大操大办。照我说,亲戚朋友,先不论亲疏,路程远的就算了,像住在吴江的大伯和舅老爷,嘉善的表叔,还有同在租界的盛家之类,是一定要请的,别的就要斟酌着来了,”她说着,转向敏芝,“大嫂,我说句话你别多心,亲家的脾气我知道,真要请了他们,天涯海角也是要来的,他们如今在安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太平日子,当作来玩一趟走走亲戚也是无妨的,可如今兵荒马乱,要是路上有个好歹,那我真的…”

聪慧如敏芝,自然很快领会婆母的善意,抛开路远不说,她嫁进陆家这么几年都无所出,爹娘早觉得脸上无光,若请了他们,真就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了,连忙笑着附和道:“娘这是心疼我,我多什么心呐,现在出门的确多有不便,日后给他们拍份电报知会声,也就得了。”

余氏点点头,又握住身旁曼筠的手道:“这么大的喜事,要不再试试看拍份电报回去,找找家里的人?”

曼筠苦笑道:“刚到广州的时候,秉璋就曾发去我们结婚的消息,可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是…”

是家里没人了,还是家里人根本不想认她。

“应当是搬家了,没收到吧。”秉璋握紧她的手,“我一直在打听,只是这些年到处都在打仗,音信断绝,想找人确实不易。”

尽管他说得诚恳,曼筠也只笑笑罢了,这时乳母抱了孩子进来,秉璋一个箭步上前接过,他却哇哇哭了,曼筠敏芝和余氏赶紧都起身去哄,陆伯言沉下脸轻声斥道:“回家来还舍不得的把你那身皮子脱了,看把小宝吓的。”

秉璋见儿子越哭越大声,虽不服气,一时却也不好反驳,只能小声嘀咕:“跟我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在医院的时候还不是天天这样穿,也见没把他吓着…”说着将孩子递给曼筠,还下意识地抻了抻身上的军装。

好在小宝哭了几声便罢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曼筠怀里安静地接受大家的围观,秉璋在她身后,伸着头撇着嘴道:“这样娇生惯养,将来怎么承担得起肩上的责任……”

陆伯言白了他一眼:“承担什么责任,他的责任就是承继陆家的香火。”

见秉璋又欲顶撞,余氏忙拍着他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孩子到现在还没个大名呢,说起来这一屋子除了我这个老阿婆都是读过书的人,一个多月了竟起不出个好名字来。”

陆伯言哼了一声:“我说的他老子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可你看看他起的那些,澄番,觉兴,这都什么玩意儿。”他把手一摆,“我反正喊着费劲。”

陆秉璋闻言冷笑道:“家安,家明,这些喊着就不费劲。”

余氏劝道:“不是后来也按你的意思重新拟了什么…振华…国栋吗?”

秉璋叹了口气:“娘,您知道光我们师部就有多少个叫振华多少个叫国栋的吗?”

敏芝掩口笑着,低声对承瑾道:“老爷子给你们兄弟起的名字都不差,怎么轮到宝贝大孙子,就这么失水准呢?”

承瑾摊开双手无奈道:“我们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敏芝明白,他指的是那位生身之母。

据说那是位才貌俱佳的女子,她自己虽从未提过,但众人观其仪态言行,推测她门户应当不低,只不知为何落了难,遇见陆伯言时,已到了近乎行乞的地步。两人起初是君子之交,伯言也只在经济上资助她一些,后来相处久了,逐渐生出些情愫,却都不便开口,直至叫余氏看出端倪来。

余氏是旧式女子的思想,认为自己产下一女后就长年未孕,众大夫也说生子的希望不大,便至少应当为丈夫纳一房妾室传宗接代,现下那位就十分合适,于是做主撮合了他们。那位倒也很是争气,几年时间就先后有了承瑾和秉璋,可惜佳人薄命,生下秉璋不久,她就因产后失调去世了。陆伯言对此颇有些意难平,对秉璋的感情也就难免复杂一些,加之秉璋在某些年纪上的确不负余氏“人憎狗厌”的评价,处处挑战着伯言理智的极限,他便再爱孩子,也难免有失控的时候,口中手下皆曾不留情面。秉璋那时年纪虽小,却也觉出父亲对自己与对兄长的那一点不同,因此更加叛逆,父子之间一度势同水火,幸而时光会让人心变得柔软,加之血浓于水,渐渐的,他们也就都释怀了,可这互相抬杠的毛病却改不掉,全家人对此也早已习惯,哪阵听不到他们呛两句,反倒觉得不对劲。

扯远了,还是说回眼前吧。

承瑾的声音虽小,却也提醒了众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曼筠。余氏拍着陆伯言的胳膊笑道:“我看能行。”

伯言便也缓和了语气:“老二媳妇,说说看。”

曼筠其实对公公和丈夫起的那些名字都很是无语,心想这两位勉强也算饱读诗书了,还有个是留过洋的,关于起名这事,竟一个比一个废。

陆秉璋痛恨国家尊严受到践踏,人民麻木不堪,因此无时无刻不想着外攘夷狄内安中华,以致于在给孩子起的名字里也全都是这些寄望。而对于陆伯言这样的老人家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家人们都平安喜乐更重要的事,秉璋的想法他虽也明白,可对于那些过于直白犀利且毫无美感的名字,实在无法认同,况且就他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看来,求同藏拙方能长久,名字嘛,还是平庸些才好。

这些曼筠都能理解,而且按照她的处世哲学,这种争论是不便参与的,因此尽管对那些名字都不喜欢,她也从没打算更未发表过任何意见,更没想到这差事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不过,这也是个平息争端的好机会,于是硬着头皮想了片刻,答道:“平澜,如何?平者,定也,水波为澜,古人讲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想,这从两个字里都说得通。”

秉璋听了眼前一亮,拍手叫好:“这个好,对国家的义务,对家庭的责任,都在这两个字里了。”

陆伯言听到这个还算满意的名字,正微笑着,捋着先前气得快要翘起来的八字胡,闻言不禁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对家庭应当有责任。”

秉璋不以为意,笑着从曼筠怀里抱过儿子,一直唤他的名字,还频频将他举过头顶,逗得他咧嘴直笑,全家人也便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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