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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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本是同根生(十二)

却说曼筠在预产期前几日突然发作,陆家人因着施先生的忠告,赶紧将她送进了洋人的医院,大家虽然都知道一些生产的艰难,但实在未曾想到这次会这样凶险。

眼见她折腾了一日一夜,将陪在身边的敏芝手都握得青紫,也没能顺利娩出孩子。陆老爷子也只能把心一横,手一伸,对一直拿着手术同意书在旁催促的护士道:

“拿来,我签。”

余氏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哽咽着唤了声:“伯言…”便泪如雨下,她陪嫁的老婢低声劝解道:“姑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子一齐送死,前次施先生也说了,洋人的手术法子紧要关头很顶用,况且二少爷留洋时,不也学的什么外科手术吗,想来是能救命的。”

余氏这才松手,旁边又有看热闹的妇人们低声议论起来。

“让我说着了吧,这种时候,只有夫家人在,铁定是保小,真是作孽。”

“那可不,划开肚皮取娃娃,大人哪里还有活路,可怜了,到头来连个全尸都没有…”

余氏闻言,不禁捶胸痛哭:“苍天呐,老二回来我可怎么跟他交代…”

陆伯言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签到同意书上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那护士也不在意,不待他将最后一画写完全,劈手夺过纸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产房走去,经过那些议论纷纷的妇人身旁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剖宫产而已,何至于就死无全尸了?就算真出意外,那肯定也是先保产妇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身后的那一家子人全体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幸而最后曼筠母子平安。

看到护士把新生儿好好地抱出来递给余氏,大家便都争着去看他,一早就被赶出产房的敏芝打量了他几眼,忽然转头问那护士:“大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护士有些意外,通常问这个问题的都是娘家人,妯娌间这样热心的确实少见,不知为何忽然便有了耐心,温言答道:“太太放心,产妇还在缝合切口,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大问题。”

大家一听,这才完全将心放下。那护士又道:“对了,产妇手术中途出血过多,非常虚弱,没办法哺乳,你们恐怕得先给孩子找一点牛奶羊奶什么的,他一会儿饿了要吃。”

余氏闻言忙道:“有的有的,我早让他们找好了奶娘,一直在外面等着呢。”又吩咐身边人道:“快去给少奶奶把汤拿过来。”

那护士却喊住正要去的仆人,严肃地道:“产妇一时半会儿可不能吃东西。”

余氏不解,正想问,那护士已被人叫走了,李维桢这时正好赶来了,便帮忙解释道:“芳姨,您别急,一则她麻醉还有几小时才过去,没法吃东西,二则做了开腹手术,是要通了气才能进食的。”

余氏还不甘心:“不吃东西,汤都不能喝吗?”

维桢耐心答道:“不能,连水都不能多喝。”

余氏急得团团转:“不吃不喝怎么好得起来…”

敏芝忙安抚道:“来日方长,慢慢调养总会好的,现在还是得先听大夫的。”说完又劝解了她几句,承瑾欲让小范先送二老回家,他们却都不肯,而是带了新生儿回病房等着,留下承瑾夫妇守在手术室外。

他们走后,敏芝忽然觉得有些脱力,扶着长凳坐下,叹道:“真给那位施先生说着了,亏得一早把人送来了,爹在关键时刻也没有十分犹豫拖延,及时签了字,不然还真不晓得会怎样。”

承瑾抚着她的肩:“可惜那次施先生是临时改道来的,实在太匆忙,只呆了半天不到就走了,也没机会替她好好调理调理,否则今日或许还能免遭此劫。”

“我说呢,怎么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来就要给人看病。”敏芝语气中似是藏着些不满。

承瑾赔着笑:“是我疏忽,去接他之前正好有事绊住,竟忘了先给家里通个电话。”

敏芝无奈笑笑,两人没再说话,只不时往手术室里张望,不知过了多久,曼筠终于被推了出来,敏芝见她面如金纸,只剩一息,不禁暗叹,果真是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至于曼筠,若早知道需得经历剖宫产这么个鬼东西,那她大概宁死也不会想要生什么孩子。

麻醉药效过去之后的巨痛都罢了,护士还每每来按压她的伤口以便淤血排出,那滋味,实在不好形容,以致于她后来一见护士进来便不自觉地发抖,不住求饶,只可惜哪次都没逃过去。

一晃好几天过去,护士终于不再按压她的伤口,改成每日都来赶她下床活动。

这天她又敷衍着走了两圈便躺回病床,阿香忙递上刚拧好的热毛巾:“还是那样疼吗?这才走了几步,脸上就汗蒙蒙的了。”

曼筠揭下帽子,将头脸擦净:“倒也不怎么疼了,只是觉得累,喘不上气。”

阿香又盛了些汤端给她:“伤了元气了,能不累吗。太太不晓得,那天你刚从手术室出来,老太太让去弄些热水备着,我一进水房就听有两个大夫在那里议论什么,刚才的产妇大出血,把她新穿的袜子给浸脏了。听听,人命关天的事,她倒心疼起她的袜子来。”

曼筠笑笑:“她们大概是看得太多,早已见怪不怪了。”

阿香撇撇嘴,正想接话,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余氏身边的老婢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生怕带进一丝风,抬眼见曼筠光着头,皱眉劝道:“少奶奶还是不要摘帽子的好,着了风将来头要痛的。”

曼筠淡淡一笑,答应着将帽子戴上。

老婢便也满意地笑了,把手里的食盒子交给阿音,又见曼筠向她身后张望,劝慰道:“今天外面不太平,说是革命军已经打过来了,好多工人也拿刀拿枪跟着闹起来,虽说租界里看不出有什么大动静,但老爷和大少爷都吩咐下来了,这两日太太和大少奶奶暂且不要带小少爷出门,汤饭我们来给少奶奶送,倘有什么需要的,让阿音打个电话,家里即刻派人送过来。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些歹人趁机作乱,我们这些老的不要紧,损伤了小少爷可就……”

这老婢说话历来有种不由你分说的气势,那一堆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曼筠听得头昏,却一句腔也不敢搭,唯恐招出她更多的聒噪来。

那老婢却还不肯罢休,接着说到:“小少爷您更不用担心,白天由太太不错眼的亲自看着,晚上在大少奶奶房里睡,身边时刻都不离人的。奶娘也是太太亲自挑的,人干净,脾性也温和,尤其是那奶水,好得不得了……”

曼筠心中只是好笑,这哪里是小少爷,分明是小祖宗。

老仆还继续宽慰她道:“老爷说了,过两日街面上太平了,太太和大少奶奶就又能带着小少爷来看您了,而且大夫也说了,您在这儿最多再呆七八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她又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十分尽职地劝慰着曼筠多进了些汤水,之后见她又睡下了,这才收拾好食盒满意离开。

似梦非梦间,曼筠忽觉有人进来,起初以为是阿音,也没理会,翻了个身面向窗户继续睡着。直到来人凑近了,才感到他身上的气息,太过熟悉,不由得心头一动,却不敢立刻睁眼,怕是自己的错觉,是一场梦,一场空欢喜。

他不舍得叫醒她,只坐到床前,轻轻握住了她手。

曼筠的心跳得快极了,忽地睁开眼,便见秉璋正定定地望着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眼眶却是红的。

她的眼便也酸涩难当,霎时滚下一行泪来。

秉璋伸手给她拭泪,仿佛是担心自己那双经过战火洗礼的,已然粗糙不堪的手,会划伤了她苍白虚弱的面庞一般,动作里都带着十二分的怜惜,口中还不住喃喃道:“唉,别哭了,这个时候哭了可不好…”自己却快要跟着她落泪了。

曼筠哽咽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秉璋柔声答道:“我们的队伍刚一攻克上海,我就跟家里通了电话,知道你在这儿,可租界拒绝军队进入,我是打听着今天长官要来医院交涉接收伤员的事,才找借口跟来的。”

曼筠深吸了口气:“那你还没见过孩子吧。”

秉璋点点头:“家里都说孩子挺好的,我倒不怎么担心,反而是你…”

曼筠勉力笑道:“我不也挺好的吗。”

秉璋没有接话,只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沉默了一阵,便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只听门外有人喊道:“报告。”

秉璋定了神,沉声问:“什么事?”

“师座请您过去。”

秉璋皱了皱眉:“知道了。”转头又对曼筠柔声道:“我得走了,你好好的,我回头再找机会来陪你。”

曼筠垂下眼眸,默默点了点头。

秉璋知她心情,却也无可奈何,匆匆安抚了几句,便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