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结发为夫妻(八)
秉璋不认识陈时瑜,但曼筠见过他后,整个人就闷闷的,他心里便犯了嘀咕,想问,却怕曼筠尴尬,终于还是忍住了。回去的路上,二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到了旅馆,曼筠就说累了,匆匆洗漱后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秉璋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只说是择席,他听了,仍旧没再往下问。
第二天回到家,秉璋见曼筠精神很差,便对她道:“你先进屋眯一会儿吧,我去煮点粥,好了再叫你。”曼筠确实觉得很疲倦,便点点头,打着哈欠进屋去了。秉璋到厨房熬上粥再进来时,见她已睡熟,便随手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着。
过了一会儿,曼筠忽然低哼一声,他以为她醒了,低头一看,她的双目依然紧闭,表情却十分痛苦,像是梦魇了。秉璋忙扔了书,俯下身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曼筠喉中又发出几声惊慌而压抑的低喊,之后大口喘着气,抓着他的衣襟瑟瑟发起抖来,他继续安抚着她,不断轻声道:“我在呢,不怕。”直到她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望着他。
秉璋一手搂着她,一手拨开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曼筠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泪珠便自眼角滑落。
秉璋替她拭了泪:“什么梦啊,这样吓人。”
曼筠又摇摇头,仍是落泪。
秉璋将她搂得紧了些,在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有我呢。”
直到曼筠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又道:“粥应该好了,我去看看。”
曼筠点点头,松开手,等他出去了,慢慢撑起身体,半卧在床上发起愣来。
她的确是梦到了从前的事,梦里像被施了定身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身穿霁色军服的男人靠近,一点动弹不得,那个画轴,也怎么都够不着了,这才惊醒。
而那幅画,她记得是带来了的。
想到这儿,她翻身下床,开始翻箱倒柜,找起那幅墨竹图来。
秉璋端着粥进来时,看到她正将画轴拿在手里,茫然四顾,像是在找适合的地方安放它。他放下手里的碗,道:“喝点粥吧。”说完忽然想起那个典故,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
曼筠见他如此,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想了想,仍旧将画放回箱子里。
秉璋也笑笑将勺子递给她:“怎么忽然想起它了。”曼筠道:“我梦见它了,本想把它挂起来,可看了半天,没寻到合适的地方。”
秉璋没再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她喝完了那碗粥,道:“先坐会儿,我收拾一下陪你出去散散步。”
曼筠却道:“屋里憋闷得很,我去外面坐。”秉璋答应着,找出一张躺椅放到屋檐底下,曼筠坐上去,看着他屋里屋外忙活了一通,最后终于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旁喝水,不禁笑道:“你怎么比小媳妇还麻利呢。”
秉璋喝着水,不无得意地道:“你不知道,我们的教授是个独居的法国老头,不知为何总看不上中国学生,对我们从来都是爱搭不理,为了在他那儿多套出点东西,我就只能曲线救国,主动去给他当免费佣工挣好感咯。”
曼筠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美国留学,法语却说得比英语还溜。”随即又叹道,“看来大家都不容易。”
秉璋咧嘴一笑,起身踱到院子中央。曼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目光移到院中的花草上,低低问了句:“你是哪一党,左还是右。”
秉璋不料她有此一问,转过身盯着她反问道:“这句话,谁问的?”
曼筠仰头看向他:“就不能是我自己问的?”
秉璋一笑,转身走到竹丛前:“你连这句话什么意思都不清楚吧。”
曼筠也笑笑:“我请不清楚不要紧,你自己心里要有数,从古至今,参与党争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即使不得已身处其中,最好也不要陷得太深。”
秉璋伸手摘了片竹叶,放到唇边吹了两声,似是不太满意,随手扔了,又寻起了另一片:“党争?你这话说得倒客气。这些年狗咬狗的事的确太多了,不过,我不管那些。”他摘下另一片竹叶吹了两下,才道,“我只做我觉得该做的事。”说完,他便就着那片竹叶,呜呜咽咽,吹了一支不知什么曲子。曲毕,将它也扔了,走过来对曼筠伸出手,笑吟吟道:“走吧,去散会儿步”。
夕阳洒在他身上,晕成了柔和的淡金色。
曼筠微笑着,将手伸过去让他握住,心中便有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宁静。
他们携手漫步,影子被残阳拉得很长,曼筠犹豫再三,还是轻声说:“陈时瑜…就是我那时候,在汉口遇到的那个人。”
秉璋心头一松,好在终于还是说了,却故意轻哼一声,撇着嘴道:“我知道。”
曼筠悄悄瞄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秉璋又一哼:“我当时就看他不顺眼,况且你见过他之后,情绪立刻就不对了,我再不知道,当真是个蠢货不成。”
曼筠听他语气酸溜溜的,只觉好笑,忍不住拿手指捅了他一下,嗔道:“那我不说,你就闷着,也不打算问是吧。”
秉璋往边上一缩,继续撇着嘴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不想说,问也白问。”
曼筠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语气略带讨好:“哎,不是不想说,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嘛,你可别存着什么疑虑在心里。”
秉璋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怎么会疑心你。”
曼筠目光闪闪,睨着他道:“那你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
秉璋道:“太太被人惦记着,我心里能自在得了吗。”
曼筠失笑,拍拍他的肩:“那你着实多虑了,人家现在有个能让他平步青云的好太太,惦记不到我这里来。”她说着,眼神忽然暗淡了几分,“可怜你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太太却根本拿不出手。”
秉璋听到此处,忽然停下脚步,拉着她煞有介事地左看右看,最后故意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天生丽质的人,是真的要求太高不知满足,还是故作谦虚说反话,陆太太您这样的都拿不出手,其他人家里那些不是早该扔海里了。”说完还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眼看曼筠被他逗笑了,秉璋刚暗自松了口气,就又听她幽幽叹道:“无财无势,对前途没有任何助益,光好看点有什么用,这也罢了,连个清白的身世都没有,将来早晚被人知道,人家就算明里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还不把你笑话个够。”
秉璋听后,不在意地笑笑:“那就让他们笑好了。人生在世,还不就是笑笑别人,再被别人笑笑嘛。”
曼筠听了他这番高论,歪着头想了片刻,终于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很在理似的。”
秉璋伸手捏捏她的腮,笑道:“那是自然。”
到了晚上,秉璋照例坐在桌前写写画画,曼筠则歪在床上看小说,看完一则,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愣,忽然问:“狄青和月娥,后面会怎么样呢?”
秉璋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问:“你看到哪里了?”
曼筠道:“你之前放在那儿的都看完了。”
秉璋想了想,打开抽屉翻出几页稿纸,递到她面前:“我在学校的时候又抽空写了一些。”之后仍旧坐回桌前写写画画。
曼筠欢欢喜喜接过来,可那几页纸根本不经看,没一会儿,她就又瞪着眼睛问:“然后呢?”
秉璋笑着看了看表,合上笔帽,起身过来拿走她手里的稿纸,捏着她的腮道:“然后,你该睡觉了。”
这个答案曼筠自然是不满意的,挣脱开来,摇着他的手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秉璋捧着她的脸叹道:“我的好太太呀,真的还没编出来。”
曼筠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仍追着问:“那结局你总是打算好的吧。”
秉璋问:“现在就知道了结局,不会觉得没意思吗?”
曼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会,有的故事提前知道结局会觉得没意思,有的无所谓结不结局,还有的,因为知道结局就想看全篇呢。”
秉璋失笑,想了想道:“的确有个结局,是遇到你之前想的,太悲凉,现在不想用了,不如,你帮我另想一个。”
曼筠“嗯”了一声,当真低头思索起来,秉璋却搂住她的肩:“好了,这个不急,日后有空再慢慢想吧,现在可还有更要紧的事。”
曼筠不解:“什么要紧事。”
秉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夫妻敦伦,你说是不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