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结发为夫妻(七)
秉璋无奈笑笑,便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虽然你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抱怨我只想着帮人,一点不顾念你,可是青青,旁的人就算了,长庚打从一来学校就跟着我,他的事,我不能当没看见。再说了,我还…”
曼筠笑着接过话头:“你还吃过一大袋他娘亲手剥好的花生米和瓜子仁儿呢。长庚从小就爱吃这些,却总懒得磕,寡母疼孤儿,在家时总给他磕好,他来上学后,就每次都磕好了托人给他带来,有一回长庚抓给你一把,你随口赞了句挺好,人家长庚娘后来就专程带给你一大袋,还特别说明都是手剥的,很干净…你信里都说过了呀。”
秉璋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真不生气。”
曼筠给他添上酒,仍旧笑道:“我可能有毛病吧,对钱从来没什么概念,总是有得花就花,没有就算了,只要不饿肚子就行。”
秉璋看着她的盈盈笑脸,心里被什么胀得很满,忙不迭道:“哪至于,早跟你说过了,你自己在家的时候,想吃点什么就吃,钱的事,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曼筠哈哈一笑,揶揄道:“想什么办法?到庙门口代写书信还是上码头扛大包?哎对了,你不是会弹琴吗,干脆到街上卖艺吧,你来弹我来唱,说不定挣得比现在多。”
见到秉璋哭丧起了脸,曼筠心里好笑得紧,却还故作不耐地嗔道:“行了行了,就你啰嗦,还要不要吃饭,再说下去菜都凉了。”说着往他碗里夹了块肘子,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怎么听覃大嫂说,你平时话很少。”
秉璋一边大口吃着肘子,一边点头道:“是啊,我话本来就少。”
曼筠挑起眉毛:“这我真没看出来。”
秉璋嘿嘿一笑,喝了口酒,叹道:“青青,跟你们说话,不费劲,跟他们说,总觉得累,索性就不说了。”
曼筠心下动容,拿手托着腮,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半晌,轻叹道:“还是你聪明,知道装糊涂。我从前就怕跟人说话,觉得察言观色,揣度迎合别人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后来端了那碗饭,逼得非说不可,现在倒成习惯了。”她说着,看了看秉璋,见他低着头,微微皱起了眉,心头一沉,却还故作轻松地笑问:“你就不怕,我因此给你招什么祸?”秉璋此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舒展开来,浅浅笑道:“你那么聪明,自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能招什么祸。不过,你如今大可以不必看谁的脸色,不管跟谁,你愿意聊点什么就聊点什么,糊涂我来装就行。”
曼筠听后,低头一笑,举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口,又开始忙着给他夹鱼夹肉,过了一会儿,秉璋忽然道:“对了,明天早点起吧,咱们去省城,给你拍X光片。”
曼筠想了想道:“要不,这个先缓缓,我们手头确实不宽裕,能撑过这两个月就很不错了,我这又不是什么急症,过阵子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秉璋不等她说完便道:“别胡说,我有办法,你只管准备着。”
曼筠只得笑着叹了口气,道一句“好好好,知道了。”心里同时开始盘算之前敏芝给她的匣子里,哪些首饰可以先拿来当一当。
第二天到了省城,秉璋领着她来到一个店铺跟前,还未进门就要将手表解下,曼筠望着店招上的“典当行”三字,暗自好笑,同时伸手按住他的手:“我当你有什么办法呢,就这个啊。”
秉璋厚着脸皮嘿嘿笑道:“没事儿,以后有钱了赎回来就是。”仍要将表解下。
曼筠却不松开:“那你当给我吧。”说着从手袋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他,秉璋打开一看,里面有支赤金镯子,猜想是余氏给的,便又皱起了眉:“大娘给你的,就这么当了不好吧。”
曼筠笑道:“娘给我的多数是金银首饰,大概也是知道你我的秉性,防着这种时候呢。”她说着,又挽起他的胳膊,抬脚往当铺里走,“金银不比别的,行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吃不了什么亏,拿出来当了,以后要再置也容易,你这块表这么好,又是戴惯了的,当了才可惜。”
秉璋听她说完,笑着叹了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曼筠却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待拿到了钱,去医院拍完片,秉璋与那位美国籍的医生叽里咕噜讨论了一大通后,已是黄昏,家是回不去了,只能找间旅馆住一夜,好在附近就有,秉璋办好入住,对曼筠道:“这一天都没能好好吃点东西,我刚才看到街口有个饭店,生意还不错的样子,去试试吧。”曼筠笑着点点头,跟着他到了饭馆,随意点了几样菜,慢慢吃着。
曼筠拿筷子尖轻轻拨着自己碗里的菜,随口问道:“你刚才跟那个医生都说了些什么。”
秉璋咽下口中的食物:“你不是能听懂英文吗。”
曼筠苦笑道:“在听你们聊天之前,我也以为自己能听懂。”
秉璋正夹了一筷子牛肉,闻言愣了愣:“也是,我们讨论的时候的确涉及不少专业性问题。”随即笑着将肉放进她碗里,又道,“实际情况与我推测一致,肺部没有明显病变,别的脏器也都好好的。”
曼筠点点头:“哦,那就好。”仍是不大在意的样子。
秉璋表情却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也陡然沉了下去:“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的症状表现得比实际更重些吗?还不是本身体弱的缘故,如果再像以前那样,不加注意,放任病情发展下去,我…”
曼筠看他的样子像是真的有些动气了,连忙给他夹了点菜,讪讪笑道:“注意了注意了,我现在不都是谨遵医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吗。”
秉璋看到她笑兮兮的样子,早没了脾气,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低声叹道:“我总想着,世界这样大,要是等我们头发都白了,能放下俗务,手牵着手一起到处看看,这辈子也就值得了。”
曼筠心下动容,也握紧他的手柔声道:“知道了陆长官,贱妾一定加油努力,争取好好活到那一天。”
秉璋又气又笑,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粉腮,之后二人说说笑笑吃完一餐,秉璋站起身道:“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去结账,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再问问维真的意见。”
曼筠点点头,看着他绕过大堂中间的几张桌子往柜台那边去了,便托着腮,低头拨弄起手袋上的绊扣。不想此时有个人冷不丁坐到她对面,低低唤了声:“青青。”
曼筠闻声一怔,抬头看清来人之后,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攥紧了双手。
那人坐下后,过了片刻似是才鼓足勇气,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曼筠脑中空空,低下头,老实答道:“我来…看病的。”
那人拧起了眉头:“看病?什么病?”
曼筠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心神,用一种不在意的口吻答道:“没什么,小病,我先生小题大作罢了。”
那人闻言沉默片刻,之后自嘲一笑,定定淡望着她问:“那…你现在…还好吗?”神情语气,似是有些哀伤。
曼筠的心像是被什么钝器不住击打,痛难自已,面上却还淡淡笑着,反问道:“据您看呢?”
那人又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知道的是,那天我决定搏上一搏,领他去见你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能不能借此出头,余生都会尽我所能,好好待你…”
曼筠听到此处,忽然抬起头,十分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目光冰冷,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人胸口起伏着,似是费了好大劲,终于咽下后面的话,又借着沉默理顺了呼吸,最后微笑着问:“你的这位先生,是做什么的?”
曼筠又低下头,淡淡道:“在军校做事。”
那人却仍定定地看着她:“他是哪一党?左还是右?”
曼筠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左右?他还能是哪一党?”
那人又盯着她看了片刻,长出了口气,缓缓道:“不管是哪一党,从现在起都要谨言慎行,审时度势,最好别站错了队。”
见曼筠仍是不解,他轻笑着从怀里摸出名片放到她手边:“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也在国民政府做事,那晚…你打晕的那个军官,属于旧军阀,我知道事情无可挽回,索性绑着他投了新政府,又机缘巧合…娶了贱内,从此也算平步青云。说起来,真的要谢谢你。”他说着,转头看了看正朝这边走来的陆秉璋,缓缓立起,略微欠了欠身,道:“以后若有需要,尽可以来找我。”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秉璋也回来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问:“谁啊?”
曼筠望向秉璋,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拾起手边的名片递给他:“陈时瑜。”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秉璋接过名片一看,微微笑道:“哟,还是个要员呢。”
曼筠勉强跟着笑了一下道:“不早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