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七)
墨琴听他那样说,只得干笑两声,讪讪坐下,顾太太一面打着圆场,一面瞅着曼筠,见她垂眸端坐,只当未闻,暗地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也不好让人看出来。
可刘三爷毕竟不是好糊弄的,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一直没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就不大耐烦了,站起身便说要走。
陆承瑾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这位刘三爷来到上海,提出来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见识一下这里的书寓,至于生意,还只字未提呢,自己也是想着那批货很要紧,才抹下脸来亲自陪着他玩儿,然而如今白搭了这么些功夫,又趟了这趟浑水,回去还要担心怎么跟敏芝交代,反倒弄巧成拙,要把事情搞黄的样子,可怎么好呢?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刘三爷想听的那种曲儿,坐在身边的曼筠就很会唱,然而碍于她现在跟秉璋的那点关系,他也不好支使她去主动招惹别的男人,且不说秉璋将来若知道了,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况且在他看来,这跟逼良为娼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就算不是曼筠,换成谁,他的良心也会不安。
曼筠早已快顶不住顾太太刀子般的目光,又见承瑾脸上露出些许焦虑之色,聪慧如她,不难猜到其中因由,免不了心生不忍,只得暗暗叹了口气,笑吟吟走过去,斟了杯酒递到刘三爷手中,柔声问:“先生想听什么曲儿?”
刘三爷望着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已醉了一半,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姑娘会唱什么?”
顾太太松了口气,心道算你这个小拉三还有点眼力见,没有一味在那里给老娘拿腔作调,于是赶忙笑道:“哎呦呦,先生不晓得,我们曼筠最会唱的就是长生殿啦。”
那刘先生听了,便又坐下,对曼筠做了个“请”的手势,曼筠便解下身上那条簇新的开司米披肩,里面穿着的绀青底白蕾丝花篮绸滚边旗袍,和她纤秾合度的身姿,随之展露全貌。
她接过阿音递来的折扇,款款走到桌前,调整好气息,悠悠唱道:“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才只听到这一句,刘三爷整个人都已经怔住了,陆承瑾看着他的眼神,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眉毛也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曼筠不觉,仍往下唱:“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
那刘三爷却已起身缓缓走到曼筠身边,扶着她的肩一同唱道:“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
曼筠一惊,却立刻稳住心神,继续悠悠往下唱着。毕竟只是扶了一下肩而已,比起以往那些男人们在她身上揩过的油,其实不算什么。
一曲终了,刘三爷却还揽着曼筠的肩,定定地把她望着,曼筠很明白,这样下去却绝对是危险的,赶紧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笑道:“先生唱腔悠远,遏云绕梁,实在难得。”
刘三爷这才回过神,一面笑着,一面却又伸手揽住曼筠的腰,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之后就一直拉着她的纤手说个没完,曼筠小心逢迎着他,回头瞥见陆承瑾面色发沉,还当他是在替秉璋生气,便把肠子都要悔青了,暗道自己这是何苦。
待到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那刘三爷对其中一个大个子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放到桌上。只见刘三爷笑着对顾太太道:“鄙人想为许姑娘赎身,顾太太开个价吧。”
顾太太掀开布包一角看了一眼,眼神一闪,随即又看了曼筠一眼,见她冷冷把自己盯着,只得讪讪笑道:“这个…得看姑娘自己的意思了。”随即又意味深长地小声补充道,“先生有所不知,咱们曼筠小姐可还是个大姑娘呢。”
刘三爷眼波微动,又抬了抬手,那大个子便又往桌上放了一个同样的布包。刘三爷笑着将它们都推到曼筠面前,此时,布包已经散开了,所有人都看到,里面总共有十来根金灿灿的小黄鱼。按现在的普遍行情,这些金子赎她许曼筠十回也够了。
曼筠却淡淡一笑,将它们一齐推回刘三爷面前:“贱妾鄙陋,配不上先生使这么些钱。”
刘三爷的笑容变得有些冷:“自古美人爱少年,想必姑娘只是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子。”
曼筠仍旧笑道:“先生误会了,凭哪个少年郎来了也是这个话。”
刘三爷沉下脸来,气氛变得有些僵,曼筠心里也开始打鼓,谁知只是片刻,他的脸色已恢复如常,重新将其中两根金条放到曼筠面前:“那只要姑娘陪鄙人这一夜,如何?”
此刻陆承瑾看曼筠的眼神已变得微妙起来,他实在有些摸不准,她到底是真的富贵不能淫,还是确实爱着陆秉璋,因此再容不下别人,又或者其实根本不信自己之前的那套说辞,认准了秉璋是条更值得放长线去钓的大鱼,所以宁愿舍弃这些现成的“小黄鱼”。
同时,他也十分好奇,她到底会怎么选择,毕竟一个晚上两根金条的诱惑,大概很少人能拒绝,君不见,万能达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恨不能代替她应下来。
曼筠看了那些金条一眼,沉默片刻后,微微笑道:“当然可以。”
陆承瑾听到此处,不禁松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一旁,同时也替秉璋叹了口气。
岂料曼筠竟接着道:“先生还想听什么曲,我可以一直给您唱到天亮。”
刘三爷刚刚恢复的一点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似是咬牙忍了好久,才冷笑道:“行啊,姑娘好气性,既然如此,那我刘某人现在就把话撂在这儿,姑娘若今夜真唱到了天亮,往后你但凡入蜀,就算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一句话,可哪怕只差一分钟,即便是远在这上海滩,我也能保证你再没有机会去会什么少年郎。”
承瑾心头一跳,同时也开始自责,刚才她好意援手,他是明白的,面色之所以显得凝重,正是因为实在不安。至于后来生的那起小人之心,现在自己也觉得羞煞了,况且若他早一点另想办法,事情或许不至如此,想到这里,他不禁皱着眉道:“刘先生…”可还没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刘三爷已经对他摆了摆手,闭上眼道:“陆公子,先听曲吧。”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曼筠也暗暗对他摆了摆手,只得暂且止住话头。
曼筠便又款款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折扇,徐徐开唱。这一唱,便真的不曾间断,从长生殿到牡丹亭,玉簪记到桃花扇…会唱的都唱了,一遍不够,就再唱一遍,两遍,三遍…她终归就赌着那一口气,只要刘三爷不喊停,便绝不停下。
听到后来,连那个拿衣服的大个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被他一直闭目养神的主人睁眼瞪了一下。
万能达早因呼噜太响被墨琴拖到楼上房间睡觉去了,陆承瑾忧心忡忡地望着声音已近嘶哑的曼筠,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转圜才好,顾太太又急又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个小拉三,早晓得她气性大,让她别作死,偏不听,这下好了,这么唱下去,嗓子唱坏了,看她以后怎么办。”阿音则一直守在楼梯口那座“木太太”自鸣钟前,不时偷偷拨一拨它的大摆,让它能够走得快一点。至于依兰,自然也没睡成。所谓兔死狐悲,她那样多愁善感,这种时候怎么能睡得着呢,便索性伴着曼筠的唱腔,缓缓拂起琵琶。
挨到凌晨四点左右,承瑾终于忍不住了,他十分清楚,像刘三爷这样的人,话一出口必定作准。然而如今这局面,便是拼着得罪他,生意彻底做不成,也必须发声了,否则别说秉璋知道了不得了,就是自己心里,也是绝对过意不去的。于是再次开口道:“刘先生…”,却仍被抬手制止,然而这一次,他径直说了下去,“刘先生,我看这姑娘也真是不识抬举,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为她扫了兴,这样吧,赏在下个薄面,今天先回饭店休息,明日仍旧由在下做东,亲自重新安排,保证让您满意。”
刘三爷听到此处,仍旧闭着眼,淡淡笑道:“陆公子。鄙人平生最喜欢的,是真有傲骨的君子,而最不喜欢的,便是只有傲气的酸货,然而,到底是君子还是酸货,可不是嘴上随便说两句,就能作数的,起码也得验证验证不是。”
陆承瑾还想说什么,那座被拨快了许多的自鸣钟,却忽然发出“铛铛铛铛铛”五声洪亮的鸣响。刘三爷眉毛一挑,缓缓睁开眼,瞄了一眼步伐虚浮,声音嘶哑,却还一丝不苟比划着的曼筠,又掏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微微一笑,仍旧闭上双眼,脚上继续打着拍子。依兰身体一向不好,此刻也已力尽,只得掩了弦声。没了琵琶的修饰,曼筠自然唱得更加吃力,字字句句,都带着似乎难以为继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