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六)
在那个年代,一封书信想要从广州寄到上海,是需要时间的,在此期间,陆秉璋总共打了四次电话给曼筠,她有三次都在,却都没有接,到了第五次,秉璋终于忍不住威胁周妈道:“如果曼筠小姐再不接电话,我就只能请兄长过来看看了。”
曼筠本就在旁,听了这话,想到承瑾若来了,难免又是一番口舌,只得接过听筒,故意冷冰冰地问:“陆先生又想说什么?”
秉璋一愣,苦笑着想,好吧,本人兜了一圈又变回陆先生了,语气却温柔依旧:“青青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曼筠的心又软了三分,轻轻叹了口气,答道:“陆先生,我想过了,我们还是不要纠缠太深的好。”
秉璋窃笑,故作深沉地叹道:“晚了,晚了。”
曼筠心中好笑:“陆先生还有别的话没有?每次打电话来尽说些没用的,浪费公共资源。”
秉璋故作严肃地道:“我打电话来,说的都是让你高兴的话,只有你高兴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干革命工作,哪里没用了?明明都是为了稳定大后方的,顶顶要紧的话。”
曼筠知道他一贯嘴瓢,忍着笑又问:“那请问您的要紧话说完了吗?”
秉璋道:“那得看青青高兴了没有。”
曼筠只得道:“高兴了高兴了,陆先生满意了吗?”
秉璋道:“那给爷笑一个呗。”
曼筠笑着骂了句“神经病”,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秉璋听她最后笑骂的那句,已知自己又胜利了,便也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之后果真一切照旧。虽然曼筠最终也没有回复他什么身契钱的事,但对他的称呼,却比较固定地改为了:子岚。
时光荏苒,暑往寒来,转眼到了冬至,秉璋在电话中告诉曼筠,他毕业在即,除夕之前必定能够返沪,而且应当会有比较长的一段假期,可以与她共度新春,曼筠听了,也十分欢喜,眼角眉梢便常有笑意。她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流光溢彩,顾盼神飞,如今更是勾魂夺魄,令人见之忘情。
然而这一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很快,麻烦就自己找上门了。
眼看着四九过半,曼筠早就接到秉璋的电话,说归期已定,也算到他所乘坐的船应该这两日就到了,心里还纠结着到时要不要去码头等他。然而这天下午,顾太太却突然跑来,让曼筠和同在书寓里住着的另两个女先生,曹墨琴和柳依兰,都好生妆扮起来,说是晚餐时会有贵客光临。
曼筠与那两位女先生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平时却无甚交集,倒不是谁瞧不上谁,或者嫉妒之类,只是单纯的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罢了。常言道物以类聚,导致了她们平时接触的客人类型也不大相同,比如曼筠,因为知书达礼,会讲一点外语,长相气质颇有些大家闺秀的端庄,又能说能唱,基本都是被请到各个公馆宅邸去陪席暖场,客人不明所以,主人倍儿有面子。再比如墨琴,文化不高,泼辣妖艳,唱歌跳舞打牌喝酒烤烟泡讲段子样样精通,也是很受另一类客人欢迎的。至于依兰,简直就是女先生里面的异类,一手琵琶弹得极好,平时总是面露清愁,不大言语,但很会吟诗作赋,来找她的多半是些文化人,而且往往都是三五成群,来了就聚在楼下的客厅里或清谈或听曲再或写诗画画。这样完全不同的三类人,当然只能各玩各的。
所以顾太太乍一说让她们三个一同接待客人,大家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一时穿戴妥当,都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大眼瞪小眼,安静等着。
墨琴性格跳脱,如何坐的住,等了不到一刻钟,就摸出香烟,先抽出一支递到依兰面前,依兰淡淡笑着摆摆手,她便又转手递给曼筠。曼筠本来惦记着秉璋的嘱咐,不太想吸,但见她被依兰拒绝已有些失落的样子,只好接过来,点燃了,却不怎么吸。
有了一同吸烟的友谊,墨琴便自觉和她熟络了些,眼珠一转,笑嘻嘻问:“这几天怎么没听到你们家小陆先生打电话来了?不会又拌嘴了吧。”
曼筠笑笑,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他在船上,大概没有电话可打吧。”
墨琴精神一振:“在船上,听说刚有一届军校生毕业了,他也是毕业了,放假回来省亲的吗?”见曼筠笑着点头,她简直比人家还要高兴,“太好了,他这样的军校毕业生,一出来起码都是个排长吧。”
做宣传队长和指导员的。”
此时依兰忽然幽幽道:“何必这样谦虚,像他那样的年轻军官,即便刚开始职位底一点,将来也必定前途无量,况且又这样死心塌地爱着你,你以后是有福的。”
曼筠听了她这一句,本该开心,却不知为何惆怅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样子。”
墨琴见她如此,心道聊个天而已,这么伤感干嘛。因此故意大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男人嘛,有的时候就好好享受,没有了就没有了,老娘又不指着他们过生活。”
曼筠一想,是这个道理,便也跟着笑了:“墨琴姐说得对。”
她们正说着,已听到顾太太热情如火的声音,知道她这是领着客人进来了,便都起身相迎,可一看到来人,却都愣住了,曼筠的笑容,更是僵在了脸上。
顾太太领着的三位客人,打头的一个是墨琴的熟客,万能达,上海滩的的滚龙,专干些为商家牵线搭桥的营生,从中赚取佣金,平日最大的爱好,一是吸鸦片,二是逛窑子,有钱时就来找墨琴厮混,没钱时,什么长三,幺二,花烟间,台基,咸肉庄,野鸡,淌排,甚至钉棚里的女人,也都不嫌弃,用他的话说,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人来,大家都不奇怪。
中间的那位是个生客,五十岁上下,衣着打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通的蓝缎长衫黑皮鞋,只不过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大个子,一个提着个小皮箱,一个手上捧着顶黒礼帽,臂上挽着件黑呢大衣。这种人来,其实也不奇怪。
要命的是走在最后面那个,面无表情的陆大公子,陆承瑾。
曼筠和陆秉璋的事,蘅香书寓里的人都很清楚,这位陆大公子,他们也是都见过的,因此十分明白曼筠的尴尬。墨琴和依兰很快回过神,对视一眼,都十分仗义地一人一个贴着前面两位坐了,只把承瑾留给曼筠,连顾太太也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今天不指望你了,别作死就行。”
曼筠苦笑着点点头:“晓得了。”随即默默坐到承瑾身边,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承瑾却看着她微微一笑,悄声道:“许小姐别紧张,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这位刘先生手上正好有我需要的货源,又提出想来上海滩有名的书寓看看,我也只能陪着,谁知道万能达竟安排在这里。”他叹了口气,随即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有个能证明清白的人了,将来万一事情捅到内子那里去,还望小姐仗义执言。”
曼筠这才松下一口气,低头笑道:“先生放心。”
一时酒酣耳热,当万能达又站起身,举着杯子就要劝酒时,那位刘先生却拦下他道:“能达老弟,不着急,先听支曲子,咱们再慢慢喝。”
万能达只得又坐下,依兰想了想,难得主动地站出来,羞怯怯道:“那奴先献丑吧。”说着接过小丫头递上的的凤颈琵琶,转轴拨弦,续续弹来。
照理说,她这手琵琶,可算弹得很惊艳了,连陆承瑾这样不喜风月的人都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岂料那刘先生听完却幽幽道:“美则美矣,未尽善也。”
见依兰的脸变得煞白,他才又补充道:“在下不是说姑娘弹得不好,只是古语有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在下也深以为然罢了。”
依兰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却也自觉无趣,敬了杯酒,然后推说身体不适,便告退了。
万能达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看墨琴,见她也一脸茫然,眼珠一转,自以为机智地道:“肉?这个容易,刘先生还想吃什么肉,我让他们去买。”
刘先生听了淡淡一笑,没有答话,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讥讽。
顾太太已从刚出来的依兰口中得知了大致情况,此时笑着进来拉起墨琴道:“哎呀见笑了见笑了,姑娘们年纪小没见识,刘先生别往心里去。不过要说唱,还数我们墨琴最在行,广播里最时兴的歌儿,凭您点,就没有她不会的。”
那刘先生却连正眼也不瞧墨琴,仍旧淡淡笑道:“可惜在下这样的老古板,听不惯时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