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而今，他为何要去给蚂蚁社会的人们灌注智慧和思想呢，去把原本简单欢乐的生活变得复杂和苦不堪言呢？或许，为了生存，真的只要像蜘蛛一样拥有强壮的体魄、觅食的网络和防卫的毒汁就可以了，思考对于填饱肚子有什么用呢，对于抗拒强敌有什么用呢？还有，他为何要固执地去追求使蚂蚁社会成为世界主宰的梦想呢？或许人类正为造物主在他的生命中注入这样的使命而愤恨呢，上D给人类委以如此的重任，却并没有给他们更多身体的优势和有力的武器，他们不知要为管理这些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异类们付出多少心血和精力呢。

从过去的历史可以看出，人类在这方面已经大大地透支了他们的身体和能量，以至于他们在面对大自然真正的惩罚时，他们会显得如此地笨手笨脚，无计可施。看到人类这副样子，那些头脑简单、四肢灵活的异类们开始高兴了，有的复仇，有的攻击，有的乘人之危，有的幸灾乐祸，纷纷想过一把主子的隐。

也许，换了谁来主管这世界，都不会比人类管理得更好，蚂蚁们又凭什么自信可以把这个世界治理得比人类要好呢？说不定还不如那些整日守株待兔的蜘蛛们，至少他们还有那织网的绝技和放毒的高招。无论从先天条件还是后天努力来看，蚂蚁们实在永远胜任不了这个重任，他小蚂蚁何必为此异想天开、劳神费力呢？正所谓“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小蚂蚁再一次想到了放弃，放弃理想，放弃努力，简简单单地、快快活活地像造物主原初设想的一样生活。上次放弃是因为义气和恩情，因为他想报答大蚂蚁的救命之恩，所以自愿留下来辅佐他重建家园，而且这一选择也并非跟自己的理想完全冲突。

他想只要蚂蚁社会重整旗鼓，他的计划可以慢慢实施，他可以凭借自己在国王身边的有利条件，把自己的想法和宏图一步一步付诸行动，把蚂蚁们一个一个地训练成富有头脑和思想的智者，最终把蚂蚁社会推向世界这个大舞台的中央。

从事实上来看，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小蚂蚁不久便在蚂蚁们中间树立起了足够的威望，以至引起了大蚂蚁的疑虑和嫉妒，最后他不得不选择了放弃和离开。这一次的放弃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起因不过是一只蜘蛛而已，无论是梦中的那只还是现实中的那只，他们无疑都在这次事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首先是梦中的那只，先后两次不厌其烦地来到小蚂蚁的头脑中显现，一会儿让小蚂蚁看到光明无限的前途，一会儿让小蚂蚁感到走投无路的绝望。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折磨着他，拷问着他，最后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自己的梦想和希望是虚幻的、荒谬的、根本不切实际的，他只有放弃这一条路可以走。其次是现实中的那只，在那个寒露初现的早晨，冷不防地出现在他的前进的道路上，觊觎他，追赶他，包围他，迫使他躲到夹缝中以求生存。

幸亏苍天有眼，让汹涌肆虐的洪水也显示出仁慈的一面，把他安然带到了现在所在的地方。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越来越解不开这个现实与梦幻交织成一体的千古之谜了。他越来越羡慕那些为生存而快乐奔波的人们了，越来越怀念从前那些穴居而无忧无虑的日子了。他急切地想回到他们中间去，淹没在那些熙熙攘攘的脚步声、闲聊声、嬉笑声和无休无止的时间的流逝与思想的死寂空无中。

朽木停止了前进，枯枝败叶一圈一圈绕着这朽木聚拢，大有把这朽木吞噬之势。小蚂蚁身心俱疲地躺在朽木上，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水。寒秋的第一缕夕阳有气无力地映照在浑浊的水面上，把水中破败衰退的景象照得凄凄惨惨。小蚂蚁更是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唰唰唰地往下流。

小蚂蚁顺势嚎啕大哭，在空阔的旷野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回想自己从前的日子，他既没有轰轰烈烈笑过、爱过、疯狂过、梦想过，也没有轰轰烈烈哭过、恨过、倒霉过、失败过，一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就如大海中的一粒沙子，任凭海浪滔天，风狂雨骤，大鱼小鱼，你争我赶，弱肉强食，只是随波逐流，随众而动，随群而息。他虽然曾经羡慕过那些庞然大物们大摇大摆、耀武扬威的生活，也向往过那些寄生虫们慵慵懒懒、坐享其成的日子，但却从没有想到过要去改变什么，更不用说凭自己的努力了。他的周围的那些同胞们，都跟他一样，只求明哲保身，安稳度日。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对呢？既然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就一定有它的道理。盲从和蠢蠢欲动带来的又是什么呢？危险和灾难，这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个体的苦恼和耻辱，也是会随之而来的。何不认命呢，这或许只有造物主本人才能解释，万物为何各自按照各自的方式生活，各自按照各自的规律运动，各自循着各自的路线走向那个终点。

大哭一场之后，小蚂蚁又明白了许多新的道理，他想回归本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去。虽说他还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回到从前那种无思考的状态，而他相信在那种一式一样、循规蹈矩、默默无闻的生活大流中，他会开始新的生活，一种比以前更加自律、更加保守、更加顺从的生活，有如人间的隐士和修道士一般，身怀绝技或满腹经纶，却从不招摇过市、高谈阔论。思想和智慧本身并无好坏、错误之分，可怕的是利用这些思想和智慧干不正当之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