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天梯
窃案发生在十年前。那是7月29日,当天,正好是青帮潘安堂的“老头子”马常用开香堂,收徒弟,一大早,就有源源不断的帮众来他位于长江路的豪宅里“赶香堂”。到中午时,有头有脸的大佬居然来了上百位,连带着大小兄弟到了近千人,有很多还是从外省坐火车、搭轮船赶来的。
幸得马常用的前院和后花园大,满满地摆上百八十张桌子,开出了流水席。至于那些大佬们,自然都在厅堂里入座。
原来,这青帮的“老头子”开香堂,每个要入帮的弟子皆需交纳拜师金和开堂费。那些有钱的徒弟都争着缴纳重金,以便使自己的名号在花名册上往前派。这架势倒像从前的书生进京赶考,争那状元、榜眼和探花一样。
来拜师的不乏有钱有势的小开,常常为争那头三甲而一掷千金。当这些即将入伙的“空子”(帮外之人)朝青帮供奉的罗祖以及三位主爷(翁、钱、潘)磕了头后,便由司礼者引着朝“老头子”连叩三个响头,奉上拜师礼金。
那些大份的礼金是要当场报出来的,司礼者每念出一样礼单,在座的大佬们听到贵重处,不免咂舌,“老头子”脸上大长了光彩,奉礼的人也得意非常。至于那些如数交纳礼金的拜师者,名字却被一带而过。
那日,潘安堂的“老头子”马常用收到的最贵重的三份礼金分别是:淮南冯家二少爷敬奉的衔钱玉蟾蜍一只、安庆得月楼少东家敬奉的龙眼玛瑙一串,以及本埠大华纱厂的王阿九敬奉的两千大洋。
当这次“开香堂”的头三甲认定后,其他新入门的人自然便不被重视了,不过是走个过场,朝“老头子”叩头,递交拜师帖子和礼金后,就下去了。不过,当日却出了个例外,当司礼者拿到一个穿蓝布对襟袄的青年汉子的布票和礼金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打开纸袋来看,里面竟然只装了五块大洋,还少了五块。
大凡想入伙的,没有不知道“老头子”马常用的拜金是十块大洋的,只能多不能少,这人这么做,明摆着是对马大爷不敬。司礼者哼了声,见他衣衫虽然干净,却打了不少补丁,心里愈发瞧他不起,当下便招呼人要把他打出去。
“老头子”马常用却喝止了,他抬手接过那人的布票来看,见上面写到:敬拜 马常用老师大人门下 受教门生刘一手百拜。
身为老江湖,马常用深知若是没有两下子,这个叫刘一手的人绝不敢在这么多江湖大佬面前逞能,当下便从自家兜里掏出五块大洋,装进刘一手的礼金袋子里,连同布票一同交给司礼者,这便默认收下对方了。
但司礼者还是有些不忿,讥讽道:“阁下不是叫刘一手吗?为何不显两手给我们瞧瞧?”
当时,已有四名帮众站到刘一手的身后,本是要轰他出门的。只见刘一手慢慢伸出右手,朝左右晃了晃。大佬们都好奇地看着,想看这人身上到底有何惊人的艺业。谁知眼前一花,那四个帮众便倒下了。
太快了,他们居然没瞧清刘一手是怎么把那四人打倒的。马常用见了,眼睛一亮,点点头,对刘一手说:“你就不用出去了,便跟着我在这里吧!”
刘一手垂手说声是!当下,大佬们都纷纷向马常用祝贺,恭喜他收了个好弟子。其他新入门的人也无不羡慕,就连那送礼金最丰厚的头三甲都不能在厅堂里多待,这刘一手却硬拿了五块大洋,就由乌鸦变凤凰了。
果然,在本次“开香堂”的花名册上,马常用第一个写下的名字便是刘一手。
当行完拜师礼后,马府便摆开了筵席,宾主举杯尽欢。喝到一半时,又有两名新入门的弟子进来说,他们要为各位师伯表演个戏法,祝祝酒兴。
这两个人的长相颇有些英气,尤其那个小的,面孔红嫩,简直就像个俏花旦。按青帮“开香堂”的规矩,这期间是不得让帮外人入内的。大佬们正觉得这样吃酒有些寡味,见有门人要献艺,都大声叫起好来。
这两人通报了姓名后,马常用才知道他们是兄弟俩。至于要表演的绝技,却是跟《聊斋》上的那个“偷桃”的戏法有关。在书里面,那对变戏法的父子自称能上天,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偷寿桃,然后抓着一根绳子便果真爬进了云端……
这两人的道具却是一架梯子,自称是上天梯。做哥哥说,他弟弟可以从梯子爬到天上去,取来美味佳肴。他们把梯子按在厅堂中间时,果然它就直挺挺地立住。
大佬们虽然觉得有些稀奇,但还是不信他们的障眼法。有人便说,他不想吃什么天上的美味,就想尝尝上海的名吃。像什么憩虹庐的粉果、菜市路老合记的金银双脑。
做哥哥的说好办,朝弟弟一点头,那小子就敏捷地踩着梯子爬上去,越爬越高,很快就钻进了天花板里。刘一手站在马常用的身后,也瞧得稀奇,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那身子碰到天花板时,人就好像探进水里面,一点点地消失了。
不大一会儿,只见天花板里慢慢放下一个食盒来,那些大佬们都坐不住了,纷纷离了位子,见天花板完好如初,只是伸出了两条胳膊,吊着一个食盒。那个哥哥攀上梯子,把食盒接住,当他下来,当众打开盒盖把东西取出来时,大伙儿惊奇地看到,里面盛着的果然是粉果和金银双脑。
那憩虹庐的粉果是十二只一盘,皮子是蕃薯粉跟澄粉揉合的,香软松爽,不皱不裂,馅儿红的是虾仁火腿胡萝卜,绿的是香菜泥荷兰豆。黑色是冬菇,黄色是鸡蓉干贝。包粉果也有特殊手法,皮儿光润透明,乍一看,只只粉果都是青绿山水。
有几个好事的大佬用筷子夹起果子尝了,还别说,真的是憩虹庐粉果的味道,别家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至于那道叫金银双脑的菜,却是把熏过的猪脑,跟新鲜猪脑剔去血丝细筋,用干贝白果用文火炖熟,千贝起鲜、白果去脏气,这是合记的拿手菜之一。等闲人如何能做得来。这一下子,厅堂上的人都服了。
当下有人问那个做哥哥的,他弟弟在上面还能偷到什么东西?哥哥笑着摆手,说不是偷,是换。并鼓动那人拿出点钱,让他弟弟从“天上”换些东西回来。
那人果真便拿出十个银元来,哥哥拿在手里,朝天花板喊声,大洋来了,接着!便把银元抛向天花板,那里果然又伸出一双手来,把钱接住,飞快地缩了回去。
众人都仰头看着上面,不大一会儿,天花板里便哗啦哗啦落下钱来,像下雨一样,银元滚的满地都是,约有一百多块的样子。那大佬乐疯了,赶忙蹲下身去拣,验看是不是真的大洋。
当下,人们纷纷掏钱往那个做哥哥手里塞,有给金戒指的,有给金怀表的,都想发笔横财。那哥哥赶忙推辞,说跟天做交易更要守规矩。他们每天只有三次交换的机会。
大佬们自然谁也不肯让谁,正争得不可开交,做哥哥的说,今天是“老头子”马常用开香堂的好日子,最后一次当然应该请他老人家上来助兴。
那些人这才服贴了。自那“上天梯”竖起来后,马常用这只老狐狸就一直在审视,却就是看不出破绽来。梯子是真的梯子,送下来的菜肴也没有假,掉下的银元也是真的“袁大头”,他真有些看糊涂了,这两个新入门的弟子哪里是在变戏法,分明是有神仙手段。
所以,当那个做哥哥的让他拿出点东西来助兴时,“老头子”脑子一热,便伸手一指供桌上的那只白玉蟾蜍和那串龙眼玛瑙,说就拿那两样东西去换吧!
众人一片哗然,都夸马常用够精明,拿这两样好东西上天去交易,还不把王母娘娘戴的凤冠换回来。那个做哥哥听了却吓了一跳,赶忙摆手,哭丧着脸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敢碰。
马常用却不跟他啰嗦,硬是让刘一手拿起那两样东西递过去。做哥哥的战战兢兢地把宝物接过来,伸手摸着额头上的冷汗,苦笑说师父啊,您老人家可真是大手笔!旁边的大佬们也一个个逢迎,只把马老头子说得飘飘然起来。
他们看着那人拿着装宝物的盒子,慢慢爬上“天梯”,他伸手在天花板当当敲了两下,喊道宝贝来了,接着!
天花板里果然伸出一双手来,把盒子接走了。
众人眼巴巴地盯着上面,留心听动静,过了会儿,里面果然传来打斗声。做哥哥的脸色大变,叫道,“坏了,我弟弟被人发觉了!”
天花板上噼里啪啦的乱响,隐隐还有呼救声,听着确是那个做弟弟的在叫喊。做哥哥急得满头大汗,站在梯子上朝马常用抱抱拳,说:“师父,我要进去帮俺兄弟一把,免得被人把您老人家的宝贝抢去!”
马常用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赶忙催他去,生怕自己这次交换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哥哥便哧溜一下钻进天花板不见了。之后,上面的打斗就更加激烈,尘土唰唰地掉下来,那兄弟俩的大呼小叫都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所有的声响突然一下子都消失了,众人在下面屏住呼吸去听,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厅堂里变得静悄悄的。
又过了片刻,上面才掉下个盒子来。刘一手一个箭步抢上去接住,交给了马常用。这个盒子正是装那白玉蟾蜍和龙眼玛瑙的那个,“老头子”打开一瞧,里面除了一对白玉蝴蝶外,什么也没有。
有人试着一推,那梯子便倒下来,险些砸着人。宝贝不见了,那两个变戏法的人也消失了。这便是雌雄大盗第一次在上海滩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