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治家篇第五
题解
治家跟治国的道理一样需要宽猛相济,本篇论述治家之道。治家宜俭不宜奢,务去骄吝习气,杜绝悭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严刻招祸,放纵多侮,不可无法度。男女分工要明确,女人主管家中酒食衣服,不可以越位。主内也非易事,心有所偏,则宠子婿虐儿妇,导致兄弟怨生、姊妹谗行。嫁女娶媳当择家世清白的人家,不可贪图权势。借人典籍须倍加爱护,有缺坏就补之。读圣贤书,应起恭敬心。读书贵在明理,秉持正念,勿沾妖妄。
夫风化[1]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2],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3],非训导之所移也。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4]之过立见;刑罚不中[5],则民无所措[6]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
注释
[1]风化:教育感化。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一般都以礼仪治天下,行王道德政,所以一般都很重视教育感化。
[2]陵:通“凌”,侵侮。
[3]摄:通“慑”,使人恐惧。
[4]竖子:未成年的人。
[5]中:合适。
[6]措:安放。
译文
教育感化要从上向下推行,前人影响后人。因此,父亲如果不慈爱,子女就不会孝顺;哥哥如果不友爱,弟弟就不会恭敬;丈夫如果不仁义,妻子就不会温顺。父亲慈爱而子女忤逆,哥哥友爱而弟弟倨傲,丈夫仁义而妻凶悍,那就是天生的凶暴之民,只有靠刑罚杀戮来使他们畏惧,而不是靠训导就可加以改变的。
家庭内部如果取消体罚,孩子的过失马上就会出现;刑罚施用如果不当,老百姓就会不知如何是好,治家的宽严标准也与治国相同。
孔子曰:“奢则不孙[1],俭则固[2];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3]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4],埘[5]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6]脂烛,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注释
[1]孙:同“逊”恭顺。
[2]固:鄙陋。
[3]稼:播种谷物。穑:收获谷物。
[4]善:通“膳”,饮食。
[5]埘〔shí〕:在墙边垒的鸡窝。
[6]樵苏:做燃料用的柴草。
译文
孔子说:“奢侈了就不恭顺,俭朴则显得鄙陋。与其不恭顺,宁可鄙陋。”又说:“假如有一个人有周公那样的才能,但只要他既骄傲又吝啬,余下的也就不值得称道了。”这么说来,就应该节俭而不应该吝啬了。节俭,是指合乎礼数的减省节约;吝啬,是指面对穷困急难也不救济。现在肯施舍的人常常奢侈无度,奉行节俭的人却又吝啬小气。如果能做到肯施舍而不奢侈,能节俭而不吝啬,那就最好了。
老百姓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春播秋收获取食物,种桑纺麻得到衣服。蔬菜水果的积蓄,靠的是果园菜圃的出产;鸡肉猪肉等美味,则来自鸡窝猪圈的蓄养。直至房屋器用、柴草脂烛,没有一样不是通过耕种养殖得到的。那些善于管理家业的人,不出门也能保证各种家庭生活必需品的充足,只不过家里还缺一口盐井罢了。现在北方地区的家庭一般能够做到减省节约,以保障衣食之用;江南地区风气奢侈,在节俭持家方面大多赶不上北方。
梁孝元世,有中书舍人[1],治家失度,而过严刻。妻妾遂共货刺客,伺醉而杀之。
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饟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2],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3];此亦为家之巨蠹[4]矣。
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尝寄人宅[5],奴婢彻[6]屋为薪略尽,闻之颦蹙[7],卒无一言。
注释
[1]中书舍人:官名,为中书省属官,全称中书省通事舍人,任起草诏令之职,参与机密,权力甚重。
[2]然诺:应允诺言。
[3]乡党:泛指乡里。
[4]蠹〔dù〕:本指蛀虫,引申为害家庭的人或事。
[5]寄人宅:以宅寄人,把房子借给别人住。
[6]彻:通“撤”,意为拆毁。
[7]颦蹙:皱眉蹙额,心中不快的样子。
译文
梁朝孝元帝的时候,有一位中书舍人,治家没有法度,待家人过于严苛。妻妾就买通刺客,乘他喝醉时杀了他。
世上的一些名士,只知宽厚仁慈,以致款待客人馈赠的食品,僮仆都敢私下减损,承诺接济亲友的东西,都由妻子把持控制,甚至发生狎弄侮辱宾客、侵犯乡里的事,这也是家中的一大弊害啊。
北齐吏部侍郎房文烈,从不生气发怒,一次连续几天降雨,家中断粮,房文烈派一名婢女去买米,婢女乘机逃跑了,过了三四天,才把她抓获。房文烈只是语气和缓地对她说:“一家人都没吃的了,你跑哪里去啦?”竟然没有责打她。房文烈曾经把房子借给别人居住,奴婢们竟把房子拆了当柴烧,差不多要拆光了,他听到后皱了皱眉头,始终没说一句话。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
邺下有一领军[1],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
南阳有人,为生奥博[2],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3]酒,数脔[4]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5]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6]好酒,故汝常[7]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注释
[1]领军:领军大将军的简称,南北朝时的高级武官。
[2]奥博:指深藏广蓄,积累丰厚。
[3]瓯:盛酒的器具。
[4]脔:切成块的肉。
[5]俯仰:周旋,应付。
[6]郎:六朝人呼婿为郎。
[7]常:长。
译文
裴子野总是收养他的远亲旧属中那些饥寒交迫而无力自救的人。他家本来就清寒,碰上水旱灾害,二石米煮成稀粥,也只能让每人都勉强喝上一点。他与大家一道喝粥,从来没有埋怨之色。
邺城有一位领军,过于贪财,家中童仆已有八百人,还发誓要凑满一千。家中早晚的饭菜,以每人十五文钱为标准,遇到有客人来,也不会再添加一点。后来他被法办,朝廷派人没收他的家产时,发现他有一屋子的麻鞋,几库房的烂衣服,其余的财宝多得无法说。
南阳有个人,家财积累丰厚,而秉性却特别吝啬。有一年冬至,女婿去拜望他,他就摆出一小铜盆酒,几块獐子肉来招待。女婿怪他简慢无礼,一下子就把酒肉全吃喝光了。这个南阳人感到惊愕,只好对付着叫仆人再添上一点,就这样添了两次。回头他责备女儿说:“你丈夫爱喝酒,所以你老受穷。”到他死后,几个儿子争夺家财,哥哥竟然把弟弟给杀了。
妇主中馈[1],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2];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3],助其不足,必无牝鸡[4]晨鸣,以致祸也。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5],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6],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
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整齐;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7],多由内政[8],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已;倡合之礼,或尔汝[9]之。河北妇人,织纴组紃[10]之事,黼黻[11]锦绣罗绮之工,大优于江东也。
注释
[1]中馈:指妇女在家中主持饮食等事。
[2]干蛊〔ɡǔ〕:主事。蛊,事。
[3]君子:古代妻子对丈夫的一种敬称。
[4]牝鸡:母鸡。牝鸡晨鸣,母鸡充当公鸡鸣叫司晨,比喻女主主事。
[5]婚姻之家:指亲家。
[6]持门户:当家的意思。
[7]人事:交际应酬。
[8]内政:家庭内部的事务,这里借指主持家务的妻子。
[9]尔汝:夫妻间互相轻贱的称呼。
[10]织纴组紃:古代妇女从事的家庭纺织事务。
[11]黼黻〔fǔ fú〕:古代礼眼上绣的花纹。
译文
妇女主持家务,不过是操办一些有关酒食、衣服等礼仪方面的事罢了。在国家层面,不可让她们参与论断国事,就家庭而言,不可让她们主持家政。如果真有聪明能干、洞察古今的女子,应该辅佐丈夫,以弥补他的不足,绝不要学母鸡在清晨打鸣,从而招致灾祸。
江东的妇女,平时很少有对外的交游,她们的娘家与婆家,有的十几年都不曾见面,只是遣人问候,互赠礼品来表达各自的情意。邺城的风俗,则是妇女当家。她们与外人争辩是非,应酬交际,外出时乘坐的车马挤满街道,丝绸衣裙充盈官府,有的替儿子求官,有的为丈夫叫屈,这恐怕是鲜卑的遗风吧!
南方即便贫寒人家,都很注意修饰外表,车马衣服,以整齐为贵,而家中的妻子儿女,却难免挨饿受冻。黄河以北一带,人事交际多由妻子出面,因而不能没有丝绸衣裙、金银翡翠以充门面,那瘦弱的马匹和憔悴的奴仆,不过是凑数而已。至于夫唱妇随的礼节恐怕已被互相轻贱的称呼所代替了。黄河以北一带的妇女,论纺织、刺绣一类的手艺,要比江东的妇女强得多。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1]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2]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3],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云:“落索[4]阿姑餐。”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婚姻素对[5],靖侯[6]成规。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注释
[1]兄弟:指女儿的兄弟。
[2]姊妹:指儿子的姊妹。
[3]行:指女儿出嫁。留:指儿子娶媳妇。
[4]落索:冷落萧索。阿姑:婆婆。
[5]素对:清白的配偶。素,清白寒素。
[6]靖侯:即颜之推九世祖颜含。
译文
女人的秉性,大都宠爱女婿却虐待儿媳。宠爱女婿,儿子就会产生不满情绪;虐待儿媳,则女儿的谗言就随之而至。这样不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儿媳,都要得罪家人,这其实都是当母亲的造成的。以至于有谚语说:“阿姑吃饭好冷清。”这是儿媳妇对她的报复啊。这是家庭中经常出现的弊端,能不警戒吗?
男女婚配要选择清白、贫寒的人家,这是先祖靖侯立下的规矩。近来风气,嫁女儿娶媳妇,竟然有卖女儿捞钱财,用财礼买媳妇的。为子女选配偶时,比量算计对方父辈祖辈的权势地位,斤斤计较对方财礼的多寡;女方要求得多,男方应允得少,与商人几乎没有两样。结果,招来的女婿猥琐鄙贱,娶来媳妇则凶悍擅权。他们贪荣求利,反而给家庭招来耻辱,对此怎能不慎重呢?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1]一也。
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2]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3],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4]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5]也。
注释
[1]百行:古代礼治,官员所定的立身行己之道,共有百事,称之为百行,以期在日常生活中养德。
[2]卷束:卷起束理。南北朝时,书籍是抄写在绢帛上,然后卷成一卷收藏,称之为书卷。
[3]部:部分、类别,古代书籍一般按内容分为若干门类称部。帙:古人用以装书卷的书套。
[4]点:通“玷”。
[5]秽用:指把书卷拿来覆瓿、糊窗等。
译文
借别人的书籍,都应当爱护,借来时如有缺坏,就替别人把它修补好,这也是士大夫百行之一。济阳人江禄,在读书没有结束时,即便碰上了急事,也一定要把书卷束整齐,然后才起身,所以他借的书没有损坏,别人也不讨厌他来借书。有的人把书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桌上,以致书卷分散,很多都被孩童、婢女、侍妾弄脏,或被风雨侵蚀,被虫鼠蛀咬毁伤,这实在是有损道德。我每次读圣人之书,都严肃恭敬地面对。那些书上有《五经》的文义以及贤达的姓名,可不敢放在污秽的地方呀。
吾家巫觋祷请[1],绝于言议;符书章醮[2]亦无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勿为妖妄之费。
注释
[1]巫觋〔wū xí〕: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觋”。后亦泛指以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巫师。祷请:向鬼神祈祷请求。
[2]符书章醮:道士用来驱鬼招神或治病延年的神秘文书。
译文
我们家从来不请巫婆神汉祈求鬼神消灾赐福,也不会让道士用符书设坛场做法事以祈福,这些都是你们看到的。可不要把钱花费在这些妖妄之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