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兄弟篇第三
题解
一家之亲惟夫妇、父子、兄弟三伦,本篇论述兄弟友爱之道。兄弟同气连枝如手足,不因妇言而乖离骨肉至亲,见世人多迷于嗜欲,故慨然曰:“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妯娌之间多不和睦,是因为“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兄友弟恭,爱敬存心则兄弟同生共死、险夷不变。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1],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兄弟者,分形连气[2]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3],衣则传服[4],学则连业[5],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6]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7]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8]悌深至,不为旁人[9]之所移者,免夫!
注释
[1]九族: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另一种说法是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2]分形连气:兄弟之间形体各别,气息相通。
[3]案:古代一种放食器的盘。
[4]传服:指大孩子穿过的衣服留给小孩子穿,古代兄弟之间常出现这种情况。
[5]连业:哥哥用过的经籍,弟弟又接着使用。业,古代书写经典的大版。
[6]娣姒〔dì sì〕:兄弟之妻互称,即“妯娌”。
[7]节量:节制度量。
[8]友:兄弟相亲爱。悌:敬爱兄长。
[9]旁人:指妻子。
译文
有了人群然后才有夫妇,有了夫妇然后才有父子,有了父子然后才有兄弟:一个家庭中的亲人,就这三种关系而已。由此再衍生出去,直至产生九族,其实都来源于这三种关系,所以对于人伦来说,三亲是最为重要的,不能不加以重视。兄弟,是一母所生,同气连枝的人。他们小的时候,父母左手拉一个,右手牵一个;这个扯着父母的前襟,那个抓住父母的后摆;吃饭用一个案盘;哥哥穿过的衣服留给弟弟;哥哥用过的课本,弟弟上学时继续使用;就连游玩,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就算有人悖礼胡来,但兄弟间却不会不互相爱护。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各自娶妻生子,即便是忠诚厚道的人,兄弟间的感情也免不了日渐淡漠。妯娌比起兄弟来,关系就更加疏远淡薄了。现在让关系疏远淡薄者来决定关系亲密者之间的关系,这就好比给方形的底座配上圆形的盖子,必然是不合适的。只有相亲相爱、感情至深到不会受妻子影响的兄弟,才可避免上述情况。
二亲既殁[1],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2]之遗体[3],惜己身之分气[4],非兄弟何念[5]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6]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7]沦[8],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兄弟不睦,则子侄[9]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10]疏薄;群从疏薄,则僮仆为雠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踖[11]其面而蹈[12]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注释
[1]殁〔mò〕:死。
[2]先人:指已去世的父母。
[3]遗体:古人称自己的身体为父母的遗体。
[4]分气:分得父母的血气,指兄弟。
[5]念:爱怜。
[6]地亲:地近情亲。
[7]楹:厅堂前的柱子。
[8]沦:没落,这里指摧折。
[9]子侄:兄弟之子。
[10]群从:与“子侄”同辈的族中子弟。
[11]踖〔jí〕:践踏。
[12]蹈:踩。
译文
父母去世之后,兄弟间互相照顾,应当像身体与它的影子,音响与它的回声一样密切。互相爱护先辈所给予的躯体,互相珍惜从父母那儿分得的血气,若不是兄弟,有谁会这样互相爱怜呢?兄弟之间的关系与别人不同,因期望过高就容易产生怨恨;但又因为地近情亲,怨恨也容易消除。就好比一间居室,有一个洞就立刻堵上,有一条缝隙就马上填涂,就不会有倒塌的危险。如果有鸟雀和老鼠在房上和屋基里打洞也不放在心上,刮风下雨也不加提防,那么就会墙壁倒塌,楹柱摧折,就没法补救了。兄弟身边,(对兄弟之情的损害)仆妾可比得上鸟雀老鼠,妻子可比得上刮风下雨,怕是要更加厉害啊!
兄弟之间要是不和睦,侄子辈之间就不会互相友爱;侄子辈之间不互相友爱,整个家族中的子弟们就会互相疏远,关系淡薄;子弟辈们关系淡薄,那僮仆大概就会成为仇敌了。如果是这样,过往的路人就可以随意欺辱他们,谁能够解救他们呢!在世间,有的人能够结交天下之士,相互之间快乐友爱,却对自己的哥哥缺乏敬意,为什么对多数人可做到的,对少数人却不行呢!有的人统领数万军队,能使部属为自己效死力,却对自己的弟弟缺乏恩惠,为什么对关系疏远的人能做到的,对关系亲密的人却不行呢!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1]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闲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2]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3],则此患不生矣。
注释
[1]骨肉:此指妯娌为同胞姊妹关系而言,极言妯娌间难以相处。
[2]公务:此指大家庭内部的集体事务。
[3]换子而抚:互相交换孩子抚养。这里指把兄弟的子女当成自己的子女。
译文
妯娌之间,纠纷最多,即使是同胞姊妹,让她们成为妯娌住在一起,也不如让她们远嫁不同的地方,这样,她们反而会因长久分离之后互相思念,遥相盼望相聚的日子,关系反而变得更为亲密。何况妯娌基本上都是陌生人,又处在容易闹纠纷的环境里,互相之间能够不产生嫌隙的,就太少见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大家在面对家庭中的集体事务时,难免各怀私心;肩负重大的家庭责任时,心底却挂念着个人的恩怨。如果妯娌之间能够本着仁爱之心行事,拿别人的孩子如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这种弊端就不会产生了。
人之事兄,不可[1]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国刘璡,尝与兄瓛连栋隔壁,瓛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瓛怪问之,乃曰:“向来[2]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爱,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3]色貌,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4]尔。
注释
[1]可:肯。
[2]向来:刚才。
[3]孜孜:勤勉的样子。
[4]并命:兄弟相从而死。
译文
人们不肯以对待父亲那样的态度来敬事兄长,又怎么能埋怨兄长对自己不如对自家孩子那样疼爱呢?由此可知,是人们缺乏对自身的观照。沛国的刘琎与哥哥刘瓛住房只隔一堵墙壁。一次,刘瓛呼叫刘琎,连叫几声都没有答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刘琎答应。刘瓛感到奇怪,问他原因,他说:“刚才因为还没有穿戴好衣帽。”以这样的态度敬事兄长,兄弟之间的任何隔阂都可以免除了。
江陵王玄绍与他的弟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别友爱,谁要得到美味新奇的食物,除非是三人在一起共享,否则决不会有谁先去品尝。兄弟之间互相勤勉相待,态度热诚,每次见面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不够。赶上江陵陷落,玄绍因体形魁梧,被敌兵包围,两个弟弟争着去抱他,请求替哥哥去死,但未能消解厄运,最终三人被一同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