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里仁第四
一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1]
注释
[1]居于仁者所居之里,是为美。不择处仁者之里,随意而居,安得为有智者。古语,千金置宅,万金买邻,又如孟母三迁,皆是择仁之意。广义而言,交友,求配偶,皆须择仁。
译文
孔子说:“邻里相处,应以忠厚仁德为美好。不选择居住在仁者所居之地,怎么能算明智呢?”
二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1]
注释
[1]不仁之人,不可以久处贫困。久困则为非。不可以长处富乐,长富则骄奢淫佚。仁者安仁,仁者天赋仁厚,为仁无所希求,只为心安理得,否则其心不安。是为安仁。知者利仁,智者知行仁为有利于己而行之也。交友必须知其仁与不仁,不仁者无论贫富皆不可交。
译文
孔子说:“一个人没有仁德,就不能长久地处在贫困中,也不能长久地处在安乐中。天赋仁厚的人安心于仁道,有智慧的人知道仁道对己有利而行仁。”
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1]
注释
[1]仁者有智,能克己复礼,不妄为好恶,故孔子说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译文
孔子说:“只有有仁德的人,才懂得爱人和恶人。”
四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1]
注释
[1]此章是说,诚然能志于仁者,便无所憎恶之人。志于仁者,能以仁厚待人。遇好人,固然能以善心待之。遇恶人,亦能以善心劝之改恶向善。所以,一个人果然志于仁,即无所恶之人。
译文
孔子说:“如果一个人立志于行仁道,就不会有所厌恶的人。”
五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1]君子去仁,恶乎成名?[2]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3]”
注释
[1]富贵是人之所欲,但如不以其道得之,仁者不处。不处,即是不居,亦可说是不取之意。富贵可得,但因不合道理,而不取。这不是普通人,而是仁人。
[2]去字,作舍弃讲。恶字,作何字讲。君子舍弃仁,何得成名为君子。君子希望成贤成圣,必须行仁。但是,何谓仁,如何行仁,皆非人人所能了解。孔子教人孝弟忠信,即是重要的善行,故能力行孝弟忠信,亦即是近乎仁。近仁即能至于仁。不近仁,则远仁,远则去仁,不能成其为人所称的君子。
[3]终食之间,就是吃一顿饭之间。违仁,即是去仁。造次,迫促不暇之意。颠沛,马融注为偃仆。君子既然不可去仁,则须经常保持仁心,虽在一食之间,亦不能去仁。造次必于是,急遽时,其心亦必在仁。颠沛必于是,在偃仆之际,即是遭遇危险,甚至面临死亡之际,其心亦必在仁。此为君子须臾不可离仁之义。
译文
孔子说:“富裕和显贵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但不是用正当的方法得到它,就不会去享受;贫穷与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不能用正当的方法去摆脱它,就不会摆脱。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德,又怎么能叫君子呢?君子任何时候都不背离仁德,匆忙急迫时必定如此,颠沛流离时也必定如此。”
六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1]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2]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3]”
注释
[1]好仁者,此人以行仁为所好。恶不仁者,此人遇见不仁之人则厌恶之。好仁的人,凡事皆依于仁,此是实行仁德的上等者,无人更上于他,所以难再加乎其上。厌恶不仁者的人,其为仁矣,他的为仁,即在“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恶不仁者,虽然比不上好仁者,但能远离不仁者,洁身自好,而不为恶,亦得为仁。”
[2]此意是说,有谁能在一日之间用力行仁呢?如果有人能够一日力行其仁,孔子未见其人之力不足。孝弟忠信,有浅有深,人人可行,人人都有可行之力。所以孔子未见力不足。
[3]孔安国注:“谦不欲尽诬时人,言不能为仁。故云,为能有尔,我未之见也。”
译文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者的人。爱好仁德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厌恶不仁的人,他若是去行仁,是不会让不仁者以非理之行强加于己身的。有能在一天中致力于实行仁德的人吗?我还没有看见力量不够的。也许有,但我没见过。”
七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1]
注释
[1]过是过失。党,一作党类讲,一作朋党讲。人的过失,各有其类,不能一概而论。例如农夫不能耕田,是其过失,若不能文书,则非其过。观人之过,能随类而责,不求备于一人,则知此观过之人是有仁心之人。若不依类而责,例如责农夫不能文书,则知此观过者是不仁之人。故云观过斯知仁矣。人的过失,由于偏护其亲友。故云,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偏护出于私情,以私害公,故为过失。但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舜为天子,假使瞽瞍杀人,孟子认为,舜应该从监狱中窃负瞽瞍而逃。此种私情,顺乎人伦常道,合乎仁心,为圣贤所许。观其过,即知其仁。故云观过斯知仁矣。译文采此说。
译文
孔子说:“大凡人的过失,大抵都是由于偏护其亲友所致。只要观察他所犯的过失,便可知其人心中有没有仁了。”
八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1]
注释
[1]道,即是仁道。闻道,非说孔子自闻,是为一般人而言。人在世间,须知为仁之道,方能立己立人。苟无仁道,则必害人害己。仁道学之难,闻之亦难,纵然朝闻夕死,亦不虚此一生,否则纵寿八百年,亦枉为人。又,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闻之更难。
译文
孔子说:“如果能在早晨听闻人生大道,就算是晚上离开人世,也了无遗憾了!”
九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1]
注释
[1]读书人既言学道,而又以恶衣恶食为耻,可见其心仍在名利,志实未立,故不足与之谈道。
译文
孔子说:“有志之士,既然存心在学道,却还以粗糙的衣服和简陋的饮食为耻辱,那就不值得和他谈论‘道’了。”
十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1]
注释
[1]君子对于天下人,无专主之亲,无特定之疏,惟以道义是从。即不问亲疏,但以道义是亲,亦即以义为处世准绳。无适的适字,无莫的莫字,古注有多种解释。清儒俞曲园,在他的《春在堂随笔》里,引日本物茂卿所著《论语征》,考证“适莫”二字即是“亲疏”的意义。意为君子对于天下人,无亲无疏,惟义之所在,与相亲比而已。
译文
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人和事,不会去考虑厚薄亲疏,只是按照道义去做。”
十一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1]
注释
[1]君子小人,不必指在位与不在位者,皆就普通人而言之。怀字作思念讲。君子怀德,君子所思的是道德,他的居处,必然选择在有仁德之人所居的邻里。小人怀土,土是地利,小人只选择有利可图之地,如升官发财等,以为居处,定居后,则安安而不迁徙。此为上二句,就择居而辨君子小人。君子怀刑,刑即典刑,经典法则。君子有所行动,就想到是否合乎此类典刑。小人怀惠,小人之行,冒险以求其幸,不思虑后果,只贪图眼前的小惠。
译文
孔子说:“君子内心关注的是道德,小人内心关注的是利益;君子行动想的是是否符合经典教诲,小人行动时想的是能否获得利益。”
十二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1]
注释
[1]放者放纵,任意发展,但其目的纯在私利,如此行为必致多人之怨。放作纵字讲,是纵心于利的意思。愈纵心图取私利,则愈损人,故召人之怨愈多。
译文
孔子说:“如果依循私利来行事,必将招致很多怨恨。”
十三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1]
注释
[1]能以礼让治国,则于国事何难之有。不能以礼让治国,奈此礼文何。道德仁义,递下为礼,礼不能再下矣,故须普及教化,以为治国之要。《曲礼》云:毋不敬。何以为敬,让之是也,尧舜皆以天下让,何况其余。古人无事而不让,让则不争,故易为治。
译文
孔子说:“如果能够用礼让原则来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用礼让原则来治理国家,那礼用来干什么呢?”
十四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1]
注释
[1]位,是官位。立,是在官位而有建树之意。勿愁无官位,但愁如何建树。勿愁我不为人知,但可求其可以为人知之之道。建树不必有位,立德立功皆是。求为可知,学仁义可耳。
译文
孔子说:“不要忧虑得不到职位,应该忧虑自己是否能够有所建树。不要忧虑没有人了解自己,应该注重提升自己值得别人认识、了解的才德。”
十五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1]
注释
[1]参,曾子之名。贯者贯穿,以一理贯穿万事,则万事皆有其理。孔子之道,一理分为万事,万事归于一理。有入世者,有出世者。而能一以贯之。然出世之道非常人所能了解,故曾子以忠恕答之。何谓忠恕,汉注尽己之谓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谓恕。忠恕之道仍在世间,但与出世之道相近。中庸引孔子曰:“忠恕违道不远。”既曰不远,即是近之。近则可以由事入理,而能一贯矣。
译文
孔子说:“参啊!我平日所讲许许多多的道,实在可以用一个道理来融会贯通啊!”曾子回答说:“是的。”孔子出去以后,其他弟子问:“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曾子说:“老师所说的道理,不过是‘忠恕’罢了。”
十六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
注释
[1]喻,晓,即是知的意思。君子但知公义,小人但知私利。小人所知之利,不只在钱财,一切有利于己者,皆必为之。君子小人,一言难辨,此以公义私利说其总则而已。
译文
孔子说:“君子只晓得公义,小人只晓得私利。”
十七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1]
注释
[1]贤人高于君子,见之者,当自思维,我当学习,与之齐等。不贤,非谓小人,惟下于贤人而已,见之者,当自反省,我亦如此不贤乎。于是乃能德学俱进。
译文
孔子说:“遇见贤人,要想着跟他学习向他看齐;遇见不贤的人,要能够反省自己有没有同样的毛病。”
十八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1]
注释
[1]几,微也,人之过,在几微发动之时,易于改正,故为人子者,见父母之过于微起时,即当谏之,不俟形成大过。若见父母之志不从其谏,则又尊敬,而不违其谏劝之初衷,继续进谏。然而屡谏不从,甚至受父母之怒斥,亦不辞劳苦,不怨父母,谏之不已。或,劳者忧也,谏而不入,深恐父母卒成大过,乃忧之而不怨。
译文
孔子说:“事奉父母,如父母有过错时,应当在事情微起的时候就委婉劝谏,父母不接受时,应当照常保持恭敬之心,不可以违逆不孝,虽然如此忧心操劳,内心一点怨恨也没有。”
十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1]
注释
[1]方,郑注为常,曲礼所游必有常是也。朱注为方向,本于玉藻,“亲老,出不易方。”父母念子之心,无时或释,故父母在世,子不能无故远离,远离须有正常之事。或为游子者,随时函报行踪,免为父母所系念。
译文
孔子说:“父母在世的时候,不要远离家乡。如果不得已要出远门,也应随时向父母报告自己的行踪,免得父母系念。”
二十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1]
注释
[1]此章与学而篇同,集注胡氏谓为复出,而逸其半。先儒考汉石经亦有此章,当是弟子各记所闻。刘氏正义云:“案论语中重出者数章,自缘圣人屡言及此,故记者随文记之。春秋繁露祭义篇,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乎,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郑注曰:“孝子在丧,哀戚思慕,无所改其父之道,非心之所忍为也。”
译文
孔子说:“当他父亲在世的时候,要观察他的志向;在他父亲死后,要考察他的行为;若是他对他父亲的合理部分长期不加改变,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尽到孝了。”
二十一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1]
注释
[1]人生七十古来稀,子女成人自立,父母逐渐衰老,尽孝时日无多,是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知而喜者,亲得寿考,子能承欢也。知而惧者,父母之年愈高,在世之日愈少,深惧子欲养而亲不在,事之愈当谨也。
译文
孔子说:“父母的年纪,不可以不知道。既为他们长寿而高兴,也为他们的衰老而恐惧。”
二十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1]
注释
[1]古人不轻易出言,惟恐言出而行不及,是为耻辱。包咸注:“古人之言不妄出口者,为身行之将不及也。”皇疏:“躬,身也。逮,及也。古人不轻出言者,耻身行之不能及也。”
译文
孔子说:“古人不随便说话,是因为说了假如不能做到,是一件可耻的事。”
二十三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1]
注释
[1]孔安国注:“俱不得中也。奢则骄溢招祸,俭约则无忧患也。”能俭约,其失自少。礼记表记:“子曰,俭近仁。虽有过,其不甚矣。”不俭,则生活奢侈,言语繁琐,办事令人麻烦,此皆不近仁,其失多矣。
译文
孔子说:“因为节制约束自己而失误的人是很少的。”
二十四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1]
注释
[1]言语迟钝者,不抢先说,不利口,言语似乎甚难。此是君子言语谨慎之故。注意欲字,言语慎重,办事必须敏捷,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此皆难能而欲能之也。
译文
孔子说:“君子要言语谨慎而行动敏捷。”
二十五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1]
注释
[1]乱世时,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为德未必有邻。此为一般人所同感。如孔子周游列国,其道不行,德岂不孤欤。然著书立说,有教无类,三千弟子,后世学人,皆是其邻。故不论世道如何,但行善德,终必有邻,而不孤也。
译文
孔子说:“有德行的人不会孤立,必定有人来亲近他。”
二十六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1]
注释
[1]数,取烦琐之义。君臣朋友,皆以道义结合,必须以礼节之。事君三谏不从则去,不去则必召祸。不但谏不过三,平常亦须见之以时,不可烦琐,否则必然召辱。交友不同于事君,来往烦琐,不致于辱,但必趋于疏离。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章须配合《礼记》学之。
译文
子游说:“事奉君主太过烦琐,就会受到侮辱;对待朋友太过烦琐,就会被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