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学的自信心动摇了吗?
野崎:就法国文学的情况而言,法国人对本国文学的看法还没有像美国一样发生那么大的变化。美国是这样的,在文化研究的大潮下,关于一个人应在大学习得怎样的教养,也即哪些文学经典是必读书目的价值观受到了剧烈冲击,女权主义及种族歧视问题、殖民主义等问题出现后,美国的文学研究经历了一个重新洗牌的时期,需要去重新思考文学研究到底是什么。法国的学术界就基本没有这种动向。
沼野:但是,比如我在书单中列出来的第九本书和第十本书,其作者都不是一般意义上说的正统的“法国人”哦。雅歌塔·克里斯多夫[33]是匈牙利人,她流亡到瑞士后才开始用法语写作。拉斐尔·孔菲昂[34]是出生在马提尼克岛的克里奥尔作家。这样一些背景的作家进入到法国文学领域后,就现代法国文学的框架及边界而言,似乎也会有所改变吧。还是说,这些仅仅是表面上的一些流行,法国文学的自信心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野崎:法国文学的自信心还是有所动摇的,或者说,一直都在动摇之中。这并非是新近才有的现象。因为法国这个国家从十六、十七世纪时就慢慢走下坡路了,所以缺乏自信是它的常态。反之也可以这么说,法国一直都处在衰退之中,社会极臻成熟,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法国文学的发展。在当年还在读初中、高中的我看来,这样的文学简直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实在太有魅力了。
经常听到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起这样一件事。在让娜·达克(圣女贞德)与英国军队作战的那个时代,英法之间还没有明确的边界线。英军跨过海峡统治着勃艮第地区。然而他们在这里讲的语言却是法语。诺曼征服之后,法国就掌握了这一地区的文化霸权,英国贵族的语言是法语,英语中也有很多词语来源于法语。比如,“猪”这个单词,活着的是“pig”,上了餐桌就是“pork”,对吧?那么“pork”这个词,其实来自法语的“porc”。因此,就有个笑话说,如果不是让娜·达克(圣女贞德)把英军击退了,说不定一直到现在英国人还在说法语呢。
再者,加拿大这个国名来自一个法国探险家杰克斯·卡蒂埃尔,十六、十七世纪时他在这里开展殖民活动,从哈德逊湾一直南下来到密西西比河口附近,也就是现在的路易斯安那州,他以加拿大为这片地区命名,意为这一片土地都是献给法王路易十四的。也就是说,从加拿大到美国,这一大块区域整个都是法国的土地。此后每次战争失败,法国就不得不出让一些,如果不是法国后来步步后退的话,可能加拿大和美国到现在还属于法语圈呢。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反而这几十年来法国的衰落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国家曾像法国一样经历过如此壮丽的没落呢。
回看法国的历史,还是会觉得路易十四的时代是很了不起的。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路易十四一方面在政治上统一了法国,同时在语言政策上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这个所谓的成功是否真的就是好的、对的,还有很大探讨的余地,但不管怎么说,路易十四在位时期法国统一了各地的语言,在全国彻底普及了标准的法语,并设立了法兰西学士院,从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选了四十人,请他们编纂了法语词典以示何为纯洁的法语。这一套学术词典现在仍在使用中,并一再修订出版。
在专制王权下,法国完成了语言的统一这一伟大事业,令法国人骄傲的拥有纯粹而强大的表现能力、优雅又严谨的法语诞生了。从十七世纪的笛卡尔、帕斯卡[35]等一直到现在,法国文化不曾有过断层。不管是谁,只要努力学上半年法语,看懂帕斯卡书籍的一个章节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路易十四生性张扬,最喜男女之情,遍寻美女放在宫廷里,并搭建了舞台,自己穿上高跟鞋在上面跳芭蕾。在这种情形下,法国诞生了一种以宫廷为舞台的、以女性为中心的文化——当然其本质上还是男性主导,但至少形式上它是以取悦女性为目的的。这是一种以男女之间的情爱为中心的奢华文化。一方面是纯洁的法语,一方面是男女之爱,一直到现在,法国人对这两种文化的信仰都不曾动摇过。
沼野:这正是法国文化的核心所在啊。今天我也想就这些内容再向您请教一下。
首先是有关语言的,就如安托尔·里瓦罗尔[36]那句有名的话,说“非明晰者不能称之为法语”,由此可见法国人有一个很厉害的武器,就是他们可以通过写文章进行明确清晰的表达。对此我有一个疑问是,会不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呢——如果一门语言中词语的意思过于明确,那它是否并不适合用来写作?
拿日本文学来说,比如《源氏物语》也罢,明治时期之后泉镜花[37]的作品也罢,句子的意思都是暧昧而模糊的,不知道哪里是主语,哪里是谓语,整部作品本身散发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息。但法语就不同了,它可能适用于那些需要进行明确表达的领域,但并不适合用来表达错综复杂的情感,比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多种情绪混在一起、难以清晰分辨的内心状态,是否就不适合用法语来书写呢?这是一个外行人才会有的疑问吧,还请您解惑。
野崎:关于这一点,您所言极是。或者说,法国文学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而发展起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国文学中有一部分正是由那些对法语的明晰这一特点有抵触,对推崇合理主义和中央集权的法国精神持反抗态度,并试图从中逃离的人们发展起来的。
只是事情并不止如此,它还有另一面——我也是年岁渐长才隐约体会到的,就是说,法国人无论是谁骨子里都是一个古典主义者,路易十四时期形成的那些东西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骨髓里,缺少了这些,就不能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法国人。这一点,即便是就那些对法国精神持反抗态度并由此推动了法国文学发展的人来说也是一样的。这就可以说明,在法国,为何对外国文学的接受容纳一直到十九世纪都非常落后。这是因为,外国文学翻译成法语时会遇到很多的困难。
例如,法语中的“élégance(优雅)”是什么意思呢。早在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宫廷文化中,就非常重视优雅的礼仪及日常礼节,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所谓的、在人前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的说法。比如“手帕”在法语中有一个对应的词语是“mouchoir”,但这个词是由“擤鼻子”这一动词转换而来的,过于粗鄙,被认为不可用于文学作品。因此,比如说对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中出现的“手帕”一词,法语译本就没法按原文进行直译。莫里哀[38]的一些喜剧就反讽了法国人这种对优雅的不懈追求,逗人发笑。
但丁的《地狱篇》,也是一直到十八世纪末才得以译介到法国。因为,书中所描写的地狱中各种阿鼻叫唤,没法翻译成漂亮的法语。此外,德国浪漫派作品在法国的接受容纳也非常晚,因为像《浮士德》这样的恶魔、撒旦所跋扈的世界,在讲究逻辑的法语中是很难被表达和接受的。尽管如此,在经历了来自外国文学的冲击后,在明晰的法语这一框架之内谋求对阿鼻叫唤及恶魔等禁忌领域进行表达的斗争一直在持续着,并从中诞生了一系列延伸到现代的激进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