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移民
2013年开始,政府开始进行生态移民。生态移民便又成了马风山村主任生活的重心。
这一年正是马风山在老家的第三座新房建成的时候。这间房子刚刚装修好,一天都没住上,马风山就身先士卒搬走了。
马风山站在山坡上看着即将逐渐远去的家乡,没有太多留恋,毕竟这里的生活太缺水了
对于马风山来说,动员大家搬迁麻烦着呢,张家长李家短,说不齐全。村里的年轻人都想着搬走,老年人哭哭啼啼不愿意。因为搬走了没有庄稼地,也不能放牛放羊,年轻人可以打工挣钱,但老人不行。也有人考虑到安置房小,只有54平方米,一家六口人的就住不开了,所以好多人不愿意搬。马风山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讲道理,说利弊。村民出十分之一的钱——一万两千元,村委会帮忙给搬迁下来。马风山联系好车队,上百辆大卡车齐刷刷在土路上排了队,村民们把家当打包好装车拉走。
在马风山看来,搬下来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生活方便,交通方便,用水也方便,有自来水。大家可以住在移民村,再回老村子种地,也不影响。原本按马风山的计划,他通过朋友关系在惠德村要了三百户的指标,就可以将黎套村的三百户人一起搬迁到惠德村。
然而,马风山遭到的最大阻力来自宗教。当时黎套村清真寺的寺主任,也是马风山的叔叔,认为此举抛弃了祖先的根基和清真寺。他甚至告到了教主那儿,作为阿訇的马风山父亲和哥哥也被教主一通骂,说马风山不仅是个唱花儿的,还要拆散村子了。最后,只有一百多户人搬到了惠德村。后来陆陆续续分批搬迁到了不同的地方,村子真的四分五裂开来。
在黎套村,有一座宏伟的清真寺,碧绿的琉璃瓦与村民的破败土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全村三百户人的寺。这个大寺建了三次:第一次是20世纪40年代,“破四旧”时里头的经书都被没收了,充当库房。到1983年重新盖起,后来木质结构快倒塌了,就在2006年重新盖起。2008年大地震时,新瓦上的白鸽被震下来了。
清真寺对面是一个希望小学,也是马风山上小学的地方。搬迁之前,六个年级有三百多个孩子,现在只留二十八个学生和五个老师。老教师抱怨着村民不重视教育,寺里要多少钱都给,小孩寒假作业十块钱就不肯交,小孩子回家从来不问功课,就问下地干活、放牛放羊去不。当年马风山上到三年级后,四、五、六年级的班上都只有他一个人。
近处红房顶的院子是马风山父亲盖下的,当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红屋顶的房子刚刚建好,没来得及住就生态搬迁搬走了
清真寺里住着一位年轻阿訇,只要还有村民在,他就不能走。阿訇抱怨着这次生态移民,黎套村三百户人搬迁的时候被打散分到了十四个地方,每一个新的落脚点都需要修建一个新的清真寺,这部分资金需要老百姓来承担。而且,当时有钱人都走了,留下了没钱的,交不起住新房的钱。
黎套村还剩四十二户人家了。在马风山看来,他们就是想多要钱,想拖着等政府出台更有利的搬迁政策。马风山在车里聊起来,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忿忿:“他们想着拿着钱就可以一辈子不用工作了,但是国家凭什么为你们出这些钱,凭什么养着你们。这些人就是懒惰,不爱劳动,不想搬迁就自己在山里住着吧。”
当时他爱唱这一段:
阳世上人们钱财好
钱财本是个杀人的刀
国王们爱财者动兵刀
官宦家们爱财者把民敲
百姓们爱财者四方里跑
父母们爱财者子不孝
弟兄们爱财者舍同胞
朋友们爱财者不来往
千不该来者万不该
不该跑到云南背白面
违背了良心又把法犯
亲戚们就朋友啊离我远
害得自己妻离子散
害得别人家破坏
如今我走到绝路上
都怪我自己坏天良
如今我坐在铁窗边
想起来妻儿和心肝
想起来父母泪不干
劝一声我的世人不要把财贪
想起来父母泪不干
哎!劝一声我的世人不要把财贪
马风山说这歌叫《贪财鬼》,他在固原学的这首曲子。
马风山走到山沟里一处水泉,说过去就是在这个水泉取水上山。一个直径四十厘米左右的小口子,从地底冒出水,混着泥沙杂草。马风山说喝了二十多年这水,每天从半夜三点就有人来取水,还要排队取,走十几二十里地挑水回家。后来用车拉,拉一趟水三个小时,一百元路费,一趟水吃一星期。马风山反问着:“寒酸不?赶紧搬,搬到光光的。”
马风山在老家的山坡上开唱
在山坡上,目之所及便是花儿里唱的“上了高山望平川”。一片连一片的山坡,山沟里是村落。整个村子分了五组,每一组都隔了几座山头的距离。站在山上能清楚看到五组的分布,只是眼前一片荒凉:一组搬迁后只剩下一户人家,一座瓦房,几个窑洞,一个人在山上放着羊;二组都搬走了,房顶也拆了,木头带走当柴火烧,只剩下黄土的断壁残垣;三组是马风山家,远远能看见房顶。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有的还种着麦子。日子的辛酸,扑面而来。
山间很多野鸡飞来飞去。马风山说,冬闲时他们会在夜里打野鸡和野兔。回族宰杀动物需要阿訇操持,所以只能活抓。他们就摸黑用大手提灯照野鸡,野鸡就乖乖地跟着灯光下来,引到网兜里捕住。马风山负责开车,村里有捕捉能手,折腾一夜回来睡一天。野鸡野兔多了就卖掉,少则几个人围一桌热乎乎吃掉。
马风山在山坡上漫起了花儿。几个没搬走的村民听见风山的花儿,也走上来围坐着听。随着花儿推进,笑着,乐着。把生活的担子放下,在开着牡丹马莲的情义里透口气,你能看见刻满风霜的脸上笑开的花儿。
2017年封斋的时候,政府要开始拆这片房子了。村里还剩下四十二户人没搬走,马风山回村时还给一个老哥出谋划策:搬迁出去,政府给分两套楼房,一套楼房六十万元,卖了再买地买牛,日子过着就宽裕多了。土房子里,贫苦的人家听着点了点头。
马风山看着这片破落的土房,抽了一口烟说:“四十二户人都要搬走,修一条路,山上把树栽上,还有一万七千亩地,栽树也得栽几年呢。最主要是没水嘛,没水种树也难活,靠天下雨成活率不高嘛。政府政策嘛,恢复生态。”
打从太爷爷来到这里,百年间,从几户人家发展到六百多户。这几年政府组织生态移民,村民基本上全部搬移这里。按照政府的规划,这片地将退耕还林,种上绿化树。六十年后,马风山他们种的树长高,几千口人生活过的痕迹将被掩盖。
一百年的人间烟火,一百年种树育林,地还是那片地,岿然不动地迎接着生息。
马风山这趟过来,是想把房梁和砖头挑拣一下,能卖的卖了换点钱。可能也不会太多,有个小几千。“留恋是不留恋,把人苦死了。一年折腾下来,一亩地落不下一百元。”马风山说,虽然他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但是小时候在这里的回忆并不好。因为父亲是大阿訇,收入比村里的邻居们高很多,周围人对他们家都有一些嫉妒,家里种的地经常被村里人毁坏。加上长大以后自己就搬去固原城里住了,所以对这里也没有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