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探 城
陈明智搭进了那个草台班,边学边做,边做边学。他人既聪明,又虚心不怕吃苦,不消多时,就学会了许多玩艺:脸也勾得大了,身子也扮得粗了,个子也垫得高了;一张口,一举手,一睁眼,处处都是戏;演张飞便是个活张飞,演项羽便是个活项羽。上得台来,谁也看不出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孩子。那班主得到这样一个徒弟,称心如愿,名为师徒,实有父子之情。又兼他为人和气,遇事上前,对待各位师兄,十分有礼:因此全班上下,人人都欢喜他,把许多玩艺教会了他。
这草台班里的日子,果真是苦不过的,南北东西的乱走,只在村镇里赶集。一台戏做了下来,大家勉强饱饱肚子;有三五日不唱,就会连个烧饼都没得吃的。陈明智只是干得有劲,从不计较那些。
这一天,他们这个班子,来至在木渎镇,看好了戏台,预备第二天做戏。谁知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说,苏州城里的大班子,今天开锣,木渎几家有钱的大户,都被请进城里看戏去了。因此劝他们等两天再做戏,免得无人出钱白做了。班主无奈,只好让大家权且在戏台上住一夜,到明天再看风色,如若在木渎做不成戏,就开码头到别处去。
陈明智究竟是个孩子,看到这个情形,就问师傅:“听说那城里的班子,戏做的也不一定比我们好,却有大把银子的进帐,做一场可以吃半年;为什么我们不进城里去做戏呢?”
班主道:“你这真是孩子话!你看我们这样破烂的行头,是能在城里做戏的么?”
陈明智道:“依师傅的言语,城里人是只懂得看行头,不识得看戏的了?”
班主道:“话自然不是这般讲。那城里的大班,不但行头好,戏也做得好,角色齐整,个个都是了不起的。”
陈明智道:“他们怎样的了不起呢?”
班主道:“无非是戏做得好呗!”说着,叹了一口气,却又道:“其中也还有些道理,你多做几时戏,自然会明白,这时不说也罢!”
陈明智见师傅有些伤感模样,也就不再朝下问了。
就在这天晚间,大家临睡觉时,检点人数,少了一名:陈明智不见了。
全班人都慌了,四面分头去找,却哪里找着他的影子。
有的说:“莫非这孩子吃不下苦来,趁此跑了?”有的说:“莫非这孩子看中了什么女人,被勾引上了?”也有的说:“这孩子这些日子老打探城里大班的事,莫非因为这里离城近,去找别的门路去了?”大家又是骂他,又是想他。
班主不信众人言语,又只猜不透究因何故,急得唉声叹气,只是拍着大腿。
到得第二天上午,大家还在着急鸟乱的时候,陈明智却搭坐小船,笑嘻嘻地回来了。
班主一见,好似拾得宝贝一般,偏只板着面孔问他道:“怎么不和我说,你就跑了?这一夜是在哪里的?”
陈明智道:“我进城看做戏去了。”
班主道:“你不守班规,私自外出。我如不管教你,怎么能服得住旁人!”说罢,就举起竹板要打。
陈明智道:“是师傅要我去的,不能怨我。”
班主道:“我几时要你去的?”
陈明智道:“师傅说,城里大班的角色都了不起,又不告诉我怎么了不起,我只好自己去看看了。”
班主道:“你看他们戏做得怎样?”
陈明智未曾答话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捏起喉咙,又似鸟鸣,又似猫叫,比着说:“这就是他们唱的楚霸王哩!”
大家听他这一说,全都笑了起来。
他又道:“我只不懂,他们能在城里做得戏,我们却做不得?”
那班主放下了竹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哪里知道:如今做戏的这一行,也讲究这个帮口。你能拍马,会吹牛,搭上了帮口,才有你在城里混的分儿。如若不然,硬要挤进城,他们就要结起帮来,砸得你头破血流。他们讲的不是做戏工夫;只讲的钻营勾结,呵哄吓诈。有五分本领的人,会受到十分的妒嫉。看戏的也是瞎起哄,有几个内行?因此上,他们就越发地猖狂了。你看看,我这个师傅,穷虽穷,总还有几根硬骨头,能和他们在一起么?我是宁可吃些苦,跑跑乡镇,这一辈子也不想进城的了。但愿你,多得一点真才实学,把戏做好,不要把那城里、乡里的念头,存在心上!”说着话时,班主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发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