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辞 家
陈明智的家,离镇上也有五七里路。他一路走,一路想:“那个师傅真好,又有本领,不久就要和他一台做戏了,真是运气。”想着想着,就觉得脸也勾了,衣服也换了,台下千百只眼睛,都在瞧着自己。一时好像大家都在夸奖:“这个小角色从哪里来的?戏做得很不错哩!”一时又好像大家都在笑话:“这个小娃儿,什么也不懂,怎么就上台做起戏来?哪里配,轰他下去!”
陈明智想到这里,不禁耳鸣心跳,两手冰凉。这时已经快走到家门口了,路旁有一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他且不忙回家,就坐在树根上,托着腮,呆呆地发愣。
他正在那里出神哩,忽然间,后面来了一个人,戴着个斗笠,背了把锄头,远远地就大声说:“老二,你在那里做什么?”
陈明智一听是哥哥的声音,慌忙站起。
哥哥来至他面前,望了他一眼,又说:“老二,我看你这两天落了魂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呀?今天又有半天没有见着你的影子,你到哪里去了?”
陈明智生性老实,不会说谎,只胀红着脸说道:“我到镇上看戏去了。”
哥哥道:“我们做庄稼人,起早睡晚,耕田锄地,盼个好收成。年纪小的,也帮着放牛薅草,往田里送送茶饭。哪个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将来怎么得了!”
陈明智听着哥哥的教训,先是不敢言语,随在哥哥的后面,往家里走去。走了百十步路,又自想着:“我这投师学戏的事,不告诉哥哥是不行的。”这便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戏做得好,我禀告哥哥,也要跟他们学着做戏去。”
陈明智话刚出口,他哥哥的锄头,哧溜一下从肩膀上滑将下来。哥哥说:“你说的什么?你要去做戏子么?”
陈明智打从鼻孔里应了一声道:“是。”
他哥哥重把锄头掮上肩膀,口中直说:“当初爹妈临死,把你交付与我,要我将你教导成人;好了,好了,不想你如今竟然要做起戏子来了!”说着,便大踏步往家里直奔,那个样子是气极了。
进得大门,他哥哥把锄头向墙角一扔,倒了也不扶;坐下来,摘了斗笠,掼在桌上。
嫂嫂不知就里,就问:“你弟兄二人淘什么气了?”
他哥哥颤抖抖地说:“老二,老二,他要去做戏子哩!好的不做,要干这样下贱的行当,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明智接口却说:“做戏也没有什么下贱呀;一个人做戏,几十几百人看着高兴,这不是很好的行当么?”
哥哥说:“你还跟我顶嘴哩!你知不知道,做了戏子,是进不了祠堂、见不得祖先的。”
陈明智道:“那也不要紧。我看见戏班里供的祖先,全是做戏的人哩!”
哥哥也寻不出什么道理来驳他,只是十分恼怒,捏着拳头直捶自己的脑门说:“怨我,怨我!平日放纵了他,看他舞枪弄棒学着做戏也不管,今天直头要做起戏子来了。将来我死了,却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妈!”
陈明智还想说什么的,却被嫂嫂拦住道:“老二,你就省两句吧!你哥哥在为你打算,你怎么老顶撞他?你且出去耍一会儿,让你哥哥再想一想吧!”
陈明智依着嫂嫂言语,走将出去。
——你道陈明智嫂嫂为何要让陈明智出去?其中有个缘故。只因陈明智但爱做戏,不爱做田,嫂嫂素常就有些厌嫌他。庄稼人,日子过得苦不过的,家里多一口人吃饭,实在多一些为难之处。他是丈夫的亲兄弟,年纪幼小,又不好撵他。如今他自己要走,那还有什么话说。陈明智哥哥不让陈明智走,嫂嫂倒着了急;因此把陈明智支使出去,自己好用言语去劝丈夫。
他嫂嫂说:“老二一天比一天大,天天学戏,把他留在家里,总不是事。东村三叔前回要把老二过继,你又不肯。当时你说:‘宁肯让儿子做戏,不肯把儿子过继。如果让老二过继给三叔,就对不起爹妈。’这句话如今倒是应了。既然不肯让他过继,为什么又不让他去做戏呢?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明公正气地你不许他走,明天他偷偷跑了,你连他的影子都还找不着哩!”
他哥哥起初跟他嫂嫂辩驳;及至后来,嫂嫂的话越说道理越多,哥哥也就不言语了。乘着这个时机,嫂嫂向门外把陈明智叫进来,告诉他:“你哥哥答应你去学戏了。”
陈明智一听,十分心喜。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赶到镇上,和那个草台班班主说了。班主按着收徒弟的规矩,央了中人,去到陈明智家里,和他哥哥写了投师的契纸。他哥哥虽则有些不舍,也是无法,看着他去了。
自那日起,陈明智就随着那个草台班,到处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