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雪奇冤公堂结大案
况钟船到苏州,直返知府衙门,当有上下人等,齐来接住。况钟开言便问:“无锡县把尤葫芦案中人犯都带到了么?”回说:“都带到了。”又问:“淮安府有人前来伸冤告状么?”回说:“有一陶复朱,已经交保候传。”况钟便命:把全案卷宗、人证物证,一齐调来,立刻审问。
况钟刚刚换过衣冠,就待升堂,忽报:“都堂府内有一中军官求见。”
况钟道:“请他进来相见。”
那中军一径走入,行了个常礼,气势昂昂地说道:“府尊前向都爷请假半月,往淮常二府查案,今将满期,未见回报,不知何故?小官奉爷面谕:无锡尤葫芦一案,人赃俱获,经过了三推六问,铁案如山。府尊却倚仗着御赐玺书,偏信凶手的胡言,任性施为,包庇逆伦重犯,延误刑期,欺谩同僚,违抗上司,目无王法。都爷着府尊即刻进见。若已查明确实的冤情,当面回报,可免罪责;若未查明,显是无端生事,应即缴还印信,听候题参。”
况钟闻言笑了一笑道:“都爷相责之言,下官不敢分辩。下官在淮常二府,也略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正待审问。便请略候片时,看下官升堂理事。倘或问得有什么差错之处,还请指点一二。”
说罢此言,况钟便手捧那两枝令箭升堂。上堂之后,先将令箭安插在公案上胆瓶之中,然后又吩咐皂隶,替中军备个座位,以便观审。只见他,不慌不忙,提起笔来,第一个点着了陶复朱的名字。
陶复朱上得堂来,从头到尾,申诉了一番。况钟细细听完,即便问道:“熊友兰从被捕到定刑,前后许久时日,你为何迟迟前来?若是当时已经处斩,你这时即便能给他伸冤,又怎能还他的性命?”
陶复朱道:“小的只为患病在身,欲行不得;又兼未得信息,不知熊伙计的下落,因此来迟。”
况钟冷笑一声道:“你若不为你那十五贯钱,只怕未必前来吧!”说罢,就令跪在一旁,另提熊友兰审问。
熊友兰这半月不受囚刑,身体已渐健壮,上了大堂,眼睛明亮,一看就看见了那边跪的是陶复朱。这时他忘记了身在公堂,一下扑将过去,哭着说:“陶大公!你怎么此时才来?我差一点做了无头之鬼,到了枉死城了,”陶复朱也不觉洒了几点惭惶的眼泪。
况钟回过头,望着那中军官说:“你看见没有?陶复朱真身在此,熊友兰那十五贯的来历已经清楚了,和尤葫芦的十五贯果然是一点不相干的。”
那中军道:“府尊所说,自然不差。只是本案事隔多时,府尊复查,早闹得满城风雨:这就难保无人暗递消息,勾结买通了这么一个陶复朱。其中若还有诈时,就难以清楚了。”
况钟笑道:“此言有理。请你再往下看。”
况钟略问了熊友兰几句言语,便命传前往无锡的差人来见。况钟道:“本府命尔等守候娄阿鼠,尔等见着了那娄阿鼠不曾?”
差人回道:“小人们守了数日,并未见娄阿鼠回家。因此就遵着爷爷的言语,扭开门锁,进去搜查。”
况钟道:“尔等可曾搜出了什么可疑之物?”
差人道:“那娄阿鼠的家中,破破烂烂,只是些各式的锁钥,残缺做假的赌具。床上被褥全无,席下却搜到布袋一个。这布袋好似钱袋,小人们将它取来,请爷爷过目。”说着,呈上了那个布袋,况钟取在手中,略略看了一下。命那差人,一旁伺候,这便传苏戌娟的姨妈张氏问话。
那张氏前来之时,奉命带了前次公堂退回的那个钱袋。况钟问过了一些话后,接着说:“尤葫芦那天到你家时,是不是就带的这个钱袋?”
回道:“小妇人一时并未留心。”
况钟道:“现有另一条布袋在此,你看哪一条像是尤葫芦的?”
她看了一看说:“小妇人委实分别不出。”
况钟道:“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从那熊友兰手中取回的十五贯钱,是否仍如原数?”
回道:“在熊友兰手中取回的,十五贯钱,分文不差。只是后来……”说到这里,有些吞吐。
况钟便道:“有什么话,只管讲来,在本府大堂之上,还怕什么!”
张氏道:“只是后来,被县太爷手下的那些公差们,这个要草鞋钱,那个要抬埋费,小妇人只落得三五贯钱到手了。”
况钟笑着向那中军官说了一句:“这就是都爷说的‘能员’手下干的事哩!”说过,又问张氏道:“你那三五贯钱现在放于何处了?”
回道:“小妇人一时气恼,把它全买了一些粮食了。”
况钟道:“你原先交给尤葫芦的钱,和后来那三五贯钱,钱串子是否一样?”
回道:“小妇人当初也不曾仔细留心。只是后来想了一想,小妇人交给尤葫芦的那十五贯,都是拣选的大钱;退给小妇人的三五贯之中,却带了一些鹅眼夹砂的小钱。是何缘故,小妇人还没有明白。”
况钟叱道:“你既早有所疑,为何不来诉告?你只知要你那十五贯钱,就不管你甥女的性命么?”
张氏连忙说道:“小妇人知罪了。”
这时,两条布袋,同放在公案之前,况钟传来苏戌娟,问她道:“你可认识,哪一条袋是你父亲的钱袋?”
苏戌娟一眼看到娄阿鼠家中搜出的那一条钱袋,指着说:“只这一条便是。”
况钟又问:“你有甚记号为凭?”
苏戌娟道:“记得有一天,我父偶不小心,将钱袋烧了一个小洞,是我亲手用线缝补,绣成一朵梅花模样,爷爷请看,便知分晓。”
况钟就叫皂隶,抖开那条钱袋,果见靠着袋口之处,绣有一朵小小的梅花,只因使用日久,颜色已变,如不仔细端详,原是看它不出的。
况钟看罢,又和中军官说:“这里有两个钱袋,是两份十五贯钱,十分明白的了。熊友兰的十五贯,和尤葫芦的十五贯,各有来路,无锡县断的案,岂非张冠李戴,叫那李代桃僵?这真有点草菅人命哩!”
那中军官道:“那盗钱害命的却又是谁呢?”况钟道:“你不曾听说,那个钱袋是从娄阿鼠家中搜出来的么?”
那中军官道:“只凭一个钱袋,就能断他盗杀么?这话如被无锡县县太爷听得,只怕心里也会有些不服吧?”
况钟道:“若还别有证据之时呢?”
中军官道:“府尊断案,向称贤明,证据不足,自然也不会随意指在平人的身上。可又有一层,这两名凶手,府尊断定他是冤枉;府尊所说的真凶,虽则有名有姓,却是人在何处呢?放是放了两个,拿却拿不住一个,府尊在都爷面前,又怎么交待呢?”
况钟笑道:“说得也是!我若拿不住真凶,怎么能救得这两个人,又怎么去见都爷交差哩!”
况钟与那中军官把话说了,就叫过两名皂隶,从签筒内掣出一枝火签发下,道:“你等速速去到玄妙观茶馆之内,把尤葫芦案中的凶手娄阿鼠,提来问话!”
此言一出,不但那中军官显着惊疑,合堂上下,也都是你望我,我望你,觉到突然,莫测高深。
那皂隶奉了命,既不识得娄阿鼠,找不着头绪,走上前,欲待问明几句。况钟早知其意,不等他开口,又自说道:“你等一去时,自会看到娄阿鼠。不必多言,提来就是。”那况钟向日发话,说一不二,皂隶因之不敢再问,只得带着锁链,径去玄妙观。
且说娄阿鼠自从过了无锡,就放宽了几分心。船停苏州,并未介意。但觉那测字先生上岸许久,不见回来,有些寂寞。过了一个上午,只见那门子上前言道:“我师父前往玄妙观,赶趁生意,给人打卦算命,不知几时才回。客位如觉无聊,我陪客位也去玄妙观走走如何?”
娄阿鼠有些想去,又有些畏怯。那门子就说:“我那师父,丢三忘四,他看得玄妙观热闹,就会忘记我等在此。不去催促,回来定是很晚,说不定会误了船期。”
那门子原本能言善辩,何况说之再说,娄阿鼠被他打动了,这就离舟登岸,和他一同进城,来至玄妙观。
这时的玄妙观,人山人海,拥挤不开。门子带着娄阿鼠,转来转去,到得一爿大茶馆门前,门子说:“怕的我师父会在这茶馆里面,你我不妨进去看看。”
及至进去了,门子又说:“你我且上楼泡个茶,买几片糕吃吃。我师父现在虽不在此,等他片刻,必然会来的。”
那娄阿鼠毫无耐性,哪里是静坐吃茶之人,几次三番要回去;门子只用言语,将他稳住。
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忽见两名皂隶,从扶梯走上楼来。那娄阿鼠不觉立刻变了颜色,掉过头,只装作凭栏看街景的模样。
这时,皂隶已见到门子,心中恍然,彼此递了一个眼色,皂隶即便走近前,把娄阿鼠的肩膀一拍道:“娄阿鼠,你的事犯了。”
娄阿鼠回身急辩道:“我路过苏州,刚刚下船,犯得甚事?两位莫要弄错了人了?”
皂隶道:“错与不错,自有府里爷爷问话,不用和我等多说。”
两名皂隶,一面说,一面动手,早将锁链套住了娄阿鼠,拖了就走。
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皂隶直把娄阿鼠提到苏州府大堂之上,缴了签,销了差。
那娄阿鼠怀着鬼胎,不敢抬头,却听得上面问道:“娄阿鼠,你杀了尤葫芦,盗了他十五贯钱的事,是怎么做出来的?快快与我招来。”
娄阿鼠连忙叩头道:“这事是那熊友兰和苏戌娟通奸,逆伦盗杀,与小的无干。小的虽是四邻,和苏戌娟向少言语,也不认识那个熊友兰的。”
况钟冷笑一声道:“此时你还想混赖么?我让你看一个凭证。”说着,使命左右将钱袋递给他看。
谁知娄阿鼠看过钱袋,却说:“这个布袋,与小的有什么关连?”
况钟道:“钱袋是从你家中搜出,怎说没有关连!”娄阿鼠道:“平常人家,有个布袋,也要犯法的么?”况钟道:“你说这钱袋是你自己所有,我倒要问你,你的钱袋上有什么记号?”
娄阿鼠结结巴巴回道:“家常使用,哪里能记得许多。”
况钟道:“你认不得,我叫那认得的人和你说话。”这就点了苏戌娟和张氏,还有那老汉秦古心。苏戌娟把袋口绣花之事,又说了一遍;张氏和秦古心,全都记得,那天尤葫芦掮那十五贯钱时,就是用的这个布袋。秦古心又还说道:“小人和尤葫芦多年邻居,时常交往,这个钱袋,明明是他的,一点也差不了。”
这时候,娄阿鼠原是辩无可辩的了,只因是性命交关的事,因之咬紧牙关,给他一个硬赖。况钟道:“钱袋之事,暂不必说。我且问你,为甚要去淮安?既到淮安,为甚又来苏州?”
娄阿鼠道:“小的因混吃艰难,出外是为的找个糊口之处。要知出外就被推疑,小的宁死也不出去了。”
况钟道:“你既是为的糊口,怎么在淮安东岳庙里,却告诉人说,要躲过一场官司的灾难呢?”
娄阿鼠道:“小的从无此言。”
况钟喝道:“我把你这狡猾大胆的恶贼!你抬起头来,看看本府是谁!”
娄阿鼠受了半天的审问,觉得语音有些耳熟,却只想不起是何人;闻言抬头一看,谁知不看犹可,这一看之下,七魄之中减六魄,三魂之中少二魂,登时两耳雷鸣,筋酥骨软;不管他平日如何呵哄诈骗,猾坏奸刁,到此时自觉原形毕露,再也遮掩不住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天在东岳庙里,一条板凳上同坐测字,而且同舟共走了几日的,竟是知府爷爷。到这时,那一张能将红变绿、把死说活的嘴,好似缝了线的口袋,响不出声来。
却又只听况钟在上说道:“娄阿鼠!你既知本府是谁,可将如何盗财害命的事,从实招来。本府念在几日相识之情,减你一些刑罚。你即便不说时,这事已经明白,要逃也逃不脱的,只是让皮肉多受苦楚,那又何必。本府良言相告,你听见没有?”
那娄阿鼠见事已至此,跪在那里,挺一挺胸脯道:“爷爷是包公再世,小的愿招。”
况钟道:“好!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招得详实些,于你还是有好处的。”
娄阿鼠这便从头说起,如何见财起意,如何杀死尤葫芦,如何凑巧有那熊友兰来顶缸;自己当时因为有了替死鬼,放下心,满以为可以逍遥法外,其后因见苏州府到无锡复查,觉得有些不妙,因之脚底搽油,溜之大吉。
他一面说,自有人一面记下他的口供。况钟免不得还要问:“你偷到手的是不是整整十五贯?这些钱花在何处去了?”
娄阿鼠道:“小的在熊友兰、苏戌娟被捉之后两三天,见是无事了,才把那钱拿出去赌。其实只是十四贯有余,原不足十五贯的。赌了又输,输了再赌,所剩只得几贯了;那天付的卦金和船钱,就是这个钱。”
况钟道:“你只为了十五贯钱,杀死一人不算,还坐看两个人无辜送命,你的心也忒狠毒了些!如今你既已招承,死罪难饶,我判你谋财害命,你心中可服?”
娄阿鼠道:“只求爷爷笔下超生!”
况钟把脸一变,猛拍惊堂木,说道:“似你这等恶贼,平日以诈赌为生,不知破了多少人的家财。本案若非得到这多证据,险些又被你遮了耳目。自古杀人偿命,岂能宽恕于你!”说着,便喝令左右,将娄阿鼠重打四十,钉镣收监,打入死囚牢内。
役吏们将娄阿鼠带走之后,况钟却又回头问那中军官道:“凶手幸未漏网,下官该还不致为无锡县所笑吧?想来,这顶乌纱,都爷也得许下官再戴几天的了。”
那中军官侧身而言:“不敢,不敢!”这半天况钟审问娄阿鼠之时,那中军官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
只见况钟又将全案有关之人,逐一发落。一面行文无锡县,请追衙役拿去苏戌娟姨妈的那一些钱文;一面又从官库中取出一些自己的俸银,赏给陶复朱,赔他的本钱——这因为陶复朱远来作证,虽为的自己的本钱,却使得本案更加明白,大有好处。熊友兰和苏戌娟二人,当堂释放。按道理说,他们是奉旨处斩,就该等到旨意之后才能释放的;况钟却因真凶已获,不忍再让他们受牢狱之苦,这便做主放了,再行补奏。
况钟判完了案,只见堂下众人,像捣蒜一般地叩头;堂上员役们,也啧啧称赞:一片颂扬青天之声,震耳欲聋。那中军官下得座来,向况钟深施一礼道:“府尊如此用心,如此圣明,都爷得知,定必保奏,想来府尊不日禄位高升,前途无量!”
况钟含笑指着面前那两枝令箭说道:“下官只求心安,对得起这两枝令箭也就是了。”说罢此话,便命掩门退堂。
这一案,出得奇,访得奇,因此上“况青天”之名,沸沸扬扬,朝野皆知。后来那况钟曾被调升官职,苏州商民,攀辕卧辙,死留不放,皇家只好仍然把他留在苏州;他就死在苏州任上。
后人有诗赞曰:
郡中齐说使君贤,只剪轻蒲为作鞭;
兵仗不烦森画戟,歌谣曾唱是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