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还 乡
这天下午,陈明智到了甪直。
一路之上,他心里都在盘算:回到家乡,会碰见些什么人,该怎么和那些人说话。越是走得近了,心里越是发怯。江湖上落魄归来的游子,都有这一份心情,自古便是如此,这也就不消细说了。
在镇头上,有一座小小茶馆,陈明智认得,这是王老爹开的。他想先问问这几时家乡的光景,也趁此歇歇脚,便找了一副座头,放下了包裹。
陈明智离家时是个孩子,如今长得壮大了,相貌变了,声音也变了,他虽认识王老爹,王老爹却哪里认识他。只见那王老爹,提把水壶,上前来问:“客位就一个人么?”
陈明智忍不住说:“王老爹,你不认识我了么?”
王老爹泡了一杯茶,放下水壶,直揉眼睛。揉着想着,只记不起,嗫嗫嚅嚅地说道:“恕我眼浊,客人是哪一位?”
陈明智报了名姓,又说:“小时候,我不是时常到王老爹这里来耍的么?”
王老爹听了陈明智的名字,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两条眉毛皱到一起,鼻子只是耸动,几根胡子也仿佛要向前戳人。他道:“你就是陈明智吗?你不是去做戏的吗?却跑回来做什么!”
陈明智待把在外面的情形,仔细说给王老爹听,才说得三五句,却被王老爹用话堵住了。王老爹道:“我也不要知道你那些!你出去做戏子,坏了我这甪直镇的风水,一镇之人,任谁都不高兴见你。你哥哥也养活不了你;大正月里,我看你也不必去找他淘气。就说他能容得你,别人也容不得你。你这一回来,不得了,一准要带坏别人家的子弟的。”说着,气愤愤地,提着水壶进屋去了。
陈明智被王老爹这几句言语,说得直愣眼,心里想道:我吃你的茶,付你的茶钱,也不少你的,凭什么却要挨你教训?当下待要辩驳,又觉着不大好,才回家乡,怎么就和老人家争吵?没奈何,有些乏味,也不喝茶了,扔下几文茶钱,背起包裹,站起身,直往镇里走去。
这时还在新春的节令,镇上家家闭门掩户,不时从门缝里透出豁拳吃酒、掷骰子赌钱的声音,却是行人稀少。偶或遇见一两个醉汉赌鬼,虽然显着一些诧异的神色,却只是挨肩而过,没工夫跟他打话。
陈明智走了好一阵,只见迎面来了一个老婆婆,穿的一身新衣裙,头上插了许多花朵,身后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陈明智认得这是干妈李大娘,免不得深施一礼,说道:“干妈是拜年去么?这几年你老人家好?这是扣子兄弟么?几年不见,长得这般大了。”
那李大娘先是一愣,接着却听出来了。她道:“你不是陈家老二么?”
陈明智连忙应道:“我就是陈小二,干妈的眼力不差哩!”
李大娘且不答言,只是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看够了,这才叹口气道:“我只当你发了财才回来哩,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陈明智听了这话,顿觉身上的包裹,又重了几斤。他不敢吭气,搭讪着,要去牵那扣子的手,口中只说:“我这兄弟,生得好秀气!”
那李大娘忽然把脸一沉,说道:“你不用夸奖他,他是个笨孩子,值不得你留心。你哥哥想你得很哩,你算给你哥哥挣了面子回来了,还不赶快到家里去哩!”说着,把扣子一推道:“你发什么呆!戏子只有在做戏的时候才好看;不做戏,有什么好看的!”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地走了。才走开没有几步,她就“啐”了一声道:“新年新岁,出门就遇见戏子,这一年都不顺遂了!”说这几句话,声音本来很低,陈明智偏是听得十分清楚,个个字都打痛了他的心。
王老爹如此,李大娘如此,想情这甪直镇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如此的了。陈明智原来盼着多遇见几个熟人,好问问话;这时候,反而怕遇见熟人了,只顾低头快走。
他两条腿走得虽快,总赶不上脑门子里想得快。王老爹和陈大娘的言语,只在他耳朵旁边嗡嗡地响。他想着:回家,哥哥嫂嫂能容得过么?便是哥哥嫂嫂能够相容,别人的眼色能看得下么?别人的冷言冷语能受得了么?与其住不下去又走,倒不如索性不回去了。
想到这里,万分踟蹰,难于举步。看看来到离家不远那棵老槐树下面,他便把包裹放下,坐向小时候坐惯了的树根上。抬眼一望,四面好像毫无变动,只是这棵槐树,显得比前几年更老了,上面多了许多杈丫,要是在夏天,一定能得到它很大的覆荫;这时候,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没有树叶,倒是让他看到整个天空,广阔无际。他咬了一下嘴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没来由,回家干什么!一艺在身,真地会饿死人么?即便饿死在外,也比把脸丢在家里强些。这么大的世界,我却老惦记着一个甪直镇,实在太没有出息了!”
坐了一小会儿,他背了包裹站起来,望着自己家门口,贴着的几张新年门钱,随风吹动。从这里回家,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可以走到。这时他却决意不回去了,遥遥地说道:“哥哥,做兄弟的在这里给你拜过年了。将来好,你我还有相见之期;不好,来世再会吧!”
陈明智这时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他不愿意再由街上走出镇去,就绕过小路,从街背后走。这街后都是村庄,不大见到人,偏生狗多。那些狗,也看不上陈明智的模样,一条狗叫起头,多少条狗都追将来,前前后后赶着咬。陈明智一面拾砖头砸那些狗,一面说:“我只是做戏的,也不是做贼的,你们为什么打伙来咬我?”狗哪里懂得人话哩,依然叫个不停,直等陈明智走远了,这才摇着尾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