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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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梨花酿⑻

岳夫人见儿子心灰意冷,一掌拍在他的肩上,本意是想抚慰他:“明朝,何今夕死了没关系的啊,阿母早就听说韩初晓和夫君不太融洽,估计不日就要和离了。”

谁知岳明朝压根不领情,忿忿地把头撇向一处,眼神空洞无物。

岳夫人气得发慌,但又拿这个糊涂儿子没办法,只好携贴身丫鬟离开了书房。

岳明朝颤抖地捡起那张掉落在地的稿纸,揉揉眼却发现什么都没了,洁白的纸上一展如新,仿佛风过沙尘,荒凉至死。

晚上,他做了一场春宵大梦,他梦见今夕趴在他的枕边,穿着最初送给她的那件粉白衣裳,一如初见时她站在杏花树下招手呼唤岳明朝表字的模样,他泛舟而下,在落满杏花的小溪里荡漾,顺着潺潺的溪流蜿蜒,景色宜人,而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半夜辗转,他侧过身时,却发现枕头已经湿了大半,那味道只是房间里焚烧殆尽的檀香罢了。

只是他并没有到过桃花源,他也不是武陵人。

这场空梦还是结束了。

第二日,他照常到正厅向岳夫人请安,准备把今夕归家的好消息告诉阿母,仆人却说岳夫人远赴棠华寺卜卦去了,她近些天一直心绪不平,棠华寺有个与相国夫人齐名的和尚,名叫周琰,法号无尚,是道士出身,后来投靠方丈,成了棠华寺的一把手。

据说他的经文讲得非常奥妙,天楚的皇帝还想请他去宫里为皇子传道受业,可惜无尚并不为俗世所缠缚,给多少银子都不去。无尚讲究停战止伐,氐国陛下却始终不明真谛,为无尚和尚所鄙夷。

岳明朝见阿母为求一个心安去求佛许愿,兴致也索然。

仆人告知他,何今夕埋在了挨岳老爷那一块,是如今的河堤下游,一涨潮必然冲垮。此碑无名无姓,里面的尸骨化作骨灰,装在了一个木盒中,年深日久必遭蚂蚁啃噬,被耕地的老农连根拔起就保不齐。

何今夕生前怨念极深,加之在深坑里死去,邪气一定会四处乱窜,难免不会被恶灵附身,岳明朝是她心上人,报复一般也未尝不可。

岳明朝瘦得不成样子,在房间昏睡不止,时不时发出欣喜的笑声,仆人很害怕会出事,只好把饭菜送到书房门口,岳明朝一觉醒来,却谁都不让进。

岳夫人回来之后,也离岳明朝远远的,大师给她的签是不详,其目的是要她避开那些无关人群。

她见儿子精神不好,大概是染了重病。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可何今夕人都没了,她上哪倾家荡产去找灵丹妙药?

还没出几日,岳明朝就成了一副只剩皮包骨的活死人。

岳夫人也是从仆人口中得知,大暑即将到来,这饭放到门口都馊了,仆人不敢打开门惊扰大少爷的美梦,只好就此离去。

他们在屋外时不时听到大少爷的傻笑,时不时闻到房间内传来若有若无的臊气,都说岳明朝被女鬼缠身,半只脚已经踏进阎罗殿。岳夫人不信其邪,倾身附到儿子身上哭喊,但岳明朝平躺在床上,显然已经驾鹤西去。

黑无常啃了一口供桌上的梨子,感慨道:“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啊!”

白无常把岳明朝的魂魄收到锁灵囊里,捆紧了袋子上的红绳,淡漠地说道:“走吧,先去找判官集合。”

黑无常日常没心没肺:“又去望乡谷啊?判官那个严肃的家伙,简直比你还无聊,我们怎么找他要人啊?”

白无常一把夺走他含在口中的梨,看着在口腔里拉丝的梨肉,也不管他有没有咽下去:“那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我们失职,让人间又多了几分怨念,所以只好向他先行请罪。”

黑无常欲哭无泪,他可一刻都不想瞧见这个阎王,况且找他还不是别的事,还是要回何今夕这个在生死簿除名的野丫头。

生死簿除名有数千册,最近使用的这一册编号为0080411,主册除阎王最好的兄弟判官外,那就是阎王本人有复印的另一版,主册需用生辰笔撰写,而复印需耗费极大的灵力,两者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活。

而被生死簿除名的标准很简单,那就是消除墨迹,但名字依旧保留在册,形成一个空白,若是普通的怨气也就罢了,可何今夕双亲皆失,不受婆家重视,不受夫君关切,不受下人尊重,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不生出异心?

望乡谷尽头。

判官正眺望着江山滔滔的忘川河,坐在江心的阁楼中,翘起腿正推着宣纸,手中的生辰笔细细描绘着眼前的景色:搁浅的沙滩,一只红鹳抬起脚,用尖喙梳理着羽毛,几丛白了眉毛的芒草茂密得有些过盛,忘川河畔荡漾的河水拍打着岸,遥望远山,重重叠叠的山弥漫着持久不散的雾气,怎么也吹不开。

判官挑了挑远山眉,宽大的黑白袍子却被甩开,只扎一方的高髻乌黑浓密,衣袖上绣的丹顶鹤神似,樽前灼烧的焚香却为江阁平添了一丝儒雅。

见有人立在身后,他也不慌不忙,画笔一挥,便跃然从手中消失了,他截起糊在画板上的宣纸,吹去表面的浮尘,兴高采烈地放在桌面上,兀自坐在欣赏着。

“董卿,你的画还是那么虚假!”

黑无常黎平撇嘴道。

白无常知道哥哥讲的是判官不爱描绘现实中的忘川,是因为阿九从不带魂魄来望乡谷这一段的支流渡河,所以忘川河畔东往往凄冷,两人又不交涉,难免连这偌大的黄泉关,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被叫做董卿的判官,是阎王最信服的人,因为他资历丰富,还是天帝派下凡间来支援地府的大员,阎王惜才,舍命送了天帝许多宝贝,才让他甘心留在这一望无际的望乡谷,拿着这么点薪水干最辛苦的活。

董卿乐在其中,也毫无怨言,八百年间屡次去到人间,总是会回到地府拿阎王寻开心,从未叛离的想法,冷酷一如无情无义的阎王。

但黑无常经常在背面给判官取小名,为海东青。或许因为董卿与冬青两字过于相像,又看不惯这个关系户对地府的所作所为,所以每次都是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扯着来望乡谷,偶尔向他请一次安。

虽然黑无常议论地府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判官从未计较,他只是要求阎王小惩大诫,让黑无常涨涨教训。

虽然只是小惩罚,但黑无常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说董卿半句坏话了,只是碰到这个人,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讲。

判官见他说自己的画丑,还是毕恭毕敬地问道:“你二人来此何事?不妨直说。”

董卿比他们官位大,自然是不用站起来迎接的,白无常晃了晃锁灵酿,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里面有双有情人走了,临走时总得让他们团聚。”

判官眼皮也不抬,径直摇着手中的笔:“人魂离体时已无七情六欲,我何故要成全前世的爱恨?”

白无常径直认错,低着头向他行礼:“邪气四溢本是我们兄弟二人的过错,幸好没有酿成大祸,还望判官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这一次。”

判官不动声色,想再观察一下兄弟俩的神色。这个黑无常虽然无理,但却十分有趣,不如问白无常讨要收个关门弟子,倒也是他的福分,就是不知黎平意下如何。

千百年来,黑白无常活得谨小慎微,黑无常偶尔闹事,闯到殿下那里,也只是因为有白无常护着,训斥一顿便算完了,两人来望乡台的次数不多,怕是想请他们做客都难,何况是黑无常亲自服侍他。

判官不说话,面上不露齿,心里却早已笑出了声,见他们言语间并未冲撞,想着也是出自白无常的提点,顷刻间便画笔为蝶,一抹黑墨便在纸上晕开了。

泛着荧光的蓝蝶在天空肆意地飞舞着,悦享自由片刻,便被一滴墨追赶上,知道不能脱离本意,便振翅凌空于判官指尖,久久停留,不肯离去。

“不如我与你做个交换如何?只要你把人间私藏的酒上缴,我便不计前嫌,不仅把何今夕的魂魄取回来,并且赠这对佳人一场好梦。”

黑无常侧过身,一把拨开挡在前面的弟弟黎平:“不是说判官一向铁面无私吗?今日个怎么改了性子,还跟殿下学起来了?”

判官笑而不语。

他为这酒可不是贪图人间的知味,而是十王垂涎许久,阎王朋友很多,平常老爱聚一聚,这没点私藏怎么能行。

嗯……所以他是在为殿下考虑。

“想好了吗?”一道温淳的声音倾倒在白无常的心中,黑无常缓过神来,心疼的无以复加:“那可是我私藏在人间的宝贝啊,你怎么可以一下子全拿走,好歹也给我留两瓶吧!”

他差点没跪在地上呐喊苍天啊。

但白无常的眼神着实不善,一下子他就收敛了,带着幽怨的语气转弯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从此以后不再找我们兄弟俩的麻烦,我还是能勉为其难答应的。”

判官启唇,故意唉声叹气:“看来你还是不怎么情愿啊?”

这是,黑无常拍马屁的机会就来了,他几乎是竭尽全力,配合着判官的一言一行,那阿谀奉承做到了极致:“那怎么能呢?大人您日夜操劳,想必没收这些酒也是充公,大人若愿意到人间走一趟,小的自然是不胜感激的,若不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再渡过枫杨老树的禁锢,亲自给您送来。”

黑无常的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就差没躬着身,端着茶给判官煽风点火了。

判官坐在石凳上端端正正,手指十分有规律的敲击着桌面:“让我想想……”

黑白无常轮番看判官的脸色。

判官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好拿乔做大,见两人紧张的不敢说话,他先预言:“不过我先说好了,下次再犯同等错误,可不是罚酒这样简单了。”

白无常再次躬身一拜。

稍后,这只带着荧光的蓝蝶便扑腾着翅膀,一头钻进装有魂魄的锁灵囊里,黑无常瞠目结舌,再也站不住了,迫不及待地使用咒术,想一探究竟,但最终还是被判官阻止了。

要知道,殿下赐予兄弟两人的这只破袋子可是天上独一无二的宝物,耐三昧真火,耐百尺寒冰,耐仙术攻击,甚至装得下整个天宫,里面是仙境是炼狱他不知道,他只听黎平说这只破袋子他们赔不起。

没想到判官幻化的蓝蝶,竟然可以穿透禁制。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啊!

兴奋之际,只听判官用带着蛊惑的声音,平静地陈述道:“此蝶为食灵蝶,只能用一次,可吞食带有邪气的魂魄,我已将何今夕的生魂放入此蝶,望二位好自为之。待到蝶变重新化茧,茧蜕破壳,长成幼虫之时,方能出现梦中境,蝶变即为死亡,蜕变亦是重生,明白了吗?”

黑无常楞楞点点头。

白无常听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竟被吸引进去。

判官一个响指唤醒了两人。

他嘴角隐藏着淡漠的笑容,打了个哈欠显然有些憔悴,“你们都退下吧,休息完我又要去人间执勤。”

他们知道判官仅凭一人之力不可能协理地府和人间两大区域,所以他在外放了八个分身,共同打理轮回之事,只是分身一到时间就会回归,以确保放出的纸片人完好无损,这会怕是已经乏术了。

见判官不好远送,两人只好各自遁去。

紧接着,判官默闭双眼,倏忽间他便以化身几丛芦苇,随着风的方向飘着。

这张画已定死在桌面上,再无人敢撼动它。

黄泉关尽头,白无常在前,黑无常在后则屁颠屁颠地跟着。

“黎平,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黎塘在后面气喘吁吁,一脚陷进黄沙里,气得直呼白无常的大名。

白无常为了节省体力,干脆一句话也不说,这黄泉关魂魄渡过容易,是因为他们死后便会散去七情六欲,可要是遇到通用仙术的人,只能走捷径入内。

他们如此,天帝也谅无可奈何。

所以很好奇,孟婆是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回跑这么多趟的,……难道仅凭热爱人间的美食?

两人在漫漫黄沙里艰难跋涉着,汗水濡湿了两鬓的发缕,全身早已湿透,舔了舔干涩的唇,方觉舌尖有腥味袭来,原来是剧毒无比的曼珠沙华也嗜血。

“终于到了。”

黑无常看着眼前常开不败的曼珠沙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白无常倒是没有大多震惊,由于他们是非人,只能靠食用混灵与别的媒介滋补灵力,这黄泉关虽地属孟婆释迦管辖,是魂魄短暂的栖息所,但他们来的次数可不比外人少。

黑无常累得扶着双膝气喘吁吁,差点没一头栽进滚烫的沙子里。

白无常却不顾及哥哥的目光,凝固元神默阖双眼,手腕处的红线若隐若现,之后便伸出长长的丝线,一路蜿蜒至那片如火如荼的花丛,此时正值无风之际,只见曼珠沙华浅粉色的花蕊在空中汇聚成一团,沁人的香味随即散发出来,两人呼吸吐纳之间,便一点点将粉末吸吮进去。

两人额上的红莲印记似乎加深了一些,黑无常跟着他虔诚合掌,享用完曼珠沙华的粉末后,精神更胜百倍,一反刚刚的狼狈。

白无常知道,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一程。

从红莲在身的那一刻起,也就代表着他们要为地府承受千年的孤独。

黑无常有些亢奋,一时无所适从,他问白无常:“下一站我们去哪?”

白无常目光灼灼,“当然是——捉鬼了。”

锁灵囊里天翻地覆,正发生着不一样的故事。

巨大的白莲开落,趺坐在花蒂中央的一双人两两相望。

这里面气候不齐,不见天日。终年浸润在粉红的壁樯间,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静得连外面呼呼灌进来的风都能听见。

岳明朝在那些没有任何表情中找到了何今夕。

才进来的魂魄自然不会懂得,失去记忆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岳明朝好不容易从那群人中找到何今夕,却看到何今夕带着很深的怨气,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他以为今夕还在赌气,谁料刚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立即陷入了昏迷。

一轮孤月悬挂在天空,荒芜中的墓碑立在广场,四周是灯火俱灭的房屋,草丛里栖息的蟋蟀唱起了哀歌,一切静得非常不自然。

岳明朝看着旋转的四周,他自问自答道:“怎么又回龃龉村了?”

正当他准备回岳家时,却发现岳府不见了。

真是个诡异的梦啊!岳明朝一个人提着灯,走在雾气弥漫的大街,忽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他回头一看,一片枯叶也没有,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路上的风很大,吹得他有些力不从心,正想拿袍子挡一挡,白光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今夕双颊淌着泪,见到岳明朝的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步子一顿地往后扭头。

“今夕……”

岳明朝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辩解道:“今夕,我不是故意抛下你的,只是……”

岳明朝声音哽咽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何今夕捻着帕子拭泪,她的心已经被岳明朝伤得支离破碎,浑身的怨气已无法压制,她指着岳明朝心脏的位置,面目狰狞:“岳明朝,你问问自己的心,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岳明朝无语凝噎。

“发泄感情的工具?一个可以随便抛弃的女子,还是想攀高枝的低贱丫头?!”

他的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她的语速很快,字字句句无不带着诛心的词汇:“从我嫁入你们岳家起,不!从你不反抗母亲取我为小妾起,我便早已发现,你对我根本是存心利用,你知道在龃龉村这个小地方,依靠个人能力走不出去,所以你上附乡长,夜传密信,不惜卖国求荣,明朝,我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你了……”

岳明朝红了脸,把头撇过去:“你想多了,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何今夕不肯罢休,一把甩开岳明朝的手,低吼道:“到现在你还在逃避吗?明朝,我在你身边十三年,我们同床异梦,每每你安睡在枕边时,我总会扪心自问,我这么放纵你有没有错,如今我才明白,自己错了!”

她踉跄了两步,最后扶着墙慢慢坍缩成一团,缩在角落肩膀忍不住地抖动着,岳明朝想上前安慰她,可懦弱最终还是阻止了他。

他悬在半空的手落下了,孤月就这样照在两对拆散了的离人身上,照在泛着苔痕的瓦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