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梨花酿⑺
说来也是蹊跷。何今夕作为岳明朝的童养媳,多多少少也是有感情的,岳家大少爷看不起父母把亲女儿卖掉这是一回事,可本人也没有纳正妻的意思,怎么就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妾呢?
除非,这里面另有隐情。
要么是岳明朝的条件不允许,要么是他家里不同意,再者,何今夕的一度逆来顺受。
我待着这里实在不耐烦,虽没有蚊虫叮咬魂魄,但人饿了毕竟要吃饭。
我又打起了个歪主意,不如悄悄进入岳家的祠堂,吸食一些烟火气总是好的吧!只要不动桌上的贡品,相信神龛供奉的菩萨会原谅我的。
于是,按计划我跟着一个岳家人的步伐去岳府,岳家仆人很容易辨认,通体穿哑灰短粗,男子系丝绦一条,女子双髻留待,都是一些守规矩的人。
岳家的制度严苛,半夜三更是不能出岳家大门一步的,岳家大夫人发了顿脾气,怪责岳明朝误因小失大,岳明朝表面服气,却也只能暗下忍耐,跪在祠堂不发一言,这时有讨好的的侍女前来送饭,他也是爱答不理。
我飘进岳家祠堂里,放在一旁的饭盒的香味却着实吸引到我了,心里惊讶:这里面装的莫不是鲍鱼海参?岳家大厨的手艺也太好了趴……
只可惜竹盒密封性很好,无法窥见其中一二。
这岳明朝也是来搞笑的,小小的身板一脸的稚嫩,只怕是个十五大的娃娃,跪姿倒是很端正,祠堂里香火熏着人忍不住咳嗽,捂在这种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围在灯火旁的蚊虫放肆叮咬,他白嫩的脸上被叮了好几个大包,他却浑然不知,一声不哼地跪在那里,像是在跟岳夫人赌气。
岳夫人才不管这些呢,这会子怕是已经睡死,这就任由着岳明朝胡闹了。
回岳家的仆人进进出出,大多都是由岳夫人叫回来的,还有些个夜猫子,不愿在府内安稳睡觉,就趁此机会跑去街上寻快活,高低有喊何今夕的名字的,但都是恹恹欲睡,只怕何今夕本人听见,都得七窍生烟。
见他们兴趣全无,丝毫没有真正想找回这个小妾的意思,我也不能出手,只好打了个哈欠,躲在祠堂的后面呼呼大睡,完全忘了要吸食一些岳家人供奉的香火气。
丑时二刻,岳家的公鸡就打鸣了,那尖锐的叫声,把在外欢愉刚回岳家的仆人全都喊了起来,岳大夫人也是个奇葩,就这样让贴身丫鬟风露挨个去叫他们,不仅把岳明朝给闹醒了,还推着岳府上下在祠堂排成一列,坐在主位撇着小嘴,动不动就喝口西湖龙井。
“瞧见你们一个个失魂落魄,这贱丫头离开了岳府,就这么巴不得她回来啊?”
原来是来问责的啊!我伸了个懒腰,坐在树杈继续隔岸观火。
有仆人立即反驳道:“不是,何小姐毕竟待我们也不薄……”
岳夫人拍桌子,“那也要分清主次,怎么一个个都护着她呢?可别忘了谁才是岳家的掌管者。”
仆人睨了眼祠堂里上供的岳家主的尊位,个个心里都是明理人:岳家主好些年立了个功劳,被前任里长封为了大户,这才让半道中落的家族百废待举,岳夫人因此得意忘形,天天惦记着瓜分岳家主财产的事,岳家主前两年身体每况愈下,这财产呢就变成了遗产。
岳夫人这一主持那还得了,不仅把岳家上下整顿,还到处宣传“龃龉村”巴掌大还还不起眼的破地方,原先村里靠养鳖发家致富,在岳家这条地头龙的带领下,就变成了圈养鸡鸭,搞得整条河乌烟瘴气,连县令都下令彻查此事。
但岳夫人干的事还不算奇葩,主要是为人更奇葩,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仆人与岳家大少爷岳明朝,岳明朝气自己的母亲神志不清,仆人也是仗着岳家薪水高每天忍气吞声,就别说凌晨五点叫人请安这件事够离谱,更是将岳家主的坟墓每隔三个月就迁移,还说是换个风水宝地滋养,会有助于岳家大兴。
我无力吐槽,岳家大夫人这思想,就别说是有助于岳家大兴了,岳家主在天有灵,怕是得气的活过来。
话说岳夫人啊,看大家眼神不对劲,连忙指着站在那里的岳明朝,又唾沫横飞道:“还有你,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怂包,读书不行习武更是一大糊涂,不像夫君半点,日日与那贱丫头在我面前秀恩爱。”
岳明朝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岳夫人口不择言,多少也会给他留点面子,怎么就轻易把下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全说出来了。
岳夫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悉心照顾他的母亲了,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抱怨不会解决的仲裁者。
岳明朝对母亲有些失望,虽然说这是哺育自己十余年的母亲,但面对离家出走的爱妾,还是不免要为她辩解一两句。
“阿母,今夕已经一夜未归,儿子派遣下人找她,也是情有可原对不对?”
岳夫人翻了个白眼,差点没说“心里装着小初恋,还故作姿态”,何今夕这个小贱人丢了,还恨不得爬墙去找韩初晓吧。
但是,这些再过分的话,她是万万说不得的。
见儿子顶撞自己,她只好假模假样捻着手帕掉几滴眼泪:“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何今夕的爹娘卖了女儿,说不定在哪大吃大喝呢!这小贱人养在后院迟早会养出感情,母亲要你留着妻位,是打算许给一个正经人家,而不是给何今夕留着,等我死了再扶她上位!”
仆人们置若罔闻,此时想把耳朵闭起来,也宁愿当做听不见。
岳明朝顿时间就红了眼眶,低着头陷入了很复杂的情绪:“阿母,你说什么呢?”
岳夫人捻了捻身旁的发财树叶子,放在指尖磨碎,些许她是看出了岳明朝左右为难,低沉地还是附下身,丝毫不在意仆人的目光,说出来的话还是令人难堪:“可她有什么好的啊?她嫁给你三年,既不能为岳家增添一儿半女,也哄不来家里开心,难道你要你侍奉左右,就是为了私心而已?”
“当然不是!”岳明朝骤然抬起头,他哽咽着挪移到岳夫人面前,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我对她的感情不一般的,这种感情阿母是不会懂的。”
我玩弄着垂落的头发,自觉没意思的很。
但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我眼前一亮,正看到岳夫人“噌”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岳明朝的鼻子骂道:“既然你护短,我倒是想看看,何今夕这个小贱人是授意暴走,还是置气而走!”
岳明朝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岳夫人全都堵回去了。
“三日之内,若是她不主动回来,我岳家便开出和离书,放何今夕一条自由路,从此你与她生生不见,若是她知错,肯向我先低头,我便罚她在祠堂誊抄《南华经》一百遍,一日不许下人给她送饭,我这就不计前嫌了!”
岳明朝怯懦地蠕动着嘴唇,他的眼眶恍然落下一滴泪来,叩首时手止不住的颤抖,他在尽力隐忍着什么,可声音还是带着啜泣:“喏,阿母。”
我摇摇头,暗叹道这是哪位神仙写得片段,情节如此老套,竟然古早还会有这种妈宝男!
可他们都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他们的情感如此立体,我甚至能清晰地感知道到岳明朝因为年纪不到掌控不了岳家实权而存在的无奈,还有对何今夕的怜爱……
可惜岳明朝分不清什么是爱,她只知道把何今夕留在身边就好,却不明白正是岳夫人的强势,和自己的软弱逼走了她。
故事到底会怎么发展呢?
我枕着双臂,望着头顶上的星空,倦怠地眯起了眼。
北斗七星正呈一个大漏勺状,高高的悬在天空,其中以天枢为起点的斗身亮得十分通透,瑶光为终点的斗柄收敛了半分光芒,却仍然遮掩不住王气。
明日就起伏了,初伏定在七月中旬,三伏是一年最热,阳气极盛之时,不知道龃龉村的村民们,又会以各种方式度过这一天呢?
这天夜里,我趴在树上一动不动,正准备回去觅食,岳家却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我突然想起来,何今夕还没回来呢!
抬眼却看到后院一个木架上,白布蒙住一个呆板的躯体,露出手的部分红斑较多,估计是仆人找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但通过大片乌黑的头发,和指甲里残留的泥土,看出来她是跌入了捕兽的陷阱,而那恰好又是一个盗洞,
她挣扎着想从里面爬出来,于是放肆扣岩壁上的泥土,岩壁湿滑,她没有麻绳或者梯子,只能眼巴巴望着井口大的洞,看着时间由白天变为晚上,可是她太累了,眼角的泪痕已干,插簪的发上也堆满了枯叶,她好几次冲外面大喊,可路过的马车,行军的队伍,山匪惊弓大鸟的声音,一一都没有救下她。
她开始埋怨,岳夫人的苛待,岳明朝的虚情假意,世人的冷漠无情……
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加上饥渴难耐,何今夕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听着夜里的风停息了,听着眼前逐渐乌泱泱的,好一片熟悉的人,她像抓住那个在黑暗中救赎的岳明朝,却发现伸出手,她什么也抓不住。
还有爹娘的身影,她看着爹娘的那张模糊的脸,始终在笑着,他们多想在今夕无忧无虑的年纪陪伴在身边啊,可是可恨的战争,把氐国的十八座城池踏破了,这些爱使诈术的平国士兵,到达他们的村庄,第一件事就是强取豪夺!
他们竟然连老人和妇女也不放过,年幼的孩子坐在流矢横飞的疆场哇哇大哭,看着边境唯一的净土生生变成血流不止的坑坑洼洼。
爹娘含泪把她送到岳家后,便给了她一个贴身佩戴的玉符,许是岳夫人见钱眼开,连爹娘给她的最后一个信物都不肯留,她原以为跟着岳明朝会过上好日子……
可没想到……岳明朝只会处处容忍这个辛苦哺育他多年的阿母。
岳明朝是她撕裂氐国这个童年阴霾的一束光,他帮她取被风吹到柳树上的风筝,不料失足落到了冰凉的春水里,夜晚的时候帮她点烛火,她写书信托人到处寻找父母时,也是他找的关系,冬日里披上大氅,提醒她不要在冬雪里踩,鞋湿了又给她换上新的一双……岳明朝对她的种种,她始终都记得。
可儿大避母,岳明朝长大了,却不像儿时有人欺负她那样仗义相助了,他的心里一直住着韩家小姐韩初晓,从开始见面到花前月下,她都曾见过的。
她的心无坚不摧,碰到这种情况时,也只能假装不在意。可是时间长了,纸也包不住火。终于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岳明朝正好约韩初晓在凉亭一起写诗,却被起夜的岳夫人抓了个正行。
岳夫人竟然没有说什么,反而指责她没有好好管束自己的夫君,韩初晓郁郁寡欢,这时爹娘已经把她许配了另一户人家,立秋后便会出嫁。
韩初晓许诺,这是和岳明朝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她会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可后面岳明朝偷偷和她眉来眼去,谁又知道见没见面。
岳明朝说,他并未对韩初晓有过逾越之举,在场的哪一个仆人又敢信,还好他们愚忠,只是图岳家那点浮在表面上的油水,平常基本找不到时间出去,这才把岳家那点小秘密保存至今。
但从那以后,岳明朝就变了一个人,大概是偷吃被公开于众,他便事事都顺着岳夫人,她的事也没敢落下,岳夫人蛮横,只肯让她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她气愤地嫁给心上人为妾,却发现岳明朝把对韩初晓的爱全都转移到她的身上。
不仅不允许她随便出门,并且出席任何场所都要随身带着她。更过分的很,岳明朝对她身体上的迷恋,远胜于日常生活中的接触。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但却根本无法反抗,岳夫人的夹击更造成了他们关系的僵硬,岳明朝始终在心里摇摆不定,他也搞不清是相处多年的何今夕重要,还是养育多年的阿母重要。
直到新婚那天,岳明朝喝得尽心,在招待完宾客后回偏房休息,她坐在房间等待良久,盖头下她看见岳明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嘴里唤着的却是韩初晓的名字。
那时她的心便已无法治愈。
最让她痛心的不过是,岳明朝掀开盖头看到她的容貌时,一边呼唤着韩初晓的名字,一边把她放倒。
都说酒后吐真言,她倒是想剖开岳明朝的,问问他的心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人?
岳明朝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输为了得到她,他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闹,喜欢看她认真地看书。
儿时他只是路过柳树,才顺手把纸鸢捡了,闲的没事才会帮人研磨,至于冬雪冻人,他的确是感同身受,才会如此关心她。
至于后面感兴趣,完全是因为何今夕卖到岳家时十分自卑,不懂得打扮自己,而性格又与他相反,长大却对自己爱答不理……
她听了岳明朝的话,想躲在角落哭泣,却发现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纠结,难过,失落,绝望,抑郁,以至于苦闷,烦忧。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原来自作多情的只有她何今夕一人……
岳明朝毕竟关照自己,料到酒后失言,很快就向她道歉,她一直耿耿于怀,不愿把心事透露给岳明朝,对他甚至多了几分忌惮。
前天晚上月黑风高夜,她不过是吐槽了几句下人编排了他的事,便扬言要把这些下人赶出家门,何今夕开玩笑的本事很差,岳明朝却不懂附庸风雅,兀自抱着枕头又要睡书房去。
她本想出去散散步,也是她倒霉,竟跌落进林子的盗洞里,困在这里两三日出不去。
终于,她熬不住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断食而亡,岳明朝曾派下人来回搜查,但他们只是杀了个无用的回马枪而已,与何今夕而言,她的心已经死了,再救她的身于事无补。
我窝在树上想,这么早岳明朝应该还在睡懒觉吧。岳夫人已经醒了,这是两个进山打野的猎人找到的尸体,如今他们虎视眈眈,还在前厅恭候岳夫人打赏。
岳夫人草草了事,她还对下人说要找个随便的地方埋了何今夕,可怜的岳明朝,三天赌约即将来临,竟还不知道与何今夕天人永隔。
我看着仆人嫌弃地抬走何今夕,悲伤就这样毫无知觉地溢出了心头,若是岳明朝知道何今夕彻底地走了,会不会难过得无法自抑?……会不会毫无波澜?
我把头转过去,正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发现黑白无常双臂合拢,站在屋脊的鸱吻上,立在月光下的两道鸿影,他们笑意吟吟地睥睨这底下众生,面对何今夕的尸身损坏不为所动,悲伤既不流露开来,反而无动于衷。
我气愤地想拿构树上结的红果砸他们,但手上的动作却凝固了,他们也头一次碰到魂魄看到他们不跑的情况,继续恬不为意,神色中带着微微的诧异。
当天夜里,就发生了很怪异的事情。
岳明朝被恶鬼缠身,一整晚都没睡好,后院的灯火始终辉煌,醒来后他的眼眶乌黑,着中衣连靴也不穿,岳夫人亲自来书房看望,看他写到一半的字搁了笔,桌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大感欣慰。
岳夫人是乡间出身,只有岳明朝精通文墨,他抚摸着薛涛笺上规整的小楷字体,上阙为“浮生若梦”,下阙为“为欢几何”,竟然能落款都没有留下。
他默阖双眼,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来,他絮絮叨叨,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今夕她回来了,今夕她回来啊!”
岳夫人双手交叠,一时心态崩溃,满脸赘肉压着哭腔,刻意在那张布满妆容的脸上留下痕迹:“明朝,何今夕已经死了,她掉进了深坑里再也出不来了,你就醒醒吧!”
岳明朝脸颊上还带着泪痕,他拿起铺陈在桌案上的稿纸,轻轻举起给岳夫人看:“不!阿母,她还活着,这是昨日她写下的,我与你做的赌约还算数嘛!求你别让我休了她行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呜咽,岳明朝拽着岳夫人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着,他刚满束发之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这会已是万念俱灰,颓废在米黄的佛垫上,挺直的脊梁一下就弯曲了。
“不会的,今夕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岳夫人也瞒不住他了,没想到三日不到,他不见何今夕一天,都如此伤心欲绝,至于落在地上的那八个字她是读不懂了,还得请个先生教她,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