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梨花酿⑶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大抵是因为客人来此都找不到路,黄泉关一直是由判官管辖的区域,经过的人都得在青铜鱼盉那里通报姓名,每日不管晴雨,花海尽头总是堆满了密密麻麻,在那里等候的魂魄,由此,我便产生了一种逃离现实的想法,这些小九九瞒不过孟婆,她也只是调笑两句,对于每日面对着这群死因都不几何的魂魄,她也乐此不疲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只是太阳晒屁股,我又蒙在被窝里做春秋大梦时,她已经先我一步。
我总是隔三差五地问她有没有办法让我回去人世,或是调查清楚没有,而她就跟欠钱不还的老赖一样,喜欢给颗枣再打个巴掌,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实际上总是会偷偷摸摸背着我在一面镜子前自言自语。
后来我从古籍中得知,地府高官奖给孟婆的镜子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的十世镜,我十分艳羡这种有特异功能的宝贝,总想在她和那只名叫桑的乌鸦聊得口若悬河的时候,借孟婆的十世镜瞻仰一二。
这歹毒心思不起还好,一起就没完没了,晚上躺在胡塌想的不但是十世镜,呓语也与十世镜有关,白天是十世镜,梦境深处也是十世镜,我好像魂魄出了窍,一天到头仿佛啥事也没干,就连倒忘忧水的时候都溢出了杯子。
生意惨淡的一天,孟婆又跑去人间搜刮宝物了,我耐着性子左顾右盼的走下楼,心里有个声音始终在提醒我,浅尝辄止,浅尝辄止……可是我还是揭开了围在十世镜上的一块黑布,画面提示我需要警惕一些,遂沿着字迹念出了声:第一条,重制会发射十里寒霜,以防止宵小祟动。
第二条,基本功能:追溯之人可自视,也可输入生辰解码,备注:只能揭示目前此人的前生故事,转世特异之人除外,另附加,前生故事以长屏投放,如有需求,点击重映或展开即可。
第三条,繁杂功能:解锁个人背景,家世来历,包括上穷碧落下黄泉,有辟邪驱恶,净化神灵,渡化魔物等奇效,十世镜与初始者歃血结盟,传承者可通过初始者遗物解约,十世镜认为有资格成为传承者的人,必须交换最珍贵之物托于空间寄存,若传承者死亡,或流落他人之手,十世镜会检测传承者是否还在人世,若进入轮回,则吐出前者的珍贵之物,其他则自毁。
这一段我看的云里雾里的。但还是勉强读懂了。
如果说释迦是现在的传承者,那她已经拿到了前者的遗物,并且将自己的珍爱之物交了出去,她是入侵者,就必须折在这一关,那如何能避过寒霜呢?
当然是找个目标击中了!
我眼疾手快地揭开十世镜上的黑布,自然地躲到一处。十里寒霜果然发动了攻势,齐刷刷朝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我赶紧躲在桌子底下,拿破布盖住脸,透过十世镜的方向,还是看到了这折煞死人的十里寒霜,往面前的木墩发射如针芒大小的尖刺,落在木墩前时,后面的书架却被寒冰冻结,我正想挪动一步,不凑巧正瞧见寒霜将书架倾翻,书架上的瓷器发出嘭嘭的撞击声,在顷刻间化为了一堆齑粉,我吓得捂住了嘴巴,等到晶蓝的光束完全消逝,我才敢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十世镜总算恢复了平静,我点击了一下屏幕,那Q弹的质感犹如凌波微步,是那么的不真实,但很快我就适应了这种错觉,将唯一一件带在身上的手钏扔进了空间。
这只手钏原是我在人世时峨眉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直视若珍宝,日日将它放在枕头安睡,我看这珠子不俗,有事没事便戴在手腕盘弄,如今将这珠子献给了十世镜,也算是了却红尘。
十世镜觉得没诚意,竟将它吐了出来。
我皱了皱眉,最终对孟婆的东西动了心思,找了个玲珑塔径直扔给十世镜,十世镜默许了我的身份,画面提示已默认为传承者,我点击“确定”,画面果然切换到短屏的画面:
黑黢黢的原始森林里,一个头戴黑色幂篱的女子正驱动着手上的铃铛,召唤越来越多的黑色气体,这些气体在树枝前肆无忌惮的流窜着,有时误伤地上的走禽,有时刮落好几丛翠绿的树叶,荆条之间的欢声笑语十分刺耳,像极了三岁孩童在哭闹,她的全身遍布琳琅,细瘦的腰肢流动着几团迷雾,幂篱下掩盖的红唇更加夺目,鼻环在一次又一次的摇摆中清脆作响,她的身侧却又一团更大的黑色气体,看着这一切不为所动。
随着女子幅度的加大,站在树丛间就像在跳舞,黑色气体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她便发出一声声愉悦的笑声,餍足而饱满后,这些气体全都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团更大的黑色气体也随之消失了,她揭开厚重的幂篱,露出熟悉的脸,随后赤脚走出那蛇虫遍地的森林,全然不顾毒蚁啃噬。
我大惊失色,两腿发软地跪坐在原地,手颤颤巍巍地调回原档,这下十世镜彻底黑屏,我也看不到峨眉那张恶毒的脸了,当我闭上眼睛回想,脑海里峨眉站在森林驱使恶鬼的画面却映入眼帘。
不可能,峨眉绝对不可能背叛我……这一定是孟婆的离间计!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接着刚刚的画面延续下去。
这次我学乖了,连忙展开了全屏,妄图想从这完整的图像中看出一丝使了咒术的痕迹,可峨眉狰狞的样子却依旧浮现在我的面前,搅得我心神不宁。
画面一转,变成了那段天花高发的片段,那时等等说马上要梅雨季,爹娘身体不好,要帮我照料她们的风湿病,峨眉也找借口说回去探亲,于是我便瞒着两人去了灾区,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峨眉很早便对了动了歪心思,她不单要与我联合开十里春风茶馆,人到了开业倒是没见一个,分红利的时候硬要往跟前凑,我念在是发小的份上,便处处忍让她,上学堂时帮她舞弊,长大了有好吃的让着她,有好玩的想着带她去,甚至探花郎招亲时都把绣球扔给了她,她送我的手钏我也一直留着,谁成想她竟借此夺走我的姻缘,在手钏里下雪上一支蒿……
这就不难解释十世镜也会嫌弃这样的贡品了。
可是千错万错,她也不能恨我到这种程度。难道说从接触我开始,她便步步为营?
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竟会这样与恶鬼狼狈为奸。
……还是说,她被恶鬼利用了?
自我来忘川小馆的第一天起,孟婆就对我说,峨眉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以为她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画面一转,又到了她与那团强大的黑色气体做交易的时候。
繁华的都正街,我与峨眉曾在一颗百年枯树下许过愿,那时年关将至,我与她都把愿望写在纸上,折成千纸鹤扔到这可枯树洞里,如今却成了她的不堪过往。
她的眼睛里满是贪婪,手上的金戒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她空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树洞,轻许下愿望:“梦貘,梦貘,小女希望能和一个人互换人生。”
空洞的树洞发出回应:“好,我答应你!”
她双手握成一个拳,再次许愿道:“小女希望那个人永不超生!”
空洞的树洞笑了:“好,这个本尊也可答应你。”
“亲爱的梦貘,小女希望能长命百岁。”
“好……”
“还有满门富贵!”
树洞又再次答应。
“小女还希望……”峨眉好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欲望树洞,永远也填不满她的野心,树洞也曾悄悄劝过她:
“欲望太多,雷公会找上你的。”
“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这可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呀,我只是帮你参考一下正确答案而已,到时候可别把我暴露出去……”
峨眉每次都信心百倍:“放心,就算天塌了,也有人愿意顶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都这么做了,那就不要怕后悔。”
“我向来只信人定胜天,至于鬼神什么的,他们公务如此繁忙,估计也顾不上人间的水火。”
树洞又在后面加上阴森森的一句,“既然本尊达成了你的愿望,希望你能履行约定,助本尊修成人形……”
太可怕了!我微微失神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抹脸上湿润润的,竟然是痛苦的泪水,峨眉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了她?
我记起儿时地零碎片段来:她从小双亲皆失,在街上经常被人当做乞丐,和年纪小的孩子抢东西吃,大人常常是一口唾沫一把烂白菜朝她扔过去,不过我发现后,就把她带回了家。
由于我在家不怎么讨喜,爹娘为了避讳,也只能声称养了个丫鬟,实际上那个时候我身边已有了等等,我为了一碗水端平,经常带着她们两个出去玩耍,可以说,她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年纪再大一些,我便离开了京城远赴山清水秀的汴洲,峨眉作为我的好友,自然义不容辞地支持我,等等卖身契在爹娘那里,我本想让她解约,寻个好差事找个好人家嫁了,可她跟了我这么久却不舍离开,我在峨眉的资金帮助下,便开了十里春风茶馆,日日招待路上风尘仆仆的过客。
我与她有过非常多的美好画面,比如说一起偷吃厨房里的点心,瞒着教书先生把课本画得乱七八糟,提着灯摘邻居地里的枇杷,还有一起过许许多多的年尾,在对方脸上洒面粉,假装饺子里吃到了铜板……
可是,她不能这样对我。
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坐在一旁的木墩上,全身好像被抽干了血。
我索性赌一把,输入等等的生辰,看看她的命运是否有所不同。
我的躯体被邻舍发现后,等等和峨眉都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原本以为峨眉会为我的死悔恨,谁知在我得小院,两人吵的不可开交。
等等要为我置办棺材,请汴洲城与我交好的朋友来哭丧,峨眉却不同意,大概是动了她的银子的人都跟她有仇,她不光不给我这份体面,并且当着外人的面当场摔杯耍脸色,闹得家里来的几个姻亲唏嘘不已。
等等明白我的遗产大家都要来分羹,十里春风也还要运行下去,她不想峨眉这样的女子毁掉茶馆,便上门找峨眉理论,结果没见到峨眉本人,还狠心把她卖到了奴隶市场。
等等在那里因为不听命令被卖场的人鞭打得不成样子,找了户客商投身,那老爷却长得十分丑陋,还常年不回府邸,寄人篱下已经很难受了,谁知嫉妒心强的婆母却不放过她,暗地刁难不说,还设法要害死等等肚子里怀的骨肉,府邸里的侍卫们都欺负她。
婆母一计上心头,趁某天夜里等等睡着了,绑了根白绫在房梁上,不知不觉地掐死了她,事后还伪装成上吊,欺骗回府的老爷,老爷并不知情等等害喜,竟派下人裹着尸体丢到了乱葬岗,等等带着仇恨在人间作乱,还好被游历人间的孟婆释迦所救,判官给她划上一笔,最后还是轮回了。
峨眉也受到了天谴,由于听信坑蒙拐骗的道士所言,把丹药全都吞了,被恶鬼攻讦最后暴体而亡。阎王从黑白无常的手底下擒拿下她,把她交给了十八层炼狱的人,不光要历尽七七四十九道雷霆之刑,并且永世不能轮回成人。
我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到木桌前,本想倒口水喝,不知怎地竟碰到了十世镜,“哗啦”一声十世镜便着了地,化成几片大小不同的碎片。
我慌忙地从地上拾起十世镜,镜子的碎片到处都是,一时扎伤了我的手,由于我是魂魄,便没有见血。
谁知,孟婆早就站在我的身后。
她的面色阴沉得厉害,我还没有开口解释,她便化身银白大蛇用尾巴将我扇出去几米远,我飘到了空中,拾起了地上的碎片,再想拼凑送回她手中时,她的眼眶红彤彤的,挽好的青丝也落了下来,珠钗掉了一地,她也随之癫狂。
无数的风沙灌了进来,迷乱了我的双眼,直至把整个破旧的大门打碎,把忘川小馆淹没,她朝我奋力地咆哮着,仿佛在奋力地宣泄着砸碎她这些珍宝、破坏她这些器具、还不经他人同意翻看十世镜的不满。
可已经来不及了,整个黄泉关都在地动山摇,忘川小馆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随着风沙的灌入而倒成了一堆废墟,我唉声叹气,只见一道白影飞快地掠出屋外,在一望无垠的花海里徜徉着,我抱着唯一那块尚且算完整的碎片一路跌跌撞撞,跑的过程中鞋袜意外走丢,我全然不顾涕泗横流,悠悠然飘上天空。
所幸我福大命大,被孟婆一个喷嚏甩出去老远,降落在距离忘川小馆十米开外的仙人掌……外。
仙人掌老人家活了千百年,没对我造成二次伤害,已是十分难得。
此时身在花海之外,也见不到狂躁的孟婆大仙了,我暗呼一口气,低头保护着怀里的十里镜,它正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胸口,折射出身后广袤大漠的异域风情。
头顶的阳光有点晒人,就连沙漠里的蜥蜴都埋在沙砾里,做隐形的捕猎者,舌头一卷,一只指甲盖大大小的飞虫便落入腹中。
作为魂魄的我,也异常的口渴。浑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的不着调。这时,天空飞来那天的纸片人,它握拳头捂嘴作出惊讶的表情,意思是又让我跟着它走。
这条路是我没有走过的,我虽心里担惊受怕,有了上次的教训,却也知道它绝对不是,那贼心不死的黑色气体的教徒,而且走了这么多遍黄泉关了,这是孟婆一个人的地图,再怎么荒谬也不能带我去沙尘暴中心吧。
我和纸片人就这么走着,它时不时回头看我,为了节省口水,我也懒得动嘴皮子,只是静静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朝它微笑或点头。
许久,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我以为绿洲的边缘就是一弯甘泉,于是高兴地朝那里飘去,纸片人见拉不住我,也急忙跟上我去瞧个大概。
近了却发现是海市蜃楼。
我扑了个空也不气馁,只是打了个转又往回走,这时纸片人才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那片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兴奋又激动。
我感到疑惑,却说不出口:不是已经确定不是这里吗,怎么还傻乎乎往里走?
城墙外的护城河已经完全干涸,千年的古楼,居然还有放狼烟的烽火台,屹立不倒的旗帜随风飘扬,大红的黑体字已经掉色,看不出人烟弥留的痕迹了,土砖混合的城墙有千万道划痕,布满乱石的甬道上却寸草不生,或许也看得出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于魂魄而言,只是一处可移动的避难所罢了。
我跟着纸片人走向甬道,才发现露天的空城别有一番光景,上空飘荡着许多五彩斑斓的裙带,古老的空城灌进来的风声也是很好听的。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孟婆把忘川小馆搬到这里来,应该会有很多魂魄光顾吧!
但纸片人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了,它飘着飘着,面前就出现了一堵高的移不开的高墙,我不禁纳闷地挠挠头,它也挠挠头。来回绕了个圈后,然后果断地离开了这里。
难道是带错路了?
我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只顾跟着纸片人飘来飘去。
……面前出现了一扇钉满铆钉的大门,小小的牌匾上绣着清晰的两字:东南。它指着这扇禁闭的门,拼命地朝我点着头,我顿时放松了戒备,头皮一硬正打算一头撞上去……
纸片人一惊,弯起香肠嘴又做了一个“o”字形。
但身体一闪,还是穿过了这扇门。
紧接着,我就回到了摆渡老翁送我来的……那片水域上。
妈呀!要是我再低一些,就要被河里的食人鱼啃完了。
这下就不是钓鱼了,而是鱼钓我了。
不过跟孟婆那么久,我也学了她不少简单的法术……呃,不过,还没在现实中正式演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