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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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梨花酿⑵

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只好答应了她的另类要求:“好,只要你提供住宿吃食,只要不违背你们忘川的规矩,我自然愿意帮你。”

她正欲开口,我接着说道:“不过,你答应过我的,也不能反悔。”

孟婆点点头。

“需要我怎么做?”

孟婆神秘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最终揭开了冰山一角,立马代入了孟婆的角色:“你只需站在风口迎客便好,不要惹门口的两尊青铜人像,他们会把你当作恶灵消灭,不要跟十殿阎王打交道,他们的脾气也很不好,另外,忘忧水卖十个铜板一碗,耄耋和垂髫孩童是特例,一律发放赦免令牌,其余的暂时想不到了,想到再告诉你罢,从明日开始,由姐姐监督你行事,待到你完全熟稔,姐姐就可以轻松一阵了。”

我暗骂了句“奸商果然黑”,表面上应付得很好,见天色逐渐昏暗,摸了摸憋憋的肚皮,抬头:“我饿了,有吃的吗?”

她显然忘了我现在非人,也需要进食的原理,这一敲后脑勺,果然记起来了,沉吟了片刻:“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结果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望着盘中的五分熟炙烤田鼠,恶心得吃不下饭。

“你看,这只从苞谷地里的田鼠如此硕大,我捉来之后立即想到需连皮带毛吃,是考虑到你的营养问题,还有炙烤过留下的淡淡血迹,多么像拉丝啊,简直可以成为国宴上品,秋娘,你说是不是?”

她的眸子里带着纯良和善遮掩不住,我再这么绝情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心,为了调查我的死因,只好将计就计,道:“是是,孟婆姐姐的恩情秋娘记下了,不过您老人家答应的事情可得履行啊。”

孟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怎么不吃啊?虽然魂魄的食物确实不怎么,不过起码也是姐姐的一番心意,你不能辜负吧!”

我叉着盘子里那一动不动的田鼠尸体,嘴角止不住抽搐着:“你们神仙都不用吃饭的吗?这田鼠半生不熟的,没有病菌吧……”

她嘟囔了两句,还是决定帮我烤熟盘中的食物,我正臆想她会使用什么法子,忽然她两指闭拢,在手腕的脉络上使了一道咒语,那散发的金色光芒俨然在手心化成一簇跃动的蓝色火焰,慢慢变成更大的橙红,聚焦在那盘盛满田鼠肉的瓷器里,我由最初的不屑转为惊讶,却不轻易表露在她的面前,只是唇形弯成了一个小小的“o”字。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田鼠肉在盘中,从皮毛一体变成焦香四溢,也失去了原本的腥骚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田鼠肉香,随着咒语的加强,她的面色也愈加惨白,等到完全结束,她的脸上写满疲惫,还不忘自我安慰地说道:“我只是黄泉关一介小官,御火术百年之前上天庭偷学过而已,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凑合吃吧。”

她从宽大的袖子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汗水,准备转身离去。

我冲她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声“谢谢”,便开动了筷子。

散沙风声簌簌,温暖的屋子内咀嚼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天空中飞来一只乌鸦,我仍在享用着肥美的晚餐,目光却被这只扑棱着翅膀的乌鸦吸引了:它的叫声凄厉,并且朝忘川小馆的方向飞来的。在一望无垠的荒漠边缘,除了天空中被风沙卷起的蓬草,很显然,这只乌鸦是如此的显眼。

果不其然,它停在了离孟婆最近的窗棂上,停止发布讯号后,边整理着凌乱的羽毛,边等待主人的吩咐。

孟婆大概是想避嫌,乌鸦读懂了她的眼神,于是飞上了她的肩膀,伏在她的耳边说悄悄话。

于是我也学着乖乖闭嘴,因为我知道,孟婆今日才决定帮我寻找死因,我的消息绝对没那么快。

我假装毫不在意的吃着饭,耳朵还是尖着点,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乌鸦说完一大段鸟语后,孟婆的神色就变了,一下子就从大馒头的颜色变成了夜市阑珊的灯火。

最后孟婆镇定了几分,用一个“知道了”作为结束语,又在半空划出一道咒语让乌鸦安心离去。然而这次不同刚刚,咒语印刻成一道复杂的符咒,她立即加印了一掌,然后在我眨眼之间,这道符咒就消失了。

我嘴里还在嚼着肉,手上沾满了蜜汁的香味,孟婆扭头看着我,阴鸷的警告我:“今晚的事千万别说出去,不让我会把你变成田鼠肉。”

我手里还拿着半截骨头,听到这正大光明的威胁,连忙举着手投降,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会不会,我已经是个死人了,除了黄泉还能逃到哪去啊!”

孟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任由我在这两居室的屋子里蹦跶了。

一楼倒是跟个陋室没有什么差别,忘川小馆门前立在黄沙的木渎已经残破不堪,隐隐约约识得下阙“神鬼勿近”四字,两层的小木屋,通通都用破旧的长绸布遮住,东一块西一块地在空中飞舞这,看起来就像被老鼠啃坏了再缝上的一样。

我嫌弃地咬着剩下的排骨,却把收拾碗筷的事情抛之脑后,仔细搜罗二楼,却发现孟婆这个抠搜的奸商,不舍得拿出来观赏,还是藏着不少好东西的,比如说红靺鞨,随侯珠,七香车,名叫掩日的宝刀,还有一些我没见过海底的贝壳。

些许是跟海里的各位大仙交情不浅吧,这又是送砗磲的,又是送海柳的,勿闯进来还以为孟婆跟龙王有些猫腻呢。

夜色渐渐包围了忘川小馆,广袤的沙海万籁俱寂,昏黄的落日沉下了,寥寥几颗星星点缀其间,为灰蒙蒙的天空增添几分隐秘,金黄的沙子依旧滚热灼烫,晒得曼珠沙华纷纷合上了花苞。

这里的白昼与外面不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重复着同一天的绚烂,比如曼珠沙华永远开的这么好,比如沙海里除了伫立的沙棘,就是比人还高的仙人掌,等孟婆准许我出去采果时,我已经学会借助风让腾空的身体起飞了,带上篮子,穿上防护服采沙棘,偷拿孟婆的琼浆玉液做沙棘汁,这滋味可真好……

替黄泉打工的第一天,孟婆就全副武装,把自己包得跟个角黍似的,恨不得全身上下不漏一点,孟婆告诉我,她的月钱只有九两银子,不从这些路过的魂魄收点保护费,都供不起她日常去人间消费,我有些无奈,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孟婆,还要靠私活赚银子。

不过她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仅教我如何叫卖,还辛苦地告知过往的魂魄如果穿过望乡台,最主要的是苦口婆心地劝人家喝下忘忧水。

才开始我什么都不会,这会已是汗涔涔的了,孟婆当着那些魂魄的面说回去要给我熬凉茶,结果画了一个饼,背过身就威逼利诱,不好好干活就把我熬成凉茶,哎!真是两面三刀的女人啊。

不过我看那些惆怅的魂魄连喜怒哀乐都不知晓,估计也尝不出这跟凉白开一模一样的忘忧水是什么味道,我见他们一个个化作泡影,也皱起了眉,不知等真正调查清死因的那刻,我也在花海尽头喝下了忘忧水,转世轮回后,是否还会记得在黄泉关的这一段。

今日诚惶诚恐卖完一桶的汤后,我随孟婆回了家,我腰上系着钱袋,两手抱着圆木桶,孟婆走在最前面,而我在后面磨磨蹭蹭。虽然这一天吧,总感觉孟婆夹杂着私人恩怨在刻意报复,但我并没有私心,趁她不注意事拿她点那微薄得可怜的月钱,或是摸黑溜到她的房间罩个麻袋打一顿,简言之我还是挺感激她,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魂魄。

一脚踹开那张破门后,风沙便一股劲地灌了进来,吹的一楼的摆设全都落了灰,鉴于孟婆是神仙不用吃饭,归家之后给我烧了水,又板着脸做了顿饭,一下子兜里少了那么多铜板,孟婆也只好按捺住把我煮成凉茶的冲动,含泪数完袋子里的钱,然后偷偷藏进自己的小宝库。

后来我终于得知,黄泉关的日期是可以改变的,原因是我误碰了一个按钮,午觉初醒刚想出去散散心,沙漠里便下起了雨,准确的说,就是化成雨的冰雹,紧接着就下雪,得亏我及时关掉了闸门,没有酿成大祸,孟婆才没有拿鸡毛掸子对付我。

百无聊赖的一天,黄泉关的生意进入了淡季,孟婆趁着结界薄弱又溜去人间玩了,而我待着鸟不拉屎的忘川小馆,掰扯着一块干饼,蘸着水打算就这样过一天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啼叫。

——是那天我见到的乌鸦。

这次它并没有在窗边落下,而是围着屋子打圈,凄厉的啼叫不止不休,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

趁着风小,便留了一扇窗给它。高低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虽然已经转晕了,然则看到这么明显的指示后,还是在我的指尖停住了。

它的羽毛蘸了不少的血迹,尖喙带着食物的残渣,掉落的羽翼,显现出瘦弱的躯体,它实在站不住了,我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扶住它,学着孟婆的语气,问道出什么事了,它张望了一下四周,见主人不在,轻轻地啄着我的手指。

我又不通鸟语,只好从书桌下找医药箱先给它包扎,可是这顽固的鸟儿是个急性子,在我弯下腰的片刻,又飞了出去。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飘着跟了上去。

那鸟儿本还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可跟着跟着便起了飓风,风吹进了我的眼睛,吹得四周的曼珠沙华都意乱情迷。

忽然,上空想起一道空灵的声音,一团混沌的黑色迷雾出现在我的眼前,长出了人的眼睛,却没有嘴唇和鼻子,我吓得往后一退,那声音却异常地蛊惑我向前:“一千年了,没想到黄泉关还有魂魄逗留……”

他的声音很浑厚,回荡在整个沙漠里,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正好孟婆不在,我心想:找个人聊聊天也不错。

干脆就盘腿坐下了。

那声音爽朗一笑,它的原形在青天白日的阴天格外醒目,我忍不住调侃到:“若说这戈壁滩荒凉寂静,你不也是那其中之一,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某位上仙囚禁在这里的吧!”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声音微微颤抖,看出来这位老兄是在生气:“错了!我是这望乡台的封印,若没了我每日辛勤区分每个魂魄的秉性,他们又怎会提前知道投生好坏,变成什么。”

他们……应该就是指记录每个魂魄详细的地府工作者吧。

“可你为何在此徘徊?”我最感兴趣的点不在于他是谁,而是起疑的身份。

他哈哈大笑,两颗巨大的红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天气正好,我难道就不能出来逛逛吗?况且混沌里那么无聊。”

哦~我知道了!他的原形是只恶鬼。

我耸耸肩,赧然地别过头:“原来兄台跟井底之蛙没有什么差别呀,姑娘我正好有空,兄台不如说说自己的故事?”

他明白我是在变相嘲笑他无能,却也没有伸出魔爪把我抓进混沌,而是嗤笑道:“千年之前,我本是南天门的副将,蟠桃大会那日,只因邪祟扮作太阴宫娘娘没有出示请帖,我笑脸躬身迎了进去,谁知在莲池她竟打伤几个侍卫,借醉意说要把诛仙台永久封禁,天兵见劝降不住,于是把这个事捅给了天帝,天帝派遣托塔天王镇压,滔天的江水引入天际,雷公也发动了剧烈的攻势,一刹那东海浩荡,日月失色,这邪祟在众神的合围下,终于成了海底之兽,而我因私放邪祟作孽受到了重罚,他们以儆效尤,在我身上下了七七四十九道血咒,扔下诛仙台派我看守望乡台,这漫长的千年啊,黄泉关不知过了多少来来往往的魂魄……”

他合上凶狠的眸子,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我听着他又长又臭的故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说完了吗?我迷路了,可以为我指点一二吗?”

看到我拆台他也并不气恼,而是再三斟酌后开口:“小妹妹,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只要你助我避开门口那两只青铜鱼盉,我便送你回孟婆那里,如何?”

他用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心中一惊:孟婆释迦曾对我说不要惹门口两尊门神,看样子,经过这两个青铜鱼盉的通过,才可离开浩渺的黄泉关,而两尊青铜鱼盉的作用远不如此,他们手持的刀戟还是打开望乡谷结界的必需品,由于这两尊鱼盉只听从判官的吩咐,所以没有他的指令任何人,甚至于一只鸟都不能擅闯望乡谷。

估计除了活动四肢,在这荒无人烟的花海尽头待上千年,这只老怪物早已腻了吧。

他步步驱使我往外,手里是有一定的筹码的。首当其冲,就是我最先误入这里,和他主动搭讪,这第二嘛,就是明知道魂魄没有喝孟婆的忘忧水离开黄泉关,七魂六魄会流落三生石旁,直至七天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分明是掐准了我会和他做这门不公平的交易。

我来黄泉这么久了,什么魂魄我没见过,有狡黠把水当做忘忧水喝掉的,又跑到忘川小馆说要砸馆子的,甚至还有提前跑到天庭给各位神仙打小报告的,纵再怎么使诈,不都被我和孟婆捉回来了嘛!

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嘛。

我灵机一动,眼珠子转上一圈,立即联想到可以借助黄泉关这时有时无的飓风逃跑。

于是,话不多说,我马上就捂着肚子,痛苦地喃喃道:“这位兄台,我还要回去吃饭,在下恕不奉陪了,告辞!”

我冲他作揖,然后在这场飓风来临前,提前逃离了事故场所。

然而,我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

正当我漫无目的的跋涉千里时,我的身前出现一个做小动作的纸片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术,它的小嘴始终成香肠样,没有十指握成拳头的小手指着前方的路,还替我带起路来。

我才开始并不相信它的话,走了一段路后,逐渐找到了原路的脚印,我向它伸出大拇指感谢,它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便飞入高空寻不见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孟婆许是心情不好,或是发现我小半日不在忘川小馆,却闭口不谈这件事。回到这里后,我也没有提前遇到那个被贬下凡间的副将。她拨着书柜前那五颜六色的按钮,连连换了好几个频道,一时窗边出现月朗星稀,立在黄沙之中的沙柳也随风摇摆,一时暴风倾盆,砸的屋子破破烂烂;连门口的席子都遮不住飘进来的一头雨雾;一时陷在风雪,屋子里的毛巾都结了冰锥,原本晒太阳的断肠树苗也焉了好几个度,用凋谢枯黄的叶子表示抗议,调来调去,差点给这个按钮整无语了,孟婆就一个人坐在窗台,单手捧着半边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广漠里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与其说是听雨,还不如说在神游,她的眼神很空洞,始终让人琢磨不透。而我作为纯纯的打工人,老板都如此心猿意马了,我当然得好好摸个鱼,趁她发蒙时,我便拿木桶接了一整桶的水,熬成沸水泡茶喝,虽然这个桶坏了漏了不少,孟婆并不外乎这些,叫她游历人间的时候带一个,每次都是口头上答应得很好,一回到骄阳似火的黄泉关,回到熟悉的忘川小馆在桌上胡乱地找水喝事,一口一个忘个干净。

而我与她,自从缔结这短暂的盟约后,便不能轻易地出来,除了帮她到处宣传她的忘忧水有忘却生死,忘却痛苦的奇效的口头语外,我再也没提过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与她的交流不多,既不能寄希望于她的身上,我也只能凑合用属于忘川小馆的每一件东西。

当我托着茶盘,用茶洗过滤了一道后,澄澈的雀舌还是残留着许多浮沫,风一过,这些浮沫便张力扩散,消失在淡雅的瓷杯中。她的神情有些哀伤,似是联想到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作为局外人,也没有理由过问。便把茶盏轻轻地推到她的面前,兀自赏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