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分离:贝内德蒂独特小的主题
乌拉圭作家马里奥·贝内德蒂的小说,有许多篇写了主人公的预感。有一篇的题目索性直接用《预感》。作为拉美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对人类的精神领域的预感发生了兴趣,我想到滕刚一篇题为《预感》的微型小说,两者不约而同地探究预感,我们可以比较欣赏两者用什么方式去勘测存在的奥秘。
我选择了贝内德蒂的《消防人员》,他是一位有意识的预感能手,而滕刚的《预感》是主人公朦朦胧胧的预感。两者,都有会出什么事的预感。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可能碰到过这种会出事的预感,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所谓的唯物主义者会拒绝相信这种现象,不过,小说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致——小说有点不讲道理?
预感是《消防队员》主人公自豪的本领,他因为预感毫无落空地实现,赢得了朋友的崇拜。主体事件是他预感到家里发生了火灾,他及时赶到现场,我们来看看他的表现:他没有迅速地去灭火,而是“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领带结儿”,“带着谦恭的胜利者的风度准备接受他的好朋友们的祝贺和拥抱”——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我也替他着急:为何不去灭火?这就是贝内德蒂的沉着之处,什么也不说,却在主人公自得的胜利者的形象中,使我们看到一种“分离”——预感的兑现和现实的火灾的分离。或说,主人公沉浸在预感的胜利而抛弃了现实的救急。
我的一些文学朋友,常会询问我:微型小说怎么表达主题?应当关注什么主题?确实,一篇微型小说,总要传达什么。我曾当过中学语文教师,那时,我不得不按教学的统一套路和模式去归纳课文的主题:通过什么故事,表现了(或歌颂或揭露了)什么主题。
如果作家按此模式去欣赏去创作,那么,其作品肯定要出问题,往低浅了说,主题就会单一、明朗,就会是道理的传声筒。再说,那样理解主题就狭隘了。现在的作家,不再能看穿一切、把握一切、掌握一切了。因为现实往往无序、模糊。何况,小说作家的任务其实有两个。一是提出问题,不作结论。《消防队员》提了个令人焦急的问题。二是呈现形象。按美国作家辛格的说法:故事(形象)长青,观念容易过时。所以,微型小说的主题应在“形象”中呈现。至于有什么主题,读者自会挖掘,而用不着作家出力不讨好地代替思维(交代)。
同一个“分离”的主题,贝内德蒂的《表情》则是完全不同的题材。主人公是个神童,在不足七百字的篇幅里,写了他从小到大的艺术生涯。他演奏的各种名曲大受欢迎,但是,他的追求方向脱离了艺术本体,而去注重自己演奏时面部的“表情”,以致他忘记了乐曲,仅给观众表演他的“表情”。结尾是:最忠实的朋友们仍热衷欣赏他的“表情”的无声的独奏音乐会。
钢琴演奏的主体应是乐曲,钢琴家却投入表情的所谓“演奏”,这是荒诞的分离,是钢琴家的悲哀,观众和他本人竟然认识不到。我联想到荒诞派戏剧家贝克特戏剧中的人物,常常是动作和语言截然分离。这种分离的现象,在我们生活当中不也司空见惯吗?只不过,被忽视了,而作家提醒了我们。
《报应》是一个极端的题材: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这种双重性的故事,有着源远的历史。可以在小说历史找到它们的诸多的同胞。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博尔赫斯的《我和博尔赫斯》《另一个博尔赫斯》,包括贝内德蒂的《另一个我》,实为《报应》的变体——一个人内部的两个人,也是双重性的范畴。这类题材有戏,即故事性强。
《报应》里的双胞胎使用了相似、雷同的外貌去冒充对方。故事沿着双胞胎的团结到分裂的方向发展,两个人分裂为不同的政见、不同的组织,外貌掩护了诡计。贝内德蒂小说的结尾,总是在事情发展的关键和危机的时刻煞笔,人物的命运不可逆转。
分裂比分离力度大些,但又是分离的另一种表达。我想起《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拔一撮毛一吹,就出现无数个孙悟空,替他招架危机。这个魔幻的手段可能幽藏在当代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处。我曾写过一个人对恋人的想念,她想一次,恋人就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次一次想,想一次,就有一个实体的恋人出现,以致她的室内挤满了无数个不同时间出现的恋人。她能够中止这种想念吗?她得面对这个众多的相似的恋人的尴尬,他们却是由一个人分离出的无数个。恋爱和婚姻,一个人内部的双重性,是逐渐被对方发现的,矛盾、冲突由此发生。
来欣赏贝内德蒂《另一个我》里主人公如何应对出现“另一个我”的尴尬。作者将无形的隐秘的“另一个我”实体化,赋予“另一个我”忧伤的性格,却又不透露原因。忧伤发展到了自杀——一个的另一半自杀,完全是分离成两个人那样相处,他还为“另一个我”戴孝,同时,也是解脱,恢复到正常(“另一个我是”异常),他的忧伤被死去的“另一个我”带走了。他还是难过——涌起一股思念之情。
上帝和魔鬼同在——存在于同一个人的心里,平常的异常,是一个人内在的矛盾生态。贝内德蒂孩提时很忧伤,他的父母感情出现过分裂,这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同时,给今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难道作家童年的不幸是文学的大幸?他总是关注普通人的异常。其实,目的是驱魔——心灵的魔鬼。小说是作家驱魔的方式。
可以看出,贝内德蒂对探索人物的异常很投入,他说:“奇闻轶事是短篇小说不可缺少的弹簧。”他曾在评论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时引用略萨的话:“我深信,文学在本质上是违反常情的。”此话不也是贝内德蒂小说的追求吗?贝内德蒂在评论胡利奥·科塔萨尔的小说时,揭示其运用的创作手法:幻想发生在真实的环境中,让例外,即意外事件突然发生在惯常和日常的生活中,如读者的生活中。这不也是贝内德蒂的创作手法吗?贝内德蒂深受莫泊桑、契诃夫、卡夫卡的影响,并且,又继承了拉美文学的传统,构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笔触简洁、性格鲜明、结尾意外。
贝内德蒂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他对世界的发现。我时常感到,一个作家,一生可能写了无数部作品,其实也就是一部,只不过,反复表达同一种想法。例如,加西亚·马尔克斯表达各种人物的拉丁美洲式的孤独,奥尔罕·帕慕克作品中弥漫着土耳其式的呼愁(可视为孤独的变体),村上春树钟情的主题是寻找,而贝内德蒂注重分离的揭示。我在十年前阅读他的小说时,归纳出了个诱惑,因为贝内德蒂笔下的人物几乎都受着诱惑,正如他的作品集题为《让我们坠入诱惑》。诱惑——生活在幻觉中。后来重读,我发现,分离比诱惑还要深沉、确切。他写了不同的分离,这更有普遍意义。阅读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人物分离的可能性、预兆、尴尬,不也是我们存在的境遇吗?
分离是贝内德蒂发现和表现存在的独特视角。关于所谓的主题,我倒倾向于用内涵、意蕴之类的词,因为,我们将主题这个词用得过于狭窄和封闭了。如果沿用主题这个词,我是不是已注入了别样的意思来启用它了呢?总之,贝内德蒂小说里的形象,我们可以读出多种意思,也就是多解性多义性。作家写好了形象,读者自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