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变异:一组强劲有力的典型形象
每个成人身体里都住着个小孩,只是一般人察觉不到。等到你想童年的事儿了,那个小孩会蹦出来,说:“我来讲,我来讲。”那一刻,你会乐不可支。
其实,我知道我心里住的那个小孩,我会倾听他给我说故事,那是我小时候的故事,就是那个小孩的故事,当然,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儿童视角。
我也会去书店,时不时地去儿童文学书场,像去会一会一个小孩。常常拎一摞儿童小说,喂一喂自己。于是,就有了这本《荒诞故事集》。德国著名作家乌尔苏娜·韦尔芙尔的所谓“经典之作”。我对号称的“经典”保持着一种警惕,倒是对荒诞有着亲近。到底有多荒诞?
显然,是混在儿童文学中的一部可供成年人阅读的作品。老少皆宜,只不过,着了儿童的装(封面设计)。封底提示:3~6岁亲子共读,6岁以上独立阅读。
我确实希望有朋友和我“共读”,我暂时没有条件跟“3~6”岁的小孩一起共读。我倒是属于“6岁以上”能够“独立阅读”的读者。1954年出生的我,那个“6岁以上”的“6岁”实在太遥远了。我却读得饶有兴趣,还时不时地发出会意的笑,那是住在我心里“6岁”的那个我在笑。而且,我的童年、青年、成年都在笑。我的心里住满了无数个年龄段不同的我——我们一起笑。
我6岁的时候,没有福分阅读这样的荒诞微型小说。我真的期望有几个“3~6”岁的小孩同时阅读这个文本,从而看看他们的反应。
我说过,每个人都是一部大书。《卷笔刀轶事》里那位“女士突发奇想——她要写一本大部头的书”,似乎作者是一位目击者:瞧那女士——采用削铅笔的方式来催生她的句子,竟然削出了六千五百一十二根铅笔,却“第一个句子还是没有出世”,然后,她写大部头的书的初衷转化为意料不到的成果:这次削铅笔的纪录登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世界顶级家庭主妇》里的那位女人,立志要当世界顶级家庭主妇,她将屋内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洁净得“连狗儿都不好意思傍着它撒尿了”。显然,这是个有洁癖的家庭主妇——都洁净了,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于是,她收集打扫出的垃圾,然后再抛洒,由此,她就不愁无事可干了——能够“带着微笑进入梦乡”。这种打扫、污染的循环,使我想起西西弗斯推的那块巨石,只不过,无效和反复由家庭主妇自己造。其中在对垃圾的清扫和抛洒中,家庭主妇获得了生活的“乐趣”(意义?)。
要是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会发生什么?《黄色的故事》里,那位女士“特别钟爱黄色”,吃、穿、住,她都锁定单一的黄色,而且,行,她也选择了黄色,因为沙漠是黄色。黄色的脸、衣,融入黄色的沙,人消失在其中——都是同一种黄色。一家子都在沙漠里玩起捉猫猫的游戏,黄沙遮蔽了一家人,幸亏有太阳的暴晒,脸上有褐色的晒斑,这细微的差别,使人发现了自己。
乌尔苏娜·韦尔芙尔的这组微型小说的方法,使我想起另一部书——匈牙利有位作家的《一个女人》,他的开头统一用“有一个女人”,两位作家竟然不谋而合。区别在于,《一个女人》写了九十余个女人,其实是写了同一个女人,而韦尔芙尔写的是不同的女人——每个女人都是一种典型,接着“有一个女人”,是《栽进花盆的女人》,这个女人自恋还不够,她还要老公每天赞美她,“要百分之一百地像对待一朵鲜花那样对待她”。男人把一朵鲜花和一个女人视为同类,就给他栽在盆中的女人浇水,双方的微笑那么默契——配图,给文字增添了额外的细节,一种可贵的补充。绘图者贝婷娜·韦尔芙尔显然和作家是姐妹。
《如此未雨绸缪》的那个女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是个“凡事都要计划得天衣无缝”的女人,作者罗列了五种假设,说明那位母亲对爬山计划的周到严密——正如现实中我们的计划、规划一样,但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哪怕一个小小的意外因素介入,我们也会失序、失衡,计划会乱了套。那位母亲没计划到会踩在山道上一坨牛粪上,由此导致了一场灾难。
《纸片女郎》中的那个女人,她追求苗条,作者列出了她早、中、晚三餐的饮食——其中,她饿了就看着烹调书,由此保证了“绝对苗条”,一个出奇的情节是:一股风吹来,她正看的烹调书合上了,她被书夹在里边了。只见书,不见人,她成了一个书签。这是卡尔维诺所指的“轻”,由“轻”可见存在之“重”——主人公的命运的沉重、可悲。
从性别来看,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两种人的基础上展开——这是小说最大的母题。说了6个女人的故事,调节一下,《刻板先生小记》的主人公是个男人,他的刻板跟《世界顶级家庭主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使我想到契诃夫的《套中人》,他“套”在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里了。一个典型的细节是面条,当他发现起锅的面条长短不齐时,他以捞起的第一根面条的长度为基准,去修剪其他面条,以保持所有面条的整齐划一。典型人物形象,需要典型的细节去表现,往往一个经典的细节可以支撑起一个典型形象。
刻板先生追求的是统一,《不同凡响的人家》里,那一户人家,讲究的是“跟别人就是不一样!”两种追求都导致了荒诞——那户人家连宠物也得不同凡响——一头与环境不相配的长颈鹿。因为小孩子太低,全家人长久地伸长脖子欣赏长颈鹿,拉长了的脖子,并号称自己是不同凡响的长颈人。
过去,文艺理论常提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关于典型的话题,其实仍未过时。我认为,这个“典型”,还可放宽泛些,我倾向典型形象。人物仅是典型形象中的一个主导部分,情绪、状态、意向,不也是典型形象吗?
韦尔芙尔像一个雕塑家,她用文字雕塑出一组典型形象。其中的典型人物,愿望和结果往往相悖,事态的发展在人物执着执迷某种意向(颜色、洁净、规矩、计划等等)的过程中,走向了反面,或说,由一个极端转化为意料不到的另一个极端,人变成了花朵、书签、颜色之类的异物。
德语文学有一个强劲的主题:变异。这个源头可以追溯到卡夫卡、舒尔茨,延续到当代的有伯恩哈德、格拉斯等。这些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师级作家。我不禁感慨,中国小说到《聊斋志异》是个想象的巅峰,而当代,这种想象能力是否枯竭了?
韦尔芙尔的作品里,我仍能欣赏到这种想象延续的能量。作家扣住人物的某一点执迷,采用夸张、重复等表达手法,将人物的行为推向荒诞,都同时抵达了现实的本质,这是一种有力的现实主义。因为,以“轻”以假的方法,我们能看到直逼现实的“重”和真。
我反省,我这样阅读,不是小孩的视角。不过,我想,有时,我们写小说的人,还习惯在小说里塞什么观念、说教,自以为高明,其实,那是低估了小孩的智力,在感受小说时,我发现,许多小孩能看见“皇帝的新衣”。这是我数次在学校进行文学讲座时得出的经验。所以,我在写小说时,会提醒自己:第一,用形象说话;第二,不用代替读者思考。犹太民族有句话: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作家的任务,就是讲好故事,换句话说,就是呈现形象。我相信,读者在阅读韦尔芙尔这组微型小说时,自会有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提供一个阅读的线索。小孩心里装着一个大人,大人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孩。我特别期待那些心怀一个大人的小孩反馈阅读的感受,跟我这个心里住着的一个小孩的人印证一番。
哦,差点忘了,有兴趣的读者,还可延伸去阅读韦尔芙尔的《古怪故事集》和《火鞋与风鞋》,均由陈俊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