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盘龙峪[15]
第一节
没有进过山的人,不知道山里的风俗。
盘龙峪这个地方,真算是个山地方了:合四十多个庄落算一里[16],名叫盘龙里,民国以来,改为一个联合村。北岩是这一里中的最大村——虽不过有三百余户人家,但在这山中就不可多得了。
西坪上离北岩最近——说五里,其实只三里多路。西坪上的人家也不少,但比起北岩来要差一半还多;村子里没有卖东西的,想买什么还得上北岩。
这一天是阴历八月十五,西坪上有个名叫兴旺的,提了个酒葫芦上北岩来。他出门时天就下着小雨,他以为不打紧,谁知走到半路上雨就大了,把他湿得水鸡儿一般。
他刚进了村,就跑进一家院子里去,口里喊道:“好大雨!”急忙两步奔到檐下。
屋子里隔着竹帘喊道:“兴旺哥!呀,你却吃苦不小!这么大雨,你怎么跑得来?”
“为朋友的事也讲不起。”
“快进里面来避避!”
这人名叫有发,有二十三四年纪,是个做小买卖的——乡间用着什么他就贩什么,贩来挑到各村卖。
兴旺把湿透了的鞋脱到门外,赤着脚走进来。有发见他的小衫子也湿透了,连忙取一件干的教他披上,并且说:“把裤子也换一下吧?”
兴旺答道:“裤子不妨事,只不过是小腿一截湿了些,上部还是干的哩。——你村不是唱社戏啦吗?你怎么没有出去做生意?”
“我刚才回来。前天担了一担花红果子,昨天晚上卖了些,今天却逢着这种天气,戏台下站不住人,没有生意。——唷,你拿这么大一个葫芦做什么?”
“人家结拜干弟兄啦,叫我给人家打些酒。”
“都是谁?”有发最好打听这些事。说起干兄弟来他倒已有十几个了。
“谁?告你也不知道,是一伙年轻人。”
“你说着我就能知道。上庄下岭几家人,我都是跑遍了的。”
“有春生。”
“秀才的孩子吧?是不是?”
“对!”
“哈!那么我不知道?还有谁?”
“多哩!十二个哩。有你村木头刀的佃户的孩子得水,窑上院寡妇的孩子小软。”
“窑上院寡妇不是没有孩子吗?她就是这村娘家,今天还在台下看戏。”
“那是东房里那个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女儿。”
“我见过,那小闺女出脱得很齐楚,也有十七八了吧?——嗳,窑上院还有一个寡妇吗?”
“怎么没有?堂房里碰成老婆。”
“碰成也死了?”
“可不是?前年就死了。阴阳先生说是院星[17]的过,男人不能得长寿。”
“哪有那一说:人死了他才是那样说,活着时候他为什么不给人家改一改?——碰成的孩子多么大了?一院子里,两个寡妇,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恐怕要闹什么古董[18]吧?”
“哈哈哈哈,有那么一点影儿。那孩子也不小了,二十了。”
“咱不管人家那些事,先说干弟兄还有谁吧。”
“还有……小铜匠金山,半坡院陈二先生的雇工安泰,发贵的孩子喜顺。”
“算了吧,发贵是什么东西,还会生出好孩子来。”
“哈!你却不知道:发贵虽是只‘瞎话篓’,而喜顺却是最靠得住的孩子。发贵做了什么不对天事,喜顺常好挖苦他,因此父子们常好吵架。”
“咦!世上竟有这样奇事?——你说吧,还有谁?”
“还有老来保的二孩子小松。”
“老来保还抽大烟不?”
“怎么不?五十来亩地卖得剩下横崖上的八亩了。小松是好孩子,今年给他二叔做长工啦。南头起富和老来保的瘾一样大,不过人家的产业比他多,坪顶的一攒柏树,大小总有千把棵,倒不在乎抽那口烟。这回他们拜把,也有他的三孩子三宝。”
“我看你村里,数东方老汉的日子好过啦。”
“对!东方、润年现在就算两个首户:两家都有五十几亩地,人口又不多——七八口人,外面不欠谁的债。”
“都还积有几个现钱吗?”
“现钱也没有——现在我村里谁还有现钱呢?今年还没有过到头啦,我村三闾只出公项钱就出了三百多元了。”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做什么用了,收钱和割韭菜一样,割了一次又一次……哈,又扯到哪里了?你再说干弟兄还有些谁们?”
“我就是和你说那个哩,你就扯到别处了。刚才不是说东方和润年吗?里面也有他一家一个孩子。”
“都叫些什么名字?”
“东方的那个叫土成;润年的那个叫猪孩。——还有黑旦的后老婆带来的那个小义。”
“黑旦后娶这个老婆还可以吗?”
“可以!不过岁数也不小了——三十八了。”
“不算大,比起黑旦来至少也还要小五岁。”
“那都没有什么,只是带这孩子使黑旦很高兴。黑旦成天说没有要孩子的福分,现在十六七的孩子忽然在地里做起活来了,实在算是意外的福分。”
“倒是这孩子的运气也不错,承受一份现成产业。”
“产业也不肥,不过十四五亩地,十几间房子。”
“对付吧!白吃人家的萝卜还敢嫌辣吗?又瞎扯起来了。干弟兄还有些谁们吧?”
“还有谁?不是够十二个了吗?春生、得水、安泰、金山、小松、小软、土成、三宝、猪孩、喜顺、小义。嗳,还短一个……”兴旺寻思着。
有发道:“还有你吧?”
“不许胡说!金山是我的本家侄儿啦。……对!还有个和尚。”
“哪寺的和尚?”
“不是,是老庙管的孩子名叫和尚。”
“哈哈!好名字!和尚看庙也是正经缺道。——他们干弟兄们数谁的年纪大呢?”
“数春生。我刚才给你数的那次序就是人家的排行,不过和尚是第十一,小义最小。”
“你也是约莫着说哩,人家还没有结拜啦,你怎就知道得那样清楚?”
“人家虽然还没有烧过香,却老早就‘老大老二’地称呼起来了。——哎呀!尽说闲话,却不道雨早已不下了,我还要去打酒。”
“我这里有酒。”
“你也卖起酒来了?不是说酒税是很重的吗?”
“税?他爹和他妈睡!我一共担了几十斤酒,赶到收税的孙子们知道了,酒就卖完了。——你打多少?”
“五斤。”
“喝得完吗?”
“不止他们,还有外客。”
“还买什么?”
“还买些调和[19]。”
“我现在没有卖的调和,那你就还得上木头刀的铺子里去买。”
木头刀原来姓苏,只因别人求着他的时候,求他的人越着急,他越要摆架子给人看,因此人就送他外号叫作木头刀。
兴旺见有发没有卖的五味调和,就提了酒葫芦,别了有发向木头刀铺子里来。
他走进铺门叫了声“掌柜”,只见套间里走出来一个苍白胡须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把旱烟管。这老头正是木头刀,开口便道:
“送钱来了吗,兴旺?”
兴旺忽然想起夏天还在他铺赊了几尺白粗布,欠他一吊多钱,赶忙笑道:
“嘻!我竟忘了!那几个钱,明天一定给你老人家送来。”
木头刀冷冷地笑道:“小衫子上了身,自然就不记得布是赊了的。——买什么?”
“买些花椒、茴香……”
“你拿着葫芦不是还打酒吗?”
“酒已经打上了。”
“外面有卖酒的,没有卖花椒茴香的。是不是?”
兴旺觉得木头刀的话头有点不对,忽然后悔自己没有把酒葫芦寄放在有发家。但既然进来了,也得生法儿出这个铺门,就硬着说道:
“你只说你有没有吧?”
木头刀把嗓子拉得长长的,轻声地说道:“有……”
兴旺正去取钱,他却接着又说道:“……却是卖完了!”
兴旺气得掠回头就走,只听见他又说道:
“有钱过节,只是没有钱还账。”
兴旺隔着铺门回道:“你就不看看我值钱不值钱?谁教你赊给?”一边说着一边走,还听见木头刀说:“我不知你是个不出钱的,领教了!”兴旺也没有再理他,暗暗骂道:“真正木头刀!”一路骂着回西坪上来。这时天黑了,远远看见岩上就好几盏灯对着他来,赶路碰着了,才知是自己村里几个去北岩看戏的人,随便招呼了一下,也就走开了。
得水的院子里,只有西房和北房。相传木头刀的爹,原是这西坪人,当初就在这院子里住,后来发了财,在北岩就修了房子才搬上北岩去,把这院子给佃户住。因为自己有了新院,把这院子叫作“老院”,时候长了“老院”二字就成了这院的院名。
这天的结拜,就在这老院烧香。
兴旺从北岩回来时,天已黑了,所以没有回自己家就先上老院来。
兴旺一进门,土成先看见了,忙说:“回来了兴旺哥!”接着大家都向院子里张望,齐声道:“呀!辛苦,辛苦!”
和尚道:“为了我们的事,却教你老哥吃苦了。”
兴旺答道:“这还算一回事吗?”说着也进了西房。
三宝指着金山道:“咱们和四哥结拜了,以后不能称兴旺哥,要称作兴旺叔才对。”
猪孩道:“那样反倒很不好意思称呼。我们称呼惯了,只能各依各(这地方的风俗,人和人发生了新的亲友关系,把辈分闹错了时,往往还依旧日的称呼,这唤作‘各依各’。例如金山的干兄弟们称兴旺哥,金山却仍称作兴旺叔)。”
兴旺坐下了,看见他们已把杀了的两只鸡和一些蔬菜水果放满桌子,就叹气道:“可惜,没有给你们买调和。”众人问了缘故,才知道是受了木头刀的气。
三宝也叹着气发作道:“有‘二指奈何’(即别处‘一线路’之意,原是这地方的土话),也不要欠木头刀的钱。”
土成正坐在炕沿上剥葱,对三宝开玩笑道:“都不是你爹包做‘中人’,才弄得咱村人差不多家家都欠下人家的钱?先回去和老汉(这地方的尊称,即‘老人家’的意思)说说,再不要给他当‘中人’。”
得水道:“你们这些没有受过‘制’(即受金钱逼迫)的人,讨账的来了自然各有当家的应付,你哪里知道没有了钱就非去找木头刀不行?”
小松道:“那是你的东家,你自然要庇护他。”
春生道:“不要闲斗嘴了吧?得水!先上陈二先生那里给咱去找些调和。”
得水道:“我知道都要些什么?”
春生道:“咱有酱、醋,只找些花椒、胡椒、茴香就行了。对!再找些姜。”
得水答应着去了。小松把大腿一拍,伸出一根大拇指来道:“试试!大哥有旨往下传,哪家胆敢不听言?”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连春生也笑个不住。
土成道:“老大哥自然不让说木头刀的坏处,木头刀能三年不和老大哥讨利息,别人谁能推一会儿呢?”
春生道:“我×他祖宗!不过是能推他几天吧,少他狗儿分厘丝毫他可行吗?”
小松道:“他敢逼咱老大哥,咱老大哥就再不替人写借帖了,他的钱还能再放到咱村吗?”
土成道:“会写的人多着哩!”
小松:“多?远水不解近渴。”
春生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天不早了,不要尽管闲斗嘴!”
和尚道:“再试试!二道旨意。”
春生笑道:“去念你的经吧!”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小松道:“大胆的小和尚!还不赶快领旨下殿?”大家还没有笑罢,小松加了这一句,就越笑得合不上嘴。
春生这会也没法再催大家了,还是土成想起兴旺还没有吃饭,就催道:“真是天不早了,兴旺哥还没有吃饭哩!”
兴旺道:“我回去再吃,你们先预备你们的吧。”
小松道:“那有那么一说?动手、动手。”
大家点起灯来,和面的和面,切莱的切菜,七手八脚地动起来。
小义会烙饼子,是在他的“亲父亲”家时就学会的,所以这一晚上大家就决定吃烙饼。
饼子烙成了第一张,小松先抓到一个碗里送给兴旺。
土成道:“拿个盘子。”
小松道:“碗是咱们用惯了的家伙,兴旺哥也不是别人。”
饼子一张张地烙成了,大家也不等炒菜就吃起来。土成还说“该先炒菜”;春生说是“因为调和还没有拿回来”;小松说是“吃了饼子消停炒菜”。他们吃着,得水找回调和来了。
得水一进了老院门,闻着烙饼的香味;又看见小松骑着门限儿吃,就说道:“你们都是通气一伙,把人家哄得去寻调和,你们好吃。”
猪孩指着门限上的小松道:“你问五哥,他刚才还说‘吃了饼子消停炒菜’,也不知道吃了饼子还要菜干什么?”
正说得热闹时,小软和喜顺笑嘻嘻地跑进来。他们见大家已经吃起来,喜顺就发话道:“不说先预备敬神的供献,倒先吃起来了。”
土成道:“你还要说嘴,你不早些来预备?”
喜顺道:“才从地里回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向这里跑,就误了吗?”
小松道:“不能早些回来?那么样吃苦不怕生病?多活一年,多做十二月,哪在乎晚上赶那一小会儿?”
喜顺道:“今天早上把谷(这地方把粟叫作谷)割倒了,没有赶上往场上挑,天就下了雨。晚上不挑回来,难道就让他在泥窝里浸着吗?”
土成见喜顺说来理由充足,就把话头转向小软道:“六哥!人家喜顺说得端端有理,你说你吧!你为什么也到这时候才来?”
金山不等小软答应抢着道:“看猪来吧,还用说!”金山平素和小软极亲密,所以见别人虽不多说话,见了小软却偏好斗玩。
三宝指着猪孩道:“猪早就来了,还上哪里去看猪?”
小松道:“人家说什么猪?人家说母猪,你说是公猪。”
这话只有金山和小松知道,两人哈哈哈哈地笑了。别人起先虽不清楚,及听他两个人笑,想着那几句话,也好几个人竟想出来是说窑上院(小软的院)东房里的珠,但因为小软脸皮太薄,所以想出来也不曾出口。小软并没有答应,就低头坐到炕沿上。
小松道:“来得迟了,罚你两人炒菜。”
喜顺道:“炒坏了却与我无干。”
小义正擀着烙饼,插嘴道:“炒菜却不是谁也能干的事,我看还得请咱老二嫂来帮忙。”
小松叫道:“老二嫂,咱十一先生请你办点小事哩!”
得水老婆平时和小松也是玩笑惯了的,现在听见是小松叫她,她在北房里答道:“拣好的说!”她虽对着公婆,但她一来是娶过好几年的老媳妇了,再则是得水平日也就不忌讳说笑,所以说话非常随便。
小松道:“请过来再说呀!”
得水道:“快来!有点小事。”
得水老婆听见得水也帮着说,知道不是开玩笑,就跑进西房里。
小松道:“请你自己挑拣一下吧,我们这一伙弟兄们数谁好?”
得水老婆没有听明白,就又问道:“什么啊?”
小松道:“你不是叫我拣好的给你说吗?现在你可以自己拣了。”
得水老婆这才知道又是骂着了自己,就还口道:“就知道你这狗嘴吐出来的,永成不了象牙!”
小义道:“是请你给我们炒一下菜。”
得水老婆道:“你们弟兄们也有做不了的事?”
小松道:“除了生孩子。”
和尚接着道:“还得再除了炒菜。”又说得大家笑个不住。
得水老婆道:“你们还没有敬神,怎么就先炒菜,先闹着自己吃?”
得水道:“菜没有炒出来,怎么敬神?”
得水老婆道:“你们没有吃过猪肉,难道也没有见过猪跑?放着整鸡不敬神,炒碎了才敬神吗?”
小松道:“难道关老爷爱吃囫囵鸡?”
春生道:“你们不用再辩了,原是咱们一时迷了:谁敬神也是囫囵鸡,从没有先炒了然后敬神的。”
大家一想说:“是呀!”
春生道:“不,咱就先敬神吧!”
大家也就都同意了,准备先敬神:点香的点香,摆供献的摆供献,不一会都准备妥当了。
帖(即金兰谱[20],这里土话叫作帖)春生已是写成了,一共十二份,预备每人分存一份。及一分之下,竟余出一份来。细细一检点,才发现安泰还没有来。
春生怨道:“不知道自己心上都记的是什么事?猪孩!去唤他一声,你就说香已点了半截了。”
弟兄们中,猪孩比较没大出息,遇了不重要的小差事就轮着他去。
猪孩才要出门,安泰已经走进老院来连连喊道:“赶上赶不上了?”喊着跑进了西房。
大家自然都要抱怨一番,但无论说什么,安泰也赶上磕头了。
十二个人跪齐,对着吊在墙上的关云长画像磕了三个头后,兴旺替他们捧起酒杯奠了酒,大家仍跪着不起,春生展开帖子念起来——帖子虽然写得不很好,大家却都懂得:
“维某年八月中秋,弟子某某等同心结拜。自结拜之后,大家如同亲弟兄一般,有了灾难,互相帮助,不许推诿。有关老爷为证。”
春生把这帖子念完,又说道:“大家都得发个誓。我先发:‘我要有三心二意,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大家接着发起誓来:有的说“五雷轰尸”;有的说“立刻就死”;有的说“逢河落河,逢井落井”;有的说“死他‘托家’(即全家)”;有的说“教狼虎吃得不留血盘盘(即血痕)”……得水老婆站在炕沿边说道:“算了吧!够了!听得来实在使人脑袋麻。”大家接着发完了誓,就高兴得跳打起来。小松出去放了敬神的纸炮,回来就去剔鸡骨头。大家都帮得水老婆炒菜——也有借着炒菜来和她斗着玩的。
这地方的风俗,遇着了敬神的事,邻里们平常有点交情的,往往搭伙攒凑一份香火来陪祭,名曰“邀神”。主人也备些酒菜来酬谢。
这一会他们已烧了香放了炮,却还不见有“邀神”的来,未免都觉着扫兴,但也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猪孩本是个老实孩子,他竟说:“怎么连个邀神的也没有?”
兴旺道:“你倒停一会看!他们一伙年轻人都去北岩看戏了,我回来还遇上他们。他们回来时还能不来?”
安泰道:“我倒忘了问,戏还可以吗?”
兴旺道:“谁踏到台底个脚印儿来?明天隔一天,后天就赶到咱庙里来了,还怕看不上吗?”
小松道:“今天晚上咱先唱咱的戏吧?”
安泰道:“一定要唱,要不是图唱戏的话,我磕了头就走了。”
原来盘龙峪的几十个村庄,每庄都备有一套唱梆子戏的乐器,爱玩的人每庄各组成一会,就名为“某村(或某庄)自乐会”。他弟兄十二个,都是西坪庄自乐会的会员,就中安泰最好唱,唱得也最好。小软爱唱旦角。不过他们只是坐着连打带唱,并不化装登场。
小松道:“先吃!吃了再唱。”
大家因为要唱戏,吃得很快。不等大家吃完,小松却早把乐器安排好了。
他们唱得最熟练的一本戏,是平话本《精忠传》里泥马渡康王的故事,安泰唱康王,小松唱金兀术。安泰不会敲乐器。小松连唱带敲梆子。得水能打大锣。鼓板本来是春生打,这一晚上和尚要试打一下,春生就让他打鼓,自己去拉胡琴。其余各人,也都拿起各人会奏的乐器,“铛铛锵锵”地打起来,才打了一段出场的锣鼓,和尚的鼓板跟不上——手太迟慢。小松说是“靠小姨生的孩子,只能叫‘姨夫’,靠和尚打鼓板连‘姨父’也不能叫。”后来仍旧换过来了。
安泰的嗓子很亮,小松的嗓子很凶。小软唱外国公主,但没有几句戏。
渡康王唱了半本,邀神的来了,就从半本上打了“尾声”煞了戏。邀神的上了香,又催他们唱,他们却再三让得要大家喝了酒再唱,结果还是先喝酒。喝酒中间,安泰问在北岩社戏的好坏,去看的人说还不如自乐会唱得好,不过几件衣服还新鲜。
酒喝完了,他们又唱起来。唱的是吕布戏貂蝉的故事。邀神的说小软的嗓子比人人迷(这地方梆子戏班里一个有名旦角,这时正在北岩唱)唱得还好。
这出戏完了鸡就叫了。猪孩说:“应该睡了,明天还要割谷子哩。”小松说:“你这会就去也没有人拦你。”还是春生说:“真是应该睡了。”大家就一哄而散。他们出到院子里,看见已偏了西的月亮,大家都道:“天晴了,后天该咱们好好看戏啦。”说着就都各回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