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寂寞童年 一缕阳光
第一章 古老小镇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
——萧红《呼兰河传》
时光,总是携着一成不变的脚步,安然地走过人间四季。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绚烂,迷离。回首来处,山水清明,日月迁移。
岁月安静无隅,淡淡拂过,悄然抹去来时路上浓淡的痕迹。却于行者的额上,不经意间刻上了深深的禅意。遂静立,沉默,了悟。时光不语,立于潮头,淡看世事。
有些时候,会无端暇想,若我们亦能够凌空于世,尽数地俯瞰着世间万物。那么,山色空濛,水光潋滟,是会有怎样的景致,依次地呈现,再逐一地遁去。
某一刻,目光落在呼兰,那是一座古老的小镇,在中国的东北部,黑龙江,松嫩平原的腹地。那是一处极其偏远,又极其安静的所在,位于我们寻常的目光所不能及处。那里,隔绝在都市的繁华之外,远离浮世尘嚣,未经文明雕饰。千百年来,只是静默地存在着,无声无语。以至于它的名字,在过去悠长的年月里,都曾被轻易地湮没于浩渺的历史,尘烟深处,不见经传,不为人知。
一路走过,回看那些陈旧了的物事,在经年之后,各自凋零,各自皈依。万物轮回,尘归尘,土归土。即使是微小如一粒尘埃,也终是会循了它的归处,宁静地逝去。
倏忽风雨,不解来时,瞬息叶落,不知归处。时光的纤指,无论是温柔地抚触,或是薄凉地掠去,沧海桑田,世事万千,轮回的季节里从来都是不问世事,不惹尘俗,自在去来,循序更替。
穿越千年,历经百世,呼兰小镇,以它深谙古风的容貌,经久地承接着岁月的痕迹,始终不曾改变,安然如初。小镇的脚步,亦沿袭着古老的进度,经风沐雨,悠然自恃,不急不徐,寂无声息。
清风明月,野田荒陌,若一路行去,试图寻访小镇的某些记忆,或过去遗下的一些漫长的踪迹,小镇必是沉默着,闻树无声,问石不语。小镇有它独具的特质,承载着只属于它的地老天荒的沉寂。
细看一粒尘沙,里面会有一个透彻的世界。聆听一朵花语,或会解了尘世纷乱的迷局。其实,关于世间的许多事物,我们都可以不必细致问询,也不必纠结言说。经过的每一个的地方,都会铭刻着无声的话语,无论陌生,或者熟悉。或许,每一颗石子的纹理中都遍布着曾经的阅历,每一粒泥尘的缝隙里都隐藏着独有的寓意。
春风秋雨,花开时寻契机,花落时看结局。关于呼兰小镇,若细细寻去,那一处处的旧房舍或是泥石路,经了时光和岁月的沉淀和累积,都会告诉我们它曾有过怎样一个辉煌或平淡的昨日。
那么,容我们默默地去探访吧。敲开小镇记忆里深锁的重门,再轻轻地撩去厚重的面纱,让风拂去岁月的沙尘。走进去,贴近这个古老的小镇,静静地,轻轻地,不惊扰了它年深日久的简单和孤癖。然后,用心去感悟,用耳朵聆听,用眼睛触摸,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间房屋,和每一条青古板路,读它们埋没已久的密语。
其实,我们不只是好奇,我们不是想要解读这个小镇,也不是想探索它拥有何种不为人知的私密。我们只是想知道,孕育了萧红这样一个文学精灵的古镇,在那个尘封的年代里,到底拥有着怎样一个伟岸庄重,或平淡质朴的面目。
读小镇的表情,恍若是戴了面具,日复一日,没有哀乐,无关喜怒。恰如一幅老旧了的古画,静置于岁月深处,被珍存,亦是被遗弃。画卷蒙上了久远的尘埃,层叠覆盖,拂之不去。画中的景物,原本是黑白色调,却历经了时光的荡涤,岁月的磨砺,被深重地染上了风霜的颜色,透着历史的厚重,也散发着呆板陈腐的气息。
画自是无声无形,我们看到的便只如画布上的景物,各色人事,仪态万种,却凝滞呆板,失了灵气。整个画幅里,寒鸦禁声,山水静止,每一根线条都勾勒着无可奈何的承担,每一缕着色都涂抹着深沉隐忍的苦楚。画框上装裱着深褐色的画轴,是来自远古时代深邃的色系。背景深处密布着墨色浓重的云翳,画面的气势,庄重肃穆里隐藏着些许厚重的阴霾雾气。
呼兰小镇,这一幅古老的画卷,经历了时光层层的剥离,早已经没有了初时清明的质感,变得厚重而粗粝。经年累月,物是人非,画面上的每一处笔调,都深刻上了光阴的凝重和压抑。而时光的打磨,却也造就了它的坚韧固执,任年深日久,光阴来去,兀自风雨不动,巍然屹立。
由一处风景读一个时代,看一方土地微缩着一个民族。今天的我们,单是面对着这样一幅黯哑色调的画卷,心情亦会有片刻挥之不去的阴郁,沉浸在画面意境里的思维,必是焦急地渴望着如何转移,再迅疾地逃离,渴望着回到阳光下视野开阔,温暖宜人的境地。而那个古老的年代,生活在小镇的人们,却是终其一生,置身于这样一片灰色的网中,被丝茧缠缚,无法自救,无以自处。他们于浑噩醉梦中日日劳作,夜夜将息,望不到尽头,看不见天日。苦难于他们,与生俱来,根深蒂固,伴随着一生,不离须臾。
不必质疑,那样的桎梏,那样的重压,他们如何承受,如何坚持,如何能众口如一地隐忍到底。风吹过,一汪死水也会泛起微澜,水滴下,坚硬的石块也会被慢慢击穿。更何况那些被古老的祖制压迫久了的鲜活的人们,他们即使不会自主的反抗,也会有本能的挣扎与渴望。如同被困住了的野兽,必是全力地挣脱捆缚,想冲出牢笼,直至力竭。
那么,小镇人于长久的困顿焦灼中,必定是有过抗争的吧。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或某一些人,如同萧红笔下描述的人物,王亚明或是小团圆媳妇,他们一定也拥有着豁朗的天资和有些叛逆的个性。他们其实原本简单、直白,没有城府,性情开朗,行事天真,或有些任性,有点离经叛道,自是与祖传的古制有些不符了。于是,他们面临的,只能是被压制、被打击、被无休止地驯服。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怎么会不渴望有一个宽容的生存空间,能彻底地释放自己,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对现实,他们或许并没有过太高的期许,对未来,他们也不懂得设计出鲜明的轮廓,他们甚至不见得有憧憬,或者是强有力的信仰。而他们些许的抗争,只是缘于天性的释放,甚至是无意识的表露,不由自主的溢出。
但这样弥天的网络,经年牢固的铁锁,他们如何能破茧而出,轻易地挣脱。在强大权势的压制下,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们的抗争如卵遇石。千百年来,那些近乎与他们自身融为一体了的腐朽旧思想,无休止地濡染和传播,早已经迷惑了众人的耳目,也遮掩了世界本来的面目,于是腐朽势力理所当然地成为主导,不容置疑。
黯淡的混沌,挣扎的纠结,一个社会的悲怆,一个时代的堕落,无穷延伸,至时空的最深处,浸染着每一个角落,侵蚀着每一寸空隙。只要有滋生着的土壤,没落的时代便绝不会轻易地终结。
他们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制服、被压抑,甚至是被极尽地折磨,悲惨地死去。他们失去了自己,也为旧制度作出了警示。当小镇的所有人终于明白,陷入在这样的网里,已无可逃避,他们便只有收敛起自己,极度地克制。然后,跟随着周围人,以既定的表情,慢慢地适应、融入,并与之共处,尽力地与那种无形的势力完全地一致。而他们的前途,没有人可以预知,包括他们自己,或许,已经注定了是那种预设的模式。
小镇的愚拙和强势也造就了小镇人性情中的残忍、麻木和愚昧无知。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本性和欲望被压制得没有了棱角、圆滑、世故。而正义和勇气,更是日渐消失,没有了栖身之地。面对着日常生活里一幕幕愚昧的话剧,置身事外的人们,总是例行地哄笑、喝彩,甚或是助着一臂之力。如同非洲的食人部落,对于落败的弱者,他们兴奋地群起攻之,啃噬着自己的同类,雀跃不已。用同类的血肉之躯,滋养、充实着自己。却不去想或许在某一天,自己也会有相同的遭遇。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生生地烙上了时代赋予的痛楚,与生俱来,无可宣泄,无处逃避。祖辈的信仰,如沉重的牢笼,他们冲撞不出,传世的习俗,成为深深束缚他们的桎梏。以至于,到最后他们都已经确信,遵奉与秉承,就是他们原本应有的生存方式。于是,他们渐渐地没有了反抗和质疑,他们妥协、服从,抓住一切可能的机遇,最后,与周遭的强势同流合污。
于是,人们学会了把痛苦蒙上轻纱,隔着云雾,把自己装扮成幸福的样子,蒙蔽别人,也麻痹自己。然后,安逸在自己的痛苦里,再笑看着别人的痛苦。偶尔经过小镇上空的一阵风、一场雨,与身边那些痛苦的悲剧一起,在他们的传说中充当着新奇的话题。在一幕幕人为的悲剧里,他们做着无知的帮凶,却又以种种合理的理由开脱出自己,无视良知。忍受、堕落、凶残、麻木,这便是那个时代造就出来的畸形思维模式。
古老的小镇,在这样荒诞的模式里,默数着流年,经久地持续。北方的寒冷,凛冽无比。当严冬侵袭了小镇,风雪切割着大地,那些裂缝,便如人们心底里经年不曾愈合的伤处,被持续地敲打着、撕裂着、痛彻着、疏离着,年复一年,不知疲倦,永无休止。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古老的尘埃封存了陈旧的往事。小镇的疼痛,经层层包裹,最终湮没在往事里,成为了陌生的回忆。
悲凉,或痛楚,经一时的咀嚼、传说、遗忘,终将会彻底结束,被时间掩埋在最深的谷底,不留下任何印记。小镇的容貌也会在波澜过后,恢复如初。而在经年之后,时间给了所有人同样的回复。小镇人戴上了一样的面具,他们的脚步,竟已是出奇得整齐,敲打出时钟一样精确的步履。
而小镇的天空,依旧是变换着四季的颜色,安定自如。风在空气中任意地来去,终究未带走任何痕迹,也不会留下一丝讯息。呼兰河水,守护着小镇,终年流淌,经久不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草木依次地黄了又绿。古老的小镇,默默地数着时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走过,光阴逝去,旧了容颜,换了天地,小镇依旧是携着从容的脚步,兀自延续着千年不变的清明、酸辛与荒芜。
小镇的时光是寂寞的。小镇里流动着的空气,仿佛也是经年的累积,沉淀了旧时光的味道和褪了色的记忆。在日与夜的更替里,光影交错,倏忽而去。往来的人群,循着一样的轨迹,黑暗里次第被湮没、蛰伏,再于次日的阳光中重复走出。每一天都是熟悉的画面,从开始到结束,每一刻都是枯燥地重复。依着古老的规则,不同的人们在这里演绎着相似的剧目。这里的生活已然不需要任何思索,不必改变,只简单到可以一遍遍地循环往复。
小镇街头的每一家店铺,记得这里每一个人的身影。小胡同里的石板路,丈量过小镇人们匆忙或懒散的脚步。雨洗过这里的每一座房屋,冰雪凛冽过这里每一寸泥土,而掠过小镇上空的风,亦见证着每一棵树木生命的过程,从枯萎到繁盛,从萌出第一朵芽蕊,到落下最后的一片叶子。总之,小镇的一切,都彼此熟悉到只需默默对视,不需要任何话语。小镇的古旧和承袭,让时光和语言都成为多余。
小镇在某些时候也是热闹的。小镇唯一的十字街头,聚集着城里所有的繁华,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在这里齐聚。没有剧本,却时而也会上演热闹的情景剧。冬天,谁家的水缸冻出了裂缝;夏季,路口的大泥坑淹死了牲畜。这家娶妻,那家生子,所有的大小事宜,都会成为小镇人津津乐道的口实。年节时候,小镇上还时常会有跳大神、扭秧歌、放河灯、唱野台子戏、逛娘娘庙大会等传统习俗。寂寞的人们欢笑着聚集,享受着难得的激情和放纵,快乐而知足。
然而,任是怎样的繁复,亦掩不去小镇泥石路上古旧的陈迹。片刻的繁华过后,每一个清晨和日暮,仍回归简单地反复,小镇的街道上依然重复上演着不变的故事。
小镇的性格固执而专一。小镇的模样从不曾改变,数着日子,千篇一律。如同冬季屋檐下必然会挂上冰凌,而夏季必会有暴风雨,任何时节,小镇的脚步从来不曾走错。就连街道上的大泥坑,也是随着季节照常地涨落,不曾消失,不温不火。日日年年,小镇里困绕着的终究是沉闷的气息,生活的模式不曾改变,生存的规则始终如一。小镇的人们亦习以为常,无从摆脱,无可冲突。
那么,小镇的年轮,便只有一圈圈地重复叠加,如一棵古老的树木,日益粗大、壮实。根基愈加稳健,遒劲的枝桠,益发有力,时刻向天空伸展着倔强的手臂。站立的姿势,悲情,豪气,沉默地俯视着脚下的黑土地。几度繁茂,几度枯萎,粗糙的皮肤龟裂出沧桑的印迹,而苍凉的身躯里,却仍蕴藏着不息的生机。
这样的一座古老的小镇,若不是因了萧红这样一个奇女子,是断然不会为众多人所知。或许,它只会镶嵌在中国的版图里,终生默然,为岁月掩去。
而呼兰河,何其幸运,孕育了这样一座神奇的小镇。它成为一代才女不可或缺的心灵栖息地,亦是她生命中最初的起始,以及灵魂最后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