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高窟的艰难岁月
1947年冬天,是我在莫高窟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秋天的时候常先生对我说:“你从四川来,不知道这里的冷,你要做好过冬的打算,你这样是过不了冬的!”我们都没有棉衣,穿的是夹衣,我还有件大衣,也是夹大衣,没有厚的棉衣和棉鞋。我为此踌躇,常先生说:“给你们补发一个月工资,置办点过冬的衣服。”好像是范文藻先生给我建议:“让常先生去兰州的时候,托他给你买个皮筒子(皮大衣)和毡靴子。”我按照范先生的建议置办了棉衣、毡靴等。
冬天,我穿着棉线织的袜子和毡筒子,但是没过几天袜子磨破了。上寺住着一位蒙古大嫂,她放养了几十只羊,常先生也有一群羊,所里的同事告诉我:“去找他们要些羊毛,没事干的时候找工人捻成毛线,可以拿来织袜子。”我如法炮制,要了些羊毛,又用蒸馒头的碱面水洗干净了羊毛,请工人在晚上没事做的时候捻成线。我把比较长的筷子削成织毛衣的签子,但我不会织,好在欧阳琳、黄文馥都会,我跟着她俩学习,最后织成了三双袜子。毛袜真能解决问题,我靠三双袜子度过了几个冬天。
所里同事特别是常先生,对我们这些年轻人非常关照。莫高窟工作人员不多,大家像一家人一样,互相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我们房间都没生火,天冷了,每到礼拜六晚上,常先生就把我们新来的几个以及段先生、范先生等都叫到他家里,大家围炉谈笑。常先生和李承仙还做些小吃给我们品尝,感觉很温馨。有时候我们一起唱唱歌,那时常沙娜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炉旁的她常依偎在黄文馥身旁。后来常沙娜和黄文馥成了好朋友,几十年后,他俩早已离开了敦煌,但她们的情谊没有中断,一直有通信往来。
冬天的礼拜六,除了在常先生家里围炉闲话之外,饭厅后面有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子是集中烤火区。我和段先生、范先生等几个人每天晚上都到烤火房,端着自己的油灯,每人一张桌子,写信、看书、烤火或者聊天。有时也上洞窟,但天气寒冷,不能画颜色了,就坐下来起稿。当时我没有画画,主要搞测绘,回来时手冻得通红。有时回来火已经灭了,要重新生火,晚上直到瞌睡得不行了,才回宿舍睡觉,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子通气。冬天真是很冷,茶壶冻破了,杯子和脸盆的水冻成冰块,倒不出来。实在没办法了,拿到厨房烤一烤,再把冰疙瘩倒出来。
莫高窟的冬天尽管很冷,但我们过得很开心。记得霍熙亮先生出差到酒泉,带回来好几双“冰刀”。把“冰刀”拴到用轮胎做的高腰皮靴上,就可以去溜冰了。在莫高窟宕泉河的冰面上,霍熙亮先生教我们溜冰。我起床后不吃早饭就去溜冰,跑得浑身都是汗,能在冰上溜几圈就很舒服了。有时就躺在冰面上,看冬日的蓝天,蓝得那么深沉,那么干净。仰望天空的时候,常常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遐想。记忆中,这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冬天。
1948年春天,为了改善提高生活质量,我跟段先生合伙买了一头母牛。母牛已经怀了牛犊,听工人们说“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牛”,不久后母牛生了小牛,我们就喝到了牛奶。莫高窟没有好饲料,每天喂牛很麻烦,我们就把牛卖了又买了羊,羊管理起来稍微省心一些。卖牛的钱买了一只羊还有结余,常书鸿先生到上海送常沙娜去美国读书,我们就托常所长在上海给我买了件衬衫。
所里有四头驴、两匹马。发工资那一个星期,我们几个人相约到敦煌城去改善生活,有时天晚赶不回,就住在城里。城里没有固定的住处,我们到处打游击,曾在中学的教室里过夜。天热的时候,我们睡在房顶上,两眼望着星空,深邃而干净,繁星点点,没有云彩,感觉很奇妙。后来,我们在沙州市场那条街租了几间房子,成了我们进城的落脚点。
当时没有专门到达莫高窟的邮递员,我们每个星期都派人进城或亲自到邮局拿取邮件和报纸,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好长时间。可以说,我们对“家书抵万金”有着切身体会,每次取回信件和报纸,大家都争相寻找自己的家书。那时通信不方便,一封信三个星期能收到算是快的了,能收到一封信由衷地高兴啊!
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庙会。四月初一,我在从洞窟返回宿舍的路上,看见上寺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很多做生意的棚子,还支起了锅灶,这才知道是庙会来了。商贩支起了棚子,基本都卖吃食,有面条、酿皮、油炸糕和甜胚子等。第一次吃甜胚子,商贩直接舀了水沟里的水兑在甜胚碗里,我都不敢下口了。初一到初三是庙会准备时间,初四、初五人就相当多了,很多当地群众赶着大轱辘的牛车、马车陆续到来。窟区到处都是人,有拉二胡的、弹三弦的、唱秦腔的、唱花儿的……整个氛围一下子不一样了。我们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上洞窟疏导和管理,查看有没有人破坏洞窟。洞窟都是敞开的,没有门和屏风,群众可以自由进入。群众来了状况百出,防不胜防,我们很紧张。有的小孩拿着树枝去扫洞窟墙壁,有的群众随便拿个容器装些沙子摆到佛龛上点灯烧香礼佛,还有人干脆在洞窟外搭台唱戏,等等。我们不停地制止、疏通,几天时间嗓子都哑了,晚上拿着手电筒查看有没有孩子滞留在洞窟。就这样,一直热闹好几天,初八之后庙会逐渐散场,莫高窟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像这种情况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都还没有改变,后来洞窟加装了窟门,情况逐渐好转了。
艰难岁月
1948年下半年,解放战争进行到决定性阶段,国内经济状况严峻。史苇湘先生这时来到莫高窟,常先生明确告诉他,目前时局紧张,我们的经费很困难,不能正式聘用他,但他可以在这里无偿工作。1948年,他在莫高窟无偿工作了几个月,到了1949年还是给他解决了工作问题,因为常先生看到史先生的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
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跟我们同来的薛德嘉1948年秋回了四川。我不知道薛德嘉为什么要离开,她说家里父亲病了,很着急,就回去了。2004年,敦煌研究院建院60周年,院里派人拜访曾在莫高窟工作过的老人,询问薛德嘉当年为什么离开?她才说:“当年没有收到聘书,只得离开。”当时是一年一聘,每年都发聘书,跟现在事业单位“铁饭碗”不一样。1948—1949年,周星祥先生来莫高窟工作。他是重庆人,家庭条件比较好,向常先生申请自费在莫高窟临摹壁画。常先生同意了,但条件还是很苛刻的:让他同一件作品临摹两张,一张留给研究所,一张留给他自己。周先生学国画出身,临摹壁画还是很费劲的,所里给他提供的大概是张大千留下来的画稿,但是那几幅画比较难画。他在莫高窟工作了一年,很艰难地临摹了几幅画,也回四川了。第二年春天,我本打算同范文藻结伴一道回四川,但家里给我汇的路费因我嫂子写错了地址,几个月后退回了老家。当时通货膨胀严重,钱是退回去了,但已经大大贬值,白白损失了艰难筹措的一笔钱。我没有收到钱,不能上路,范文藻单独回四川了(回家结婚),美术人员萧克俭回了老家临洮,家在敦煌的许多工人也走了。窦占彪背上自己的一小卷被褥及老羊皮袄去向常所长辞职,常所长不同意,希望他坚持下去,但他还是不辞而别。民间画工张定南也辞职不干了。听说窦占彪和张定南因为生活无着落,曾去南山挖金子(实际上是当淘金工人)。不知道为什么,张定南遭人打了黑枪,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窦占彪又回来了。所里员工陆续减少,使外地来的员工精神上产生了不小压力,当时兵荒马乱,大家无处可去,只得继续在莫高窟艰难度日。
1948年秋天,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货币严重贬值,物价飞涨。敦煌僻处边塞,小小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生活也逐渐难以为继了。即使是很少的一点经费(实际上就是员工的一点饭钱),还要从南京国民党政府的财政部汇来。一纸国库拨款通知书,用邮寄的方式从南京寄到敦煌,等我们收到时已经是一二十天以后的事了。物价天天在涨,等经费到了敦煌,物价已经涨了几番,货币的购买力更低了。
总务组(办公室)文书兼出纳俞荫人进城到银行提取经费时,因虚开了支票,被常书鸿所长发现后,当即免除了他的出纳职务。研究所只有二十几个人,辛普德是会计,出纳由谁担任呢?常书鸿所长召集全体职员征求大家的意见,但大家都不说话,所长说:“那大家推选一个人吧!”段文杰说:“请孙先生担任吧,他是学技术的,搞点计算当然比我们强。”我连忙声称我不会这项工作。会计辛普德说:“没有关系,有我做传票(记账凭证),你只需凭传票记一个流水账就行了。”现实情况是只有这几个人,我无法推辞,从此就兼任出纳,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研究所的办公经费和工资,是国民党财政部根据教育部的安排每月拨款。拨款时财政部直接给研究所发一个拨款通知书,中间没有其他部门经转,没有层层剥削,但有时连续几个月时间只收到拨款通知书,却拿不到钱。常先生也不勉强我们工作了,叫我们画些商品画去出售,可是也卖不出去。大家处境越来越紧张,可以说食不果腹,后来就自己种粮食和蔬菜,养羊养鸡,以求自给自足,勉强度日。
敦煌艺术研究所根本没有多少经费,每月要去敦煌银行提取员工的工资(当时叫作薪水),然后找到商家把工资买成土布(敦煌农村织的粗布,宽约四十厘米,长六七米)。有时也买成香烟。因为物价涨得太快,如果不买成实物,而是把货币带回所里发给职工,当职工下个星期天再去购买生活用品时,货币就更不值钱了。买成实物折合成货币发给大家,才能少缩一点水,损失小一些。给大家折发实物还得把伙食费扣下,余下的才能折算成实物。当大家需要点零花钱的时候,只有把实物拿去卖给商人,但是又要受到商家的盘剥。我们别无他法,只得如此。
我进城取钱和购买实物,总是和总务组长霍熙亮先生一道,方便随时商量购买实物,买完了还得驮回莫高窟,相互有个照应。我们进城办事,中午饭钱还得自己掏,霍先生城里熟人比我多,偶尔同他去熟人家混吃一顿,下午才骑着瘦马、驮着实物回去。走公路太远,我们总是出东门,沿着大渠边绕到城南,经南台、纪家庄、佛爷庙,然后上了戈壁。牲口驮上物资,再骑上一个人,不堪重负,行走缓慢。夕阳下的沙丘向背分明,沙脊线曲折婉转,景色壮美,但是人困马乏,戈壁上悄无声息,惆怅和凄凉之感不禁涌上心头。儿时读过的文字浮现眼前:“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我不会作诗,但突然间心头涌出“荒村枯树人家,戈壁白云黄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游子身在天涯。”研究所的人员处境艰难,自己哼哼打油诗也是心情的写照。
1949年春天,时局更加紧张,国民党政府已经不能正常汇经费了。即使收到拨款通知,大多已经时隔二十多天。在严重通货膨胀的情况下,拿到巨额的拨款(通货极大贬值,拨款数额很大,但货币面值却很小,被称为关金券,后来又改为金圆券)通知,到银行也提不出钱来了。银行工作人员说:“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没有钱提给你们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取钱,只能发给你们银行的本票(代用券)”,还说“不过我们的本票可以在市面流通购物”。我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就发给我们本票吧!”他让我进到柜台里,拿出几本事先印好的票据和木刻一千元、一万元的印章,让我在空白票据上用印章印出数字,然后他们再盖上银行和行长的大印。每次它们要给我几本这种“钞票”,我拿着这种面值很大、作用很小的“敦煌钞票”,真是苦涩难言,哭笑不得,这就是研究所员工的“薪水”。这几本“钞票”还不能带回莫高窟发给大家,因为社会上不愿意用这种靠不住的“敦煌币”而喜欢“袁大头”(银圆的一种,这种硬通货非常吃香),有时也把这种本票按市价买成“袁大头”。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发薪水的时候,扣下了下月的伙食费,余钱折合成九包咖啡牌香烟。有一次我进城办事,中午在一家夏姓老板开的小饭馆吃了一碗面片。我没有货币可付账,就掏出一包香烟付给夏师傅,他把香烟接在手上掂了掂,无可奈何地说:“好哩!”算是认可了。有些大城市没有钞票发工资了,大家是拿着筐子、篮子或背上一捆一捆的钞票去买东西,货币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1949年夏天,所里共有20多名员工,还分成两个伙食单位分灶吃饭。因为经常发不出薪水,虽然是两个灶,实际上吃得也差不多,顿顿不是白水面片,就是馒头。蔬菜基本上是自己种的,有白水煮萝卜、菜葫芦、咸韭菜,没有任何油水。面粉是自己磨的,为了节约小麦,磨得稍粗一些。唯一可以调剂的就是我们养了一只母山羊,每天可以挤点羊奶;还养了几只母鸡,隔三岔五收个鸡蛋勉强维持身体的基本需要。
1949年4月,解放战争已到最后关头。有一天段文杰先生进城办事,晚上回来高兴地说:“共产党已经打过长江了,还宣布蒋介石以下几十个高级军政要员是战争罪犯。”大家在中寺院子里议论纷纷,常所长曾劝告段先生:“现在时局不稳,社会上流言很多,情况非常复杂,还是谨慎一点为好。”过了些日子,看到了报纸(西北军政长官张治中在兰州办的《和平日报》)才证实了战事情况,还看见了毛泽东、朱德发布的渡江作战命令和战犯名单。敦煌地处边塞,消息闭塞,但重大事情还是有人传播。
1949年六七月以后,虽然还能收到国库拨款通知,但银行里连本票都发不出来了。甘肃的军政大权已经由马步芳掌握。为了扩充兵员,国民党强行征兵,到处抓壮丁,抓得敦煌县城、乡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敦煌艺术研究所虽深处戈壁,也不免受一些影响。我们吃的面粉是一个雇工磨的,他是敦煌三危乡的农民,人很勤快,每天准时早起磨面,当天的磨好了,又忙着筛选、淘洗第二天磨面的麦子,还得喂饱拉磨的驴,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就这么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也被保甲长拉了兵。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两个比一般农民穿戴稍微整齐的中年农民来到莫高窟中寺院子,其中一个人还背着一支步枪。他们说有个农民在你们千佛洞干活,要抽他去当兵,好像是霍熙亮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就直接找到中寺后院常所长的家。常所长在家门口拦住这两个人,他们说:“我们知道这个人在你们这里干活,请你们把人交给我们。”常所长说:“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这两位保甲长似乎想强行进屋,常所长说:“你们想要干啥?”他们说:“我们想看看。”常所长质问道:“这是我的家,你们看什么?”两个人无奈地慢慢离开了,还悻悻地说:“我就不信抓不到!”接着又在中寺各处寻找。据上寺徐喇嘛说,他们早在各处都找过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真的躲在常所长的家里,事后常所长给了他一些吃的,让他连夜跑到三危山里的观音井躲藏起来。保甲长们为了交差,还是千方百计找到这个年轻人并把他抓走了。最终,他的下场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过了不久,事务员范华进城办事,当天没有回来。因为老范在敦煌城里有家,大家也没有在意。当天夜里,老范的大哥范成连夜赶到莫高窟,说昨天范华被抓了壮丁,他的母亲为此急得快病倒了,请常所长帮忙救人。常所长一听也很着急,当即请霍熙亮先生带上他的亲笔信,进城找县太爷或是兵役部门。霍先生在县城奔波了几天,四处求人,终于见着了被关押在北台庙的范华,但兵役部门说:“范家三兄弟都是青年,他家应该抽一丁,范华最年轻,抽他去当兵是应该的。”霍先生说:“我们是教育部的直属单位,范华是我们单位的职员,应该免服兵役。”最后大概花了点钱,终于把范华救了出来,虚惊一场。范华为此很长时间都不敢进敦煌城。
抓壮丁的事情过去不久,六七月间,解放战争已经临近西北,驻敦煌的国民党部队调动频繁,社会上人心惶惶。研究所只剩下不到20人了,经费无着落,身处困境,大家也没有心情继续上洞窟工作。常所长见大家情绪低落,说:“大家散散心吧,到月牙泉去玩玩。”常先生和李承仙夫妇邀约了霍熙亮、段文杰、黄文馥、欧阳琳、史苇湘和我,共八人,但所里只有两匹马、四头驴,于是我和段文杰自告奋勇,步行去月牙泉。大家在月牙泉一直休息到下午,仍然是我和段文杰步行进敦煌城,其余的人提议进城后让牲口返回来接我们,被我俩谢绝了。天气炎热干燥,段先生和我步行到纪家庄附近时,人困口渴,走进一家庄子稍事休息,要一点水喝。这家院子比较干净、整洁,看起来不是一般农家。中年主人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请我们喝了凉茶,并询问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从事什么职业的,等等。段先生一一回答了。对此事我们并没有在意,但时隔不久,我们听说那家是保长家,他看我们年轻力壮,又是步行,打算抓我们的壮丁,听说要抓的是“千佛洞研究所的职员”,还听说有人要给我们送马来。研究所单位不大,但敦煌城乡都知道是中央单位,最终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步芳上台的时候,敦煌县上某些士绅为了给马长官捧捧场拍拍马屁,想派人到兰州给他送一份大礼。一位敦煌的头面人物,亲自来所里找常所长要画,常所长说:“我们这里画的都是佛或菩萨,马长官信仰伊斯兰教,送佛教的绘画恐怕不好吧!”来人说:“常所长是大画家,请你画一张画吧。”常先生说:“我是画油画的,短时间又画不出一张油画。”怎么办?后来不了了之。
美制卡车
1947年,我到敦煌不久,发现在中寺后面场院饲养牲畜和停放牛车的一角,停放着一辆美制十轮大卡车,车牌叫“斯帝派克”。卡车很结实,但是经过长期日晒雨淋,显得有点破旧,听范文藻说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军在重庆移交给国民党的军车。1946年,常书鸿所长因教育部停办敦煌艺术研究所而前往重庆,呼吁成功后,经“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向国民党国防部长陈诚要来交通工具。常所长有了这辆大车,买了些物资,开始招兵买马。他在重庆招来了郭石清(画家)夫妇、凌春德(雕塑家),在成都招来了四川艺专的霍熙亮、范文藻及漆器工艺教授沈福文夫妇,到兰州后又加入了段文杰,一路浩浩荡荡回到敦煌。这部车应该是“功臣”,可惜到敦煌后司机觉得这地方太苦,不愿留在莫高窟,弃车离开了。没有司机,汽车一直闲置着。后来霍熙亮和范文藻二人鼓捣着学开车,终于发动起来了,去了敦煌城好几趟。他们俩毕竟是门外汉,只知道开车,不知道检查保养。有一次从敦煌城返回莫高窟,在距离莫高窟三四公里的河滩上吃力前行,一踩油门,只听到引擎“轰”地响了一声,车子就不动了。经检查是引擎的活塞连杆断了,把油箱底壳的侧面捅了一个大窟窿,车子完全报废了,在后院一停就是一年多。
1948年夏天,从社会上来了个汽车机械师周巨川,他自告奋勇说能把汽车修好。常所长同意后,他四处活动,大概去新疆带回一些零件,从敦煌县上一个工兵营里借来一些工具、一部发电机,又请了几个帮忙的军人,正好有一批从山丹培黎学校来的老师,其中一位美籍俄罗斯人也参与了修车。他们鼓捣了一段时间终于把破车拼装起来、发动起来了,大家非常兴奋。平常我们到敦煌城是骑马骑驴或步行,现在可以较快往返敦煌城了。可惜我们只享受了一次方便,汽车很快就外出跑生意了,目的是想赚点钱改善一下单位拮据的经济状况。出去跑生意由周巨川开车,窦占彪当助手,霍熙亮负责财务和监督。第一单生意是装运敦煌的棉花到武威交货,然后从武威拉货贩卖到张掖、酒泉甚至新疆的哈密。周巨川是一个很有技术的人,但生活上却是一个“无赖”,每到一地,他把汽车停在一个大车店,转眼间就不见人了。货是他联系的,运费也控制在他手里,霍熙亮、窦占彪拿他没有办法,有时二人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有。周巨川则住在窑子里,吃喝嫖赌,把跑车赚的运费花了个精光。有一次从玉门拉军油到哈密,他把军油偷卖了,结果被军队扣下了车。没办法了,霍熙亮只身回到敦煌,常所长把职工的薪水交给他去哈密赎车。
1949年春节前几天,汽车赎回来了。为了进城过节,常所长夫妇及大部分职工随车进城休假,住在一户陶姓人家中。常所长、霍熙亮、段文杰商量,等汽车一进城就把周巨川抓起来。没想到周巨川开车到陶家院子,趁人们下车安置住处时溜出大门,转眼就不见人影了。他是个久闯江湖的无赖,能料到对于几个月来的胡作非为,研究所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汽车一进城立刻逃得无影无踪。敦煌城虽然不大,但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就不了了之,而我们职工一两个月的薪水也泡了汤。
就在我们穷困潦倒之际,屋漏偏逢连夜雨。栖栖惶惶地过完春节,我们要回莫高窟了,可司机溜走了,一群人如何回去呢?那些年,无论冬夏我们进城都得带上被褥,如今不但汽车没指望了,还得背上被褥步行回去。大家商量到骑兵团借十几匹马,但是正值春节期间,人家也在休假。最后,还是霍熙亮、窦占彪两人勉强把汽车开回了莫高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辆汽车捐赠给了敦煌县,后来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