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到莫高窟
莫高窟初印象
我抱着悬念和希望,迎来了关键的一天。
敦煌天气晴好,清晨凉爽宜人,只是空气非常干燥,嘴皮都干裂了。我们暂住地是东街,是敦煌的繁华地段。我上街溜达,早晨行人不多,商铺向外有很深的廊子,实际就是日常做生意的地方,店家的伙计们正在廊子和街面上洒水和打扫卫生。我们还是在银行吃早饭和午饭,但和银行没有任何交往,这样的接待当然是研究所常书鸿先生的特意安排。午后,听说来人接我们了,银行门外有几头驴子。说实在的,四川西部没有这种牲口,我只在街上见过一个卖膏药的走方郎中牵着一匹又矮又瘦、非常可怜的驴子,现在竟要我骑在它的背上,真有趣!后来才知道,驴子是驮我们行李的,有汽车专门来接我们。不久,银行门口来了一辆军用小吉普。我们向行长告辞,坐着吉普车向莫高窟进发。
经过几个村子,转向山间行进,路面不好,小车在颠簸中前行。有一段公路地势较高,远远望见一小片树林,司机说:“那就是千佛洞!”远处的那一片绿色虽然代表着希望,但是规模太小了,虽有惊喜却又有点失望。司机不停地介绍千佛洞的情况,但我顾不上询问,只顾自个观看山崖上密密麻麻的小洞。直到绿树丛中露出一座红色的高楼,我们几个同学大声喊着“到了……到了……”
车子越过一片河滩,上了一段小坡,转过一片小房,有一扇大门,门额上有于右任题写的“莫高窟”三个大字。进了大门,车停在一座小庙的门口,门额挂着“雷音禅林”牌匾,一侧还挂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牌子。车刚停稳,院子里陆陆续续出来一些中青年人,其中有我认识的范文藻,他是我们艺专的学长。经他介绍我认识了段文杰、霍熙亮。一行人把我们带到办公室,会见了我们久仰的常书鸿先生。常先生红光满面,气宇轩昂,一派学者风度。小小的会议室,一时非常热闹,寒暄之声不绝于耳。二十多天的旅途、二十多天的辛苦终于结束了,我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傍晚,毛驴驮来了我们的行李,一位高高的青年(范华)为我们安排住处,宿舍是一排低矮的房屋。我一侧的邻居是曾任教四川艺专的霍熙亮先生,另一侧是刚见面的段文杰先生。三位女同学住在宿舍的另一头。宿舍不大,不到十平方米,地面是土地,门窗做工比较简陋,不过窗户纸是新糊的白纸,窗下有一个土桌子,靠后墙的主要位置有一个土炕,上面铺着席子。后墙的正中开了一扇小通风窗,另一侧墙上有一个壁橱;屋顶上的檩条和椽子都是新新的。炕边有一张小桌,带两个抽屉,日后成为我们日常工作的地方。土桌上有一把茶壶,两个小茶杯,一盏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壁橱旁墙角有脸盆架,脸盆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小屋虽然粗糙却也简洁清爽。我的行李非常简单,其他东西只有安顿下来再置办了。
晚饭后,在饭厅闲话途中见闻,而后赶紧回到宿舍书写平安家信。长途旅行到达目的地后,我顿感疲乏,同时心情也放松了,上炕以后酣然入睡。睡梦中“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我被惊醒了,醒来有些失眠,猜想这难道是和尚半夜念经?第二天问过范文藻先生,才知道这“叮咚,叮咚”的声音来自九层楼悬挂的风铃。风铃,古代叫“铁马”,内置一枚十字小锤,锤下挂了一个牌牌(铁片或木头制作),遇风“叮咚”作响。
天色未明,鸡鸣四起,从此开始了我的敦煌生涯。
天刚麻麻亮,我就迫不及待想去看洞窟,解开这一路的悬念——莫高窟究竟是什么样子。起床后,我一个人直奔洞窟,先去了九层高楼。这时天色已经亮了,但洞窟里黑咕隆咚,仰头一看——好大一身佛,让我又惊喜又震惊。大佛窟往北,洞窟前全是一堆一堆的沙子,非常荒芜,掩埋了底层洞窟的一部分。我一直走到现在的小牌坊那里,匾额上题写着三个大字“古汉桥”。小牌坊后面有一个高台阶,我顺着台阶爬了上去,洞窟保留着张大千的编号。我进了一个大洞窟,墙壁画满了佛、菩萨等形象,都是白眼睛、白鼻梁,我不禁纳闷:“这不是欧洲印象派的画吗?可是敦煌一千多年前就开窟了,欧洲印象派怎么这么早就在敦煌出现了?”带着满心疑窦,我又迫不及待进入下一个洞窟。洞窟外面没有走廊栈道,都是墙壁上穿孔,从一个洞窟穿到另一个洞窟。置身洞窟,我仿佛进入了历史殿堂,遥想千百年来人们在这里瞻仰膜拜的场景。
丰富的洞窟内容我没有细看,其实也看不懂,但仍被精美的艺术所震撼,尤其喜欢洞窟中瑰丽丰富的藻井图案。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欣赏,从三层楼的尽头下到了底层,走进了对面小庙的院子(下寺),那里好像长期无人居住,冷冷清清,有点恐怖。从下寺出来,沿着大泉河走到北区,这些洞窟好像没什么东西。我一直走到最北面的洞窟(张大千编号309窟),被所绘的内容——人皮、人脑袋、骷髅骨等——吓坏了。我心里嘀咕:“这画的什么呀?”我母亲信仰佛教,带我去过寺庙,看到的都是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四大金刚等形象,像这样的绘画确实不曾看见过。
看完洞窟我感到饥肠辘辘,返回中寺院子,准备去吃早饭,结果被告知“这里没有早饭,只有午饭和晚饭两顿饭”。范文藻先生告诉我,可以“到厨房笼屉找头天剩的馒头,把馒头放进灶窟窿里头烤一烤,很好吃”,我照着去做,果然烤过的馒头别有风味。四川不吃馒头,只有包子,我适应了好久才习惯吃馒头。厨房的锅里有热开水,我打了一水壶,但实在不好喝。莫高窟水质不好,加之做饭的铁锅有些油腥、铁锈和饭味,我过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这种开水。
早饭后,常书鸿先生把我们四人叫到办公室:“你们初到这里,肯定想了解一下洞窟,今天就由段先生和范先生陪着你们几个到洞窟里看看。段先生和范先生会给你们讲解洞窟的历史和艺术内容。”午饭后,我们跟着段文杰先生、范文藻先生去看洞窟。段先生给我们讲了许多内容,经变画、佛传故事画等。我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楚什么叫经变,也搞不清楚洞窟的历史脉络。很多洞窟进出比较困难,有的要佝着腰,有的要爬一种独杆的蜈蚣梯。范文藻问我:“你敢不敢爬这个梯子?”我说:“这有什么稀奇。”他说:“我们打个赌,你试试?”我从小在乡下生活,爬梯子、上树都不成问题,后来学习建筑,依旧爬高爬低,所以他赌失败了。
段先生给我们做辅导,带着我们看了几天洞窟,他算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了。看完洞窟后,常先生给我们安排任务:“给几天时间,你们自己到洞窟去看,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们都有美术的功底,接下来几天,我们就画藻井的局部、装饰纹样等。我找了个北魏洞窟(现编号第257窟),画须摩提女因缘中的几个人物形象。我一个人在洞窟徜徉,感觉呼吸的是历史的气息,又觉得跌入了艺术的海洋,但并未了解它们的深刻含义,只是将客观印象印入了脑子。
接受任务
我到莫高窟的第一个建设任务是设计一座小型陈列馆。常先生希望陈列馆包括两方面功能:一部分做陈列,一部分做接待。他还特别叮嘱我,要按照当地的条件进行设计,即用土坯修房子。我按照常先生的意图设计了图样,并按照房子建成后的样子画了效果图,做了颜色渲染。九月下旬,秋意渐浓,白杨树已是彩色,背景就是秋天的景色(房子的设计图纸和效果图现存于保护所的档案室)。征求了常先生的意见后,我又做了修改。最后的设计是矩形平面建筑图,规划了三个展室,展室背后是三个接待室,计划修建在下寺果园南面。图纸设计完成大概一两个礼拜后,常先生到兰州和李承仙结婚去了。在兰州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他安排行政人员帮我备料,然后开始施工。我上学时用的是外国教材,学的是希腊、罗马建筑设计,不懂敦煌建筑的材料,没学过用土坯修房子。
到冬天,墙砌起来了。常先生要求展室是顶光,不用墙面窗户采光,因为墙面要用来布展,如果开了窗户,既占空间,也不安全。如此简陋的施工材料,要解决顶光问题真是费了我一番心思。三个展室两侧的两间做展览,中间是过厅,两端的房子设计了顶光,过厅不是顶光。后排中间是休息室,两边两间房子做接待。常先生是留学法国的,西洋建筑房子里都有壁炉。于是他要求接待室要有壁炉。这也是个考验,炉子得贴到墙壁上,可以生火取暖,但房屋中不能烟雾缭绕。我上学时了解过西方建筑壁炉的式样,看过相关图片,但敦煌材料匮乏,我只能想方设法解决。当地木工不会做玻璃窗户,要一点一滴给木工讲解;还要给泥瓦匠讲解壁炉怎么砌。我把设计比例图画得很大,供工人参考。直到1948年秋天,房子才完工。这个房子接待过好些客人,我记得比较清楚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的长官张自忠,同行者有甘肃省文化名人水梓等。
第二年,又修建了一些宿舍——八九间套间。20世纪50年代,苏联和东欧一些国家支援西北建设,特别是开发玉门油田时,经常有苏联专家来支援,没地方住了就住到这里。后来成了我们的职工宿舍。
除了修建房子,常先生还让我做洞窟测量工作。他把研究所刚成立时所测量记录的一些简单的图纸给我,叫我补充其他洞窟的平、剖面图。1948年春天,我开始测量窟檐,莫高窟保留的5个早期窟檐我都做了测量。测量窟檐很艰辛也很危险,窟檐都在三四层洞窟,距离地面非常高。在栈道梁上搭建个窄窄的门板,栈道的挑梁已经糟朽了,但很粗,上面架个小梯子爬上去测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下来。测量窟檐的同时,我也把窟檐本身以及窟檐上留存的彩画画成图。我在学校学过中国古代建筑史,于是写信请教老师,老师画个图,详细告诉我古建筑上的部件名称。直到十年前,研究院有人还向我索要当时绘制的图纸照片,研究古建的学者认为那几张彩绘是比较珍贵的资料。这些窟檐测绘资料及彩绘图,在梁思成先生的著作中也被引用了。
1948年,常先生还安排我们绘制洞窟解剖图,每人承担一部分工作,我大概画了两个洞窟。因为我搞建筑测绘,画的图有些建筑味道。北魏中心柱窟的一个洞子,被烟熏得黑黑的,我画的时候先刷个底色,然后晕染,烟熏的效果就出来了。常先生看到后,说“你这个办法好”。
在常先生的主持下,我们还对洞窟进行了编号。以前张大千大概编了309个号,我们编到465个号。编号牌是我设计的,写在厚纸板上,刻出来再添颜色。我们用油印纸印好编号,贴到洞窟墙壁没壁画的地方,或贴到佛龛内壁画坏掉的地方,现在大多都不在了。我们也跟伯希和、张大千的编号做过对比,我们的编号字体大一些。另外,我们还把自己的编号和他们的编号对照着抄在笔记本上,可惜这个笔记本遗失了。编号是1947年冬天到1948年春天进行的,因为天冷,其他工作都不好开展,这项工作搞了一个冬天。
回想刚到敦煌的情景,尽管生活艰苦,但是工作很顺心。我们四个人各有各的工作,整天在洞窟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觉得莫高窟真是净土啊!
野黄鸭和小黄狗
度过了1947年严寒的冬天,第二年三月的阵阵春风刮得杨树梢呜呜作响,明媚的阳光晒到身上暖洋洋的,田间地头向阳处的青草已悄悄地探出了嫩芽。清明一过,杏花、桃花、梨花争先恐后竞相开放,钻天杨、小叶杨似乎一夜之间枝头挂满了绿叶,榆树枝头挂满了嫩绿色的小钱。这是我在莫高窟经历的第一个春天,对此我感到十分惊讶,家乡的春天是从容不迫地缓慢而悠闲地到来,而莫高窟的春天像是爆发似的,匆匆忙忙赶来了。
正是繁花似锦、春色满园的时候,天空中不断传来嘎嘎的鸣叫,成双成对的野鸭在莫高窟上空飞旋。后来才发现它们在北区的山崖上筑巢产卵,要在这里繁育后代。这是一种候鸟,棕黄色的羽毛,比家鸭稍小,也是水禽,敦煌人把这种鸟叫黄鸭。大概四月中旬,小鸭孵出后,母鸭带着雏鸭到小溪边游戏、觅食。此时正值莫高窟每年的庙会(农历四月初八沐佛节),敦煌城乡来莫高窟的游人骤然增多。有一天,我们发现几个年轻人抓了一群小黄鸭,每人手里都抓了一两只。小鸭惊慌失措,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啾啾乱叫,十分可怜。范文藻和我设法与那几个青年搭话,问他们是哪里人,是不是学生?他们说“是敦煌中学的学生”。我们说:“这里是黄鸭的故乡,春天它们从南方飞回来在这里繁殖后代,你们把小鸭抓来玩,一会儿弄死了,以后黄鸭就不会回来了,多可惜!你们把小黄鸭送给我们,养在莫高窟好吗?”有三个学生把小黄鸭给了我们,一共六只,另一个学生手里的两只不愿意给我们,也就只好作罢了。我们宿舍后面的果园里有一株大杏树,树下有一个水坑,小鸭放在水坑里非常活跃,游来游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从此我们饭前饭后一群人都驻足水坑边上,观看小鸭戏水。这真是上天送给我们珍贵的礼品,为莫高窟单调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份乐趣。
常所长和李承仙也经常观赏小鸭嬉戏,他们家的小黄狗“嘟嘟”和小猫也到水边来了,但它们有点不怀好意,有趁机偷袭的迹象。我们多次对它们进行适当的警告和惩处,才没有让它们得逞。小鸭有人保护成长得很快,也敢于和人亲近,可以到我们手边来吃馒头等食物。后来它们可以成群地跟随我们进饭厅,在饭桌下捡食残渣剩菜,在人们脚下穿来穿去,忙个不停地寻找食物。这些小东西也有讨厌之处,它们寻找食物的同时,会毫无顾忌地随地排泄,弄得饭厅地上很脏。
黄鸭成长得很快,不知不觉间羽毛丰满了,翅膀长成了,可以在果树林中拍拍翅膀作短距离飞翔。小水坑仍然是它们活动的场所,但它们食量更大了,已经满足不了我们施舍的那一点点食物了,好在果园中有的是青草、昆虫。虽然果园中的食物很丰富,但每当我们开饭的钟声敲响,这些小家伙也能听懂钟声的含义。它们并不是快步走向饭厅,而是振翅飞过我们宿舍的房顶,直接落在饭厅门口,这时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如果不及时阻挡,它们可能就会毫不客气地跳上桌子抢先就餐了。我们只好把它们拒之门外,但它们以高声鸣叫来表示抗议。我们吃过饭后只得再带着剩菜剩饭到小水坑边,小家伙们又摇头又摆尾地跟在我们后面,到水坑边抢着吃食。
秋凉之后,黄鸭似乎已经感觉到气候的变化。它们快速成长,羽毛更丰满了,不但在果园里飞,还经常在三危山和鸣沙山之间盘旋。我们原以为它们是在莫高窟被饲养长大的,可能会改变候鸟的习性,认定这里就是家,不会迁徙到温暖的南方。但是事实证明这是一厢情愿,生物的习性是不容易改变的。到了十月上旬,它们开始躁动不安了,每天都在天上飞翔,而且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几个钟头都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大概是在为日后的长途飞行做准备吧!
终于有一天,有三只黄鸭飞上天空,在两山之间飞翔,不停地鸣叫,意在呼唤另外三只还没有起飞的同伴,似乎有些依依不舍。飞走的三只黄鸭当天没有回来,我们推测留下的鸭子可能不会走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正在我们深感失落的时候,飞走的三只黄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回来了。它们的归来令我们备感亲切和兴奋,更加珍爱它们。于是我们赶忙给它们喂了些麦粒,让它们饱餐一顿。可是没想到过了两天,所有的黄鸭一起飞走了,从此没有了音讯,一去不复返。老杏树下只留下一池清水……许久许久,大家还在怀念它们,怀念近半年的日子里,它们带给我们的温馨、愉快和慰藉;怀念它们的天真、活泼和那种生命的灵动。
在莫高窟那种信息闭塞、缺少娱乐、生活枯燥的日子里,我们饲养了几只黄鸭,把它们从小喂到大,带给了我们多少欢乐和愉悦啊!而今令我们怀念的是它们是否飞到了温暖的南方,它们安全吗?但愿它们明年还会回到它们的故乡莫高窟。我们一群游子对于它们能够展翅高飞感到由衷地羡慕,我们何时能够回到家乡?何时能见到久别的亲人?
上文提到的“嘟嘟”,是常所长和李承仙养的小黄狗,活动范围在常所长他们家的中寺后院和我们职工宿舍院子。嘟嘟没有小伙伴,只能和人玩。每天我们饭前饭后在院子里休息闲聊的时候,嘟嘟就在人们跟前串来串去、蹦蹦跳跳,很喜欢人们与它逗乐。嘟嘟不时去挑逗我们饲养的六只小黄鸭,向它们发出几声吠叫,显示一下威风。我们怕它去咬小黄鸭,总是护着小黄鸭,不让它接近。嘟嘟也许知道了人们的心意,总是逗弄着小鸭玩玩,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它们。后来嘟嘟逐渐长大了,它的活动范围也扩大了。莫高窟各处都能见到它的影子,房前屋后、水渠边、树林里,真是无处不在。洞窟前是一片浓荫的杨树林,杨树的枝丫间有乌鸦筑巢繁育后代(这种乌鸦较小,颈上有一圈白毛,我称之为白颈乌鸦,也许有别的名字但我不知道)。
有一天我在洞窟里工作,听到许多乌鸦狂呼乱叫,似乎很惊恐,可能鸦雀群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莫高窟太安静,鸟儿的鸣叫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赶忙到洞窟外张望,果然看见一桩好玩而且可笑的事——原来是嘟嘟闯了大祸了。乌鸦的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雏鸟的父母正在设法营救。这种白颈乌鸦非常合群,雏鸟掉下树时其他乌鸦也赶来帮忙,所以引起群鸟的鸣叫。适逢此时嘟嘟出现了,它大概是出于好奇跑到了雏鸟的附近,群鸟“轰”地飞走了,雏鸟在地上乱蹦乱跳,嘟嘟过来把雏鸟一口叼上就跑了,大鸟们飞起追赶。我只看到了这一幕闹剧,而嘟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想嘟嘟可能是把小鸟弄死或者干脆把小鸟当作一顿美餐给吃了。两天后的下午,我们几人在宿舍院子的西头闲聊,看见嘟嘟从皇庆寺(中寺后院,常所长的家在里面)出来,摇头摆尾走着。突然,两只乌鸦从天而降,快速地俯冲,向嘟嘟的头部猛啄,嘟嘟反应过来之后,转身反击,乌鸦迅即飞开。等嘟嘟向前跑时,乌鸦又发起攻击,如此反复几次,嘟嘟招架不住,满院子乱跑,寻找藏身之处,最后还是逃回它的主人家中才躲过了乌鸦的继续攻击。这是我亲眼所见的趣事,也是嘟嘟作恶多端受到的惩罚吧!
关于嘟嘟还有一件趣事得说说。当时研究所有一批工人,正式的名称叫所警(现在的保安)。他们日常的工作并不是站岗执勤,而是喂养牲口、管理园林等,也有专门进城办事采购的,像窦占彪就是负责在洞窟上搞维修的,有一个工人叫周德信,甘肃高台人,说话口音很重,我几乎听不懂他的话。老周会一点木工技术,更会种瓜。1948年,他在中寺与下寺之间种了二三亩哈密瓜,瓜成熟后,他把成熟的瓜摘下来,放在饭厅里。他种的瓜又大又甜,真是太好吃了。当时人少,大家随便吃瓜,也不要钱,但是地里的瓜其他人不能随便摘,得由老周去摘。据他说是怕我们摘到生瓜,不能吃,丢了又浪费,这倒是实话。我们知道老周的脾气,都自觉不到瓜田去摘瓜。老周白天在瓜田里侍弄瓜藤,一直在地里转悠,小黄狗嘟嘟一到地里去,老周就把它赶走。于是,嘟嘟就在夜里去偷瓜。依仗灵敏的嗅觉,它会选最好的瓜吃。它每次啃一个大瓜,只能吃掉一部分,其余的就扔下了,气得老周直骂,可拿它没办法。
虽然嘟嘟很淘气,但大家还是喜欢它,老逗着它玩。嘟嘟没有同类的伙伴,似乎感到孤单寂寞,不知道何时跟上人家的牛车离开了千佛洞。嘟嘟不见了,我们深感可惜,忘不了它被乌鸦追逐的狼狈情景,忘不了它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身影。它曾带给我们一些欢乐和愉快,留给我们一点惋惜和惆怅。
第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