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我的家庭

我的父亲母亲

我年少时从家人口中得知,我的家族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而是从湖北移民过去的。明末清初,四川遭张献忠之乱,各州县人民死伤无数,人口骤减。清政府下令从湖北、湖南、广西、广东移民四川,所以十个四川人,九个说自己是湖广人,而且大多是湖北省麻城县孝感乡人。我猜想孝感乡可能是个转运站,移民在这里登记、领点费用,然后出发。我们家人也说是从孝感乡移民四川的,据说祖先是渔民,一边划船,一边打鱼,一边行走,到了长江上游的宜宾,落脚停留了几年,然后沿岷江到了新津县永兴场——定居。

1925年,我在四川新津永兴场家中出生,童年和少年时光都在新津度过。新津县是成都平原的富庶地区,大多数土地都是肥沃的,但永兴场比较贫困——不是河坝就是丘陵,乡镇上没有大地主,都是中小农民。我出生之前,我家在永兴场孙家坝楠木林。这个地方叫作楠木林,是因为生长着很多楠木。楠木是一种珍贵的树种,长得很粗壮。为了防止水患,人们修了两米多高的土围子,土围子的出口用石条砌成石门,洪水起来时就把门堵上。因为祖上是渔民,修的房子靠近河流,出门走几步就到河边了。

祖父留下一院房子,我家和伯父家各占一半。楠木林有两处大院子,都是我们孙家的,此外,这里也有少数其他姓氏的人家。孙家院子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是“百年老屋”,现已列为县级文物单位——孙家大院。我们弟兄都出生在老院子。后来由于总遭水患,同时因为父亲做调节矛盾的“中立人”时得罪了人,家里遭到威胁,父亲就在场镇上买了座较小的院子。

我的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老学究,读过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没有固定职业。他创办了“永兴善会”,致力于慈善事业,每年春忙或特殊时期都救济农村的贫困人口或流浪人口:生活困难看不起病的,“永兴善会”给点救助,施舍点医药;去世了无法安葬的,“永兴善会”施舍个小棺材,等等。当地百姓都称父亲“孙善人”。

父亲信奉“槐轩道”。“槐轩学说”是儒道结合的一种学说,为清朝中期双流县刘氏创立,在川西地区很有影响,新津县、双流县以及成都平原的其他地区都有信众。后来,父亲成了刘氏学说在新津县的传人。“槐轩学派”需要练功和打坐,像瑜伽一样。父亲每天早上起床后打坐一会,中午休息时打坐一会,晚上睡觉前也打坐。当地经常举办法会,父亲是发起人,请道士念两三天经。每到七月十五“鬼节”,还会举办“中元法会”,为地方消灾,为人们祈福。父亲晚年和别人合作,在我们当地的一处风景区——天社山修建了“三清殿”和“八角亭”,至今仍保存完好。

地方上还有一种群众组织“哥老会”,父亲从事的慈善事业与这个组织并无利害关系,彼此互不干涉。据说“哥老会”是清代产生的反清群众组织,清朝灭亡后,“哥老会”留存下来,成了一种地方势力。“哥老会”的成员叫袍哥,袍哥分为两种,一种叫浑水,一种叫清水。清水袍哥在地方有点势力;浑水袍哥经常干着买卖大烟、打家劫舍的勾当。由于父亲在当地有一些威望,袍哥们对他比较尊重。逢赶集天,袍哥们喜欢到茶馆喝茶。父亲路过茶馆时,袍哥们站起来招呼:“孙老师,请坐,请吃茶!”父亲回敬:“谢了,请坐!”有时“哥老会”之间发生矛盾甚至枪战,没法收拾摊子了,也会请父亲出来调解。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中间人物。

父亲娶过两房妻子,论理我有两位母亲。前母杨氏生了大哥孙孟潜,大哥幼时前母去世了。我的生母姓董,生了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姐姐、九哥和我。母亲是邻县双流人,娘家是个世家,但因家道中落,经济不太好了。母亲读过旧学,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小楷写得很好,后来我到敦煌工作了,她还用毛笔给我写过信。我的一个舅舅是中医,母亲耳濡目染,对医道也略知一二,我小时候家里有人生病了,母亲可以开个药方叫人去抓药,还急救过人。

哥哥们结婚成家后,家庭人口逐渐繁衍,因此拮据了。我家靠近河坝,有很多桑树,母亲带着两个嫂子养蚕,补贴家用。蚕丝有黄白两色,抽丝时要把颜色分开,白色价钱高,黄色价钱低。那时,家里到处都是用竹篾编织的养蚕的簸箕,一层一层摆放在架子上。养蚕非常辛苦,每天夜里要添桑叶,顺便驱赶老鼠或自家的猫。蚕长大后每天吃很多桑叶,自家的桑叶不够了,还要买别人的。如果遇到雨天,没有卖桑叶的,蚕儿吃不饱,会到处乱爬。有一次天黑后,发现没桑叶了,母亲、嫂子和家里其他人提着马灯去摘桑叶。那时我大概五六岁,也爬到树上采摘桑叶,不小心跌下来了,幸亏是沙土地,没有跌伤。

养蚕太辛苦,一两年后放弃了,又开始养鸡。我家出院子后门很快能到达山坡,坡上有一间装柴火的房子,腾出来养了两三百只鸡。鸡长大下了蛋,我们自己吃不完,就把蛋贩子叫到家里来收购。非常可惜的是,我们没有防疫知识,不知道鸡还会得传染病。后来,鸡得了瘟病,几百只鸡几天内死光了。为了生计,母亲和嫂子又开始种柑橘。我家老院子的房子和土围子之间有些空地,母亲从邻县运回橘柑树苗种在这里,隔三岔五浇水,经过悉心照料,树苗成活了。分家时,把这些橘柑树连同那院房子都分给了大哥。

从我记事时起,家里主要经济来源是靠出租田地,收取租金,母亲不间断做些事情贴补家用。另外,我家和堂伯父家合作在成都经营了一家商店——玉槐轩,主营敬神的神香和传统化妆品。化妆品有妇女搽脸的胭脂、白粉、香胰子等,后来像雪花膏等也生产出售,连成都唱戏的名角都在我们店买过化妆品。商店基本是伯父在经营,我们每年提取一点红利。

我的童年

我是家中最小的,上有哥哥、姐姐。我记事时,哥哥们还没有成家,都非常关爱我。哥哥们上私塾,读的是旧学,但是他们终究年轻,会吹笛子、吹箫等。四哥喜欢画画,常画梅兰竹菊、山水、树木等。家里有《芥子园画谱》,我有时感兴趣了就拿着笔照着描画。姐姐上的职业学校,会弹风琴,但风琴是借来的,这种乐器在当时很珍贵,我们买不起。它不是现在的手风琴,而是靠踩踏鼓动气囊,通过气流吹响簧片。有时我们还借亲戚的留声机听唱片,主要是京剧,有时是外国的娱乐节目。我们家总是弹琴奏乐,歌声不断。母亲教我念一点比较顺口的诗文,有《静夜思》《三字经》等,哥哥教我唱《梅花三弄》《苏武牧羊》等歌曲。兄弟姊妹在一起和睦温馨,为我的童年平添了欢乐。

我的两个哥哥是双胞胎,正巧两位亲表姐也是双胞胎,两家人就订了娃娃亲,后来一个表姐亡故了,婚事没有成。本县一位热心人介绍了叔伯姊妹俩,成了我的两位嫂子。两个哥哥同一天成婚,家里很热闹。哥哥就读的刘家私塾专门送来一块大匾,写着“麒麟凤凰”四个大字。两位嫂子生于农民家庭,不能识文断字;两个哥哥学的旧学,会作诗填词。他们彼此似乎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哥哥生育了儿女后,家庭人口增加了,只好分了家。成都的商业股份,我们弟兄共有;成都的房子和乡下孙家院子分给弟兄;大哥是前母所生,父亲比较照顾他,就把楠木林半院房子统统给了他。自此,弟兄分开生活了。

哥哥念旧学毕业,尽管一肚子学问,但没有文凭没法就业,就在当地办了私塾,起名“崇正书塾”。两个哥哥经营书院,在地方上颇有影响。我在书塾学习了一两年四书五经后,母亲把我转到成都的学校,和九哥、姐姐一起读新学。记得有段时间母亲回娘家,几个月不回来,我觉得没了依靠。当时我害眼疾,早上醒来眼屎粘住了眼睛,嫂子拿着热毛巾,为我洗脸和清洁眼睛。虽然有两个嫂子照顾我,但母亲不在身边,我还是觉得孤单凄凉。那时父亲和母亲感情不太好,大抵因为父亲只顾他的慈善事业,不管家事,母亲干活非常劳累,两人渐生矛盾。我们需要上学了,母亲便借机把我们带到成都,父亲则留在乡下由两个嫂子照顾。

这就是我的童年,既有欢乐,也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