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盾文学奖得主舒中民“非常刑案”三部曲(套装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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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给你一份惊喜

27

这天,郑航意外地醒得很晚,窗帘透进明亮的阳光,操场上响起打球的声音。虽然前一晚他加班不是很晚,却感觉很累,赖在床上重新入睡,他又梦见了父亲。

再次醒来时,手机已响了十几声。他滑到接听键,手机里传来姨妈亲切的声音:“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起,正做俯卧撑呢!”郑航赖皮地说。

“哈哈,我外甥哪点习惯我不了解?”姨妈说,“姨妈现在省城,中午不能请你吃饭,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礼物,干吗要给我礼物,还请我吃饭?”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姨妈不客气地说,“除了工作,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你都会从记忆里剔除出去。”

“姨妈送我什么礼物呢?”

“想起什么事了吗?”

“不管什么事,有礼物收总是好的。”

“哇,有进步。我外甥终于有了拜物主义的想法。”姨妈那边传来嘈杂的静电干扰声,“快递应该快到了,你就等着看吧!”

“等一下啊!”郑航听到敲门声,一边捏着手机一边过去拉门。门外不是快递员,是方娟,但她手里拿着个包裹。“还打电话呢?难怪送快递的说你总占线,我给你带上来了。”

郑航拉了拉方娟的手臂,让她进门,并请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带着包裹进了卧室。

“收到了。”他对姨妈说,“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郑航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防震胶盒,再剥开一层层厚厚的衬垫,他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意。

“你可以带在身边随时记录生活和工作的点滴,”姨妈说,“正好可以配上周买的包。”

“姨妈,这真是太漂亮了!”郑航摸着笔记本电脑银亮的外壳,手指抚过掀开薄膜的键盘,质感明显,却又圆润如珠。他想到在姨妈家度过的那个周末,市委某领导的儿子带着一台同样的笔记本向他请教法律问题。他抚摩着它的表情让姨妈记在了心里。

“家里还有一个礼物,上月姨父从法国带回来的。”姨妈说,“不过,我们都不在家,只得下次碰到好事时,才送给你。”

“有这个我就很开心了。”郑航说。他再次感谢了姨妈,便挂了电话。

但没来得及将手机放进兜里,电话又来了。

徐放的妻子王芳祝他生日快乐,并请他过去吃中午饭。

“谢谢王姨的情义,中午还有聚会,我不打扰了,谢谢您!”

接着,是关西的夫人,也是想请他过去吃饭,并申明老头子不在家,就他们娘儿几个。但方娟过来了,郑航不能单独行动,又不便带着方娟去,只得委婉地拒绝。

还没挂上电话,手机又响起来。

“刚才忘了说一件事情,”姨妈说,“昨天跟省公安厅樊厅长一起吃饭,他已经同意调你来省厅。”

“我不要,姨妈,你知道的。”郑航看着窗外的绿树红花,远处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你的心思,小航,但省厅的舞台不一样。”

“我不要雾霾。”郑航抢着说,“你看辰河多好,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四季分明,总是有新意,冬天寒冷的时间也不长,春天总比省城来得早。”

“你别总是贫嘴。”姚琴叹了一口气。郑航能想见姨妈摇头的样子。

“让您费心了,姨妈。”郑航抱歉地说,“我喜欢待在这个家里。”

他索性关了手机。

他想安静地陪陪方娟,来了这么久,把她冷落了。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何况,只要是姨妈提出的想法,一旦郑航拒绝,她便会发动很多人来劝说。不关机,他别想安宁。虽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至少今天他不想再听到调去省厅的主意。

“你要出去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方娟看到他,不安地问。

郑航感到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你太忙了。我想我是不是先走?”

“哦,现在没事了。”郑航看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很不好意思,“是不是客厅太脏,让你坐不下去?”

“是我不该给你收拾。”方娟赌气地说着,转身就走,“我走啦!”

“不论你有什么事,上午你得待在这里,让你尝尝我的手艺。”郑航急忙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由于用力过猛,方娟一下子倒进他的怀里。他不由自主地抱着,柔软的胸部、雪白的肌肤、诱人的香气,让他的身体涌动着无尽的欲望。

不论他是否幻想过、渴望过,这种拥抱都是置于理智和规则之外的,但是它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这一刻,却仿佛隶属于无限期盼的未来。

郑航俯视着,方娟妩媚地闭着眼睛,鲜红欲滴的红唇近在咫尺,她热辣辣的呼吸像他内心涌动的燥热,几乎应和在一起。他要崩溃了,欲望如同天上的河水一般倾泻而下。

可能仅仅是一秒钟,也可能过了亿万年,方娟的身子扭了一下。郑航慌乱地松开手,两人一齐涨红了脸,羞涩地退开几步。

“中午你要请客吗?”最终,还是方娟先开了口。

郑航莞尔一笑,说:“是啊!不过,就请你一个人。”他加重了“一个人”的语气。

“那,我来做吧,长尾巴的先生。”

“我先给你倒茶。”郑航说着,偷偷地看了方娟一眼,“哦,茶还是咖啡?”

“咖啡,是速溶的吧!”方娟从橱柜里拿出围裙系上,接着打开冰箱。冷藏箱里有辣椒、蘑菇等各类蔬菜;冷冻箱里有鸡、鱼、排骨、牛肉等,都是姨妈离开时准备的。

“是不是没什么菜?”郑航泡好咖啡递到方娟手里,“你喜欢吃什么?我这就出去买。”

“太丰盛了。”方娟指着冰箱,犹疑地问他,“你女朋友准备的?”

“你想得太多了。”郑航试探道,“你可以叫你男朋友一起过来吃饭。”

方娟的脸又红了,只是显得灰暗。“他去澳洲了。”

“他是辰河的吗?很优秀,是吗?”郑航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想听实话的话,他确实很优秀。”她突然快步走了出去,在客厅里抽了一张纸巾。

关于方娟的私生活,除非她自己想谈,郑航从未打听过。但这次,他实在忍不住。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她回来的时候,他问。

“大学同学。”

“哦,那是很好的,有感情基础。”

“感情算个屁!”她突然爆出粗口,涨红了脸,却并不打算收场,“烂透了,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一辈子就结交过这一个男朋友。那是六年前,我们从认识到他失踪,才半年时间,但我现在仍像没有醒过来,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优秀的男人多着呢,是不是所有奔事业的男人都不讲感情?”

“这怎么说呢?”郑航试着控制住笑容,方娟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讲感情啊,只是可能有特殊情况吧!”

“打个电话,或者留个字条的时间有没有?”

“没有告别?”

“毕业前夕,所有的情侣都在花前月下,叙情谊,谈前程,我天天找他不见面。结果突然有人告诉我他去澳洲了,我找熟人要他的联系方式,托人请他给我来电话。他不仅不给我电话,还让别人不要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再也没有联系过?”

“对。”

“真遗憾。”郑航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这种人早离开早好。我只是一直没能走出过去的阴影。”

“你可能需要改善一下自己的社交生活。”郑航故作老成地说。这话是他从姨妈那里学来的,有些世故。

“呸!”方娟“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知给你庆生,算不算改善社交生活。”

她边说边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递给郑航。“祝你生日快乐!”

他拆开礼物,是一条领带和一根皮带。

“哇,很漂亮!”郑航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喜欢的东西。”

她抿嘴笑着,没有出声。

“你这是要改变我的整个人生啊!”郑航学着相声演员的声音,戏谑式地说,“看起来,你把准了我的脉。”

方娟怔怔地看着炉火。

“这样吧,”郑航说,“以后我要买什么东西,你就是参考官了,你可不能拒绝啊!”

“那要看我乐不乐意。”方娟没好气地说。

“我也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咱们交换。”

“不同的事情,价值很不好衡量的,没办法形成公平交易。”

“你很不合作啊,方娟同志。”

她突然露出不耐烦的模样,转换话题问道:“你向领导汇报过田卫华的供述,以及我们续查的情况了吗?”

郑航走出厨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展开在方娟面前。那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有齐胜的呈报签字,有关西的批示。关西的批示里特别表扬了方娟的努力。

“关局长没有说其他什么吗?”方娟问。

“是齐队长呈批的。他转告我时,没说关局长说过什么。”郑航说,“不过,这里明确将我们俩纳入专案组,你的抽调问题由政工科办理。”

“哦。”方娟没有因调入专案组而流露什么。

“下周一报到。”

“关于黄绸手绢有什么发现吗?”

“正在查,齐胜安排了一大堆人排查。”郑航大叹一口气,“好像没有进展。”

“你能拿到十二年前的案卷吗?”

“不行。”

“也是,侦查卷都保管在市局档案室里。不过,我们可以找其他的名义进去,也许可以偷看一下。”

“偷看?”郑航愕然道。

“必须看看案卷里提到哪些人,跟目前的案件当事人能否联系在一起?还有案情是否有联系,是不是真如田卫华所说的一脉相承?”

“你还想到什么线索?”郑航在身上拍了拍。方娟明白他在找烟,从茶几上拿起来,递给他。“需要我出去抽吗?”

“别忘了这是你家里。再说,我早就习惯了二手烟。”

郑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烟扔了回去。“事情愈来愈古怪,也越来越清晰。如果关局长明知道可能跟十二年前的案件有关,而没有让我回避,他在想什么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要猜测领导的意图,可真够难的,但我还是很庆幸,我能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这个案子。我相信,我能够忠诚公正地对待侦查工作。”

“我相信你。”

“如果假设近几年的系列案件是十二年前案件的延续,凶手会是谁呢?就像我原来分析的,年轻、强壮、而且还是白领。这个人在十二年前,应该还是像你我一样的少年。那他一定是那起案件当事人的后代。”

“等一下。”方娟说,“那个当事人一定蒙受了极大的伤害,或者冤屈。他的儿子,在一个悲惨的环境里成长……白领?不可能,如果他能成为白领,他应该珍惜。极有可能,经历了发奋自强,却并未成功,在巨大的挫折后,举起了刀——”

郑航点点头。“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坚持自己的画像,只是白领的概念可以延伸——他受过较高的教育,有较好的经济条件,目前不是从事苦力。他犯了这么多起案件,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对他知道得太少了,不知道法医那里还有没有挖掘的潜力,以及他留给你的声音。”

“声音是透过机器发出来的。”方娟说,“法医?痕检?志佬的衣饰、头发,特别是指甲的检验,应该还有过细的余地。”

“他把别人的东西塞进志佬的指甲里,会不会留下自己的东西?”

“对。”

“你还记得警官学院的法医痕迹学教授石锋吗?”

“当然。”方娟将炒好的几个菜端上餐桌,“不过,他只给我们上过几堂课,印象中身高中等,较瘦,很矍铄的一个老头儿。”

“此人的精明和敏锐,足以在地上发现过路人的头皮屑。”

方娟摆弄着碗筷,没有说话。

“如果他能过来,一定可以发现遗漏的东西。”

“听起来似乎有些离谱。不过,如果你能劝说关局长,不妨试试这个。还有宝叔,那个半路上拦截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会不会在宝叔身上也留下什么呢?”

郑航打量着四个色香味齐全的菜。

“喝点儿红酒吧,反正今天休息。”

“应该的。”方娟脸上升起两朵好看的红晕。“庆祝生日嘛!”

郑航走进书房去拿红酒,方娟把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打开。但他刚走,手机就响了。方娟拿起来,屏幕上显示出“齐胜”两个字。“齐队长打来的。请不请他一起过来喝一杯?”

郑航接过手机。“什么……”方娟听他说,“该死……你确定?”她看着他脸色变得苍白,并流露出紧张和愤恨之情。“好的,我马上过来。还有方娟……”

郑航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绿灯,一路拉响警笛往前面冲。

方娟的警用摩托车头小灯耀眼地闪烁着,无线电里传来沙沙声。郑航眼前出现宝叔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的模样,他把毛毯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跟天气无关的一股寒意。

他记得宝叔脸上的表情如浮云一样漠然,除了灰暗的绝望,可以说没有其他表情。

郑航在发抖,感觉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着像是要蹦出喉咙。监视居住的民警发现宝叔坠落在他家卧室窗户外面的阴坑里,早已气绝身亡。

目前,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落入那条阴坑,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昨晚去找他,他说了什么吗?”方娟问。

郑航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他什么也没说,除了叹气。”

“你没有劝解吗,没有探问一下他为什么叹气?”

“劝解过,但他不愿说。”他用颤抖的双手拨弄着痕迹检验包,再次检查包里的东西。他记得宝叔曾经说过,他不想死,但这个世道在把人往绝路上逼。

监视居住以来,郑航每天都要去看看宝叔,有时两三次。宝叔不做饭,他买了许多副食、水果带过去,要求他按时吃。每次,他总要坐下来,陪着他聊聊天,希望两人进行亲密而深入的交谈,谈谈人生,谈谈健康,谈谈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们谈到了死亡,宝叔明确表示很害怕死亡。

“并不是说地狱里有多可怕,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死了,肯定得进地狱的。”宝叔歉然地说,“我只是害怕就那样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现在社会发展了,死了可惜。”他说。

“谁都想看到社会进步,进步总是可喜的,像我这样的人也一样。”宝叔总是很自卑。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你前途无量,一定要珍惜。”

“谁都一样。”郑航固执地说。

宝叔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有些人活着,不如死去,死了不会害人;有些人活着,是行尸走肉,活与不活一个样;有些人活着,是造福社会。怎么会一样呢!”

“人生而平等,善恶只是他们的选择。”

宝叔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吭声。

郑航放开油门,转进社区。他瞥向一侧的后视镜,看见后面跟着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闪着红蓝相间的光。在宝叔家大楼附近和窄窄的街道上停满了巡逻车和警车,一辆救护车挡住了楼前的巷子口,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稍后的地方。

郑航快步往里面去,方娟紧跟在后面。记者只要看到着制服的人就拍照,大白天的,还开着闪光灯,一闪一闪地晃着眼睛。他们绕过救护车,从黄色隔离带下面钻进去。

老旧的楼房后墙和围墙隔得很近,一般的人不会进去。楼上的住户不断地往下面扔垃圾,便形成了一条无人打扫的阴坑。警察正在拍照、交谈,四处张望。屋顶和破损的下水管有水缓缓滴落下来,垃圾味飘浮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

欧阳伟,还有最近经常见到的法医和痕检员都在。郑航从他们的背后看过去,只见到宝叔靠围墙的小半边身子和一条大腿。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认出宝叔一直穿在身上的睡衣。

“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包括证件和现金。”欧阳伟对郑航说,“不过,反正我们都认识他,所以一到现场就确认了死者并通知你。”

郑航走过去,俯向前看个清楚。他腮帮的肌肉鼓起来。“嗯,是他。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对,我们还没来得及进行全面检查。呃,两道墙相距太近,阴坑是监控死角,幸亏监视民警想调试一下视频镜头,偶然发现了尸体。”

“视频里有没有他坠落的过程?”

“正在查。前后左右有六个摄像头,两双眼睛也不可能一秒不眨地盯着,疏忽在所难免。”他瞥了一眼接着说,“从这个坠落姿势和身上大致的伤痕看,有他杀的可能性。”

郑航后退几步,看着肮脏凌乱的阴坑。“他杀?这人干得如此干净利落,怎么进去的?怎么逃离呢?监视的人难道是死人?”

“没错。阴坑和围墙认真勘查过了,没有脚印和其他痕迹。齐队长正带人在房间里勘查,不知能否发现有用的线索,锁定嫌疑人。”

“找到致命伤了吗?”

“还有待确定。我想可能是后脑勺撞击致死。”欧阳伟说。

“应该控制媒体。如果媒体将宝叔的死亡与志佬的死联系起来,再深入到吸毒群体,可能干扰侦查。”郑航把注意力转到方娟身上。“你说呢?”

“有道理。”方娟喃喃地说,一边打量环境,一边拿着郑航的照相机拍照。她很警觉,思路也很清晰,但双手就是抖个不停。“法医检查完了吗?”

“正在等你们。”欧阳伟说,“现在开始吧!”

法医答应一声,痕检技术员配合一起进行。宝叔浅灰色睡衣很柔软,但郑航注意到搬动起来有些僵硬,说明死去已有些时间,心里感到一阵揪痛。背面朝天后,后脑果然塌陷进去,血肉模糊。郑航进一步靠近过去,痕检员正在检查睡衣,在裤腰部位发现一抹黄色,探摸出来,却是一条黄绸手绢。

黄绸手绢!方娟的眼睛瞪得老大。

痕检员拿起来,展开在郑航和方娟的眼前,他们闻到了一股男用香水的淡淡香味。方娟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拍照检查完毕,另有一组人员赶来,将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进救护车。

郑航戴起检验手套,在尸体躺过的垃圾里翻查,想找到什么痕迹或物品,但除了一摊污黑的血液,似乎连致使他后脑勺塌陷的硬物是哪一块都难以确定。

现场被封锁起来。

郑航和方娟来到楼上宝叔的家里。“你们来了。”齐胜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招呼一声,然后对郑航说,“你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昨晚十点多钟,十一点左右离开。”

“一个小时足以谈论很多东西,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丧气话?”齐胜依然冷漠地问。

“如你所说,他一直很丧气。”郑航说,“我出门便打电话给你,向你汇报过他想进看守所去的话题。”

“看守所不是他家开的,也不是你家开的。”齐胜第一次用尖刻的语气回答问题。

“监视居住是我代宝叔请求的。”郑航安静地说。方娟希望他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太镇静、太专业。他其实没有这样超然。

她甚至能听出他话里隐含着的微妙的、危险的、愤怒的苗头,同时,她注意到他的左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握成拳头,右手死死地抓住门框,仿佛在尽力让自己不要离开。她希望自己能拥抱着他,但她担心他的反应会非常粗暴。因此,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尽职地担任搭档角色,这样她就能够待在他身边,希望他能够更多地信任自己。因为他那带有敌对情绪的镇静或许会引起齐胜的怀疑。

“但是,”郑航继续说,“我并没有打听出他的真实想法,是恐惧,还是觉得这样太浪费警方的精力?联想到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我担心他是恐惧,还有他可能另外涉及什么事情,让他内心不得安宁。”

“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猜的。”

“依据?”

“我不知道。”

齐胜挑了下眉毛。“那么我们来梳理一下。你向我反映了他的想法,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你提出的所谓问题都是你猜测的,不一定是他的问题。”

“你知道的,齐队长,你提审过他,他一直封闭自己,什么都不愿意说。”

“你每天有几个小时跟他待在一起,却说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你跟他在干什么呢?他的过去,他的财产情况……”

“财产?你怀疑他有其他财产——”

“我没这么说。”齐胜严厉地说。他低下来,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句话。方娟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齐胜写了什么,但恐怕会对郑航不利。

“齐队长,”她插话道,“你就这样把我们拦在门外继续谈话吗?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也不让我们知晓其他信息?”

“看看这个房子,看看这个现场,到处很干净。这说明是一个专业的人干的。他懂痕迹,懂证据,懂得高超的反侦查手段,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呢?”方娟接着问。

齐胜叹了口气。他转向郑航;郑航看起来懵懵懂懂,一点儿常识也没有。他惊奇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除了满腔斗志,不懂丝毫的人情世故。那么……

郑航没有回应他的注视,而是盯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粉色和红色的花朵绽放成一片黄色的海洋。他转向方娟,她也正看着郑航。

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至少郑航是知情的。但他们目前还不愿意把信息透露给他,这些都意味着一件事。在李后宝的死亡里,他们陷得有多深。他们一定认为谋杀李后宝的人很可能和之前杀害志佬,以及做下前几年凶杀案的是同一个人。但他并不这样想。

一个又高又瘦的刑警打断了齐胜的思路。“齐队,我想你应该来看一下这里。”

他指了指卧室的窗口。郑航首先反应过来,冲过去,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齐胜跟着瘦高个走到窗口边。窗帘已全部拆掉,玻璃窗呈最大的角度张开。

“这里,”瘦高个表现迟钝。他的脸仍然呈现出一丝惧色,他看着窗枋下沿,带着那种知道自己应该望向别处的恐惧。“我没敢动它,应该会有其他痕迹。”

齐胜一动不动。郑航倚在窗户右边,用力地抓住窗帘杆,胳膊上的筋脉绷得紧紧的。方娟把头慢慢地、慢慢地伸出窗外去。她谨慎地观察着,就好像外面潜伏着一条随时准备攻击的、吐着毒芯的五步蛇一样。

看起来就像随处乱飘的废纸,发黄的纸面带着灰暗的印记,上面抹了一层像糨糊,又像稀饭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张留言条。她意识到,有人刻意粘在墙壁上。方块形的、带着隐性细条纹的纸,看起来就像任何一本台历上都会附加的那种,而现在已经被涂着脑浆。那些也不是什么灰暗的印记,而是文字,组成了一句话,应该是先用笔写上去的,为了打上恐怖的痕迹,然后浸在脑浆水里。

“是一张纸条。”她说。

“读出来。”郑航低声说。

“是不是先取了证?”

“读出来!”

方娟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辨认出了那些字。“它写着……它写着:‘郑航,我会不断地给你送去惊喜。’”

“方娟。”齐胜厉声说。

窗框边传来奇怪的声音。郑航指甲抠进了木头里,他的身体来回地晃动,肩膀发抖。然后,他嘴里发出一个低沉而可怕的笑声。

“挑战,”郑航吟诵着,“他竟然直接向我挑战!”

他的肩膀耸起来,身体绷得铁紧,坚毅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泪水。

28

生日以美好的祝福开始,在悲伤中结束。郑航整个下午都跟着李后宝的尸体在转,尸体运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闲下来便走来走去地打电话。方娟不放心,只得一直跟着。

李后宝命案让负责监视居住的小组陷入危机,郑航必须做好种种安排。当班的民警和社区干部需要接受讯问,并停职接受调查处理。

“你暂时不要介入案件。”贾诚在电话里告诉他。

“我对案件情况最清楚。”郑航一阵哽塞,“特别是那个凶手,我几乎可以从街头把他揪出来。”

“我知道,那是你的猜测。”

“不是猜测,是分析画像。”

“一样的。”

“我真的可以直觉他就在我的身边,他躲在暗处看着我。”

“好的,我安排齐胜亲自询问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详尽地谈给他听,笔录不论多长,我和关局长都会看的。”

关局长在省厅开会,郑航拨通电话。他说了句“正在开会”,便挂断了。郑航不好再打,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停尸房,这里有临时解剖室。

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郑航与宝叔的关系。他则始终控制着情绪,不跟任何侦技人员说一句有关案件侦查方面的话,以免别人质疑他身为警官的客观性和判断力。如果因此而影响了案件的侦查,那他就是在帮宝叔的倒忙。

所以他坐在解剖室内的塑胶椅子上,等待着法医完成工作。在不锈钢器具与容器碰撞发生叮当声音间隙,法医不时将情况讲给他听,他则盯着对面白墙壁上的纹路。他没有碰任何文件,连替法医递一把镊子,或擦一把汗都没做,也不曾转过头去看一眼。

但在持刀法医为宝叔脱去睡衣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在他身上或衣服上闻到什么味道?有异于男人体味的。”

法医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头看着他。“有,衣服上有若隐若现的男性香水味。”

在辰河这样偏僻的地方,使用男用香水的人十分稀奇,不是上流人士,就是非常讲究的年轻人。

“你以前嗅到过同类香水味吗?或者说,还在其他案件的尸体上嗅到过香水味吗?”

法医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过,如果没人问起,就不会注意。”法医已经五十多岁,接近退休年龄。他是一名非常优秀敬业的刑事鉴定专家,完全明白郑航此时的想法。

“有道理,面对一具尸体时,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了。”

“我会回去慢慢地看以前的检验笔记。如果想起什么,打电话告诉你。”

郑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法医一边检验,一边告诉助手需记录的内容。

“后脑颅骨粉碎性损伤,呈塌陷状,颅内脑浆喷出,属钝器撞击伤。”

郑航忍不住问:“是打击形成,还是落地撞击形成?”

“你说的两类,我们统一叫撞击伤。具体是钝器打击,还是落地撞击,会在致死原因里详细分述。”

“嗯。”

郑航断断续续地应付着,仿佛仅仅是谈论一个案件当事人。但他感到全身发冷,随即有失去亲人般的颤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几次走到外面,方娟坐在办公室,时刻关注着他。他终于忍不住,还是离开了。

他们来到医院对面的辰河广场散步。已接近晚餐时间,休闲的人仍然很多,很热闹,但郑航的心很冷,很寂寞。

“你在哪里?”片刻之后,徐放打电话给郑航,却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法医搞完了,外部检验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什么痕迹,没有什么显得突兀的东西。致死原因也很简单。”

“打击伤,还是碰撞伤?”

“没有最后认定。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确定合适的碰撞致死的硬物。”

“阴坑里好像没有可以碰撞致死的东西。”

“到处是血,一时难以认定。”

“我看了。”

“专家也看了。你别乱说,以专家的意见为准。”

郑航心里不解,却仍说出心里的疑问:“据你了解,他可能碰到什么问题呢?”

“外面都在说你跟他之间有问题。说你做了一堆怪异的事,一天到晚去骚扰他之类的,想从中获取利益。还说你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纯粹是出于关心。”郑航心惊胆战。

“我只是让你小心点儿,别担心。这些流言会过去的。抓住李后宝后,你跟他的接触是过于频繁了些。以后办案子谨慎点儿,别给人抓住把柄。”

郑航头痛得厉害,有种想吐的感觉。

方娟走进厨房,冲了两杯咖啡,自己喝了一口,递了一杯给郑航。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方娟跟他商量晚餐的事,他也没有出声。

方娟再次走进厨房,看着一筷未动的生日午餐,决定将它热一下,当作两人的晚餐。

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接着是有些人在低声说话。她转向窗户观望,看到贾诚站在单元楼下,两个身着标准检察服的男人走出车来。方娟感到很奇怪,这么晚了,检察官穿戴如此整齐到公安局家属院,她猜想一定是贾诚邀请来的,他喜欢跟这些人搞好关系。

贾诚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方娟不太认识,看样子也是公安局的。

他们在楼下寒暄了一会儿,便往楼上走。他们这是要往谁家去,难道是那个不认识的民警家?不可能啊!方娟看着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难道要到郑航家来?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会与宝叔的死有关吗?

方娟走进客厅,告诉郑航,贾副局长带着人可能是朝他家来了。“什么?”郑航惊疑地说了一声,挺直了腰杆,眼里闪现着莫名的坚毅的火花,警觉地听着门外。

方娟疲惫不堪而且全身疼痛,她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她听到了敲门声,走过去透过猫眼观察,果然是他们。她不悦地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五分钟后,方娟与郑航肩并肩坐进沙发。贾诚和两名检察官坐在木椅上,方娟不认识的那名警官——分局的纪委副书记则一个人站在客厅的窗台下。

贾诚首先说明来意,李后宝的死很多疑点涉及郑航,检察院获悉相关情况,要求提前介入调查,请郑航认真配合。两个检察官,一个叫吴知非,一个叫栾伦功,非常客气地跟郑航握手,便当着贾诚等人的面同他谈话。

“李后宝的尸体在他家楼下阴坑被发现时,已经死亡四至八个小时。”吴知非复述案情,“死因初步认定为打击后脑致颅脑破碎、颅内损伤死亡。有人认为,你在此案中存在重大嫌疑,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有重大嫌疑?”郑航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怎么会这么弱智去杀他。”

接着,郑航直率地向检察官指出。“也许是杀害刘志文的凶手干的,他将杀人嫌疑嫁祸给李后宝,没有成功,反而引起警方怀疑,正好杀人灭口。”

栾伦功倾身向前说道:“你们那么严密的监控,连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会有人进入室内杀人而你们的监控人员却不知道呢?”

“监控也不是完全没有死角。”

“除了你和监控人员,谁知道?”栾伦功咄咄逼人地问。

吴知非压了压手,说:“这个以后再说。昨天,你向齐胜大队长汇报李后宝希望进看守所去,是吗?”

“是的。”郑航回答。

“除了你知道这事,还有人亲耳听到李后宝说过想进看守所的事吗?”

“应该没有。齐胜说不会同意,我便也没再提。”

“我明白了。”吴知非冲郑航一笑,“你知道李后宝在银行的存款数目吗?”

“他有存款吗?”郑航反问一句。他虽然跟宝叔相处那么一段时间,但从未谈到钱的事。

吴知非发现郑航思维非常敏捷,便盯紧他的眼睛,想从中发现他的躲避和闪烁其词,捕捉语言没有表达的东西。“他没跟你提起过?”

“没有。”郑航回答道,“我一直在引导他说出跟志佬被杀案有关的事情。”

“哦?昨晚你去看过李后宝吗?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一点钟左右吧!”

“出门之后,你就睡觉了,是吗?”

“嗯。”

“有谁可以证明你一直在家吗?”

郑航迟疑了,参加工作几年来,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套房间里,左邻右舍再怎么关心他,也不可能在午夜十二点还关心着他的起居吧!

吴知非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你沉睡未醒,直到今天早晨方娟同志过来向你祝生?”

“是的。”方娟说道,她脆生生的声音很响,几乎吓了几个男人一跳。她听着检察官杂乱的问话,有些激动和生气,她有点儿把握不了说话的音量。“郑航这几天很累,又睡得晚,总是睡不够。今天早晨,我来了几次,他都睡着未起床,我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

郑航愣住了,他盯了方娟一眼。为什么她要做如此陈述?是真的,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她如此愚蠢地编造故事是不会得到证实的。这样能有什么用呢,拖延时间?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吗?如果证明她做伪证,方娟甚至不能想象她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吴知非侧过脸从肩膀上看着贾诚,又看看栾伦功。方娟往郑航身上靠了靠。

“当你来郑航家时,有没有看一下手表?”

“看过。”方娟说着,举起了手,让他们看见她戴着一块手表。

“你怎么知道他睡在里面?”

“他那鼾声,隔老远就听得见。”方娟脸红了,“隔壁的老王告诉我的。”

“老王?全名是?”栾伦功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

“王加海,”贾诚插话道,“一个老民警的儿子,他不是我们局里的干部。这个人有些刁,最好不要让他卷入这件事。”

“他恐怕必须卷进这件事,贾副局长。”吴知非说,“他是唯一能提供郑航不在场证明的人。难道你不理解这是多么重要吗?”

贾诚咂咂嘴,没再说话。看样子他不太喜欢吴知非的做派。事实上,这位检察官敏感而自负,对待警察像对待那些无知的猴子一样。下午的时候,因为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了李后宝的案子,然后提出了提前介入的建议。

吴知非没有注意贾诚的神态,继续向郑航发问:“有人说,看见你凌晨的时候出现在某个路口。”

“谁这么说?”郑航冒失地问。

“现在我们不能向你透露这条信息。你知道的。”吴知非说。

贾诚忍不住站起身,将栾伦功拉进厨房里。他压低嗓门儿说:“你们恐怕弄错了,栾科长。在案件发生的时间里,郑航待在家里。有一个女警守在他门口,还有一名正常的公民做证。她有什么理由撒谎呢?”

“是否撒谎,有待查证。这关系到郑航是否受到控告,是否坐牢。他们的一面之词,不一定牢靠。知道吗?贾副局长,即使是你的证词,也要查证。”

“好,好。”贾诚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那你们去好好查证。最好是把王加海抓到检察院去,把郑航不在现场的证明完全查清。”

“还有别的证据。”栾伦功傲慢地说,“我们的工作与公安工作还是有一些区别的,至少能够查实有没有人说谎。”

“别说悄悄话。”吴知非喊道,他决意要控制局面,“这只是一次例行走访,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但你们的走访耐人寻味。如果你们征求我的意见的话,”贾诚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沙发上的两个人,“从他穿上警服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是局里最忠诚敬业、公道正派的警察。”他说,“不论这起案件,还是其他警务工作,郑航都足以受到多层次的奖励。你们的搅局,却足以毁坏一个警察的声誉。”

“算了吧,贾副局长。”吴知非摆出一副判官的面孔,“我清楚,多年来,一直没有警察被审查过。你不用告诉我也知道,十几年前发生过警察被陷害的事情。但历史总是不断被改写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有一个目击证人在犯罪现场见到了他,这是千真万确的,贾副局长。”

贾诚立即挺直了腰杆。“你是觉得我无知吗?吴科长?”

“我没有那个意思。”

贾诚耸了耸肩,不再计较。

“你去敲敲对面的门,看看姓王的在不在家。”吴知非对栾伦功说。

栾伦功点点头,走出去敲门。

王加海正好在家。“我是检察院的栾科长,”栾伦功一本正经地说,“我需要问你几个与郑航有关的问题。”

“不论你是栾科长,还是卵科长,”对方醉醺醺地说,“都与我无关。”

“是正事。”栾伦功慌忙说,“今天早晨你见到过他吗?几点钟?”

“我昨晚跟他睡在一起,你有意见吗?”王加海口齿利索地说,“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要关门了,没卵事先生。”

“你早晨几点钟出的门?”

“它知道。”王加海拉出一条牧羊犬,对着栾伦功狂吠起来。

栾伦功讨了个没趣,回到客厅里。吴知非白了他一眼,扬起下巴对着对面晃了晃。“隔壁不是还有一家邻居吗?去问问。”

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栾伦功开始连珠炮似的问她:“今天早晨你有没有看见郑航出门?”

“没看见。”女人说,“我想他应该还在床上吧,我起得早,经过他窗下的时候还听见他的鼾声。他够累的。”

“那时是几点钟?”

“应该五六点钟吧,天还没放亮。”

“你几点钟回来的?”

“今天回来晚,跳完舞,又去买了菜,还跟一位老太太去了花鸟市场。”女人啰唆道。

“谢谢您!我们可能还会跟你联系。”栾伦功递了张名片过去。

女人没接他的名片,关了门。很长时间,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那儿,茫然地看着那道门。表面上,郑航好像有一两个证人证明早晨的时候他待在家里。但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可以想象,一个鼾声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别说鼾声可以制作录音,大多数情况下,邻居自以为听到的鼾声,也可能只是习惯性幻听。

回到客厅,吴知非说:“这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贾诚抬头看看他,但是他没有动弹,仍抱着双肘坐着。

“我们还有其他途径查找证据。”吴知非说,“有动机,有作案能力,一定策划了一个很好的作案时机。”

他转向贾诚,接着说:“我想请郑副所长跟我们回去,问个话。”

“你恐怕不能。”贾诚淡然地说,“没有手续,甚至没有任何证据,你肯定清楚这点。”

“不是逮捕,也不是刑拘。”吴知非反驳道,“只是例行传唤。因为他有重大嫌疑,说清楚了,就可以回来,晚上不用待在我们院里。”

“我可以跟他去。”郑航说着抬头看着贾诚,“我不介意跟他走。他们可以问我他们想问的一切问题。”他转向两位检察官,“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犯罪的事情,心底无私天地宽。”

“不,这不合法律规定。”贾诚说,“如果想带他走,或单独问话,必须通过法定程序。”

“你……嗯?”吴知非恼火地盯着贾诚,观察着众人的言谈举止,他判断郑航的表现相当出色。但是很显然,他正为一些事情所困扰。他脸色发灰,眼珠神经质地转个不停,双手交替地捏着大腿。有几次,他偶然看见他在瑟缩发抖,仿佛恐惧使然。

“我明白。”吴知非直截了当地说,“你要保护自己的干部,这值得肯定。我的做法让你们觉得讨厌,我也理解。但这是我的职责。现在,我要正式提出检察建议。”他转过脸看着郑航,“请公安部门收回郑航副所长的配枪及相关警用装备,直到案件有了水落石出的结局。”

“正式的?”贾诚板着脸问,“我的意思是,在我们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下,再做决定是否会明智一些?”

“明智?”吴知非抿了抿嘴唇,“我不能肯定这样做是否明智。但这是我的正式口头建议,明天清早,我会派人送正式的通知过来,请公安部门执行。”

“我的枪锁在枪库里。”郑航一边说,一边从手包里掏出持枪证及存取枪登记簿递给贾诚,“我没有领取其他伤害性或防卫性警用装备。”

贾诚接过郑航的本本,便率先往门外走去,纪委副书记和两名检察官紧随其后。

贾诚在楼下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悄悄对吴知非说:“没有和关西商量,我不能让你们带走郑航。李后宝死亡虽然蹊跷,但针对郑航的证据并不充分。我提议你们再等一等,派人仔细调查,看看现场附近是否还有人看见郑航出现,同时调取附近的视频,也是很好的关联证据。另外,我们正在搜查遗嘱,一旦找到,看看能否从中发现什么。”

吴知非跨前一步说:“这是一起明显的骗取遗产、杀人灭口案。先是假惺惺地救下他,监视居住,再以取消监视居住相要挟,当然可能还有其他手段,让李后宝写下将全部遗产留给他的遗嘱,杀人灭口。”

“这些只是猜测。”贾诚眯着眼睛眺望灯火辉煌的街道,“但是倘若另有隐情怎么办?无论是谁杀了李后宝,郑航都得到了遗产,难道你没有想到吗?此外,李后宝的死还涉及刘志文的死亡,这两起案件的关联到底有多深?”

“看来我们得加派侦查人手。”吴知非得寸进尺地说,“郑航应该被日夜监视。如果他有任何违抗,就得及时限制自由。”

“关西没有下令前,我当你的话没有说过。”贾诚向纪委副书记偏了偏头,“卢书记,你送送两位科长,并时刻关注这件事情的发展。”

29

郑航和方娟沿着辰河大道奔跑着。一路上,两个人都跑得很快,没有说一句话。昨晚以来,两人一直沉默着。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吃饭、查案甚至看书的时候,两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一开始方娟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也许当时的话多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升到了另一种境界:内心的话语像泉水一样奔涌不息。

此时,沉默代表着心有灵犀吗?是,又不是。这种沉默就像寒冬骤降时形成的冰山,可能一点点暖意一击即溃;也可能越结越厚,不知何时才能化解。

到了预定的返回点,方娟放慢脚步,调匀气息,希望把那些念头从脑海里赶走。太阳还没有升起,朝霞已经满天,清新的晨风似乎灌注了热气,浑身好像浸泡在蒸笼里,汗水顺着额头、后背朝下面流淌。

“在琢磨宝叔的案子?”郑航突然问道。他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裤子长及足踝,不过上衣已经脱下,搭在右肩,上身穿着一件洁白的背心。非常白的那种,她不知道他每次是怎样把它洗得那么干净的。

“没有。”她停下来,原地蹦跳,让关节得到纾解。她穿着长衣长裤的运动衫,不过此时已经被汗水浸透。她不敢脱去上衣,即使里面穿着内衣。

“我们竟然有十几个小时没再讨论案件。”郑航再次说道。他的坚韧让她惊奇不已。她紧盯着他的脸,却读不懂他的表情:目光深不可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觉得他是竭力想保持一副乐观的样子。

“是啊。”她说,“文武之道,有张有弛嘛!”

“也许我再也不能跟你讨论案件了。”

“不会的。”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听出了她的不正常,不安地转过头来:“方娟……”

“嗯。”

“你相信我吗?”

“相信。我会永远站在你一边的。我相信关局长、贾副局长也会的。”

“真高兴认识了你。虽然仅仅是因为工作,但真的……”

“我也是因为工作。”

“我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方娟。你看到的,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不会的。”方娟尖声说。她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不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你说过,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的事别人想揪也揪不住。我会时刻跟你站在一起。”

她终于大声说出来了,几天来潜伏在心里的俏老虎,总是要跳出来的。

郑航把目光移向前方,但脚步停滞在原地,不安地一进一退。最后,他说道:“谢谢你。”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镇定。但她知道,他一定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虽然无论自己遭受什么打击,他都是一名警察。

“我愿意竭尽所能,我只希望你能平安,郑航。”

“对不起,方娟。我怎么觉得一切都倒过来了。”

“没关系,会顺过来的,我等着。”说完,方娟莞尔一笑,拉了郑航一把,往前面跑去。

当他们跑回公安局家属院时,关西正站在大门口,满面宽厚和慈祥。“小郑,看起来锻炼得挺好的。”

郑航恭顺地站着:“您的指示总不会错。”

“是的,是的。”方娟附和道。

关西挑了挑眉毛,始料不及地伸出手,一把撩向郑航的腰间,没想到这个五十岁的人还很灵活,竟然跟郑航较起韧劲儿。最后,两人以平手放开对方。

他咕哝道:“真不错。既然你愿意训练,那欢迎你加入特警队。我将安排你一直参加训练,直至成为一名合格的特警。”

“我不想当特警。”郑航说。方娟想制止都没来得及。

关西突然一脸怒容:“我说过的话,没有人能够改变的。想不听话,看我慢慢收拾你。”

“对不起,关局长,郑航只是心里不痛快,顶撞您。他会按您的指示办的。”方娟一边打圆场,一边向郑航使眼色。

这话让关西怒气平息不少,他抖了抖肩膀,示意他们跟着过去,然后走进了射击训练基地。“今天大家都在外面训练,”关西说,“我说了,今天早晨清场。”

“为什么这么郑重?”方娟斗胆问。

“因为有一场隆重的比赛。”关西说得十分平静,但方娟听出了不一样的语气。

管理员安排了一个靶位,选择了三组枪:左轮手枪、九二式手枪及八一式自动步枪。关西没有客套,对郑航说:“今天我们来个比赛,谁赢了,接下来的谈话就听谁的。”

郑航盯着关西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做了一个“您请”的姿势。关西便向管理员示意,起身进入靶位中心。

对面发来准备就绪的口令。

关西凝神屏气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方娟不由得拍起手掌,说:“关局长真厉害,真不愧是领头羊!”

“别忙着拍马屁,我打得太好,对你来说,可没占什么便宜。”

郑航依然沉默不语。他首先拿起九二式手枪。这一组仅十发子弹,对于熟练的射手来说,三五分钟便可射完。可今天郑航一直集中不了心神,射完一颗子弹,便需重新调整目光,否则靶心里就出现错觉。他的心情相当灰暗,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被捏在手里的泥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没有任何自主性。

正想着,关西在后面喊:“怎么啦,被比赛吓着了,这么孬?”

郑航心里有些冷,没有回答,静下心,打空了弹匣。

关西哈哈大笑。“有潜力,可修养还没到位哦!”

郑航沉着脸,开口想反驳,接着闭上嘴巴,然后又再度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脸色变得更加不悦。很显然,他打从心底认为关西说话不会算数的。

“说说看,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有人把宝叔的死嫁祸到郑航头上。”方娟急切地说,“这将使案子出现重大漏洞,希望您能及时纠正。”

“确实有些问题我们该去解决。”关西淡淡地说,“这表示案情和原先预测的不同?但侦查方向并没有错,只是需要进行小小的修正。”

“小小的修正?”

“因为事实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听着,这是你们两人第一次侦办命案,但事实是,命案不是包装完好,装在礼品盒里等待你去拆开的新年衣服。常常,到头来问题还是一大堆,证据也是一团混乱。”

关西接着说:“非常感谢你们俩在此案中排查出很多重要线索。接下来,我们的工作是把线索拼凑成案件。我们还是有充分的理由说李后宝杀了刘志文。现在,或许杀李后宝的不是郑航,也许现场另有其人,是某个人想利用现场混乱的局势达成计划。但从我的立场看,李后宝杀了刘志文,结案。”

“不是这样的,”郑航激动地反驳,“这不算结案,从我们从山里搜出宝叔的那刻起,原先假设的案情就推翻了。接着,我们找到了过去四年来涉及吸毒者被杀案件的规律,杀害一人,嫁祸一人——同样的移植式的证据模式。还有,田卫华、李朔等人提供的信息。宝叔和志佬的案件,每一步骤,每一环节都符合这一模式。”

关西转向方娟。“你怎么看郑航与宝叔的关系?”他悄声问方娟。

“正常的侦审关系。”方娟说,“只是郑航太富有同情心。”

“是哦,你太了解他了。快告诉我一个侦查员的基本素质是什么?”

方娟愣疑着,随后说道:“说真的,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到调查的基本问题上。在我看来,我们有几个关键的问题。首先,为什么是李后宝?他的死亡状况具有独特性,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是这个案子的关键。郑航过分的同情心让人抓住了搅浑案件的把柄。据检察院通报的情况,李后宝跟郑航感情不同一般,可能涉及他父亲郑平。听说,还有一份没有找到的遗嘱,被他们怀疑是郑航杀人的动机。”

“哦……”关西点点头。“第二个疑点是,昨天凌晨郑航到底有没有出门。如果没有,周边群众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他会不会是真凶呢?他为什么要伪装成郑航?查实此事,有助于洗去郑航的嫌疑,说不定可以揭开宝叔死亡的谜底。”

“说到这个,”郑航幽幽地插话,方娟和关西同时转过头看着他,他直勾勾地盯着方娟,语气带着歉疚,“那天凌晨我确实出去过。”

“快点儿说,郑航。”

“我想去看看宝叔,但走到前面的巷子里,怕打扰他睡觉,我又返了回来。”

关西紧绷着脸,神情布满黑线。

“但我没有去过吴科长说的那个路口。”郑航补充道,“而且,我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很短。”

“我猜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关西说完,表情严肃,沉默不语。方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与郑航面面相觑。

关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平等对话的时间是不是就到这里?”他盯着郑航,“你是个聪明人,但真的不是很幸运。从今天上午开始,你给我远离这起案件,扎实做好分内事,安心抓好训练,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迎接升职考核。”

心情突然空落落的,对这个灰蒙蒙的世界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趣。郑航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似乎不喜欢他。

好端端的一个家,幸福而宁静。忽然冒出一个枪手,把父亲枪杀在办公室里。母亲自此开始了痛苦而忧郁的思念,她有那么多的泪水,几乎浸透了他整个的青少年时期。到后来,即使他时刻想念父亲,也搞不清母亲到底为什么这样哭泣。临近高考,母亲终于追随父亲而去,留下他一个人独自生活。

这个世界看似有很多人在为他操心,对他负责。但是,他们的操心似乎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自己内心的安宁。这是他从小就怀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但他没敢点穿。现在,这个事实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被证实。

他很疼。

他们的目标就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目标地活下去,只要他平安活着,他们就完成了死者临终时交给他们的责任。

郑航坐在破旧的办公桌前,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想如何打发不搞案件的时光。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阳阳告诉他被抽调到专案组负责基础调查,可能有几周不会来上班。现在,偌大的派出所里除了办证大厅,只剩下他一个人,徐放早已去了专案组,教导员在省厅培训,派出所的工作落在他一个人头上,但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应该睡一觉,或者去训练基地,负责的社区没有什么警务活动,即使有,他也不想去。他想还是喝点儿咖啡。精神抖擞,好过满脸疲惫,他在想,他要跑过多少公里,才能重新感到自己还是个男人。

门又被敲响了。他没有站起来,直接喊道:“请进。”

“是我,方娟。”

哦,不,他立刻想到。他站起身快速走过去拉开门,让她进来。他一定看起来很憔悴。他那件干净的春秋常礼服挂在衣柜里。身上穿着的是洗得发白的衬衣,两粒纽扣没扣,衣襟没有扎进皮带,显得十分破落。

她呆呆地看了一眼,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立即走向衣柜。说是衣柜,其实就是文件柜。派出所既需要着装处警,又需要便衣调查,每个人有几套衣服在所里备着。于是,办公室文件柜一柜两用,半柜文件半柜衣。

方娟在柜里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件没有拆开的新衬衣。她慢慢地拆开,仔细地抚平折印,递给郑航,命令式地说:“换上!”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穿上,下面有一拨群众需要你接待。”

他接过衬衣,莫名其妙地换起来。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去问,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问这个问题。

十分钟后,郑航着装整齐地走下楼梯。派出所门口排着一队破衣烂衫的人,见他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正是权哥,毕恭毕敬地深深鞠了一躬。接着,长长的队伍默默地走过来,队伍拉长、疏散,然后是一个整齐的深深的鞠躬。

城市各处流传着李后宝自杀的消息,流浪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罪恶受到了报应。他们从各个巷口赶到刘志文原来的住地,商量如何表达对警察的谢意。队伍前面的两人扯着一面锦旗,权哥拿着一朵绸花,他们全部停住脚步,看着郑航。

“您履行了您的诺言,”权哥的声音很大,街头的人都听得见,“我们感谢您。”说完,他又带头朝着郑航深深鞠了一躬。

郑航痴痴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权哥将绸花披在他身上,方娟接过了锦旗,整个队伍从他们身边默默地走过去。在下午阴沉的天气里,一切都很沉默,看的人也一动不动。只听见街头汽车的引擎声在不断地轰鸣。

突然,人群中冒出一个异样的声音:“贪了遗产,得了荣誉,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郑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说话的陌生人。“我贪图谁的遗产了?这个案子确实存在漏洞,我不配领受这份锦旗。但这跟遗产有什么关系?”

“哼,装得倒挺像!”陌生人淡淡地说,“真不愧是好警察。可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糊弄的。”

30

陌生人偏窄浅露的冷言热语,经不起郑航的穷追猛问,只得嘟嘟囔囔地说些给你时间想想清楚,别只是一味欺压群众的废话。郑航没有问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话,对方又心生怯惧,只得让他们走了。

这番对话是件好事,郑航终于对检察官的介入不再莫名其妙了。

他将已知的情况拼凑起来,但是缺少具体的证据要素。贪图遗产勉强算是动机,但事实呢?事实依据(假如他们能拿出事实)是判定一个人犯罪的核心。动机、作案时间、作案工具、处身作案现场,并不见得每个步骤齐全,至少构成证据链。

郑航回到办公室,生了一会儿闷气,给齐胜打电话询问宝叔是否留有遗嘱。齐胜没好声气地说,他不知道,至少在搜查宝叔房间时没有发现遗嘱。这就怪了,流言说得有板有眼:郑航如何逼迫宝叔立下遗嘱,宝叔如何无奈找邻居见证;还有人说亲眼看到遗嘱,涉及多少现金、多少房产,全部给郑航一人处置。

方娟安慰了他几句,觉得这一切不可能都是空穴来风,决定回专案组查个清楚。郑航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他哪儿都不能去。关西说了,除了派出所社区警务,除了训练,他什么事都不能参与。相当于对他做出了停止执行职务处理。

他闷坐了一会儿,踱到办事大厅,忽然看到一伙人站在停车坪前的警务公开栏前,对着他的照片指指点点。开始他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办事群众,也许听到了流言。他差点儿走过去辩解,转念一想,谣言越辩越黑,不如沉默。

“就是他!”那伙人认出了郑航,迅速跑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郑航漫不经心地盯着带头的中年人,问:“你是谁?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带着这么多人,是想围攻派出所,还是袭警?”

“别血口喷人!”中年人冷静地说,“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你就会明白我的来意。我叫李葵,前天被你杀害的李后宝的儿子。明白了吗?”

“哼哼,你终于冒出来了。”郑航冷眼看着李葵,“纠正一下。一、宝叔不是我杀的,案件正在侦查中,你要想知道他的案情,可以去刑侦队;二、如果我没记错,你曾经不认宝叔这个父亲,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他最想念亲人的时候,你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三、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的来意。”

“哈哈,看来我得表示友好啰!”

“那是你的态度。”郑航忽然灵光一闪,“噢,我知道了,你是来问遗嘱的事吧,如果你觉得遗嘱有问题,可以去法院,在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你态度好点儿,也许我们彼此可以相安无事。”李葵说。

“你是来救我的?”

“只有我能救你。”李葵眼里闪出火花,“只要你把我父亲的钱交出来,我可以给你做证。说你想说的话,证明你无罪。”

“说说看,我应该让你怎么说?”

李葵却莫名其妙地暴跳起来,冲到郑航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在郑航面前瞎晃。他没有提高嗓门儿,威胁中暗含的怒气甚至比威胁本身更可怕。“你想坐牢?那就如你所愿,别以为我办不到。”

“你想干什么?”

“我要告你,我和我的亲戚们要告到你脱掉警服,在牢房里坐一辈子。”

“哦,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你赶快去找你的靠山吧,看看他们能不能保护你,看他们能不能斗得过法律?”

“我不需要找靠山。”

“我知道有人保你。一知道你有钱,有人肯定愿意保你。因为你可以把钱送给他们。从一开始你便打好了这个主意。我爸是个瘾君子。你坑蒙拐骗强迫他取消我的继承权,然后自己独吞。”

“你想告我?赶紧去吧!但我的接待到此为止了。非常感谢你来见我。如果你找到什么遗嘱,请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拿钱。”

李葵满脸怒气地看着郑航。郑航背后站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协警。

他自觉捡不到便宜,一言不发地转身,带人往外走去。临离开时,狠狠地踢了一脚大门。

郑航也感觉无趣,回到办公室,收拾好行李,拎着旅行袋来到停车坪。他从朋友手里借来的明锐正停在警务公开栏前,开出停车场,正是下班高峰。

他要到警官学院去,但内心里没有一丝回母校的激动。这不是一次荣归,而是为求助而去。参加工作六年,没有争得荣誉,却惹了一连串的麻烦。瘾君子系列案件的不可理喻,让同事们相信他成了案件的当事人。特别是涉及遗产问题,一个死去的瘾君子,将钱留给郑航,更无法让他们相信他蒙受了冤屈。能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真有所谓的遗产,郑航可以毫不虚伪地说,他完全不在乎钱,他父亲的抚恤金、母亲的保险赔偿,这么多年的投资所得,他这辈子有花不完的钱。即使钱不厌多,坦白地说那些不是他的钱,他更要慎重考虑。

他想,如果真有遗嘱,可以修改一下相关条款,把钱留给宝叔的儿子。不过,这么做能在多大程度上弥合他们之间的不和呢?不能!这样的儿子会把到手的钱全部败光。或者,拿出一部分,比如三分之一。这种做法的缺陷在于,如果他认为该给李葵钱,为什么只分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要么都给,要么都不给。如果给了,李葵挥霍完,必定再向他伸手要。

违背宝叔的遗愿肯定是错误的,不管李葵怎么威胁。在宝叔最孤独无助,最需要亲人安慰的时候,李葵心里除了对父亲的憎恶,就是更加厌恶父亲。

还没有驶出城市边界,郑航就看到辰河至省城的高速公路标示牌。郑航打起转向灯,从匝道转向辰河大道。他有些急躁,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孤儿。他抱怨过、苦恼过,但也为自己没有家人的羁绊而窃喜过。对于李葵,父亲在时他自愿沦为孤儿,父亲死后却想争夺父亲留下的利益,这种转变令人讨厌。既想过着享受亲故遗产的人生,又想逃避纷乱的家庭矛盾,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郑航驶离辰河大道,准备继续向南进入高速公路枢纽,他看了看时间。六点三十分,他饿了。离开派出所时,他不想吃东西,一心想快点儿赶往省城。多么愚蠢的想法。到达的时间预计在晚上九点以后,那时他大概已经饿晕了。

他摸到座位上的皮包,伸手进去,只摸出一片没有营养价值的无糖口香糖。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忘记打电话通知石锋教授。

他搜索路边的餐馆标识,寻找最近的休息区,特别是刀叉交叉的图案,那是国际通行的餐馆标志。接近水府庙服务区入口时,他看到了“老妈厨房”在向他招手。

他停在距餐馆门口两条车道的位置,锁好车,朝着餐馆的台阶走去。这里,背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明锐车是你的吗?”

郑航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是的。”

“我想就是,我看到你锁车离开。我和妻子跟在你后面看了好一会儿,她发现了情况,于是让我叫住你。”

“你对这车有特殊感情?”

“不,这不是我找你的原因。你知道自己的车胎漏气吗?”

“哦,没注意,漏光了吗?”

“你过来看看吧。我们担心你没注意,如果上高速才发现,情况就危险了。”

中年人转身向停车场走去,郑航快步跟上。

“你从哪里来的?”中年人问。

“辰河,我要去省城。”

他们走到停车场,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郑航明锐车旁,冲他抱歉地一笑,似乎郑航遇到的麻烦事该她负责。

郑航首先俯身检查轮胎。明锐的左后车胎果然出了问题。“快漏光了。”

中年人拿着扳手和铁钳走过来。“看这里,”他指着胎侧和前翼子板之前铅笔头大小的金属圆头。“像是锥头钉,扁平钉头,短小菱形钉柄。这种事我曾经碰到过,很害人。”他比画着,“拔出来,你就能找到钉柄。”

“这地方有钉子太奇怪了,你觉得哪儿来的?”

“我的看法是故意破坏。有人用锤子把钉子钉进你的车胎。你停的地方肯定不安全。”

“也许是的。”这时,郑航想起李葵一伙人出现在警务公开栏前。他的工作牌就放在明锐的驾驶台上,透过挡风玻璃一看就知道他正在使用这辆车。

“这胎必须换下来。你会换胎吗?”

郑航摇摇头。不过,服务区应该有修车场,他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如果你有好的备胎,我可以帮你换好车胎,到了省城再去把胎补好。”

“谢谢,这里应该有人可以换胎,我不能耽误你们。”

“没事,这事他很在行。”中年妇女说话了。

中年人接着说:“也就十几分钟,耽误不了什么,你放心好了。”

郑航思索片刻。他们都是好心人,他越是不接受,他们越会坚持。或许他们的善良能稍稍抵消李葵的恶毒。“其实我很希望你帮忙,只要你愿意。”

“没问题。”中年男人说,“你也可以在旁边帮我。”

换胎果然并不难,只要工具齐备,不要十分钟就可以换好。郑航再三感谢他们。中年人摆摆手,他是那种十分乐于扶助年轻人的人。

互道了再见后,郑航进去就餐,并掏出手机拨通了石锋的号码。

石教授在第三声铃响时接起了电话。“我是石柔之。”柔之是石教授的字。本来现代人已不时兴名、字、号等称谓,但石教授认为石锋两字太硬,便自诩柔之,以化解原名的锐利。

“嗨,教授,我是刑侦系二〇〇八届的郑航,分配在辰河的,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有事吗?是不是在学院里?”教授明显没有想起郑航是谁。

“还没到。我车胎坏了。”郑航一面告诉他停车吃饭的事,一边想着如果钉子一直扎在车胎里,他还能开多久。现在不必担心了,于是他说:“晚上十点钟到办公室找你。”

“平常的这个时候,我该上床了。”

“对不起,教授。”

“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一样,我会提前去见马克思的。”

“对不起,教授。”郑航坚持道。

“开个玩笑。”石教授哈哈笑起来。“来吧,我请你吃夜宵。”

“那是个伪造的现场。”

郑航坐在石教授的办公室里,教学楼的灯次第熄灭,夜色像冥顽的蛛网延伸过来。第一天,停止执行职务。他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焦虑。第一天,接下来还有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甚至更长更长的时间。内心的战栗在脸上表露无遗。

他来到这里,是希望获得专业的支持。但他跟石教授并不亲近,在校时,石教授的教籍还在江南大学,因为在犯罪学和证据心理学方面做出开拓性贡献,被警官学院聘请为客座教授。他有幸听过石教授的几堂课,博学、睿智,拥有神一样的引导力、观察力和敏锐性,让他深深地着迷。那时,他就拜访过石教授,只是教授太忙,没有更多的交流。

不过,一见面,石锋还是认出了他。“勤奋、高傲、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同学。”石教授评价道,“话不多,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走进这个熟悉、拥挤的办公室,到处堆满了厚厚的论文,一株水生植物早就枯萎了。一来到这里,自我封闭的闸门瞬间消失,满腔子倾诉欲。他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择要告诉了教授,并细说了两个瘾君子被害的情景。

“两个犯罪现场,”他着重提出来,“你知道哪里有问题?”

“伪造的。”教授说,“你知道那是伪造的,我一听你的描绘便知道,你们局里的刑警一定也想到了……可是,他们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怀疑这个也是你做了这一切的一个证据。毕竟,谁能比一个警官学院高才生更会伪造一个犯罪现场呢?”

“难怪——”

“还有那张纸条……留在现场窗台下的那张纸条。看起来很隐秘,语句很酷,但它帮不了你什么。”他一针见血地说。

“你对那张纸条有什么看法?”郑航问。

石教授摇摇头,说:“我不认为它能够证明你就是目标,至少不足以证明。它也不足以为你撇开嫌疑。它是伪造现场的一部分,它反而很容易将你引向被怀疑。”

“我不是凶手。”

“当然不是。”教授说,“凶手对警察工作了解得太多。对你,对你的行踪,包括你的情绪都了如指掌,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有所改变。”

“有道理。但做作的改变欺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我不敢高估我自己。”

“但你也不要低估了自己,就像你没有低估对手。”教授似笑非笑。然而,这个笑非但没有让郑航放松一点儿,反而让他心里充满悲伤。他意识到石锋并不理解他处境的严重性。

“我想请你帮我。”郑航低沉地说,“别人说你是证据专家,能挖出隐性证据。”

“我们不妨先讨论讨论。”教授不急不缓地说,“你认为那人将你作为目标,他的目的何在呢?”

“嫁祸于我,让他自己逍遥法外。”郑航回答,然后他明白了教授的意思,低下头。

石锋用法官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如果这是一场战争,郑航同学,你觉得当前谁更有取胜的把握?”

郑航退缩了一下,坐回到教授的对面,心脏不安地怦怦直跳。“坦白地说,我没有把握,但我不会服输。”

“我知道,但你感觉到了压力。”石教授平静地说,“从你提供的信息看,有人把吸毒群体作为目标,这个人致力于这件事已经超过了四年。”

“是的。”他疑惑地望着他,然后忽然明白了。他感到一阵血涌到脸上。“他盯上我是最近的事……因为他知道我关注着这个案子,给他带来了危险。”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石教授说,他的声音里比过去听到的多了一些慈爱,“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监视……以你的敏锐,应该知道。”

“他监视我?”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他立刻觉得受到了侵犯,但是又觉得放松了。如果真有个不知道的人侵入了他的生活,像捕猎牲畜一样跟踪他,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相信,前一段时间,坚强、理智的郑航一直在。

哦,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石锋教授的判断从来不会错,警官学院人人畏惧的教授身上不会有任何缺点。郑航的世界正在崩溃,监视的阴影像如来手掌一样压着他,脊柱上传来阵阵寒意。

“这符合他的方式。”石锋教授说。

“该死,他跟踪我,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有些疯狂了。愤怒让他的双颊染上了颜色。他挺直腰。被监视?我怎么会被跟踪呢?

石锋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研究着他。石锋一定很喜欢他看到的一切,因为他带着鼓励地点了点头。“记住我说的话,变得更敏锐起来,让自己站在捕食者的角度,观察、研究对手的想法和行动。”

郑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影响了他四年来一贯执行的计划。”过了一会儿他说,“让他的计划稍稍转了个弯儿,把我纳入了进去。”

“嗯。还有呢?”

“他不希望很快结束。他要的不仅是谋杀本身,还有这个过程。他希望这一切像不断加密,不断解密一样延续下去,像一个严谨的谜语链。”

“对,这个设密、解谜的过程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像理想、追求一样,不希望别人参与。”石教授沉思一会儿,接着说,“他对你来说不是个陌生人。”

郑航缓缓地说:“但是,我怎么会没有被监视的感觉呢?”

“因为他时刻在你的身边。他不需要在遥远的地方监视你,他应该已经是你生活的一部分。”石锋说着,却又犹疑起来,“但是,监视仍是不可或缺的。”

“会不会是他监视了我身边的人?”郑航推理道,“同伴或搭档,算不算?”

“你的女朋友,或者办案搭档,有没有?”石锋提示他。

方娟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如果真是她,那就太危险了。”

“那个最先发现疑点的女警?”石锋说,“这既是他的策略,也是不得已。不过,他加在她身上的砝码,我觉得胜过了他加在你身上所起的作用。”

郑航眨了眨眼睛。“很聪明。”

“他应该更熟悉你。”石锋皱着眉头思索着,“还有你的父亲……我不想这么快下结论。”

“我的父亲?”

“哦,我想请你谈谈你的父亲。”

“他是一名刑警,一名非常优秀的刑警。当别的刑警面对现场,面对尸体抽烟、喝酒、咒骂、暴怒时,他表现得十分镇静。特别是在家里,他就像一池平静的水,无论你怎么端详,都看不出丝毫工作情绪。”

“如果你父亲听到你这样说,该有多么高兴!”石锋说。

“不仅我这样说,我母亲对他十分崇拜。”

“嗯,我听说你母亲在父亲牺牲两年后,忧郁而终。”

郑航点点头。

“这样的家庭的确很感人,这在执法队伍里十分罕见。”石锋饱含感情地说,“他打造了一个完美的家,有一个懂事的儿子,一个美丽可爱的妻子,刑事案件丝毫没有给他的生活带去阴影。”

教授不等郑航回答,接着说:“我记得他是在一起冤案里无故被杀的。刚才你说,目前面临的案件似乎与父亲的案件有关。就是说,这是一场延续了十二年的游戏。”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郑航激动起来,“父母死了,我很难过、很愤怒。我选择从警,就是想找到那个罪魁祸首,揪出来,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不过现在……这个王八蛋,不知是不是我正在找寻的,冒了出来……我想去追查这个怪物的行踪,我想去撕开他个性的方方面面,摘下他的面具。现在,跟十二年前失去亲人的难过相比,我更多的是在思考他。石教授,请您帮我。”

石锋笑起来,那张生硬的脸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柔和。“郑航,我只是一个犯罪学家,也许能为你提供性质分析,但如何阻止犯罪,只有警察才行。”

“我当然知道,”郑航说,“就像刚才的分析,已经给予我很大的裨益。我还知道,你是一个证据分析学家,能于纤毫之间发现微末般的附着物证。我想请你去一趟辰河,去看一看现场,看一看警察收集的物证,去帮我发现那些物证之外的东西。”

石锋身子向前倾着,柔和地说:“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但不是现在。今晚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回去,再静心思考思考他为什么冲着你来。他以你为目标,或许只是考验你,看你能否破解他设下的谜底。”

“还有,这个人看起来专门研究过受害人的弱点,研究过执法机构的特征。他不仅熟悉你,熟悉受害人,还很熟悉政法机关。”

石锋的话很轻、很慢,但在郑航的耳朵里,却像一颗颗燃烧弹,爆发出巨大的火光,令人沮丧、愤怒、焦虑和恐惧。

“我会时刻关注这个案件,并保持跟你们局长关西、跟你的联系。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到辰河来看你。”

“谢谢您!”郑航感到喉头发干,嘴唇发苦。教授的分析进一步印证了罪犯以他为目标的猜测,印证了他对罪犯的画像,除了破解,他还能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已近午夜。郑航感到窗外那些影影绰绰的事物——树木、电杆、远远近近的高楼都仿佛赋予了生命一般,在浓重的夜色里不怀好意地偷笑着,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石锋岿然不动地坐着,看着表情不断变幻的郑航,内心充满了同情。

31

回到辰河,郑航发现方娟和徐放都坐在他家门廊里等着。看着徐放脚下的烟嘴数量,郑航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而等待,让方娟抓住机会,跟徐放深入交流了十二年前的案情。

此时,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半。像是一种默契,郑航开门,方娟和徐放相继跟了进去,没人说要回去睡觉。郑航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突然肆虐的暴风雨,丝毫没有影响到室内。俗话说:“女人的脸,夏日的天。”这夏日的天还真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

“回来得真是及时。”方娟对郑航说。她跟着他的脚步,决定利用一下这个时间。

“你去找了石教授,是吗?了解到一些什么?”

“我汇报了整个案情,他帮着分析了分析。”郑航转向她,他的眼神里燃烧着火焰,脸色却很憔悴,“总结起来,就是六个字:游戏、监视、考验。”

她盯着他。“游戏,这是凶手杀人的动机之一。还有呢?”

“他是不是在监视你?”这次,轮到郑航盯着方娟的眼睛。她的眼神明显带着躲闪的成分,却已经无法逃遁。

“你感觉到了,是吗?”

方娟缓缓地说:“是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但是我可能还没有遇到他。”

“他在侦查,”郑航说,“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个月前,具体地说是接到第二通电话之后。这么说他在做准备,寻找如何开始。”

“他在观察你的反应。”郑航说,“他在改变策略了,一开始只是针对吸毒人群,矛头当然对准政法机关;然后你发现了他的游戏规律,因为你是政法机关的一部分,他想让你成为政法代言人,加强了对你的监视、探听。”

方娟眨了眨眼睛。“接着呢?”

“发现我加入案件里。他就加大了砝码——将案件嫁祸到我的头上,不仅将宝叔的死亡按在我头上,还让人联想起志佬的死亡,做成是我嫁祸的。”

“果然分析到位。”方娟轻柔地喃喃自语,“我猜这一切游戏,归根结底还是考验公安机关的,我和你,只是其中的棋子而已。”

“我确信他还会实施他的游戏。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制止他!”

“好吧,”方娟迅速说,“我今天也有些进展,我向徐所长详细了解了十二年前的案件。他还记得当时涉及的每一个人,但是他的说法听起来不像我所想的那样。那是一桩栽赃嫁祸的毒品案件,似乎太过儿戏。”

“我没有参与全部案件,有些情节是看案卷得知的。”徐放插话进来。

郑航帮着解释道:“确实是。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这意味着有些细节可能已经忘记。”

“十二年前,我只是刑侦大队的中队长。郑航父亲带队去广东追逃,队里的工作由时任教导员的关西主持。这时,一名线人送来一条重大消息,百步蹬发生一起重大杀人案,杀人者叫吴良,当天晚上在兴威酒店举办宴席。据线人描绘,吴良是一个五十岁、秃头、身材肥胖、衣着讲究的人。”

“这个人在围捕时不是落网了吗?”郑航说。

“由于前期工作充分,围捕很成功。”徐放说,“关西带队冲进锁定的包厢,在座宾客身上都搜出了冰毒,那是宴席回馈的礼品。但主席位上没人,座椅提包里有一把匕首和800克海洛因。一名客人检举说,那是吴良的包,回馈的红包正是他发放的,他们并不知道里面竟然包着毒品。”

徐放倒了一杯开水,接着说:“我带队包围的包厢,只是侧席。原计划是对关西的围捕进行策应,但吴良正在里面敬酒。吴良一贯桀骜不驯,是条逆毛狗,眼见警察搅他的局,公然与公安对抗。一名武警手疾眼快,纵身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吴良仍不甘心就擒,奋力反抗,被武警当场打断几根肋骨。”

徐放又喝了一口开水,叹息了一声,说:“关西给郑平打电话,汇报了案情,告诉他除了一个叫吴德生的参与者,其他人全部就擒。郑平指示将涉案的二十几个人全部带回去,并要求搜捕工作继续进行,务必抓捕吴德生。”

“当晚,全市刑警全体出动,郑平回到辰河,但一直没有抓获吴德生。”徐放幽幽地说,“审讯中,吴良矢口否认包里的东西是他的,坚称他进包厢时包里没有那些东西,匕首和毒品是在包厢里被人栽赃的。”

“这还不容易,包厢里有那么多人,总有人会做证。”

徐放赞许地点点头。“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但包厢里二十余人,没有一人说出栽赃的情形,反而异口同声地说红包里的冰毒就是吴良分发的。市局刑侦支队参与了办案,五个预审组同时进行,仍没有什么证词撇开他的嫌疑。”

“这时,调查组却拿出几个证据锁定了吴良。”徐放接着说,“一是毒品外包装上查出了吴良的指纹,二是百步蹬命案现场外面的黑白视频里出现他的身影。”

郑航说:“从刑侦学来讲,这不能说锁定,也可能是巧合。”

“是的。”徐放盯着水杯,灯光侧射过来,水里显出阴影,“我跟你父亲商量,希望在审讯中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外包装可能是吴良用过的,只是被人后来套了上去,身影可能是他经过门外的巧合。”

“我们这么启发他,但他全部否认。”徐放说,“接着,有人检举他与云南毒贩进行毒品交易,他仍全盘否认。这样一来,不利于他的证据越来越齐备,很快进入了逮捕程序。但黑道和吸贩毒圈子说他是被冤枉的。”

“对他的前科了解过吗?”

徐放再次点点头:“他没有被公安处罚过,也不吸毒。”

“你参与过对他的审讯吗?”

“他一直不太合作,因为他不肯讨论百步蹬凶杀案。他宣称就算有人被杀,那也是内伙里杀人,跟犯罪没有关系。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不寻常。我询问过接触过他的人,他自高自大,看不起任何人,平日在公司里除了发指示,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这种人是挺难缠的。”

“就在宣布逮捕的第一次审讯中,吴强——吴良的儿子冲进了审讯室里。”徐放望着郑航,目光仿佛在说,我不想提起那些痛苦的事情,但你的父亲就在这种情形下被袭击了,被那么残忍地杀害。

郑航站在那儿,听着十二年前的案情。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在一寸寸地、一分一秒地被磨损着。然而,这是他必须了解的,是完成当下任务,必须联系到的事实。

“你好吗,郑航?”方娟抓住他的手臂。

“没关系,习惯了……”

“我知道,有些痛苦永远不会过去。但我希望会愈来愈少,也许可以用什么事情来填补那种感觉。”

“是的,”郑航说,“认识你之后的一些日子,我甚至已经忘记……”

“关于那些收到毒品红包的人,再也没有找到有力的线索吗?应该知道是谁发的,为什么发,是不是有人做了封口工作?”

室外已渐渐放亮,黎明降临,未合拢的窗帘缝里像是燃起了光芒。方娟翻箱倒柜,寻找做早餐的食材,然后进了厨房;郑航说出问题,依然坐在阴影中的沙发上;徐放的腿又僵又冷,他没有立即回答,摁下跑步机开关,精神抖擞地跑起来。

“对他们的审讯,时间拉得很长。”徐放一边跑,一边说,“不到两个月,吴强被枪决;半年后,吴良在看守所发病,因医治无效而死亡。关局长一直没有放弃吴案的侦查,不断提审那些收到毒品红包的人,羁押期快到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始松口,指认毒品红包是吴德生发的,吴良座位上的匕首和毒品也是吴德生放的。他们原来不敢说真话,是害怕打击报复。”

郑航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百步蹬凶杀案呢?”

“一直记在吴德生的头上。”徐放说,“但其中好些疑点相互冲突。最重要的是一个关键指纹没有获取比对结果。”

“至少不是吴良的吧?”

“对。当时公安信息平台还没建立,指纹比对依赖纸质档案,也就是说,每一个应该存有各类指纹的司法单位都查过了,就是找不到比对对象。我们甚至联系过公安部及广东等地,看能不能追踪到这枚指纹,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放倾身向前,拿起手包,翻出几张发黄的案卷。“百步蹬案的死者叫孟波,是一个毒贩子,他的死乍看像是处决,杀人灭口,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平常,我们总是分析作案手法,说罪犯有他独特的‘签名’——落刀的部位、力度、手法等等,但事实上不总是这样,犯罪的情绪因素也不见得总是很明显。我们将此案与全国各地的涉毒杀人案进行过串并比较,没有找到明显的共同点。如果有什么相似,那就是两个字:普通。”

郑航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他联想起四年来发生的涉及吸毒人群的连环杀人案,其中似乎有着某种怪异的关联。

“您曾经跟我说起过直觉。徐叔,这次呢?”

方娟端来一碗面条放在徐放面前,并顺手关掉客厅里的大灯。窗外的霞光照亮了徐放左颧骨和下巴利落的线条。

“直觉?我对这一切有种非常不好的直觉。”他说,“我相信那个逃走的吴德生就是最重要的嫌疑人,是他操控着这一切,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方娟说,最近发生的系列案件,大都涉及这群人,作案工具大都用刀,而且看不出作案特征。这其中仿佛有某种微妙而异常的相似之处。老实说,昨晚跟方娟交谈之后,我忍不住想,这起连环杀人案也许是因为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为了某种原因而做出的寓意性行为。”

徐放一边吃面,一边翻阅着方娟整理的资料。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郑航想起之前一直想做,而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如果要全面研究这个案件,在哪里可以查卷?”

徐放从面碗上抬起头,瞥了郑航一眼。“法院——哦,不对。这么久的案子,一直没有结案,不知当时留存了侦查卷没有?要问一下档案馆。”

“市局档案馆吗?”

“嗯,市局档案馆,或者分局的档案仓库。刑侦大队一般把久侦未破的旧案证据及附卷材料存放在那里。”

“要从档案里找到那份收到毒品红包的人员名单。”

“我昨晚回忆了一下,抄了一份给方娟,不一定齐全。”徐放说着,迎着郑航的眼神。“其中有几个已经被杀害的。”

“他确实很有耐心、很有韧性,计划了很长时间。”

“会是一个人吗?”

“肯定不是。但他一定跟我一样,与十二年前的案件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他等待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一切就绪才执行他的处决计划。”

方娟端着两人的面来到餐桌前。“难道我们就这样干坐着,等待他的下一次攻击?”

“不!关局长是支持你们的,还有贾副局长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齐胜能帮助我们进一步搜集系列案件的信息。”

“我们已经走在前面了,”郑航坚定地说,“他杀了那么多人,嫁祸了那么多人,是因为原来我们并不了解他的行动。而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掌握了不少证据,正在缩小嫌疑范围。石教授说他会跟关局长联系,提供相应的帮助。”

徐放和方娟都紧张地点点头。方娟掏出她的笔记本。“我想,下一步有必要向关局长建议实施保护计划。当年收到毒品红包的人,除吴平凡、刘居南、刘志文、李后宝等人,或被害,或被嫁祸,还有几个没有受到伤害的,比如李朔。必须派出得力干警,对这些人进行近身保护,防止凶手再次杀人……”

“这个建议确实值得考虑。”徐放说,“上午我去跟关局长说。”

“要找到原来的案卷,梳理一个齐全的名单,压缩他的处决范围。”郑航严肃地补充道,“看来,凶手比我们更了解当年的事情。”

徐放翻了一下白眼。“这件事,看来也只有我才能完成。”

方娟还在翻着自己的笔记本。“还有,像田卫华这样的知情人。他在暗中调查此案,还刻意跟踪保护郑航,凶手未必不知情。”

“什么?!”徐放尖声叫道。

“田卫华,”方娟重复了一遍。“我们把他送进看守所,主要是为了保护他。”

“怎么可能?”

徐放放下面碗,抓起手机。但他拨打了几个号码,似乎都没有拨通。郑航和方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神色十分紧张,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禁毒支队,”徐放朝着手机喊道,“请帮我找一下董文或者李成。对,他们的手机打不通,我有重要事情。什么?他们出现场去了?刑侦的案件,涉及他们的线人。一个卧底线人被杀……”

徐放的脸上浮现出一阵可怕的寂静。郑航没动,方娟拉着他的手。他们莫名其妙,但猜测的事情八九不离十,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

徐放挂断了电话,慢慢收起手机,然后把它放进兜里,好像那是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

“应禁毒部门的请求,昨天将田卫华放出来了。”徐放喃喃道,“释放时,他就不想出来,但禁毒民警请他去了解一起毒品案件,威逼利诱……”

郑航一拳打在餐桌上。

“恐怕是他出事了。”徐放低声说,“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童文就跟他失去了联系,然后派李成带人去找他。一晚没找着,结果今天早晨有人报警,发现一具尸体。童文已经赶过去辨认。”

郑航和方娟两人直瞪瞪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徐放对郑航说:“我给他办手续时,他提起过你,要我转告你,他出来了。”

“不会是他的……”郑航想起田卫华跟踪方娟,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对他进行袭击。他在保护他,但他不想表露出来。他在默默地保护他。

“他在保护我,作为警察,我却无法保护他!”郑航失声说道。方娟心脏一阵剧跳。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着田卫华的好,还是想起了父亲?是想着过去的一切,还是想着未来可能发生什么?

方娟紧紧地拉着郑航的手;他想甩开,却又被徐放抓在手里。

“他不会有事的,郑航。”徐放喃喃道,“让我们立即行动起来,凶手不会再有机会了。”

说完,他转向一边。方娟知道,他不希望郑航看出刚才他说了一个谎。

32

上午八点十分,在徐放苦苦劝说下,郑航终于拉上窗帘准备睡一会儿。

“丁零零……”他还没合上眼睛,手机响了。“郑航,你在哪里?”庄枫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你在电脑面前吗?”

“没有,正在家呢!”

“呃,你上网了吗?”

“这个时候谁上网啊,像你闲得没事,一天到晚往网上灌水。”

“新闻。一篇有关吸毒人员被杀的消息被刷爆了。”

“谁?吸毒人员?”

“田卫华,外号老卫的。听说过吗?”

郑航心里一沉,握手机的手紧绷起来,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怎么回事?”

“他是被匕首杀死的,背后捅进。然后,又被补了几刀,网上说血流遍地。”

“发生在哪里?”郑航急火攻心,一跃而起。

“事情发生了,你也别着急。听说市区两级刑侦已开始侦查。你上网看看新闻吧,里面内容很详细,好像有些信息涉及你。”

“涉及我?”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你跟宝叔的关系,还有刘志文。网上说,他们三个人本来就认识,而宝叔、老卫跟你关系最亲密。”

郑航蹦下床,拨打齐胜的电话,但对方正在通话中。他跑到电脑面前,一边开机,一边给齐胜发信息,让他看到信息即回电话。

庄枫说到的辰河吸毒人员被杀的消息上了热点新闻。有几张田卫华倒卧血泊和一张宝叔在微笑的照片。宝叔的照片来自上一次的报纸新闻。头条标题写着“多名吸毒者惨遭杀害,派出所副所长隐身案中”。报道中没有点派出所副所长的姓名,但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里面写的是谁。

报道说,今年发生的三起涉及吸毒人员的杀人案件,应该属于连环案,好些怪异的迹象显示这几起凶杀案都与某派出所副所长有关。

郑航惊愕地读到,宝叔与该副所长无亲无故,却在临死前立下遗嘱,将财产全部留给了他。检察院怀疑他有谋财害命的嫌疑,但因为公安局领导的偏袒,才免于被拘。这次被杀的吸毒人员田卫华,一周前被某副所长无辜关进看守所,昨日才因所长主持公道,无罪释放回家。有人怀疑,田卫华是被某副所长灭口。

消息直接编派给郑航的恶意动机,足够令人目瞪口呆,火冒三丈。他工作上的敬业务实,对宝叔的关心,对田卫华的保护,都被说成是为谋财害命所做的预谋活动。

“遗嘱,遗嘱在哪里?”齐胜没有回电话,直接走进郑航家时,郑航焦急地问他。

“冷静点儿,小郑!”

“到底有没有遗嘱?宝叔的遗嘱。”

“你现在最好什么也别问。”他拿出香烟点上,跟着郑航走进书房,电脑屏幕正显示着宝叔微笑的照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网络上全是些臆测、假设的东西,简直是诬陷。”

“小郑,请你先听听我要说的事。”

“谁这么卑鄙,一定是内部办案的人干的!”

“到底听不听我说话?”

郑航将书桌前的板椅让给齐胜,自己坐在床上。

“我这里更加火烧眉毛。”齐胜说,“全局刑警配合你提出的思路调查这些案子,你现在突然变成了案情的一部分。外面的传言不错,宝叔死前立下了一份遗嘱,还请了本楼的两位见证人。其中一位见证人用手机拍下了遗嘱文本。遗嘱内容非常简单、非常明白,就是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遗产馈赠给你,包括四十七万多元现金、一间旧房及房里所有家具器物。”

“他没有理由把这些钱物留给我啊。我也不需要他的东西!他根本没有跟我提起过。会不会是伪造的,或者宝叔跟他们开玩笑?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那绝对是真的。”齐胜说,“手机里的遗嘱十分清晰,两名见证人的证词一致。而且,我们已经查封了李后宝的银行存款,确实有这么一笔钱。”

郑航难以置信地看着齐胜,突然想到宝叔冤坐的几年牢。“国家赔偿也没这么多吧?”

“你真的不知道钱的事?”

“宝叔日子过得很苦,靠捡垃圾、拾番货为生,穿的衣服都是街头捡来的,吃的是垃圾食品。他跟志佬的矛盾主要是经济矛盾。志佬向他借钱,他不给。谁会想到他有这么多钱呢?”

“他原来是想把钱留给儿子的。”他说话的时候,避开郑航的眼神。

“他儿子昨天找过我。”

“他为什么突然将留给儿子的钱,通过遗嘱的形式留给你呢?”

“我怎么知道?”郑航心里有点儿烦,“他儿子不认他这个爹。两人多年前便脱离了父子关系。宝叔出狱后,联系儿子;儿子不出面。这次监视居住后,他又联系过儿子,儿子还是不认他。”

“这是他立遗嘱的理由吗?”齐胜问。

郑航转过脸去。

“他要进看守所的想法,除了你,还跟谁透露过吗?”

“问问负责监守的民警或社区干部,看他们知不知道。”

“你为李后宝提供了纸和笔吗?”齐胜再次问。

“你这是审讯我吗?”郑航冒出火气。

“我这不是审讯,我也不会这么审讯你。你不懂吗?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我把你当小孩哄吗?然后让检察官冲进来把你带走?”

齐胜站起来,在书房狭窄的空间里踱步,双手插在口袋里。

“跟我说说田卫华的事。”郑航恢复冷静。

“他是在遥岭巷被人从背后刺死的,致死时间大约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昨天下午才办手续放出来,吃过晚饭,便一直在街头溜达,据说是在寻找贩毒上线。凌晨六点多钟,有人发现他倒卧在电线杆下面。”

“这些我在网上消息里读到了。”

“那好,你不要再向我了解案件细节。”

“为什么?难道我对案件没有知情权?”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齐胜说,“你昨晚十二点至凌晨六点在哪里?别告诉我在睡觉。”

“确实没睡。我跟徐所长、方主任在一起。”

“一整晚吗?我怎么听说他们俩一个晚上都在找你?你人不见人,车不见车,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

“前半夜我在高速公路上。”

“太好了。”齐胜尖锐地说,“收费处会有你的出入记录。我希望你不要有停留的时间。这样,吴知非问起来,你就轻松多了。”

郑航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我不用想就知道,吴知非一定会对你穷追猛打。这么多年没办公安的案子,他慌得很,他一定十分乐意将你送进监狱里去。”

“老齐,看你紧张的,好像将被送进监狱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觉得李后宝写完遗嘱后,可能藏在哪里?”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遗嘱。”

“他有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吗?”他继续问。

“他没有跟我说过。”

齐胜锐利地盯了郑航一眼,继续踱步。

“每次见他,我都主动跟他聊家事、聊生活,但基本上都是我说话,他沉默。他很少主动跟我说身边的人和事。”郑航解释道。

“很少?总还说过一些吧。”

“关在看守所的刘居南算一个吧。”

“找到遗嘱对你是有利的。至少保管人能证明他是否自愿,他还可能找过其他人,加上两位见证人,那就有可能形成证据链。”

“我也没办法。”

齐胜继续踱步,郑航瞪着窗外。太阳白亮白亮地照着窗玻璃,刺眼的阳光射进屋里。郑航起身拉上窗帘。

齐胜停下步子。“小郑,有人怀疑遗嘱在你手里。”

郑航仍然瞪着窗外。

“本来我可以申请对你进行搜查。”

郑航依然沉默着。

“你是警察,我们相信你的老实和忠诚。”

郑航从床边站起来,直视着齐胜。“你可以搜查,随时都可以。”

齐胜离开后,郑航坐在电脑面前,冥思志佬死后他的工作和生活日程。他以前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他思维还算敏捷,记性不错,手指落在键盘上,很快整理了两千字左右的日程记录,每天从晨练到上床休息,每一个时间段几乎准确到分。

他一边思考着每段时间里谁可能是最有力的见证人,一边想着辰河大概有哪些人会很高兴看见他下半辈子被关进监狱。

正要保存文档,门铃响了。郑航打开门让徐放和方娟进来。他们的沉默立刻告诉他,不需要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齐胜来过了?”徐放问。

“他要搜查我的房间。”郑航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回答道,“宝叔留下的遗嘱一直没有找到,他怀疑在我手里。还有,根据齐胜的说法,检察院可能再次介入,对我进行调查。这就是你们走后,我碰到的事情。”

“你这里有烟吗?”

郑航从橱柜里拿出一条钻石芙蓉王,递到徐放手里。

“太高档了。我可不想坏了习惯。”

“抽吧,我不是个缺钱的人。”郑航恼火地说。

“我们去了田卫华被害现场,看了现场勘查和法医鉴定。法医初步认为,杀害田卫华的不是普通匕首,也不是军刺,刀条精致,血槽规矩,并在田的皮肤上留下蓝漆碎点,属于典型的警用装备。”

“警用匕首?辰河公安没有装备匕首吧?”

“是没有,但警察可以从外地购置或获得馈赠。”

“哈哈,真是思虑缜密。”郑航苦笑一声,给自己点燃一支烟衔着。“有没有在田卫华的指甲缝里发现我的皮肉组织或者布条?”

“我这是跟你说正经的。”徐放绷着脸说,“与前案不同的是,这次凶手从背后偷袭,从腰部戳入,再从胸部补刀,手段同样残忍。也没有移动尸体。我估计田卫华在大街溜达时,便被凶手盯上。凶手跟踪到遥岭巷里,再下手。”

“在田卫华陈尸的地方,或者他的衣物上,有没有嗅到类似的香气?”

方娟摇了摇头,“我特意注意过,没有。”

“我问了技术科的同志,前后多起案件的证物,包括衣饰都保管在证物室里,如需查看,随时可以,只是越早越好。有些物证,比如香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散。”

“那我再去请石锋教授。”

“不。你现在身处困境,不论是宝叔的遗嘱,还是田卫华死亡的时间都泼脏了你的声誉,小心为上,不宜多与外界联系。”

“岂止是泼脏,简直要淹死了!”

“目前确实不妙。我会找机会跟关局长谈谈,最好是他出面。”

郑航没有说话。

“或者我去一趟省城。”方娟说。

“你认识他?”徐放重重地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模糊了他的脸。方娟在浓重的烟味里咳嗽起来。

郑航摁灭手里的烟,说:“你不要去。”

“方主任还是多抽时间陪着郑航。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去。”

“谢谢您,所长。我应该主动做些什么呢?”

“你不要插手。”

“那不是我的风格。”

“这是我的建议,也是关局长的命令。如果你想在案件侦查中插手,只会越描越黑,不仅会使检察院给正常的侦查设置障碍,而且会毁掉原来的侦查成果,你要想清楚。”

“我和方娟在这些案件中参与程度很深,所长。如果因为检察院的干预,如果因为齐胜不想让我参与,就把我们挡在侦查活动之外,正好满足了那个神经病、杀人狂的心愿,让他有更多的时间逍遥法外。”

“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同事。”徐放说,“齐胜的处境也非常困难。他是案件侦查的带头人,又是具体承办人,同时也是你的同事和朋友。他必须查清楚你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疑点是怎么回事。他是想保护你。你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

“我会的。我也希望领导和同事们站在我的立场想想。”

“好,你要服从组织安排。”

“我不是敌对面。只是这世上或许有人对我,对我的先辈有些积怨,乐意看到我倒霉。”

“话不要说得这么远,但君子无过,怀璧其罪,古来有之,你要正确对待。有些人不一定把毁了你的职业生涯当作他们的主要任务,但这的确是目标之一。就算没有其他理由,如果扳倒你,算是他们的工作成绩,也足以让他们攒足了劲儿往前冲。”

徐放望着郑航的眼睛,接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提出的侦查方向,你侦查发现的线索,领导敢不敢作为参考。如果此时此刻你是对宝叔实施谋财害命的嫌疑人,你在田卫华被杀案中提供不了不在场证明,你对这些案子的侦查会有帮助还是会造成伤害?”

这些话深深地刺进了郑航的心里。

“你们信任,就有帮助;否则,就是伤害。”

“对。主要是我们不希望你再受更多的伤害,小航。”

“但你们也要想到,面对这么多不合理的情况,唯一合理的反应应该是你们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徐放再次点上一支烟,拿着烟灰缸走到窗前。郑航跟过去,他却又转过身,两人背对着背。郑航很久没有看到徐放这么烦躁不安。

“老实跟你说,这个神经病杀人案让我很害怕。”

“他跟你以前侦破过的杀人案是不一样。”

“他很狡猾、很谨慎,很懂规则,有一整套令人无法破除的反侦查措施,而且随机应变。”

“不过他也是人。”

“一开始,他一定制订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不管是第一年的三起案件,还是后来的每年五起案件,以及去年的七起案件。现在,他越来越娴熟,将规则玩成了没有规则,死死地将情势掌控在他的股掌之中。”

“即使没有破绽,总有动机,有规律。”郑航自信地说。

“是的。或许应该从道德、使命方面分析。我怀疑这个人的疯狂有着某套规律,但是这种疯狂使他兴奋。玩弄别人的心理让他觉得飘飘欲仙。杀害一人,手法平常,留下普遍性证据,引到另一个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身上;接着,这一幕重演,或者只是上一起案件的复制,却没有引起刑侦人员的丝毫怀疑。直到跟刑侦无关的方娟从涉毒的角度发现某种关联,发现与十二年前的吴良案件有所牵扯,猜测它是一桩阴谋。”

“所以,任何跟十二年前的吴良案件有关联的人,都感觉受到了威胁。”郑航说。

“对,如果有个专杀警察的疯子四处作恶,而你是个警察,你就会担心下一个可能会轮到你。说不定这时我从你家走出去,疯子就躲在暗处,等着袭击我。或者他坐在某辆车里,四处寻找我,并正在幻想解决掉我可能引起的反响。”

“他现在盯上了我,并监视着方娟。”郑航说,“有必要派人保护方娟的安全。”

“所以你们俩都不能再插手案件。”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离开,那还有谁来办案呢?”

徐放说:“他不可能盯上所有人。他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群体。”

“我必须洗刷我的名誉。”

“这正是我要做的,更是关局长关心的。你待着,我们更容易看明白。”

“我……”

“好吧,我该去找关局汇报了。”徐放走向门口。“方娟,你留在这里,帮我多看着点儿。”

直到看着徐放驾车离开,郑航和方娟才从大门回到书房。方娟的眼神从郑航的脸上移到电脑布满汉字的屏幕上。“你的日记?”

“志佬被杀以来的日程记录。”

“发生什么事了吗?”

“很复杂,方娟。”

“只要你不想把我关在外面,事情再复杂,都会有办法的。”方娟说着坐到电脑面前。

看着方娟专注的样子,郑航觉得自己四分五裂的世界正在聚拢,原本像秋后黄叶一样四散飘零的人缘,正一片片地聚集起来。

以前,看到一群群男女欢歌笑语时,他总是惊异于他们之间轻松随意的互动,害怕那是一种自己缺乏,而且学不来的本能。现在……

“检察官找你了吗?”方娟在涉及自己的一段文字处加了一句话。

“没有,我没有犯任何罪,不怕他们找。”他俯身靠近显示器。

“我把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写得更具体一些。”

郑航点点头。因为他登录了QQ,腾讯新闻不断跳出来,最新的一条消息透露,杀害田卫华的凶器,可能是最近配发的警用匕首。虽然辰河的警用装备还没有配置刀具,但只要是警察,出具警官证或以警官证号登录公安网站,都可以买到。

这时,郑航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里面传来一个女声:“您好,郑副所长,关局要见您。”

“什么时候?”他心口一紧,问道。

“就现在,请您过来。”

郑航知道不能多问,问多了秘书也不答不上来。

“我陪你过去吧!”方娟说。

郑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有劳你。”

他们出门步行过去。郑航边走边试着回忆什么时候关西这么正式地召见过他——没有,从来没有过。以前,关西找他都是帮助他、关心他,直接用自己的手机跟他联系。现在却不一样,警令部秘书的电话通知,跟局长与下属的所有公务谈话一样。

前面就是公安办公大楼,与步行街一墙之隔。他想到自己每次进办公楼,都暗暗计划找一个周末不再进办公楼去,而是稍转个弯踱进步行街,去琳琅满目的小吃楼尝尝鲜,却从没这么做过。他人生中无数个日子就是在充满规则、枯燥无比的警务工作中度过的。

办事大厅里坐着一群人。郑航走进去,一名女性眼睛一亮,迅速站起来,从背后抽出麦克风晃到他面前。“请问,你看到网上的消息吗?你是那个副所长吗?”

接着,那群人全部围过来,摄像机、照相机、麦克风在他面前闪动,记者们七嘴八舌地发问。

“你跟宝叔是什么关系?”

“田卫华是你关进看守所的吗?”

“宝叔的遗产你准备怎么处理?”

“你有警用匕首吗?”

郑航没想到自己是他们的目标,思绪麻木地看着那些“长枪短炮”,双手抱在胸前,瞅准一个空隙挤进电梯里。还好,电梯口有保安守着,记者没有跟进来。

上了七楼,秘书处坐着一个着装女警,笑容可掬地看了他们一眼。“郑副所长,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郑航让方娟帮忙拿着他的公文包,在秘书处等。

女警领着郑航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一扇棕色的木门上敲了敲,转动黄铜门把踏进室内,做了个礼让动作,让他走过去。关西局长坐在厚厚的皮椅上没有起身,面前的胡桃木办公桌上井然有序。他对面摆了一张木椅,郑航被示意坐在上面,他则继续阅读着一份红头文件。

女警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郑航面前,然后轻轻地关上门离开。

关西把文件放在桌上,向后靠了靠座椅。

“小航,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如何在这股到处蔓延的谣言之火失控之前,将它扑灭。”他的语气仍像平常一样和缓而亲近。

“谣言止于智者。”

关西看了他一眼,哂笑一声。“你听说过网络猛于虎吗?如果扑灭不了谣言,就很难阻止检察院的介入。”

“我没犯法,不介意他们来找我。”

“可我怕。”关西语气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今天把你找来,不是要跟你争论这一点。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听听你如何反驳谣言,反驳检察院的介入理由。”他俯身向前,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据我了解,你前天去找了石锋教授。”

“是的,我想请他帮忙分析一下我面临的困局,请他来看一看现场,看一看物证,希望他能发现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

“他拒绝过来?”

“不,他需要得到你的首肯。”郑航似乎看到丝丝希望。

“关于谣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不听谣言,只接受事实。”郑航理由气壮地说,“如果有人把我当作焦点,不管我做什么,都会遭到批评,我相信法律会保护我。”

“你当然可以相信法律。”关西缓缓地说,“但是面对执行法律的人,你得提出自己的理由,否则凭什么为你洗刷嫌疑?”

“我一直在寻找证据,关局长。”郑航一直叫关西关叔叔,如此正式地叫关局长还是第一次,“以我前面搜集的证据推理,谣言有可能出自凶手。”

“哦?”关西眯起眼睛。“你的证据能锁定凶手?”

“从系列案件看,凶手狡猾、谨慎、处心积虑,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文化素养,特别是法律素养,可能是法律工作者。”

“如果嫁祸成立,他对证据的把握可谓独到而精确。”

“他很熟悉公安工作和侦查流程,甚至就像我们侦查人员一样。他在宝叔被害现场留下纸条,既引我上钩,又混淆侦查视线;他使用特制警用匕首杀人,意图明显;案发两三个小时,便把一切捅到网上,不是凶手本人或是正参与相关侦查工作的人,谁能做得到?”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不。”郑航知道自己的语气很生硬,“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凶手跟导致我父亲牺牲的那起案件有关,或者是延续。他潜伏了八年,终于于四年前出动——”

关西打岔道:“咦,小航,谁向你透露了十二年前的案情?”

“我想让你告诉我十二年前的情况。”郑航的语气依然有些冷,“梳理十二年前涉毒案件的牵连人员,可能会发现本案的重要嫌疑人。”

关西没有说话,但注意力一直放在郑航身上,含蓄而巧妙地表现出对郑航的爱护。他不是不想透露案情,十二年过去了,首要犯罪嫌疑人监内身亡,主要嫌疑人始终潜逃,案件一直悬着,特别是郑平的死,是他最深、最痛的伤。

徐放告诉他说,方娟和郑航认为正在发生的涉及吸毒人员的杀人案与前案有关系,他一直不太相信。对吴德生的追查他从来没有放松过,禁毒工作在他心头从来都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冒出关联案件,而他没有察觉?

他不怕尴尬,不怕丢面子,但需要更全面的证据,更精确的判断。“小航,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负面情绪,我会积极汇报自己的调查情况,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建议,并提供详尽的证据予以佐证,主动为领导出谋划策。还有,我不会空手过去,我会带着相关证人、证物一起去见领导。”

郑航沉默地盯着关西,待他说完,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关局长,我的证人证物就等在您的秘书处。”

33

“关局长,您好!”

“哎呀,方主任,您好!”关西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门口。郑航转过身,看着五十岁的关西跟二十多岁的方娟亲切握手。

“请坐,快请坐!”关西亲自从旁边拉了一根木椅摆在与郑航并排的位置。

“关局长,我是你的学生,您这么客气,折杀我了。”

“你那时在我队里实习。工作在市局,就是我的领导,我能不客气点儿吗?”关西笑哈哈地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起实习时的方娟,每次看到他都慌乱不安,直到在离别饭局上敬酒,还不敢在他面前抬起眼睛。

“可惜我这里没有咖啡。”他说,“破案后,我一定买一袋给你送过去。”

“局长这是鞭策啊!”方娟在木椅上坐下,“不过,今天我是作为郑副所长的证人出现的,所有资料我都带来了。如果局长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我言无不尽。”

方娟将她和郑航整理的资料放在关西面前,坦然地看着关西的眼睛。她发现局长的眼神仍然像手术刀一样善于分析,但并不让她觉得冰冷。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相信自己的眼神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这样。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好的建议或对策。我知道郑航近段时间跟你在一起,学习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关于志佬、宝叔这起案子,另辟蹊径,发表了很好的意见。”

“我想,这些意见并不像您暗示的那样,我们是有依据的。”她说。

“我没有暗示什么。不知你记不记得,你们实习期间,我不止一次说过,面对案件不要妄下推论。很遗憾,郑航可能并没完全听进去,虽然或许是正确的。”

郑航涨红了脸,想插话;方娟在桌子下面按了一下他的腿,制止了他。她说:“您的教诲永我们远铭记在心里,但正如您说的,正确的推论还是要接受。何况,它不是空穴来风的推论,它是以事实为依据的。”

“我相信有依据,不过是不是客观事实就很难说了。”

“工作做得不好,局长尽管批评。但我希望局长告诉我们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实情。”

“哈哈,我让你来给我提供证据,你反倒向我要起情况来了。”关西说,“好吧,除了徐放说过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要侦查经过。”方娟说,“我要细节,涉案嫌疑人的细节,我要所有的涉案人员名单,我要从这些名单里寻找十二年前后的关联。”

关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茶,脸色忽然凝重起来。“说实在话,十二年前的案件始终像泰山石一样压着我的心,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它。前几年,我以为快要结案了,但吴德生总是在刑警赶到前突然消失不见。接着便出现了吸毒人员被害案件。吴平凡、刘居南都引起过我的注意,但证据确凿;虽然看案卷时,心里涌起过疑问,却仍然签发了起诉书。”

“这么说来,你认识吴平凡和刘居南?”方娟淡然地问。

“是,也不是。我没见过他们,但十二年前的案卷里有他们的名字。”

关西在文件柜里一沓沓厚重的档案夹和其他文件中翻来翻去,找到了他要的那份档案,一本本翻看,抽出一册清单。郑航一眼就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

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名单。涉案人员按罪行轻重排列,跟案件有所牵连,但没有违法犯罪的人员也罗列其后。不仅有本人的姓名、住址,还有家庭关系,特别是子嗣的学业和事业发展脉络,十分详细,每年都有更新,最近的一条是今年四月份添加上去的。

清单摊开在方娟和郑航面前,两人如获至宝地一页页阅读。这个案件真让关西费心了,十二年,该有多少警察在跟踪追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

“吴德生是吴良的堂弟?”方娟问。

“嗯,同祖父的。”关西说,“但他这一脉只他一个男性。”

郑航抬头望了一眼关西,不解地问:“案发时吴德生已经四十多岁,按理应该有子女,怎么名册里没有记载呢?”

关西在烟灰缸里敲了敲烟灰,说:“吴德生结过多次婚,案发时能够调查到的几次婚姻似乎都没有留下子女。听说首次离婚时,前妻带走了一个小孩。不过,当时已相隔十三四年,他们从来没有过联系,也就没有引起调查民警的注意。”

“十二年来,五次发现过他的踪迹?”

“这个人很狡猾,总是独来独往,而且不断改名换姓,银行卡、电话卡都是用盗窃来的身份证办理的,也不跟亲朋好友联系,所以很难追踪。但他脾气很怪,又乡音难改,在外地碰到老乡,总是不理不睬,从而引起怀疑。”

“没有易容吧?”

关西摁灭烟头,又点燃一支。“没有整容。但他略通易容术,不断地在脸上贴些胡须、疤痕什么的,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易容规律。”

“他再婚吗?就从没有再跟辰河的前妻联系?”方娟问。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没有再婚,也没再跟辰河方面的人联系。他的前妻是我们的重点监控对象,都已有另外的婚姻,有几个还控告过我们影响她们的私生活。”

方娟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应该查一查他的第一个前妻。”

“前几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几次调查,都没有找到有关线索。分析他的第一个前妻和儿子可能在跟他离婚后都已改名换姓。”

“就无法查了吗?”郑航知道即使改名,也会在派出所档案里留下曾用名。

“没有查到。”关西说,“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我们只在城矶派出所档案里翻到迁出证明,在迁入地派出所却没有找到迁入登记。要知道,当时还是纸质证明材料。我们怀疑他们改名换姓,并改换了出生年月,造了假迁出证明。”

“他们就像早就知道会牵涉某种罪恶一样,凭空消失了。”

关西再次拿起打火机。“吴德生从来就不是好人,那些女人都是他坑蒙拐骗到手的。”

“他与前妻离婚时,儿子多大了?”

他深思地盯着一片呛人的烟雾。“几个月,或不到一岁。现在大约二十六七岁。”

顿了顿,他望向天花板。“你们认为这对父子可能就是连环凶杀案的主人?”

方娟想起什么事,笑起来。“如果你这么认为,我想提醒您自己的格言——不要妄下推论。”

“是有这个可能。”关西没有计较方娟的嘲笑,自问自答似的咕哝道,“但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我们怎么从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一定是两人作案,也不一定父子俩一定要联系上。”方娟说,“重点是,目前为止,凶手的下手对象是涉及十二年前案件的人,以及当前凶杀案的知情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放来的时候,我已经安排下去,至少采取了预防措施。”

“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我想局长您已胸有成竹。”

关西露出担心的神色。“你们两个,也是概率很高的人选,必须注意自身安全。”

“我们会的。”

“或者去警院培训一期,离开这里一阵。”

“不,不,不!”一直没有说话的郑航急了。“我们不能离开。”

关西神色严肃地盯着他。“没人可以独自改变世界,相信我,也听我一回。”

“对不起,关局长。”方娟圆场道,“郑航并没有拂逆您的意思,只是我们真的不能离开。您看,我偶尔帮着提点儿建议,还是有用的。而且,凶手针对我们下手的看法,也完全没有根据。谢谢您,我和郑航会互相保护的。”

“好吧,我会交代徐放保护你们。”

“谢谢。”方娟拉着郑航站起身,“您忙,我们就不久打扰了。这个东西——”方娟扬了扬手里的清单。“我复印一份带走。”

关西点点头。“想起什么事,随时跟我电话联系。”

他最喜爱腾讯网站,因为它普及率最高。腾讯新闻经常以窗口的形式抢占视线,不等你反应过来,你的眼球已被它吸引。

他点了一下新闻头条——“隐身连环凶杀案的派出所副所长浮出水面”。读了一个段落之后,双击一行蓝色文字,进入深度报道网页。几位知名网络评论家发布了评论文章,指责警方的不该,痛心国家法制有待健全;全国各地都有跟帖,留言页面已经显示到第三十页,后面还有一串省略号。

网站开辟了评论专栏和新闻爆料热线。他巧妙地转换了自己的IP地址,以或隐身,或南辕北辙的网址和网上的人聊这个话题,透露案件最新动态和派出所副所长的动向,时不时地鼓动别的网友实施人肉搜索。

一篇最新采访报道说该派出所副所长可能是十二年前牺牲的刑警大队长之子。终于揭开了伤疤。记者以旁观者的口吻反问,假如是副所长杀人,会不会是出于对吸毒者的报复?因为内心被撕裂,旧伤口隐隐作痛的感受令他雀跃。

他重新阅读了那篇报道,淌血的心,再次被撕裂的伤口,该死,他就喜欢这种有深度的新闻。他将文字复制下来,存进私人文档。

他将这次凶杀案的报道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里面又分列出本人爆料文档。他准备的材料有着严格的层次分类,什么时候提供这个,什么时候爆料那个,都有时间限制。新闻炒作热度不断升级,有赖于吸引眼球的热点、焦点不断出现。他必须记住这点。相较于以前,现在头条新闻竞争更加激烈了。

中午一点,他将键盘推开。肚子在叫屈了。

这家宾馆送餐服务不到位。他本来想选一家好一点儿的宾馆,吃喝玩乐一条龙。但不幸的是,稍大一点儿的宾馆管理监控十分严格,不仅需要真实身份登记,还有二十四小时出入视频监控,令他无法遁形。当然他并不怕视频。

肠胃在绞动。他站起来,决定找一家同样不起眼的饭店满足它的要求。

十分钟后,他穿着一件洗得变色的T恤走进背后的小巷,进入一家低矮的餐馆。里面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坐着三五个客人,面对着电视机,一边浅斟,一边观看。店主是一对夫妻,矮胖的女人冲他打了个招呼,轻轻点头,便对着灶台前的瘦杆男人吼了一声。

“吃点儿什么?”矮胖女人放下满脸横肉,亲切地问。

他在油腻的菜单上胡乱点了三个菜,便在靠近三个男客的高凳上坐下来。

“大哥,最近辰河有什么新闻?”

“炒现饭。”灰白头发的男人含糊地说,“死几个吸毒的那是活该。”

左边的男人抬起头。他有张素白的面孔,仿佛整个人生都是在室内度过的,难得见到阳光。“郑所长是个好人,他不可能杀人。”

右边的男人耸耸肩,显然不很赞同,豁裂的嘴巴里吐几个字:“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道理,网上说他是为父亲报仇。”坐高凳上的青年拖长尾音说,“十二年前他父亲因为办理毒品案子被人杀了。”

三个男人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青年的身上。白面男说:“你好像不是这附近的。”

“哦,我是玉衡区的,来这边找朋友没有碰上……我朋友跟他是好到穿开裆裤的朋友,可清楚他的身世了。可惜……”说着,他转身对老板娘喊道,“加三份卤菜、一瓶二锅头,我想敬一敬三位大哥的酒。”

“郑所长不可能杀人。”白面男坚持说。矮胖女老板也坚定地点点头。

“一切皆有可能,书生。”豁嘴男沉声说,“我老婆听他弟弟说,检察院已准备抓郑所长,现在是公安局关着他,所以没有带走。”

“那我告诉你,”灰白头发说,“上午我还在解放路见到他,急匆匆地进了公安局大门。”

“那凶手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吗?”高凳上的青年一派好奇地问。

“公安局出动好多人在查,没听说有什么结果。”豁嘴男说。

“就你有消息?你小舅子又不是百事通,什么事都一副权威模样。我告诉你,没抓到人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

“我也只是说没有听说。”

灰白头发皱着眉头,没有参与争论。

“郑航读书时成绩很好的,本来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但他为了给父亲报仇,才只读了警官学院,当了警察。”他闲聊似的说。

白面男不满地看着他。这人或许一辈子跟书本或粉笔打交道,嘴上之乎者也说得出一大通,能用大道理压人,却抗不过粗话俗语。嗯,这种人与他为敌,他才不怕呢?三教九流,僧俗儒道,什么人没在他嘴下臣服过。

“他当警察,也许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不一定是为给父亲报仇。”灰白头发忍不住说。

“我只是把别人的话转述出来。”他无所谓地回答。

“有仇不报非君子。”豁嘴男说。两比一,扯平了。

“你什么意思?”灰白头发怨毒地看着豁嘴男。

豁嘴男讨好地笑笑,哈腰说:“我说的是江湖道义。但郑所长确实挺好的,我家的低保还是他帮着办的呢,居民有什么事,他比社区干部热心多了。王老姆家电线老化发生自燃,打电业局的电话,人好久没来,也是郑所长赶过来,给灭了火,查了线路……他做的好人好事真是说也说不完。”

坐在高凳上的青年说:“真的啊,可我听说他不合群,一天到晚难得跟人说一句话,长得帅却至今没有女朋友,还跟办事的群众在派出所吵过架。”

白面男紧蹙着眉头,满脸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样子。

“算了,”灰白头发说,“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随他们说去吧!”

“流言杀人。”白面男嘀咕道,“自古以来就有人被谣言败坏一生。我们等着看后续发展好了。听说前几年还发生过好几起瘾君子被杀的案子,虽然都找到了凶手,但也有人怀疑那是冤案呢!”

“真的?”豁嘴男来了兴趣。

灰白头发盯了豁嘴男一眼。“不说话有人说你哑巴吗?”

这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原来的三个人眼睛重新盯回电视。矮胖女老板放下酒菜,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坐在高凳上的青年邀请了几次,那三个人都没应话,倒满二锅头的酒杯一直静静地放在那,没人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