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痛在深处
21
郑航始终守护着李后宝,没有让人押他,也没有逼他说话。从猎犬嘴里逃出来,直至登上警车,李后宝一直沉默着,没有试着解释进山的目的,没有为过去的事情辩解,像个吓坏的孩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徐放有很多的话要问,但他没说。几十年的经验表明,不论罪犯还是受害者,都需要给惊恐的内心一个沉淀的时间。他对自己的责任再清楚不过。
警车直接驶进公安局大院。操场上人声鼎沸,参与搜救的武警、刑警全部回来了,闻讯赶来的媒体正在抢着采访贾诚,闪光灯在操场上闪个不停。
郑航猛吼一声,让警车停下来。徐放茫然困惑地看着他,但听从了他的建议。郑航在警车里翻找,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便脱下自己的长袖T恤。
“你想干什么?”徐放问。
“保护嫌疑人的基本权利。”
徐放瞄了李后宝一眼,然后从副驾驶位的手套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郑航小心翼翼地把T恤套在李后宝的头上,仿佛他是件玻璃制品;郑航无法忍受他受到任何伤害。
“一切都会没事的。”郑航低声说道。然后,他回头看了徐放一眼,要求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执法办案区域门口。
“我在车上等着,”他对徐放说,声音有些颤抖,“你去找关局长和齐胜,让他们到这里来。”
“先一起去操场吧!”
“不行。他们会接受媒体采访,会让宝叔一起上镜。你我都无法把握领导会说什么,媒体会问些什么,而这些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徐所长,我是你的下属,但请你相信我的话,宝叔不能上媒体,即使你有十万个为什么,现在也请你忍耐着。”
他勉强挤出笑容。“疑团还远未揭开,对于媒体来说是噱头,对我们却是痛点。”
徐放和郑航对看了一眼,他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红。“你把一切主动权都抓在手里,未必对你有利,小航?是不是让我去处理,相信我。”
郑航什么都没有说。
“该死,我是你的领导,我竟然在你面前说不起一句话。”徐放突然感到忍无可忍。他本来跟这个案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却搅进来跟自己的下属斗气。“就像你说的,这个案子存在很多疑点,也就存在着一些难以预料的状况。我站在前面,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出什么状况由我承担。”
“你去吧!”郑航说,“如果记者发现我们就麻烦了。”
徐放气哼哼地拉开车门,这孩子他以前总是护在翼下,时刻引以为傲,现在是怎么啦?他回过头,仍不放心地说:“你还年轻,功劳不会少你的。”
“你如果不去,请借手机给我。”郑航固执地说,“这件事需要你帮我,但我不会不做好自己的事,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
徐放总算屈服了。他看了郑航一眼,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找不到适当的话。
他转过身,走过前坪,绕到操场上。闪光灯此起彼落,万头攒动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聒噪。然后,郑航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武警、刑警立即回去休息!媒体的朋友们,我们下午会有一个情况通报,请大家回去耐心等待!”
看来徐放说服了关西。操场人群慢慢散去,但他要的人可能还要等上一阵子才会过来,因为记者不会轻易离开。
他躺下身子,疲惫像流水一样漫过来,极力要将他拉入睡眠,但他不能睡,宝叔还躺在身边;他承诺保他周全,不能言而无信。
有人打开了执法办案区域里面的灯,亮堂堂的。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门口,过去的一夜,她跟着贾诚、齐胜搜山,脸上布满伤痕,贴在额头的刘海儿沾着灰乎乎的东西,疲惫和憔悴写在脸上,却仍然那么美丽。
“让宝叔下来吧!”方娟拉开车门说。
“让他在里面休息一个上午,下午再办手续。”方娟接着说。
她的目光投向李后宝,沉着的脸色突然变了。郑航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她极力保护挽救的对象,却逃进山里,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差点儿失去性命。
“我们得下车了。”郑航轻声说道。
方娟叹了口气,稍稍点了头,让在一边,伸出手,准备搀扶。
郑航弓着腰,双手挽进李后宝的腋下,半抱半搀地将他弄下车。方娟用与他一样的动作接住。李后宝已浑身无力,完全靠两人同时架着前行。
突然,一阵喧嚣像大浪一样猛地扑过来。正要离开的记者们瞅见两个警察押着一名被掩护的人下车,立即赶来,不停地对他们大吼着提问。
随后赶来的保安一边喊着让大家遵守秩序,一边手忙脚乱地围成一个圈,试图先保护嫌疑人进候审室里去。记者们叫着、喊着,吸引了一群早起晨练的群众。
郑航和方娟努力保持专注,看着前方。此时,齐胜带人过来帮忙。
“让开,让开,拜托,请大家往后退!”
“停一下,停一下,让我们看看是谁!”某个人大喊。郑航心想,真够蠢的,警察办案难道会听你的?但他们的脚步明显被阻挡了。
记者们谁的话都不听,一股脑儿地拥上来,摄影师为了抢头版照片,彼此争相推挤。
方娟听到另一声尖叫,做了个错误的举动——她不该回头看的。权哥搀扶着莫爷,计伢子拄着拐杖,后面还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
“停下!”计伢子哭喊着,往前跨步,拐杖飞也似的划动着,残疾的身体一晃一晃地摇了过来。“让我打死那个该死的杀人犯!”
T恤下传来莫名的嘀咕声,李后宝听见了计伢子的声音,呜咽起来。
最后,他们总算来到了办案区域门口。郑航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群,方娟侧身往门里去。记者仍然厚颜无耻地试图推挤靠近,但警察们强迫他们往后退。
拥挤中,套在头上的T恤滑落下来,李后宝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在意,但要补救已来不及。
郑航搀着李后宝进了办案区域,方娟连忙跟着,两人用力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纷纷扰扰,只剩下李后宝、齐胜和他们俩。
候审室里有床有被,郑航将李后宝安顿在床上。齐胜要给锁上手铐,郑航抗拒着不准,但方娟从安全考虑,还是劝住了郑航。毕竟,锁住才是万全之策。
过了一会儿,他们打开门出来,坪里仍聚集着一大群人,整个通道都堵塞着。齐胜猛喊话催促这些人离开,但他们一直不肯让出道路。权哥站在最前面,要求把李后宝交给他们。计伢子情绪最激烈,挥舞着拐杖,喊叫着要打死李后宝。只有莫爷露出难过的表情,默不作声。其他大部分人脸上都挂着对杀人凶手的鄙夷。
上午八点半,关西召开专案工作会议。欧阳伟详细汇报案发前后的侦查情况。
案件看起来是突发性激情杀人,发生时间在晚上十一点至深夜两点之间,第一现场在距橘树林五百米的乾元巷。当时,夜深人静,橘树林及乾元巷都已悄然无人。
被害人身中八刀,其中一刀捅中心脏,致当场死亡,另外有两刀捅中肝肾部位,也可致死亡,但这两刀发生在捅中心脏之后。这一点符合心怀仇恨的激情杀人特征。
奇怪的是,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法,在第一现场留下的血迹却并不多,自第一现场至橘树林几乎没有留下血痕,也无拖动的痕迹。难道凶手每捅一刀,还用什么包住伤口不成?难道他在移动尸体之际,还将尸体装了密封袋?侦查员在确定凶手移尸的行进路线上,花费了很多心思,最后才推论出合理的案发顺序。
“没有目击证人吗?”徐放问。
“没有。”欧阳伟说,“至少目前没有找到。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找证人,但周边环境僻陋,正是待改造区域,或者住房闲置,或者过分破烂无法居住,只住了几个老年人,也都不是耳聪目明,而且早早入睡,搞不清楚状况。”
欧阳伟接着介绍。延展搜索范围后,在八百米外的巷口视频里出现过一辆长安之星,但能进入此巷口的路径太多,无法精准确定车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派出两个组前去访问,居民反映附近做小生意的不少,拥有长安之星的住户很多,很难确定那是谁家的。对附近的车辆,也进行了详细清查,特别是长安之星,内饰的勘查很仔细,没发现线索。
“因此,这辆挂着模糊牌照的长安之星,可能只是偶然路过,或附近住户的,这种事很常见。”欧阳伟得出结论。
“等等!”郑航说。欧阳伟看了他一眼,非常不耐烦的感觉。郑航看得出他已经假设自己已经破案。现在的再汇报、再研究、再分析,都是对他的不信任。这一切都是郑航造成的,他不想理会,也不在乎郑航的推论。
“第一现场及移尸路线上很少血迹,这肯定意味着什么?”他坚定地说。
“为了推迟发现时间,清理现场血迹、移尸都是凶手的正常反应。”
“可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清理过的血迹能够在现代科技面前掩人耳目吗?”郑航说,“据我所知,不论大理石、水泥或者沥青地面,只要留下过血迹,即使用清水冲洗,也逃不过痕检仪器的检测。”
“也许被害人倒在铺垫在地面的什么物品上,这东西被凶手带走了。”
“如果不是刻意制造,会有这么干净吗?还有转移尸体的路线上……”
“听着,”欧阳伟语气放软,很明显他已转变了对郑航的看法,这个年轻人并非完全无理取闹,“现场确实有精心准备的成分,除了现场血迹,还有地点选择、时间选择,留下的物证似乎也有刻意性。凶器匕首竟然就埋在距抛尸现场不远的橘子树下,这也太不小心,虽然上面没有验出指纹,但很容易让侦查员联想到凶手擦去了匕首上的痕迹。”
“我想,现场情况存在着与激情杀人相矛盾的部分。”郑航说,“刚才,你也说到留下的物证存在刻意性,可不可以请法医、痕检人员亲自说说当时的取证情况。”
欧阳伟翻了个白眼,看了看齐胜,然后说:“当然可以,请——”他点了点现场法医。
现场法医表情僵硬,欧阳伟搡了两次,他才醒过神来。他弄懂了郑航提出的疑问,但他心里没底。当时怎么取出死者指甲里的血肉的呢?抠得很紧,还是夹得很松;那皮屑是顺着进去的,还是逆着夹在里面的?
真笨!还曾获得过法医检验先进个人,认真严谨的检验精神哪里去了呢?
郑航仍然望着他,等着做出说明。
他该怎么说呢,严谨对待,还是蒙混过关?如果他想蒙混过关,没有人可以揭穿,因为会议室里没有任何人比他专业,当时现场也没有录像,没有任何佐证。但他不能那样,那有违他的良心,有违他的专业精神。
“很惭愧,当时有很多细节没有注意。”
“据我所知,法医取证必须记录当时的情景,留下过程文本。”郑航反驳道。
“是的。但没有细致到你需要的程度。”
郑航移开目光,再次看着欧阳伟。“痕检呢?”
欧阳伟盯着身旁的技术员,脸红了。
关西挥挥手,表示刑侦部门不用再回答问题。他说:“情况已基本明朗。下面请市局的方娟同志谈谈掌握的情况,以及下一步想法。”
郑航主动出击,提出质疑,攻破了刑侦的证据堡垒,本以为可以争来发言权,一抒己见。但关西并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意。
方娟站起来,对着全场鞠了一躬,却拿眼看着郑航。安置好李后宝,他俩没有休息,一直在讨论接下来的事情。郑航坚决要求对李后宝实施取保候审,由他做担保人。方娟担心关西不会同意,杀人案件嫌疑人从来没有过取保候审,更不可能由警察做担保人,而且,一旦郑航做了担保人,他必须回避,他俩的搭档还怎么做下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将自己介入吸毒人员刑事案件的过程,发现的疑点,以及对刘志文被杀案的怀疑,一一做了介绍。她说,调研的二十几起案件都有几个共同的特征:所有案件都没有目击证人;看似普通却有精心设计的痕迹;证据确凿,但证据来源存在疑点;犯罪嫌疑人都矢口否认……
“所以李后宝作为此案的嫌疑人,是存在疑点的,其中不乏嫁祸的成分。我建议只对他进行行踪控制,并不强制关押。是否合适,请关局长决定。”方娟做出结论。
行踪控制,无非取保候审、监视居住。
最后,关西做出决定,对李后宝进行信息采集和深入询问后,给予监视居住,由城矶派出所管理社区警务的同志直接执行。后面一句,其实就是点郑航的将。
接下来有很多工作要做。刑侦采集李后宝的指纹、DNA信息,拍照存证,安排预审专家进行询问。方娟帮忙从法律援助中心聘请律师,郑航安排民警和社区干部熟悉李后宝的家,部署监视居住事宜。
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还是庄枫。他一赶到公安局,便立即介入预审的询问,并告知齐胜,李后宝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要求即刻送往脑科病医院,让那里的医生替他检查,并治疗他受到惊吓的精神状态。
整个询问过程,李后宝只是无精打采地坐着。
郑航和欧阳伟送李后宝到脑科医院检查。方娟必须继续去看案卷,关西希望她将案卷里的所有可疑信息都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供他参考。庄枫像只跟屁虫似的,守在她身边,一边帮助她翻阅案卷,一边喋喋不休跟她讨论时尚问题。
方娟用厌恶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她说她更关心的是刑事案件中的嫌疑人。他却说公安部门只会伸张扭曲的正义,并不能领会社会底层群众的真正需要。方娟只能更鄙夷地瞪着他,直到他懂得自己应有的分寸。
晚饭时分,郑航终于带着李后宝返回。方娟坚决送走了要请她吃饭的庄枫,回到专案组。窗外盛开着白玉兰,虽然没什么香气,空气中却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她很惊讶脸颊竟然有碰触这种气味的感觉,而正在沉落的晚霞洒下的红光如同一条条红绸,挂在树梢,披在窗台,给心情带来一抹亮色。
在专案组吃过饭,预审员再次对李后宝进行了询问。郑航带着李后宝离开,方娟主动要求驾车,送他们过去。方娟和郑航都是相信李后宝没有嫌疑的,监视居住安排也就只做到适可而止,没有过分严厉。
郑航关注着宝叔的情绪,时不时地望着他的眼睛,两人用眼神交流,赢得共鸣。但方娟突然感到有一双贼眼在窥探着,似乎跟了她很久,如影随形。
对面的楼房里,两只溜圆的镜筒正对着方娟的窗户。
他一身灰色的溯溪服,好像刚野营回来,手里拿着一副高倍望远镜。镜筒里她的脸、她的表情、她黑亮清澈的眼睛十分清晰。不过,最近每次看到她,心里都十分难受。熟悉的露台、熟悉的窗帘、熟悉的床面,都一如既往,但她的动作、她身体的曲线似乎起了细微变化,这令他头晕目眩。
她在轻轻地吟唱,嘴唇微微翘起,配合着愉悦的表情,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这令他十分沮丧。
其实,把吸毒人员当作报复对象时,根本没有想到会将方娟牵扯进来。当年有当年的愤怒和怨恨。吸毒人员是社会唾弃的对象,是城市草民,他们沦落为吸毒者就决定了他们存在的意义是接受,接受他人的安排,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要这些人都去死。
他是个有智慧的人,最清楚策划的重要性。“事前谋划,事中控制,事后追踪。”他父亲总会厉声说,“事情的成功来自事前精心的准备。”
不过,他父亲是空想族,有理论却停留在空谈中,空谈误国,当然也误人误事。他不一样,他会做功课,学习研究,着手计划。他一旦专注于某件事情,就会全身心地投入。不怕花时间和精力,重点是把事情完美地完成。
他要告诉吸毒者,什么是上天的惩罚。他在替天行道。
然后,他碰到了方娟。第一次看到方娟,他不禁啧啧称奇。他早就听说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有个女警叫方娟,是个美丽迷人的女孩,但是当他看到真实的方娟时还是感到震撼。曲线优美的身材、玉雕精工的脸颊、润泽如雪的肌肤、乌溜溜的眼睛。她不仅仅是漂亮,更张扬着一份女性的精气神。她的出现,让他对女人充满了崇拜。
他本来以为女警察都是五大三粗、豹眼狮口的钟离春,但这个女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优雅文静,撩拨刘海儿时跷起兰花指。他一度怀疑她在警官学院学的是礼仪,但她擒敌拳打得虎虎生风,射击比赛还获过名次。而且她在辰河没有任何绯闻。
不过,他并不了解她的过去,也无法了解她的过去,因为他无法进入她的生活。
该死的。他相信现在已经有人进入了她的生活,这个赢了他的人,似乎处处都赢了他。
这个人就是郑航。
两人同样都是孤儿,郑航由姨妈托管,却受到公安局领导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仿佛是世界的骄子;他跟着远房亲戚生活,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他们同在一所高中,郑航的成绩总是压在他前面,高考时他虽然分数高出郑航,上了重点政法大学,但他知道那是郑航不想考出高分。
最重要的是就业。郑航轻轻松松录了警,他却屡考屡败,最后在政审关口被彻底“枪毙”。
这世间真是太不公平。一个办冤假错案的被授予无上荣誉,一个蒙冤含屈的却永远不得翻身。至少他现在是这样认为的——十二年来一直有人这样警告着他。
随后,他决定钻研法律。他发现有些事看似办得极好,其实是对法律的讽刺,有些人看似顺风顺水,他的功成名就不过是对法律的侮辱。世情百态,也就是完美地演绎着小人得志,坏人当道的规律。
他融身其中,感觉如鱼得水。但是最初他对郑航、方娟并没有坏心。他们一切顺利,也没过得特别好。不过,作为警察,他们算是公道正直的。
他了解郑航的工作,也了解他隐秘的个人生活。他从不和女孩约会,甚至没有网友,他的QQ空间难得更新一回。他可以明确地肯定郑航还是处男。对于这一点,他十分不齿。
对他而言,性是一种基本需求,是分享,也是成就。
他还知道郑航生活十分俭朴。听说,他父母死后,留下几百万现金,还有不少房产,生活应该很富足,可他身上从没有奢侈品。他发现,郑航的行为像个修道士,既不像他母亲那样享受生活,又没有父亲的豪爽大气。
他常想,郑航会经常想起父亲死难时的画面吗?会记起那个洞穿的头颅以及鲜血淋漓的地板吗?父母的早夭,难道没有留下一点点及时行乐的教训?
但是郑航竟然跟方娟搅在了一起,这是否预示着他将从此完全失去拥有她的权利?
望远镜里,方娟坐在书桌前,在一本精美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现在,他更想知道她在写些什么了,不只是因为这是目标勘查行动,而是他极度渴望知道她在写些什么。
他越来越迷恋方娟。她已经成为他的心灵支柱、他的偶像。她也为他这场特别的冒险注入了什么。他想,也许她就是那名注定要找出他的警察,只有她能理解他的聪明和手法。五年了,总算出来个与他才智匹敌的对手。
但转念一想,目前的情形似乎又有了一些不同……
他收起望远镜,消除了停留的痕迹,悄悄退出房间。黑暗中,他掏出一支匕首掂了掂,回想过去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他决定继续采取行动。在又一个吸毒者血溅五步之前,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22
贫民社区有贫民社区的规矩。
每临大事,他们往往沉默着,但真正的意图却在暗地里施行。谁家生了孩子,他们会送上红糖、土鸡;谁家有人过世,便奉上挽幛,并自觉穿得素些。当然,事情过去,生孩子的人家会给你送来染成红壳的鸡蛋,还有一包糖果;还活着的悲伤的人,则会上门感谢,留下一包小礼品,里面是瓜子、花生。这就是人生。
昨天晚上宝叔家防盗门响了三声,鞋柜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杂菜扣肉,碗压着一张字条,写着“保重身体”,但没有署名。宝叔明白,难过的日子就要开始了。不排除有同情他的邻居,但他们大部分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不论他杀没杀人,被警察追捕的事实,让大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面的社区小楼通宵亮着灯,监视居住的干部住在那里。里面有哪些人,他都没见过,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脸上浮现出令人讨厌的表情。他们在他家安装了临时摄像头,显示器装在社区楼里,他家门窗及室内的空间,都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宝叔一直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他翻出儿子的电话,但号码已是空号,媳妇的手机号笔记本上没有,他记得当时媳妇不愿意给。接着,他又电话联系一个可能认识儿子的人。那人接听后,答应帮他联系,并一定劝他儿子回来看望。
“看不看望倒是其次,”他哽咽道,“我有些事情想跟他交代。”
但等了一夜,儿子并没有打来电话。他再次联系那位故人,那人惊愕地说:“接电话时,你儿子答应得好好的。”
他明白儿子恨他,恨他不仅没给他们带去财富,反而给了他们添了无尽的烦恼和坏声誉。十几年前,儿子撂下一声“我们断绝父子关系”,便阴沉沉地摔门离去。没想到儿子真的说到做到,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有后悔,连他交代后事的要求都不答应。
他请求故人告诉他儿子的电话号码,但故人只说继续帮忙联系。想必儿子交代过,故人不敢擅自给,他便死了心。
第二天晚上,宝叔刚刚休息了一会儿,走进厨房喝了杯水,突然传来了响亮的爆炸声,就在离他家很近的地方,像是在他家的走廊里甚至客厅里。之后,是漫长的沉寂。邻居打来电话,他们吓坏了。
“怎么回事?”邻居问,一副担忧的口气。
“我不知道,可听起来似乎就在附近。”宝叔回答。他已经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
“是走廊。”监视居住的干部打开他的门,把他带离。
宝叔一直呆傻困惑的样子,任由他们拉扯着离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警笛响成了一片,两辆警车闪着灯快速停在楼前坪里。
“可能会是什么爆炸呢?”郑航第一个跳下车,神情担忧。看起来像是有人投了颗手榴弹在宝叔家的走廊里,尽管郑航知道这不大可能。
“是不是管道煤气爆炸?”郑航提示道,他们朝窗内张望,里面仍烟雾弥漫,仿佛还残留着爆炸材料,只要一踏入就会继续爆炸。
消防员对着走廊泼了一股水,烟雾散去,爆炸技术人员入内进行检测。
邻居们从屋子里出来,站满了整条楼道,互相交谈着。有几个出于好奇靠近了遗留着爆炸物的走廊,但是警察示意他们后退。火消烟散,警察除捡走一个罐头盒,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大多数人的兴奋似乎消失了。
宝叔心都吓寒了,果然在他走廊里发生爆炸。“看来有人想要我的命啊!”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也没得罪什么人啊?”
警察迅速清理了现场,郑航将他拉入屋内。但外面仍围着一群一群的警察,仍有不少警察闻讯赶过来。如果是普通爆炸,似乎不会受到如此多的关注,但不可否认的是爆炸声着实让大伙儿吃了一惊。
“检测结果出来了,”郑航说,“就是罐头瓶里塞了几个鞭炮。”
这种炸弹主要起吓人的功能,不会造成任何损害。这种事偶尔会发生,恶作剧、犯恶心事等诸如此类的事,也许是野蛮破坏,特别是在僻街陋巷这种居住区,才没有高档社区那么好的环境呢!
方娟也进来了,告诉他们社区视频监控的情况。罐头瓶是从对面抛进来的,可惜摄像头不是全广角,镜头里只出现抛物线,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午夜时分,最后一辆警车都开走了,社区干部买来夜宵,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最后,郑航带着方娟离开。他拉着宝叔的手,叮嘱珍重。宝叔发现他的动作不像原来那么干净利落,好像心事重重。宝叔咧开嘴笑了笑,做出毫不畏惧的姿态,说:“没事的,这不过是小孩子玩玩具而已。”
但是郑航说:“不是玩具,是警告。明天我会再装一个摄像头,全覆盖的。”
宝叔要送到楼梯口,郑航拒绝了,让宝叔留在防盗门内。
当防盗门关闭的一刹那,房间里寂静下来,宝叔觉得整个世界的光影都随着郑航和方娟离开了,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忽然很难受,他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对儿子仍没有死心,但如果有郑航这样的儿子,他觉得死了也甘心。
这个炸弹并没有吓到他,但郑航和方娟第一时间赶到,陪伴他,安慰他,让他感激涕零。他从最初的惊吓、麻木,到面对郑航嘘寒问暖时的假装大度,变得沉重而伤情。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好人就是好人,那种温暖不是因为亲情就能拥有的。
他想,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他一辈子如同野草一样,总是在人们的关注之外,任何人都可以弃他如敝屣。如今,总算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了。
郑航赶到时,齐胜已经在店里,他拿着茶杯向郑航举了举。
齐胜亲自打电话约吃饭,郑航感到十分惊讶,所以提前一点儿赶过去,没想到齐胜还是先到了。两人握了握手,郑航在对面坐下来,用巴结的眼神看着齐胜的眼睛“领导神清气爽。”郑航咧嘴笑着说道。实际上,他看起来确实不错,没有一点儿劳累的迹象,这在刑侦大队长里是很罕见的。
“这顿饭我请了。”郑航继续说,“领导,有什么指示?”
“别领导领导的,”齐胜笑着,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听着,关局长指示,有关李后宝的情况都要告诉你,而且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看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听你的,听你的。”郑航依然玩世不恭地说。
齐胜肃穆着脸说:“搞了这么多年刑侦,我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直觉。在你们科班生看来,它们通常全是胡扯,可偶尔也会成功。我今天在看守所提审嫌疑人,听监狱里几个被押人在瞎聊,提到一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它引起了我的兴趣,仿佛我注定要听到那些东西。”一个正在关注的名字在看守所里听到,他觉得有名堂。
“别绕弯子啰!”郑航急得猴儿似的。
郑航知道,老刑侦都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很少出错。不仅如此,他们还相信对方的直觉。郑航以前听父亲谈到过,他请教了警官学院的教授,他们也认为有道理。
郑航相信,齐胜肯定特别重视自己的直觉,而且有些直觉是得到检验的。如果正确的次数不多,不足以让他自己充分信任。
“谁呀?如果你没时间,让我去查一下。”
“行,我就是请你去查核的。”他露出一副担忧的神色,“你可以叫上方娟,她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资料。方娟是个好女孩,值得你珍惜。”
郑航耸耸肩,没有回答。如果是往常,谁提到某个女孩跟他的关系,他会直接否认,但今天他不想说话。
齐胜拿出一张字条递给郑航,上面有一个名字和相关信息。他已经在公安综合应用平台上查询过,没有超过字条上的信息内容。可有时应用平台上没有的信息,在其他平台上会有,比如社区自愿戒毒信息平台。
郑航给方娟打了电话,她正在办公室。他们赶过去,将名字输入戒毒信息平台,电脑很快给出了答案。郑航瞥了一眼,将打印出的信息递给齐胜。
“这个家伙果然有几个有意思的朋友。李朔,两年前刚从看守所出来。他是有罪不诉,是公安机关重点管控对象,不能出远门。”
“他因为什么进看守所的?”郑航从他手里接过打印件,仔细阅读起来。李朔的前科都在上面,还有他每次犯法的同犯、每次关押的同监,以及管理民警的姓名。
“抢劫?一分钱都没有得手,却把对方打伤,世上真有这么愚蠢的抢劫犯?”齐胜大声说着。这对自己、对郑航和方娟都是一则新谜。
“难说,你永远不清楚人们心底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就是想进去住上一段时间,也许他确实想抢钱,却没有抢着。”郑航说着,把打印纸给了方娟。
“或许是这样。”方娟脑子里想起了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瞧着郑航。“他这两年的夏秋都是在看守所度过的,特别是今年和去年的入监时间,跟吸毒人员被杀案时间十分吻合。去年是打架,今年是抢劫。这是不是有些奇怪?”这一次郑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吻合显然拨动了他的心弦。
“是有些怪。他跟那些被杀者是不是都是狱友呢?”
“是不是狱友一查就知道。”齐胜很清楚他们是些什么人,“同城同类人,没有不相识的,而且这个人似乎活动能力特别强,脑瓜子非常机灵。”
郑航惊讶地看着齐胜,似乎想起了什么。“让我再瞧瞧打印件。”
李朔跟刘志文是几次同进同出的狱友,跟李后宝也同时在强制戒毒所待过,认识是必然的。“他们会不会在看守所结下了共同的仇人?”
这个问题太离谱了,齐胜摇摇头。杀害狱友的不是没有,但难得是这样的系列杀人。
方娟将二十几起案件的被害人和公安机关抓获的嫌疑对象一起录入查询系统,得到答复后,看着两位男警。“这些人都在强制戒毒所待过,但并非都是同时待着。”这或许没什么,但确实是个有趣的巧合。尽管郑航想到它可能毫无意义。
“同监犯都说他这次特别害怕,真不知为什么?”齐胜疑惑地说。郑航明白他说的话有其他内容。作为刑警,你不可能因为巧合激动得失去自制力,却也不能放弃巧合里暗含的疑点,他们偶尔会成功,但大部分时候一无所获。
“也许他们是拜把子兄弟,签过生死契约,也许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害怕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正常反应。”
“我去瞧过他,只是站在监狱外随便地看看。”齐胜说,“如果他不是跟谋杀案有关的话,他可不是那种可以代兄弟生死的人。”
“很难说,比这更怪的事都有发生。你有没有设想第三种可能,看看他是否面临着其他危险?”但郑航了解齐胜,知道他肯定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个工作上的仔细周到、百折不挠刑侦大队无人能比。
“不知道。他没有卷入任何是非,不可能犯在我手里,但我想李朔对我去监狱里看他,很在意。”
“李朔是个滑稽鬼。”方娟说话时,郑航一直看着她。他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他弄不懂李朔与这些案子之间的联系,它困扰着他。他与李后宝等人都是狱友,相互认识,或许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但他突然想到去李朔家查看一下,不会有什么不好。作为在押者,李朔的家在城矶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没有技术人员。你安排两个技术员跟我去李朔家,搜查一下,或许里面有些蛛丝马迹。不知为什么,我对你提到的这个人感兴趣。”
“让刑侦队跟着派出所出警,倒了一头咧!”齐胜嘲笑道,可这表明他已经同意。他对郑航的工作态度相当钦佩。“明天上午吧,安排妥,我给你打电话。”上午,邻居都去上班了,这会让搜查工作变得更方便。
“非常感谢!”郑航说。
齐胜却对他做了个鬼脸,拿起方娟的打印件,折好,放进口袋。它或许能在某个场合派上用场,特别是假如李朔搅进了案件里的话。
走进李朔的房间,郑航的第一感觉是非常整洁。餐桌、茶几、沙发上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厨房、卧室里没有一件东西随意放着,衣橱的衣服看上去用专业的方法清洗过,屋子里没有特别的东西。没有毒品、没有武器、没有刀具,甚至看不到丝毫烟灰。
次卧被装修成书房,墙上张贴着“难得糊涂”“赖活着”两幅字。在翻查书桌时,有两张纸吸引了郑航的目光,让他停止了搜索。其中一张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小楷“赖活着”,另外一张纸使他的血液凝固了,上面写着一连串名字、时间和“被害”“入狱”等字样。那些名字,他在方娟的资料上反复看到过,真是太熟悉了,还有时间,即使没有后面标注的字样,他也会很快明白那是什么。
他用手机拍下两张纸,让痕检技术员将字纸装进透明的证物袋。最后环视了一眼房间便离开了。他一回到车上,便拨通了方娟的电话。
“我闻到一股味儿。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我觉得确实是怪味儿。”郑航说着,语气里显示出担忧和焦虑。
为什么李朔这家伙会有方娟整理的那二十几起案件的当事人名单?显然他无法从方娟那里看到这份名单,方娟整理名单的方式也跟他不一样。或者他待在管理中心时,听方娟说起过?可即使这样,他怎么能如此系统地将他们排列出来?
突然之间,郑航有太多无法解答的问题冒了出来。
一个在杀人案发生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便因抢劫抓进看守所的嫌疑犯,手里有详细的同类杀人案当事人名单。空气里飘浮着那么多巧合。方娟听得出他声音里有某种她一直没有想到过的东西。郑航非常慌乱,她搞不清为什么。
“我刚离开李朔的房间,”他解释道,“非常整洁,仿佛刻意打扫完离开。难道他每次出门都把家整理得如此干净吗?他有洁癖?”
“他是个幽默但精爽的人。”方娟饶有兴趣地说。李朔曾经被要求定期到管理中心报到,检验戒毒后续情况。他一进来,办公室里便洋溢着风趣而快乐的气氛,因而很得工作人员的欢心。但她被郑航在李朔房间里发现的东西激起了好奇心。
“也许他只是从管理中心拿走了一份吸毒人员名单。”方娟猜测道。可是为什么后面有“被害”“入狱”字样?还有时间,那是杀人案件发生的时间吗?
“为什么?”方娟重复了一遍郑航脑子不断出现的词。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真搞不懂这件事,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李朔一定比我们知道得多,我嗅得出来,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说:“我得去你办公室对照一下。”
郑航催促驾驶员开车直接往方娟办公室去看资料。齐胜的直觉还真了得,他从监狱走过,听到片言只语,便引出这么一条重大线索。李后宝、黄绸手绢、李朔、名单……空中飞舞的虽然仍只是一些疑点碎片,但它们之间已有了明显联系。
郑航走进方娟办公室时,后者已经把二十几起案件的资料放在桌子上,她坐在电脑面前,重新起草案件明细表,表中列出“案发时间”“被害人”“嫌疑人”“是否吸毒”“最后一次到管理中心报到”等项目。
待郑航坐下,方娟点击“打印”键,一张明细表打印出来,与李朔家里搜查出来的那张纸上的情况几乎没什么区别。
李朔在去年第一起案件发生时,假设是“主动”迈进看守所,那么,他一定比方娟更早发现系列杀人的阴谋。
是什么让他如此敏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郑航任由自己的想象力驰骋:李朔发现了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也许他已经卷了进去,也许没有;案件是李朔的熟人作的,熟人什么时候作案,李朔都知道,主动入狱是为了不把自己卷进去;李朔没有被第一个杀害,真是他的运气……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疯子一样,不知如何去证实这一切。
但郑航还是觉得自己的想象颇有道理。在罪犯的世界里,犯罪就是预谋以及实施,而在得知犯罪及证明它之前通常隔着万丈深渊,越过这一深渊得花去大量时间。有时候,证明一个假设,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很明显,在方娟提出疑点后,如果郑航提出的假设不能尽快查实,这一次接着也会有人被夺去生命,那将是今年的第二起案件。
“你觉得应该正面接触一下李朔吗?”方娟认真地说。
“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得找个什么借口把他带到审讯室。”
方娟点点头,埋头从抽屉里找东西。这几天,她办公室里乱成了一团,四处摆满了案卷资料和吸毒人员的调查报告。当然,都是因为最近频发的杀人案件。
一切都不合常情,可它开始能讲得通了。虽然方娟和郑航都是新手,他们没有办过刑事案件,也没有合作过,但他们都学习过犯罪心理学,知道一切得从罪犯的角度考虑问题,得和他们差不多一样丧心病狂。
你永远要比罪犯提前一步。郑航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方娟终于从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和一张提审单。她想以调研的名义去见李朔,这似乎合情合理。她实在太想和郑航合作了,这差不多是一种乐趣,可她不敢跟郑航讲。这案子虽然是她首先提出来的,但郑航已经喧宾夺主,目前正为此忧心忡忡。
李朔走进提审室,对面的警官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扬手示意坐下。李朔注意到男警身边有一位女搭档,也笑得很自在,很友好。这种情绪似乎影响到了他。他收起不安的神色,准备认真地对待提审。
“看来,你更习惯于看守所的日子啊!”女警依然笑吟吟的,但李朔从声音里听出她是方娟。提审室的灯光一明一暗,方娟正好坐在阴影里,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方主任好!”李朔再次哈了一下腰。他发现男警身上有一种权威的气势,不知是方娟上级,还是仅仅是陪同方娟来的?方娟见他在看郑航,就解释说,他是城矶派出的副所长,一起来看望他的。
他无法想象方娟和一位派出所领导为什么要来“看望”他。当方娟再次开口问起他的近况时,他被激起了好奇心,点了点头。
“我是几进宫了,反正没什么。”李朔成年后便一直在社会上瞎混,吸毒、盗窃、抢劫,偶尔帮人打打架,强制戒毒所、看守所、刑侦治安派出所的执法办案区域哪里没待过?现在也没有比以前更加艰难。
李朔期待地看着两警官,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
“‘朔疤子’,”方娟谨慎地喊出他的小名,“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想跟你讲抢劫的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证实一下,希望你跟我说真话。你这是帮我,不会影响到你。”
“听起来问题很严重。”他微微皱着眉俏皮地说,目光从一个人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想象不出是怎么回事。“您换工作了吗?”
“没有。”方娟诚实地说,“就是有关你那些同伴的事,不过很严重。希望你能帮我,也是帮他们,帮你自己。”
“放心,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李朔带着江湖口吻说,同时在郑航的目光中搜寻着。
郑航看了方娟一眼,插话道:“那好,你实在地回答我,你是不是预感到有人要加害你?”
李朔摇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但郑航敏锐地捕捉到,李朔的身体突然之间进入了戒备状态。这是他所不希望的。
“我们侦查发现,有人正在对曾经吸过毒的人下手,你,也是被害对象之一。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而且,你到这里来,是自觉的。”郑航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
“为什么有人想加害我们?”李朔一副困惑的表情,方娟几乎觉得他是真的。但她明白,在李朔的世界里,除了王八蛋,没有好人,除了被警察打击,就是彼此玩弄。她知道他是那类人。
“可能是以道德的名义,但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比你想象的,或比你认为的更危险。我想,他可能去年就在监视你,或者在打你的主意。当然,他不只打你一个人的主意。当你逃脱时,他便把毒手落在其他人身上。”
郑航一边说,一边盯着李朔的眼睛。“在我们的侦查中,这件事的疑点曾经像碎片一样出现,但几个小时前,当我们搜查完你的房间时,这些碎片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我想和你谈谈这事,就是想请你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们或许能从中发现更确凿的证据和线索。”
方娟倾听着郑航说话,十分钦佩他温和的说话方式。他直截了当,但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尖锐。她喜欢郑航这一点。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她知道郑航是一个有奉献精神、正直诚恳的人。
“你们搜查了我的房间?”李朔轻轻地说,眼睛转向方娟,在她的目光中搜寻,试图猜测情况有多糟糕,他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一切。
郑航沉思着点点头,然后继续说:“你桌上有张纸,写着上百个‘赖活着’字样,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赖活着,”李朔凄然说道,“没有幸运、没有梦想、没有能力,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他难过地说:“大家也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社会把我们当包袱,对你们来说,我们死了比活着更好,整个儿就是一摊垃圾。但我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就这样活着呗!”李朔说着,摇了摇身子,似乎展示给他们看。
“是不是知道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才这么想?”
“不是,我哪有您那样的思想!”
“我们在你房间里还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及数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人名而已。”
郑航盯着他的眼睛。“那都是些吸过毒的人,数字则是时间,也就是说是案发时间。他们或被杀了,或被作为嫌疑人抓进了看守所。这一点,你也在纸条上做了标注。”
李朔瞪着眼睛,没有出声。
“你怎么这么准确地知道他们的情况?”郑航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道听途说的。”李朔目光躲闪着。“我听说一个便记录一个,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或者……同病相怜而已。”
“你要知道,你的纸条为我们提供了十分有意义的东西。”郑航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转而语重心长地说,“‘朔疤子’,你本来是个很出息的人。高中毕业遇到些麻烦,没能上大学,走上社会,结婚生子,又开始惹麻烦,妻离子散,不幸陷入毒品中,从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是一个聪明人,方主任很喜欢你的风趣。你是一个好人误入歧途的典型,现在你所受的惩罚差不多了,该回头了,不要再把天赐的良机糟蹋掉。你懂的……”
三人沉默着。
郑航相信李朔不是那种寡廉鲜耻的人。堕落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人品,有时因为在灾难和困苦里,人生失去了控制。他肯定想过挽回,但缺少实质性的努力,或者努力过,却在挫折里过得更糟。
“我就是个这样的人。”他答道,一点儿也没有可悲或难堪的样子,“失去人生的一切也许是天意,但我自甘如此,没有什么可以回头的。”他显得非常真实,毫无怨言,好像是个真正宠辱不惊的人。
在郑航眼里,在警察面前平静如水,比跪地求饶,比急吼吼地自辩无罪更加危险。是人都会想往好处去,这必然让他充满欲望,就像石头压着的草,千方百计寻找太阳。如果仍屈服着,或者出于天性,或者有着更大的目的。
“‘朔疤子’,”郑航平静地说,“如果有人要你的命,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你配合我们,一起查实针对你、针对你同伴的罪犯。我想,这一切都会过去,包括你的抢劫行为。”
李朔一言不发地坐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方娟,想要显得自然些,他第一次在方娟面前失去了表面的幽默,眼里忽闪不定。
“我想你听懂了郑副所长的意思。”方娟补充说。
他点点头。也许仍然困扰着,也许已经打定了主意,李朔的脸上露出痴痴的表情,这是所有在押人员拒绝回答问题的表情。
郑航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这种表情,如果是他的犯罪嫌疑人,他肯定有办法,但李朔不是。他想从李朔嘴里掏出信息,更重要的是沟通、信任,而不是强制。
方娟气呼呼地盯着,见郑航不再说话,只得收起情绪,转而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之后不久,两人站起来。郑航低头看李朔,察觉到他非常紧张。“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还会过来的。”郑航边说,边把自己的警民联系卡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请立即给我电话,我会第一时间来见你。”
李朔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看守进来押解时,他又回头看着方娟,她的眼里满是安慰。“其实你不用待在看守所里。”
独自坐在远离监友的角落,李朔一直在考虑。或许他仍旧在努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还有他从郑航和方娟那里听到的一切。
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够多了,而这几年面临的危险更让人胆战心惊。拖延没有意义。他真的得告诉他们,看来现在正是时候,因为警察已经警醒。
“发什么呆呢?”一个监友问。
“别惹我,我刚受了提审。”他严肃认真地说,差点儿怒目相向了。
一个被看守押出去受审或教训的人,心里总会愤怒或不平,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否则会给整个监舍带来强烈冲击。监友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李朔坐在那里,浑身颤抖。他现在关心的只是保证自己的安全。但郑航说“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也许是真的。
23
郑航约庄枫吃晚饭,庄枫却把地点定在“零点”咖啡馆。
郑航走进二层大厅,小提琴低婉而忧郁的声音弥漫着,钢琴随后悄悄地、细腻地奏出流水般的质感,充盈在咖啡馆的每一个角落。庄枫坐在临窗的卡座,似乎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充盈着了优美而伤情的乐感。
郑航走到庄枫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他仍没醒过神来。
“水单?”郑航扭过头对旁边的侍者简单地说了一声。
“哦,我已经点过了,只等你来享受。”庄枫终于晃了一下身子,对侍者打了个响指。
侍者点头微笑而退,一杯蓝山咖啡迅速端上郑航的台桌。庄枫掏出一包香烟,捏出两支,呈“V”字形伸向郑航。此时,两人才正面相向。出现在郑航面前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冷峻白皙的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坏坏的笑,头发明显认真打理过,一丝不苟地挂着,既自然又顺溜。
不过,他左手边放着一叠卷宗,一副不愿虚度光阴的模样。郑航毫无预警地抢过来。
“这……这是你该拿到的东西吗?”
“你不是要我帮你吗?不看这些怎么帮你?”他拉长尾音,用无辜的语气说。
郑航紧紧盯着他,然后瞄了一眼案卷内容,是志佬被杀案的侦查卷。从发案登记到现场勘查,从法医鉴定到搜山报告,是全本卷宗复印。不论是以何种方式流入庄枫手里的,这都是泄密犯罪。
“真是好极了。”郑航低声说。
“我们只讨论内容,不谈形式吧!”庄枫心虚地咬着嘴唇,讨好地说,“我可以肯定,你为李后宝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向你提出法律援助,不是我们不懂法律,而是宝叔需要,程序需要。”郑航以资深警官的自信口吻说,“这个案子存在疑点,是警察的事,我希望你不要介入。”
“那是,我这只是惯例做法。”他说,“看完案卷,我才知道宝叔是无辜的,但如何自证无辜,还有一段距离,他一定需要我参与。我想,这也是你约我见面的原因。你对宝叔倒真是全心全意。”
郑航抿了抿嘴唇,恨自己必须承认这一切,而这被庄枫说穿,似乎被他抓住了把柄。“我只是为案件当事人负责任。”
“当然,”庄枫就事论事地说,“当事人提不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现有证据完全可以将他送上法庭。但现有证据又存在漏洞,证据与证据之间不像铁环一样扣得那么紧密,所以两方都存在被反控的危险。警方和律师都需要努力调查。这当然就是你我的事,谁都不希望自己手头的工作不如人意。”
“我希望你跟我站在同一立场。”郑航脸色不悦地说,“你不是一直在保护被告人的权益吗?这次我提出的疑点都是有利于你的。”
“你错了。你们警察才自诩公道正义。虽然我不能违背法律,但我忠诚于聘请人的利益。不论被告还是原告,谁聘请,我就得维护谁的权益。”
“一副孔方兄的嘴脸。”
“我说了是在法律范围内,”庄枫解释道,“量刑也是有幅度的,律师的作用是在这个幅度内让聘请方获得更大权益,或受到更少的惩罚。”
“这都是废话。我需要证明宝叔是完全无辜的,事实如此。这起案件只是几年来系列杀人案的其中之一,宝叔被人嫁祸了。你不用把一切弄得太过复杂,也不要用钱来衡量目前面临的问题,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志愿者。”
庄枫恍惚了一下,然后努力将精神集中在手边的案卷上。
“所以,”他双手紧握,“你让我专注于这一起案件,找出宝叔没有涉及案件的证据?小航,有没有其他可以告诉我的?比如系列杀人案,到底并入了多少起案件,有什么嫌疑对象?”
郑航耸耸肩:“你只需要了解你要做的事情。”
“搞什么鬼,你说清楚些,不是更有利于我调查这起关联案件吗?”他显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不过他脸上迅速浮起微笑。
“你不要着急,该让你知道的,迟早会告诉你。”
“好吧,强者逻辑。”
庄枫看了他一眼,装得非常不高兴。他显然想挽回刚才的失态。不过,郑航了解他的性情。
“志佬被杀案呈现出的一些证据跟宝叔毫无关系。”郑航说,“这正是我们提出怀疑的依据,但我们对此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需要做更多的调查和鉴定,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任何最新信息。”
“并案就是信息——”
“小枫,那是刑侦部门的事情。我只是在帮助宝叔,我相信宝叔是无辜的。”郑航才不会轻易透露任何侦查信息。
“小航,你不是此案的主要侦办警官吗?你都不知道,还有谁清楚呢!”
“哈哈,如果我是,”郑航拍拍案卷,“你就拿不到这些东西,还会处理几个人。”
“好吧,好吧,”庄枫举起双手,请求和平沟通,“我真的想帮你忙。”
“别装,你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清楚得很。”
庄枫浪笑着说:“对,你肚里的肠子都是白的。信息共享,对每个人都好,至少我可以从法律的角度提供建议。”
“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知道真相是什么。而现在,我只是想确定凶手不是宝叔,证据只是转嫁上去的。”
“为什么不是他呢?”
“因为他没有杀人动机,他杀不了人,还有……”郑航看了庄枫一眼,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志佬比他高大,他根本移不了尸体。”
“哦……”此时,庄枫的表情真的很惊讶。郑航突然停顿下来,他知道,案卷里没有这些东西,他不能说出案卷里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会是他呢?”他拉长尾音,讽刺地模仿庄枫说话。“案卷里有证明是他的东西。我想让你帮我一起去调查证明不是他的东西,因为你现在是他的律师。”
庄枫先是吃惊,接着转为困惑,然后开始沉思。
他翻开案卷,两眼盯着法医鉴定。“你的意思是现场发现的皮肉、布条、血迹,是凶手事后塞给死者的——好比,古装戏里拿着别人的刀枪、箭矢搞偷袭。布条好说,那凶手如何搞到宝叔的皮肉和血迹呢?”
“这就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郑航淡淡地说,“宝叔情绪消沉,在我们询问时不肯说,我想一定有原因。”
“怎么不说呢,说出来不就可以自证无罪吗?”
郑航沉着脸,想解释一下,接着闭上嘴巴。显然,他打从心底认为庄枫说这种话太幼稚,不像个律师,但他不想刺得太深。个人辩解,只能让警察产生怀疑,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已经将他锁定,除非……
“你不是专家吗?能否自证无罪该由你来告诉我,中间究竟遗漏了什么?”
“嗯,”庄枫看着郑航,谦逊地说,“我提点儿建议,一起讨论讨论,你看怎样?”
郑航不置可否地沉着脸。
“在我看来,现有案卷有几个基本问题没有查清。首先,宝叔当天的行踪,也就是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这个是关键。刑警查过,但不是很清晰;他本人的供述有避罪的嫌疑,没有旁证,不足信。”
“他跟我提到回家途中遇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他。”郑航说,“这是他当晚行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刑警询问中,他却忽略了。”
“他晚上活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摸清,没有人证,就得有视频。”
郑航点点头。庄枫受到鼓励,继续说:“第二个要调查的部分是第二天他为什么突然逃离。当时,专案组并未怀疑是他作案,是什么吓走了他呢?有人提示了什么吗?这个人是谁?说了什么话让他如此惊恐?”
“关键在于他自己。”庄枫转过头看着郑航,目光直勾勾的,期待他说出重要消息,“可我就此问过宝叔,他装疯卖傻。”
“总说了些什么吧?”
“我跟他待了大半夜,从各个角度探问这个问题,他说到一些人和事。”
“哪些人和事?”
郑航看着庄枫急切的表情,说:“没说具体。他说他有预感,有些迹象显示,他那天晚上的活动——”
“行踪。”庄枫纠正他。
“是的,他的行踪成了别人构置陷阱的一部分。那个人像天神一样,知道他会干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很显然,那人不仅当晚在跟踪他,还知晓他近期所有的事情,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这样才能扣紧每一个步骤。”
“我猜情况或许更加糟糕。”
“圈内的人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接触毒品,但那晚他悄悄地出去找了毒品。”
“找到吗?”庄枫追问道,“跟谁买到的?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我想应该是他以前接触过的零包贩毒者。”
“你的估计没错。但是,他是偶然遇上的,他已经删除了以前存下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我们无法找到。最后,他往回走。本来可以走大街的,但他怕遇上巡警,便走了一条小巷子。正好在巷子里被人算计。”
“他多多少少会知晓些那个袭击者的信息吧?”庄枫焦急地问。
“嗯。”郑航没有说下去。
“有没有?”庄枫看起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对下一步调查很关键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宝叔嘴里的‘天神’,不然他不会逃走。我想,这是他联想到陷阱、阴谋的原因,或许也是他逃走的原因。”
“这需要你去查证。”郑航把球踢了回去。
“信息共享,才能少走弯路,这又没什么保密的。”
郑航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双手交叉在胸前。庄枫摊摊手,喃喃自语道:“还是我多跑些路吧,谁叫我碰上你。”
郑航表情更加肃穆地看着他,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过了一会儿,庄枫说:“第三个。”
郑航点点头,表示他在专心听。
“那天晚上,宝叔接触过的人,除了死者、卖毒品的、打架的,还有哪些人?这些人能否串在一根线上,找出他们的某种关系?”
“全都查清,就水落石出了。”郑航淡淡地说。他抬起头,正好跟庄枫的视线对上,眼神里流露出饥饿的意味。他摁响台桌上的传呼器。
卡座的布帘外,响起侍者的敲门声。“服务生上菜。”
庄枫点的是西餐,刀叉叮当,很快上齐。郑航正准备大显身手,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方娟打来的。
“干什么呢?”她问。
“这不吃饭时间嘛。”郑航说。
“做事想起我,吃饭不管人?”
郑航一愣说:“你不是回办公室有事吗?我便约了别人。”
“女朋友?”
“不是。你认识的,庄枫律师,我跟他谈宝叔的事。”郑航想想,得客气两句。“你吃过吗?过来一起吃吧!”
方娟沉默良久,郑航不知所以,又不敢挂电话,只得干等着。
“好吧!”方娟幽幽地叹了口气。
郑航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便说:“我们等你啊!”
庄枫已听出对方是谁,却不说破:“恋爱了啊,正好让我给参谋参谋。”
“去你的。就是管理中心的方娟,恋什么爱啊,纯粹工作关系。如果你有意,介绍给你。”郑航说到最后,发现自己很没有底气。
庄枫却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说:“我可能比你还先认识呢,几年来,我都是管理中心的法律顾问。”
半个小时后,方娟急火火地赶到,自然地坐在郑航身边。然后,像刚发现庄枫似的,热情地跟他握手寒暄,表现得礼貌而周到,特别有分寸。
服务生很快将方娟点的牛排、意粉送了上来。郑航起身挂好免打扰牌,与庄枫分别拿起案卷看起来。方娟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庄枫说:“庄大律师,这起案子会是谁作的?”
“如果仅从证据的角度,我觉得就是宝叔作的。但你们都认为其中存在疑点,作案的另有其人。这让案情更加有趣。”
“宝叔做不了这样的案子。”
“在律师看来,证据落在谁身上,案件就是谁作的。当然,客观上他做不了此案,而是另有其人。这些都是你和小航说的。方主任,在法庭上,需要有完美的辩护论点——黑衣人潜入宝叔家,撕下他的衣襟,取了他的血迹,然后隐身。这意味着宝叔不是被麻醉,就是黑衣人太了得,他能取皮肉于无形。”
“你,”方娟激动地说,“你是西方电影看得太多了。”
“我是以西方的想象力来描绘。”庄枫平静地说。
“庄律师说的不无道理。”郑航对着方娟眨眨眼,阻止她提出反对意见,“但这起案件有太多的事不合逻辑。在问题解决之前,谁都有可能成为嫌疑人。当然,以符合作案条件为前提。”
方娟低头切割牛肉,不是很高兴,但是也没什么好争论的。
郑航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即使这个未知嫌疑人是个陌生人,他很可能还在辰河市。”
“他为什么不逃走呢?”方娟不可置信地问。
“他没理由走啊!这会儿,他大概正坐在酒吧或相关场所看新闻报道,密切追踪公安的最新侦查进度,然后与别的人讨论案情,问很多问题,一边体味当时作案的乐趣,一边在心里嘲笑公安的无能。”
方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郑航说:“经验主义的办案人员往往只会像呆头鹅一样向前冲,找物证、人证、鉴定,损耗人力。当这些证据找齐,配合鉴定,便以为万事俱备。他们倾向于靠实打实的东西来认定犯罪。事实依据是法理基础,但也是经验主义的幌子,很害人。”
他看了一眼庄枫,接着说:“前几年的同类案件,就是这样把无辜的人送上法庭的,那是经验主义的后遗症。”
庄枫入迷地盯着郑航。“我想起来了,前几年,我受理过几起同类案件,担任被告人的法律援助律师。不论怎么看,都是证据确凿的,但仔细想想,或许其中确实有些不合情理,不仅仅是证据的问题。”
郑航没有吭声,方娟也没有。他们觉得,作为务实的律师,庄枫也许是合格的,但他的公理、道义和正义,不会像警察一样秉持无私无畏。因为,他代理那么多起同类案件,却从未提出疑问。一想起这点,他们心里就很不舒服。
“你们的提醒,是幸运的突破。”最后,庄枫这么说。
郑航和方娟互看一眼,两人都很惊讶,这是庄枫意外的谦逊。
“但我也要提醒你们,吸毒者的人性,毒瘾发作时的无所顾忌,为一点儿利益纷争便动手杀人,毫不惜命,这些特征是不容忽视的。”庄枫接着说,“在所有的调查中,还忽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死者为什么遭到杀身之祸?为毒、为财、为情、为仇,你们纳入了分析,却没有深入调查。吸毒人群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他们好像同气连枝,内伙的情仇纠葛十分复杂。有没有人出于清理门户的想法,在这大开杀戒?老实说,他们最了解自己人的品性和作为,了解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他们最有可能在跟踪中化身于无形……”
郑航和方娟面面相觑。庄枫说得有道理,吸毒者的人性、草芥般的生命、同气连枝式的封闭世界、完美隐身,没人对此有答案。
方娟原先坚信自己的疑问,坚信郑航提出的对嫌疑人的画像分析,但到现在,仿佛经历了许多事情,突然间,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朝什么方向走。
24
方娟全速朝田卫华追去。这是她第五次看见这个高个子男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自老玻璃厂围墙外与方娟扭打,被郑航抓进派出所关了一夜,他仍贼心不改,又跟踪过方娟三次,皆被方娟发现。这次,他别想逃脱。
转过一个大弯,前面是条笔直的巷子。方娟飞奔几步,贴在田卫华身后,若仅从身材衡量,田卫华何止比方娟高出一个头,身板也比她宽两倍有余,但方娟不怕,出其不意,一个勾腿,直接将他放倒。
田卫华也非懦弱之辈,倒地之际便鹞子翻身,并向前滚动,不愿与方娟近身纠缠。但方娟已经豁了出去,不等他立定,电警棍迅速出手,戳在他腰间。
“你……”田卫华愕然看了方娟一眼,颤抖着萎缩在地上。
她掏出手铐将田卫华双手反铐,然后解除他的皮带,一头套在手铐上,一头拿在手里,当作牵牛绳。
“说,你想干什么?”
“搞什么?警官,我没犯法,你这样做才是违法的。”田卫华待电击缓解,依然故我地赖着脸,充满流氓气的感觉。
方娟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再次将电棍击向他的脸颊。这一段时间来,她一直感觉身后有双眼睛,让她晚上都没睡安稳,她已经很没耐性。
田卫华的视线掠过她,扫往巷子口。
“你就准备把我撂在这里?”
“为什么跟踪、监视我?”
“我没有——”
“想嘴硬,就别每次都让我发现你。”
“我只是喜欢你。”
“真的吗?我怎么听着很臭——你在放屁。老实点儿,跟我到派出所去。”
田卫华总算不再是吊儿郎当的态度。一会儿后,他面露不悦地发牢骚:“嘿,脚是麻的,起不来,你的棍子电压多少,这么大的后劲儿。”
“我叫你起来,”方娟狠狠扬了扬电棍。“否则,我让你在这里待一夜。”
“你再动那东西,我去法院告你。”
方娟将电棍掠过手铐,擦出一片火花。
田卫华俏皮地抿了抿嘴。他盯着她看,又盯着巷子口,然后才不情愿地把一只脚跪地竖起身,一只脚慢慢往回缩。“脚真的没力。”
方娟戒备地抓紧皮带和电棍,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这个人在吸毒圈里混,但并没有像其他瘾君子那样身体溃败。难怪他没有在管理中心登记,看来毒瘾没有深入骨髓,算是个有意志力的人。
“好,我来帮你。”
“别……”
来不及了。方娟已经靠近他,一脚踢在他背上,让他整个趴在地上,并用电棍对着他的头,搜他的身。一分钟后,她得意地搜出弹簧刀、一百多元现金、一小袋钢珠和一堆游戏币。
她将钢珠捏在指间掂了掂,再握拳评估一下重量。这高个子身手一定不错,她轻视了他,幸亏用电棍打他个措手不及。
“田总,你还会做钢珠生意?”方娟提起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
他从容不迫地坐起来,夸张地吐了口唾沫,像作秀一般扭了扭脖子。然后活动活动铐着的双手,给方娟一个轻蔑不服的眼神。
“我的钢珠只用来对付某种人。”他用略带讽刺的声音说,“你不够格,否则……”
这时,方娟总算露出微笑。“真有趣,我把你掀翻成这样,还不够格?吃饭的时候,我跟郑副所长谈到你,他的反应似乎也是这样。”
“我不会用这个对付他的。”
“那好,老田,告诉我跟踪的事情。”
“什么?”
“你听见了。我想知道你跟踪我的原因。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会乖乖配合。因为我已经发现你几次,你扰得我睡不安稳。老田,志佬死了,现在有证据表明,可能是你们圈里人干的。你,可能协助或参与。即使我不告你骚扰,这个夏天你也可能待在看守所里。瞧瞧这个花花世界吧,你不会好过的。”
“嘿,嘿……”田卫华手掌举成“V”字,来一个夸张的摇摆,“你认为我和志佬的死有关?不可能,我不可能,我有不在场证明。”他死盯着方娟,那张如花的脸庞仿佛是张刑拘证。
“你为什么总在僻街陋巷走动?志佬便死在那里,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你的身影出现在他走过的街道视频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浪人,我只是沿街露宿而已。”
“老田,我要生气了。你让我睡不好,上午开会时,局长讲了不论发现谁有嫌疑,关起来再说。所以现在起,我可不会再忍耐。”
“百步蹬的那拨人可以为我做证。”田卫华突然说。
方娟看了看星空,然后说:“你的同伙?”
“没人敢哄骗你。”
方娟看着他,说:“没关系,是不是搞攻守同盟,先关满刑拘期。”
田卫华瑟缩了一下,说:“美女警官,我求你,我真的只是爱慕你。”
“那我的心真要碎了。”方娟肯定地对他说,“老田,你为什么常常让我看到?”
“因为我无聊,好吗?因为闲得发慌,我有时候需要一点点消遣娱乐,可以吗?”田卫华耸耸肩,“街头看美女总是无罪的。”
“不,跟踪不一样,你别想狡辩。”
田卫华别过头去,狡猾地看着巷子口。“你知道,我特无聊,每天必须看着美女才能保持清醒。该死,街头的美女都看腻了……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最多是以后不再看你,去看别人,好不好?”
“别幻想鹞子翻身比我的电棍快。”方娟的语气很淡定,“也别以为几句无聊的话会让我分心,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点儿都不好玩。”
“你的无聊让我的电棍发抖了。”
“别。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真话,不过,好像你不太爱听。”
方娟将电棍伸向田卫华。“我没办法这样下去。”
“我真没有恶意。”田卫华嬉皮笑脸地说,“自从那天看到郑所长跟你在一起,我真心地希望你和他好,他不错的。”
“好。”方娟用电棍迅捷地戳中田卫华的右肩,一脚踩住他的左手上,一手抓住他薄夹克的衣领,“哈,你还藏着这玩意儿,好办了!”
她插好电棍,手法利落地翻开衣领,脖子掩着的地方有一条拉链。只花了几秒钟,她便从中搜出五六包小小的白粉。
田卫华愣在原地不动。方娟给他一个微笑。
参加工作以来,她一直都在训练这个本领,今天终于派上用场。她不想跟毒贩子打交道,她讨厌那些会用枪和刀,却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义的年轻人。
“我不想再跟你废话,老田。接下来我问你问题,你得回答我,刚才的动作已经告诉了你,我还是有点儿辨别能力。如果我不喜欢你说的,或者你再惹火我,我就用这个轻轻地捅你,直到你可以说真话,懂了吗?”
“身体不过臭皮囊而已,我父母又没得罪你,我的精神……”
“好吧。”方娟打断他,电棍伸向他脚底。
“等等,等等……”田卫华喘着气说。他紧盯着赤裸的足踝,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他的足踝曾受过伤,花了大价钱才恢复,伤不起。
“第一个问题,志佬死的那天晚上,也就是被抓之前,你干了些什么?”
“不就是跟踪你嘛!”
“之前?”
“在百步蹬遛弯。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跟着你的。”
“瞎说,我根本就没去百步蹬。你在九井湾干什么?”
“不,不。”田卫华摇着头说,“我在乾元巷看到郑所长的背影……然后……你出现在他身后,我便跟了过去。”
“你怎么在那里?”方娟冷冷地问。
“打……流呗。”
“你在兜售这个吧?”方娟扬了扬手中的小包。
“不,不,不。”这个问题田卫华回答得比较快,想必是刺中了他的神经。
这时,一道光柱从巷子口射进来,随即响起警笛声。一辆警用摩托车停在方娟身边。“郑所长。”田卫华求助似的叫了一声。
郑航并不理他,与方娟低声讨论了几句,便走过来。“你卖了毒品给宝叔?”
“嗯。”田卫华自知无法逃脱,老实地说,“他是要帮助别的人,他自己不吸的。”
“他要帮助谁?”
“他没说要帮谁。不过,我相信。”
“他去了哪里?”
“我们分头走的,没多久,我便看到了你。”
郑航看了一眼方娟。“是看到了我,还是看到了方主任?”
“是看到了你。”田卫华的话第一次显得十分真诚。“你先出现,然后我看到一个小个子在跟踪你,这样我才跟了上去。后面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
“看到方主任,为什么要跟上去?”
“我不知道那是方主任,”田卫华说,“我以为是个大男孩,怕对你不利。”
方娟把电棍一指,愤怒地说:“看不出,老田还是个好心人。那你怎么要扯我的腿?”
“郑所长跑了,你还狠着命追过去?”
话语有些暧昧,郑航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娟举起电棍,接着就要往他身上戳。“该死!”
田卫华脸色一紧,她以为他要昏过去,收回手,他却又嬉皮笑脸的。接着她又把电棍伸到他下巴附近,然后他再次投降。
“你和宝叔聊过志佬吗?比如他们有什么纠纷,或者志佬遇到了什么麻烦?”
“当时没聊过,但他说傍晚时碰到过志佬。圈里人都知道,他和志佬打赌戒绝吸毒,两个人都戒了,志佬却不相信。还有,听说宝叔从哪里搞来一笔钱,志佬向他借钱用,他不肯,两人产生了矛盾。”
方娟瞪大眼睛看着他,吸毒者与吸毒者的矛盾大同小异,前面几起杀人案的动机也基本如此。但她觉得起因雷同也太过神奇了。
“他们的矛盾如此公开化,有过打架斗殴吗?”
“应该难免吧!志佬养着那么些只吃不做的人,开支很大,到处借钱。听说宝叔很抠门儿,借了一次,便再不接待。”田卫华说,“你们不会真认定是宝叔作的案吧?不可能的,都是些冤案呢,你们……”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郑航,接着说:“圈子里的人一直都在谈论着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还有人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可怜呢!”
郑航下巴紧紧绷着,他无法克制,愤怒地说:“瞎说!”
田卫华显然有些怕郑航,忙闭了嘴。
“最后一个问题,”方娟飞快地插话说,因为谈论十二年前的那段话几乎让郑航崩溃,“圈里人都觉得五年来发生的一系列瘾君子被杀案都是冤案吗?他们怎么不去找警察呢?”
“该去找谁?公安?检察?或者找法院比较好?判都判了,谁相信?”田卫华的语气激动,“那么多冤案,迟早会爆发的。”
“你不是认识郑所长吗?怎么不跟他说说?你就不怕死了这么多人,终有一天,会害到你头上来?”
“我也怕啊!不过,从目前来看,我还是安全的。因为十二年前,我还不是圈内人。”
“你就幸灾乐祸吧!”方娟说着,再次抓起田卫华的衣领,往外一披,看见肩背部位还有四五处拉链,里面全藏着小包装的白粉。
“恭喜你,老田,你不用怕了。法律会保护你,你就去监狱待几年吧!”
郑航花了三个小时处理田卫华的事情。
他必须将白粉及田卫华的血液送技术部门鉴定,并登记为物证,接着将白粉存放于分局保险柜中,采集田卫华的指纹、DNA和身高等个人信息。田卫华的几个同伴发现他失踪,找到派出所,想做证说田卫华不过是代他们保管消瘾替代品。
郑航从容面对。他很惊讶,经历前几天的突击阅读刑事案卷,田卫华的事情让他感到得心应手。不错,他没办过刑事案件。普通的毒犯、普通的文书工作、普通的案子,就算从未接触,也能轻松完成。
他花了一个小时,措辞谨慎地撰写案情报告,并对田卫华提出刑事拘留。文书工作处理完成后,他走出办公室,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临街的值班室异常寂静。值班的阳阳和权子做完笔录,已将田卫华送往看守所。
漫长而忙碌的一天过去了。
方娟这时肯定还在管理中心。她希望在那里查询出十年以上的瘾君子人数,并列出名单,又或者从前几年的案件中找到死亡瘾君子的年龄、毒龄规律。不论她找到什么,他应该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他很感谢她。
现在,室内只有旧电视机的嘈杂声。不过,他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田卫华的话令他慌乱不安,不只是因为涉及他父亲。郑航也知道父亲死于公安局办的一起冤案,父亲死后冤案才得以纠正。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瘾君子圈内却另有传闻。那传闻比冷冰冰的事实更吸引人。
“圈子里的人一直还在谈论着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还有人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可怜呢!”
这句话不断地在郑航的脑海里回响着。像暴力的锣鼓,几乎震碎他的神经。“近几年死去的人罪有应得”,这怎么解释?天知道,这些人涉及什么……他目睹了鲜血,他身体上沾着鲜血,一个人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嘴唇咧开,他想尝尝鲜血的滋味。他希望一切都会过去,希望他有力量阻挡那些事情。
他幻想:父亲回到分局,便发现了案情不对;父亲并没有坐在审讯室,而是走出去调查……他恨,恨父亲怎么没有他想象的聪明。
父亲的死,不只让他崩溃,更令他无法言喻。
郑航在小小值班室里来回踱步。他的身体感到疼痛,心脏也感到痛苦,再也受不了一个人不停地思考这些事情。他需要睡眠、进食或者奋力奔跑。可是,要睡觉,他却害怕闭上眼睛,做后两项又太晚了。
“那么多冤案,迟早会爆发的。”
不,他会努力消除冤情,他会将以前的一件件案子都掀开来,查得清清白白,还冤案以正义,还每一个草根以正当权益。每一个人,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就像法律文本里的每一个文字,都处于同样的地位、同样的身份。
虽然,他经常感觉自己只是大自然渺小的存在,但他想凭自己的力量还那些蒙冤含屈的人一个大写的“公正”。
但目前,他仍茫然,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查下去。
25
宝叔家楼外灯火通明,室内却一片漆黑。他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狭窄的空间充满了压迫感。
最近两天,除了郑航偶尔来看望,周围邻居再也没有人问候他。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今晚,空虚和无助的感觉让他的情绪更加颓废。近日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像蜜蜂一样“嗡嗡”地绕着转,让他头晕目眩。
“你倒好,二十四小时有警察保护你,你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别以为关在屋子里就可以躲过此劫,无论你在哪里,要索的命,必然会索了去。”
“十年前,你就想保护姓郑的,现在好,姓郑的特别保护你。”
……
“不见,就是不见!”多年来,这是儿子留给他唯一的声音。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啤酒、牛奶,还有过期面包,看着就没有丝毫食欲,然后关上了冰箱门。
他走到窗前,厚重的窗帘重重遮掩着,仍有丝丝光线透过。不过,他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树影,闻不见室外清新爽怡的初夏空气。只能凭想象,感知被数个摄像头监控着的楼外,连空气都不敢随意流动的情景。
已经有好几个邻居提出抗议,认为警察对宝叔的监视,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甚至有人指桑骂槐,诅咒他快死“你倒好,二十四小时有警察保护你,你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仅成了瘾君子的众矢之的,还成了邻居的众矢之的。他很后悔,哀求郑航将他取保候审就是个愚蠢的决定。坚毅、果断的基因传承,毕竟掩不住脸上的稚气。他相信郑航能处理好一些事情,但他无法理解他的精神领域。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非常疲惫,生命的留存忽然显得不是很有意义。
而且他无法对他倾诉。如果以为什么问题都可以拿出来谈论,那就太天真了。他不会忘记郑航是什么人。如果不问清楚,郑航一定不会妥协。无论他怎么亲近郑航,他与郑航都只是鼠与猫的关系。
该死,正是这种心理,让他有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郑航刚刚来了,他竟然呼吸困难,胃痉挛。他准备了好多话,还有种种复杂的心情,只差喉咙的距离,他要跟他沟通、跟他交流,听取他的建议。
他原本相信无论他说出什么话,郑航都有能力处理。他可以单纯只是个老人,而他可以就只单纯是个晚辈,如此简单就好。
但事与愿违,一切话都堵在喉咙里。唯一溜出来的是“我想回到看守所去”。
他没看清郑航的脸色,但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郑航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他放弃,只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考虑考虑。”
郑航默默地在几间房里兜了一圈,然后叮嘱他注意安全,便走入楼道的灯影里。
宝叔关上门,找到过去所有的照片,把它们全部回顾一番,里面竟然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郑平正面相,是郑平牺牲后登在报纸上的,相当于盖棺定论。他将相片折成一颗五角星捏在手里,然后小心地放进衣橱的暗盒。但这样做似乎还不够,内心忐忐忑忑的。也许,就今晚的心情而言,怎么做都不够。
最后,他蜷缩在沙发上,因为极度需要睡眠,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他又想起郑航冷峻的眼神。他想到志佬、贾诚、齐胜,以及所有令他不安的事情。
睡神终于光临。
躺下还没多久,他从尖叫声中醒来。他躺在地板上,身上捅满了窟窿,四周弥漫着自己的鲜血。此时,厚重的窗帘外面,有个人正盯着他。是年轻的灰衣人,是他一直在跟踪志佬,然后将志佬放倒在橘树林里。
宝叔赶紧翻身起来,他身边没有武器,连菜刀也被警察搜走了。他猛地滚入床底,在席梦思下面抽出一根钢管。他像一阵风跑到疑似年轻灰衣人出现的窗口。但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清冷寂寞的路灯光。
他还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灰衣人,没有鲜血淋漓,只剩下噩梦的种种细节,像空气一样缥缈无依。
他全身颤抖地走回到客厅,并把齐肩高的钢管放在身边,拿过一条毛毯卷着,重新躺在沙发上。他瞪着有些斑驳的天花板,努力想将那鲜血的场面忘记。
“老李,你如此胆战心惊,活该送命。”
确实,他的惊恐没有边际,因为这个夜晚似乎无止境的漫长。
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拥挤的办公室里,方娟弓着背凑近电脑。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少个小时,将原来列好的被害人、嫌疑人的吸毒史查找出来,参照吸毒年份翻找与他们同时期的瘾君子。
她的双眼有些模糊,肩胛酸痛、僵硬。每次她试图变换姿势,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堆积如山的资料便摇摇晃晃地威胁着要带着她的笔记本一起倒塌。半个小时前,她从文件柜里奇迹般地找到一张毛毯,铺在木椅上,好让屁股和背部舒服一些。
敲门声再次响起。
方娟将资料堆稳了稳,用手揉揉脖子,特地照了一下镜子。头发有些乱,不影响形象,脸色稍嫌憔悴,有些煞风景,但认真补妆已来不及。她从抽屉里拿出粉底盒,捏起粉扑在脸蛋扑了扑,又补了些口红,神色焕发起来。
她以前对自己的外貌是十分自信的,特别是夜晚,即使不化妆,灯光下的她看起来性感迷人,像凝眸的维纳斯。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觉得郑航对她似乎有些审美疲劳,或者她的模样对他并无吸引力。
她心想,人与人的眼界、品位就是不一样,异性并非磁石的两极。
她没有通过门上的窥视孔确认来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站在门外的就是郑航。因为他打过电话,说是刚看望了宝叔,问她在哪里。
她打开门,抿嘴一笑,让酒窝与红唇相映成趣。
不过,郑航并没有看她的脸,径直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制式上衣,穿着休闲的花格衬衣,配靛蓝的警裤,倒也不显另类。他一定在门口认真抓挠过头发,中分的发式根根顺服,在办公室灯光下,闪耀着乌亮的光泽。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不错,方娟很喜欢他这个样子。记忆中,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样子。当然,她也还记得她的手曾滑过他的脸颊、嘴唇和下巴,感受到他肌肤的圆润和细碎的刺触。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很喜欢现在的他。虽然她调查过他,得知一些没预料的事情,他有复杂的过去,有伤痛的记忆。那些故事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真有什么,她怀疑他不会认真地面对。此外,她也想知道,如果在最后一刻才知道故事带给他的影响,又会怎样呢?对两个人来说,会不会太晚?
她应该小心。她是个有经历的女人,自信、理智,比大多数年轻女孩更了解人性的黑暗面,更懂得拿捏分寸。这种理智剥去了她的单纯,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毕竟年轻男女间的情爱,需要激情、无畏和纯粹。
“忙完了吗?”他自顾自地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口说。
“差不多了。”心底有些凉丝丝的。
她以为他会接着要求看结果。郑航却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她,很明显不太自在。这副样子触动了她,让她全身汗毛竖起,以为要发生什么事情。
“点外卖,还是一起出去吃些夜宵呢?”他很有礼貌地提出选择项,却并不问她吃不吃。
“我不饿。”
“我不太喜欢吃夜宵的,但在来的路上夜宵摊很热闹呢!”
她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热闹就要吃吗?”
“凑凑热闹,也许别有趣味。再说,确实很晚了,饥饿会胃痉挛的。”郑航说着,开始拨打电话,点了烤韭菜、烤茄子、烤鱿鱼须、羊肉串等,倒都合她的口味。
郑航挂了电话,盯着她的电脑。“瘾君子的吸毒史能精确到他们的始吸日期吗?”
“如果你是瘾君子,你会告诉警察你的始吸日期吗?”自从郑航说了夜宵的话,方娟的话语很犀利。
“嗯,有道理。”郑航不卑不亢地说,“那就只有首次被抓的日期,这个也差不多,只要上了瘾没有不被抓获的,以后只是反复的问题。”
郑航停顿了一下,拿起方娟刚整理的几页资料。她还真是个严谨认真的人,明细表列得很规范。他把资料收进包里,拉上拉链。
“谢谢你。”他轻松地说。
“剽窃成果。”方娟一脸的鄙夷,却没有阻止和收回。
“我刚才点的菜单怎样?”
“差强人意。”方娟依旧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那我们去店里吃吧?”
“我想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过了一会儿,方娟没好声气地说。
“这表示你生气吗?”
“不是,这表示我有职业原则和敬业精神。我突然想起那张表能否给你,还有这系列案件要不要对你实施回避?”她镇定地看着他。
郑航皱起眉头,“你说什么呢?”
“据田卫华的口供,这系列案件可能跟十二年前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可是你从没跟我提起过。”
“怎么会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父亲牺牲的事?他是因什么案件牺牲的,涉及哪一类人?田卫华为什么说你父亲是因为一起冤案而死的,那起冤案涉及十二年前的瘾君子,所以才有这四年来瘾君子被杀、被冤?”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双眉蹙起,两眼像剑一样射在对面墙上。她懂得这个表情,这是他准备要反击。
“你觉得是我报复瘾君子,而制造了这些案件?”
“不是。”
“你觉得我是‘绿河杀手’盖里·里奇韦,或者‘罗斯托撕裂者’安德烈·奇卡季洛·我当警察就是为了报复这些瘾君子?”
方娟温柔地说:“不,郑航,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方娟?那是十二年前的事,而且当时我未成年,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目睹了血案,心里留下了阴影,但我想将伤痛化为力量。而且,即使所有人都怀疑我,但我不希望有你。”
“现在已是深夜,”她严厉地说,“即使白天,咄咄逼人并不能代表赢得争论。但郑航,我知道这系列案件一定跟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宝叔知道你是谁吧,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看你的眼神有些异样?田卫华为什么跟踪我?他是因为看到我跟踪你。他为什么对你如此亲近?难道仅仅是因为你对他训诫过?这一切都表示,他们在把自己跟你绑在一起,对吗?”
方娟目光锐利地看着郑航,接着说:“而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也许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和瘾君子不寻常的关系,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所以你在积极参与这起案件的过程中,瘾君子对你又怕又敬。我当时真不应该把你拖进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沉默不语,紧紧蹙着眉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我不能放弃侦办权。”他突然说。
“因为你答应宝叔,你会始终保护他的,是吗?”
“是。”他语带迟疑地说,“明知他被冤枉而不纠正,还当什么警察!”
“郑航,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你怀疑我对公安工作,对法律的忠诚?十年前我就立志从警,我有我的专业态度,而且不容妥协。十年前的选择就是我一生的选择,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如果宝叔真杀了志佬,那么法律不会让他逃脱的。”
“哦。”方娟微微颔首。
“从法律的角度讲,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从因果上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个人做出恶事,想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是不可能的;旁人想为他消灾免责,那不是帮助他,只会酿成更大的罪错,恶化成一生的毁灭……”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呼吸变得急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洁白的墙壁,拳头紧握放在方娟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父亲牺牲后,你的感悟?”方娟低声说道。
“嗯。”
“你那么聪明、执着,不该埋没在这里。”
“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郑航,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但我还是想劝你放弃这起案子,让我来承当你的责任。”
他看着她,眼神挫败而复杂:“你还是不理解我。”
“那我们继续探讨。郑航,我不想听大话空话,我想知道些实质性的内情。”
外卖送来了,挺丰盛。方娟把桌上的文件纸清理干净,不然小小的办公室里,可没有放食品的地方。她将各类烧烤都分装成两份,虽然她知道自己可能吃不完,但她猜自己不吃,郑航也不会吃。
她泡了两杯热茶,两人分坐办公桌的两侧,一口一口地吃起来。这烧烤卫生状况不说,味道还真不错;她虽然没那么饿,但吃着吃着来了胃口,将一大半扫进了肚子里。剩下的给了郑航。郑航又把剩下的吃得一干二净。到了派出所,他就学到每一餐都必须吃饱,包括夜宵,加班加点误餐是常有的事,稍不留意就会饿出胃病。
“明天志佬出葬。”郑航说,“关局长让我们做好稳控工作,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你们这边有安排吗?”
“换成其他案子,没我们什么事。但这次不同,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主任还打电话给我,让我着装参加出殡。”
“是啊,宝叔那里也怕出问题。特别是葬礼之后,我们一起过去守着吧,既让宝叔安心,又协助监视民警做好安保工作。当然,我另外还安排了人。”
“好的。田卫华的事恐怕得向贾副局长和齐队长汇报一下。希望……不要在他们那个层次引起什么误会。”
“我知道你会为我解释的。”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难堪,然后轻声说:“我会极力争取。”
“从另外角度来讲,瘾君子对我的敬畏,正说明我是无关的。”
她缓缓点着头:“田卫华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如此过激言论让我很不明白……我不知道这话里的逻辑。”
“是的,我也不明白,他们种下什么恶行,让别人说该死呢?所以,不论是多久以前的错误或者犯罪,不论掩盖得如何,总会演化成人们无法忽视的黑洞,它总在不断堆积、堆积,一旦爆发——”
郑航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也许,正如你说的,这些案件跟我父亲牺牲有关。因为我不了解,我无法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案件,否则,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安然入睡。”
“这可以跟你没关系,郑航。”她再说了一次。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我已深陷其中。”
“如果你这么跟关局长说,他立马会对你实施回避政策……不过,办法总是有的,首先应该搞清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航立刻摇摇头:“方娟,当时我目睹了凶手枪击我父亲,我吓傻了,一连几个月做噩梦,根本没有去了解父亲的事情。”
她什么也没说,等着看他是否会说得更详细。他的双眼有了一圈黑黑的眼袋,双手握着茶杯,慢慢地转圈。很显然,他内心纠结,没有情绪说得更具体。
“很遗憾,只能慢慢打听。”
她淡淡地笑了笑:“碰到这种事,我更不如你。郑航,痛苦让我们适应现实,现实又让我们适应痛苦,痛苦是一支强心剂。”
他点点头,但表情很困惑。他还有很多事想说,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话语在心底翻腾。她倾身向前,仿佛用女性的魅力就能诱出关于他父亲牺牲的真相。
她这个动作是发自内心的,他真的令她着迷,他以自己的方式走进了她心里。现在,她想捧着他的脸,用指尖滑过他的嘴唇……
他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她多么喜欢这样子的他。
他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她望着那对坚毅的黑色眼睛,里面渴望的情绪激增。那是一种分享的需要,拥抱的需要。她多希望她能伸出手去触摸他,但她好害怕。
“郑航——”
“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我希望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好的,但不是现在。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我要理清头绪。”
“我知道那些事已经浸入你的内心,化作一块硬茧,需要合适的情景融化。但是,说出来吧。一吐心中块垒,说出来它就化了。”
郑航突然站起来,满是不悦的神情,坚毅的脸突然铁青,把她吓了一跳。
“别再提这事!”
“现在的处境,让你无法回避。”
“去你的。”
“郑航,”方娟温柔地呼唤道,“一切都会过去,只有大胆地迎接新生活,才能坦然面对曾经的痛苦和回忆。”
“收起你那些心理学家最常滥用的台词。方娟,把你跟瘾君子说的话收回去。”
“郑航——”
“好吧,一切都会过去,结束。”
方娟生气地蹙着眉,然后向前跨出一步,把他的两只手抓在她手里,这个举动让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郑航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你这是要安慰我吗?”
方娟忙松开手,涨红了脸,嗫嚅地说:“对不起,我怕你伤心。”
他瞪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温柔。他主动抓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谢谢你。”
“我们回去吧。”她咕哝道。
“我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跟待在这里没什么两样。有时,我为了入睡,不得不把举重球举几千下,这样就没有噩梦。”
“那……”
“回去吧,明天还要值班呢。”
她的手在他手里颤动不已。她愣愣望着他,他眼里有挣扎的情绪。
郑航终于松开手,收起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方娟以为自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但他又关闭了内心。他低垂了眼,神色暗淡,她知道今晚的戏已经结束。
方娟侧身走开,来到装开关的墙下:“准备好了吗,我要拉闸了。”
郑航没有回答,身子慵懒地移到门外。他已经让自己躲进那个坚固的堡垒。从现在起,她只能去面对那个第一次看到的郑航。
中规中矩的职业风格——警院的标本。
“我关灯了?”她望着他。
“关吧。”
她用力关上门,巨大的响声,在静寂的深夜传出很远,不知惊醒多少幽梦。
看着她给门打上反锁,郑航一直没有动作。
“走吧。”方娟冷淡地说,然后阔步走向大街。
26
他被洪水夹裹着,一会儿抛向空中,一会儿沉入水底,而岸上、船上的人们兴奋地欢呼着。“救命!”没有人理会他,幸灾乐祸,嘲笑他罪有应得。
泥沙拖住了他的双腿,水草缠住了他的手臂,漩涡压迫着他的胸腔,浊水终于一股股地涌进他的心肺。他就要被窒息了,心脏由急跳变成了无氧运动,全身的血液瞬即黏稠起来,手足无力地随着洪水转动……
宝叔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慌忙把头抬起,立即感到不对劲儿:他又躺在地板上,双腿夹着钢管呈交叉状。他疲惫地松开腿,伸直,望着灰暗的天花板,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失望。这几天独自待在屋子里,回想自己的一生,猛然发觉少年时渴望拥有的,幻想成就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纠缠一生的却是罪恶、痛苦、恐惧和绝望。
他对自己感到愤怒和羞辱。不怨天,不怨人,甚至不怨这个薄情寡义的社会,一切源于自身,源于年少的轻狂无知和成年后的堕落放任。
可悲,太可悲了。室内温度不低,但身体抖动着,是一阵阵来自骨髓,发自灵魂深处的冷战,生命似乎在一点点地萎缩,肉体仿佛在一块块地撕裂,化去,最终不属于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我必须站起来,必须做点儿什么。
几天前,他脑海里就冒出这个声音。最初,它给了他希望,而现在,他只剩下绝望。他身无长技,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他曾想将自己的一生写下来,写成忏悔录,给世人留下一个教训的标本。但信息时代,除了快餐经验和心灵鸡汤,谁还有兴趣阅读那些带着泪水和痛苦的东西?
他也想过将自己的文字埋诸深山,留待后人赏识。但不行,不论心里如何波涛翻滚,千言万语就是写不出一个字来。
“就没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成的?”他心里有些哀伤地问着自己。
“不可能,这不可能吧!”内心柔弱无力地反驳道。
他刻意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想找出一点点自信。镜里映出的却是一张苍白憔悴、死气沉沉的脸。“我真的快要死了吗?”
镜子无语。那张翕合的嘴巴灰黄难看,像古墓里的僵尸。
“跟你同类的人,或被杀死,或被冤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一把牙刷,末端尖利。他曾听说过磨尖牙刷末端自杀的故事,这还用磨尖吗,这不已经很尖利了吗?他把末端对准颈部的动脉血管处,然后立即意识到它的作用,在一阵刺痛消失前放了下来。
警察收缴了他家里的刀具。如果一个人想死,自杀的方式太多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深感绝望,但同时也让他充满力量。他内心的呼声是对。在最后的时刻,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恐惧中,他已经形同行尸走肉。与其这样,不如……给世人留下一点点东西。
宝叔回想着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虽然常常笑脸相迎,但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只关注自己的事,或如何做对自己有利,或者只关注怎样才能防备他妨碍他们的生活,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他整个儿就是洪水猛兽。
宝叔一直渴望跟邻居、亲戚或同类的人建立一份真正的情感,他希望那份情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是这个世界冷漠而冰凉,它摸起来没有丝毫的温热。他一辈子就如落花流水,什么都把握不了。连在看守所、戒毒所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刘志文,也贪得无厌,只会打他的钱主意,死了,还想把他拉下地狱。
最终,他决定去找纸和笔,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他对这个世界讨厌极了,但要命的是他活在这里,他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让世界定性出一个跟他的愿望不一样的结局。虽然盖棺定论的权力不在自己的手里,但要留下自己的想法。
今天正是志佬的葬礼,葬礼之后……
纸笔很快找到了,郑航为了让他提供情况,留了纸笔在他家里。
宝叔很高兴也很意外,他竟然写得很顺利。虽然只有半张纸,几句话,他写了两遍又誊抄一遍,然后读了十几次,基本满意。
这个东西生效,可能需要律师或者公证员公证,但他不想履行这样的程序。对了,想起郑航请来的那个律师他就烦躁,内心有一股自然的抗拒和厌恶。没有接触、没有交谈,可宝叔就是不喜欢,甚至恐惧……
这时,他想起邻居。只要是有行为能力、与他没有经济纠葛的成年人,应该都可以见证。打开门,不仅天已大亮,太阳升得很高,天气已经闷热,外面涌动着污浊的空气、嘈杂的声音,让他很不适应。
宝叔决定就找本楼的邻居。敲了一家的门,没人,再敲一家,还是没人。他坚持不懈地敲,敲了十几家门之后,宝叔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作家,天天蹲在家里写作,可没听说出什么书,没什么名气。他曾将自己的经历跟作家说过,希望作家写出来,告诫世人,可作家不感兴趣,说没有卖点,对读者没吸引力。
另一个年轻时也吸过毒,后因抢劫入狱,在监狱里关了一二十年,戒了毒,学了一门修理技艺,出狱后开了一个修理小摊,积攒了点儿小钱,现在眼睛不行,手脚不灵,停了摊。听说信了佛,在家专心修行。
作家听了他的请求,无声地同意了。修行者打开门,一看是他,当头一句便是:“去你妈的,你烦不烦啊!”
“对不起,别生气,我就是想请你做个见证。”宝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
“见证?”修行者皱着眉头,拿过宝叔的纸条,僵住了。
“这……你这?你看,我们这么多人这么穷困……”
宝叔抬起头,充满戒备地看着他说:“这没什么,我的心愿而已。”
“心愿?这么奇怪的心愿?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道德心?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么多年你真是白活了,关监狱关傻了是不是?”
宝叔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种见证——”修行者好像被气得发抖,义愤填膺地说,“我不想见证!”
宝叔看看他,又低下头,说:“楼里似乎没其他人,才想麻烦你。”
“真无聊!”
听到“咣”的一声,宝叔抬起头,门已经在面前关上了。他只得转身离开,准备再上楼敲门。
“等等,”后面又传来修行者的声音,“你拿一百块钱给我吧,我帮你。”缓了一下,他继续说:“公证都是要收费的。”
宝叔迟疑着停住脚,在闷热的天气里,他的心情异常沮丧,他有时真是恨透了这个世界,它为什么会那么糟糕地对待他呢?
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和伤感。在这样的上午,正经能干的人们都出去上班或做生意了,再去敲门,恐怕也难找到合适的人。
宝叔带上修行者来到作家家里。作家有笔和印泥。两人分别签上大名,盖上手印,宝叔还别出心裁地让他们留下身份证号码,说是怕重名。
临走时,他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作家。作家看了修行者一眼,无声地接住塞进了口袋里。但出了门,修行者却不干了。他要加一百,因为见证费是他提出来的。
“浑蛋!”宝叔很想大骂一声,可是嗓子眼儿似乎堵住了,满腔的愤怒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却变成了饱嗝似的咕哝。舔了舔嘴唇,他有无力地垂着头,感觉连最后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重新拿出一百元钱塞给修行者,宝叔快步离开。他得回去吃点儿东西,可能有两天没进食了,每次郑航问起,他总是说吃过了,可郑航买来的副食总是堆在那里。还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一件事了结了,他总是身心疲惫。
回到家里,他顾不上吃饭,利索地钻进淋浴间脱光自己,让倾泻而下的热水痛快地冲刷疲倦的身体。过去几天按计划进行的行动,因为方娟和郑航的干预,变成了一件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事情。
最初,他觉得有趣、刺激,充满了斗志,但越玩下去越累。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把线索留给方娟对不对?
他极力放松自己,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床上。那些以为杀死一人,嫁祸一人这件事很好玩、很简单的人,肯定不能理解其中的苦与累。
他在床头柜里一阵翻找,拿出一个药瓶,里面是一些水果糖片一样的药丸。他扭开瓶盖,水都没喝,囫囵吞下两颗。玛咖烯和玛咖酰胺让他的身体慢慢恢复精气神。
许多事情已经完成,但还有很多事情尚待去做。
昨天晚上,他差点儿搞砸了。李后宝几天来深居不出,让他心生好奇,他想知道李后宝在家里怎么样,烦恼还是快乐,活着还是死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老头儿还挺机灵,刚挑起窗帘的一角,看见他战战兢兢、神魂不守的样子,下一秒老头儿就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像头小豹子似的冲进卧室,拿起一根银亮的钢管。
他几乎来不及收回那根隐形的钢针,当时,他准备从隐身的围墙坎翻下去,但是老头儿的动作有点儿不寻常,这令他冷静下来。老头儿的动作有点儿夸张,而且近乎虚幻,步伐像太空人,目光不知看向何处。他明白了,就像老头儿的惊叫一样,仍在梦中。老头儿在对梦中的某个迫害狂喊打喊杀。
也许是他引起的,也许老头儿确实感到了危险,也许他真的看到了疯狂的幻影。不论如何,这都是不理智的行动。
他在原地静静地待着,看着老头儿挥舞钢管,看着他茫然四顾,然后悻悻地收起来,放在脚下,重新躺倒在沙发上。真怪,这老头儿放着好好的床不睡。
可笑。他为自己差点儿失控嘲弄自己,他甚至想大笑几声,就像电视里那些疯狂的连环杀手所习惯做的那样,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连环杀手,而且永远不会失手。
只是,现在他必须注意,不能失控。因为,他的事情还没完成。
今天是志佬的葬礼,他不能缺席。然后,他有新的决定……
他是个聪明而理智的男人,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成功,让方娟、郑航之流全都望尘莫及,对他顶礼膜拜。
这才是他最需要的境界。
首次听到“吱吱”声,宝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响声持续地、不间断地发出,又使宝叔觉得产生了幻听。宝叔捂住耳朵,声响自小而微,那就不是幻听。放开耳朵,响声又持续传来,就像生锈的金属推车的轮子,缓慢地、不顺畅地滚动。
宝叔晃晃头,重新俯在餐桌前机械地握着笔,笨拙地写字。
他一辈子没有好好写过文章。读书时,因为作文写得狗屁不通经常挨老师批评。成年后,几乎没有动过笔,偶尔立个字据什么的,都是别人写好,他签个名或盖个手印。
但这次,他觉得写得还算通顺。心里想什么,便写什么,纸上的语句便是他口头的表达,不事修饰的大白话,蛮好读。
他不是凶手,他相信吴平凡、刘居南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杀害志佬的凶手一定与前几年发生的杀人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人。这个凶手很狡猾,很熟悉吸毒圈子的情况,特别是很熟悉十二年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论是志佬等被杀害的人,还是他和吴平凡、刘居南他们,都是从十二年前那件事情中走过来的。
宝叔进一步思考。当年的知情人因为害怕杀人真凶和贩毒分子的报复,三缄其口。事后他们持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是认为警察做得对的,也就是同情郑平的;二是认为警察粗暴执法,公安局死个人罪有应得的。
第一种人比较善良,经历了那件事后大都痛改前非,很好地融入了社会生活。他们戒绝了毒品,做点儿小生意养家糊口,有的被看作戒毒的典型。这些人仍生活在社会底层,但能和普通城市居民一样安享平静祥和的晚年时光。
那件事对第二种人没有丝毫影响。他们在毒品中越陷越深,有的沦为毒贩子,走上终身监禁或死亡之路,有的进看守所像进自家门一样。在穷困时,他们甚至互相威胁、互相伤害,自己无恶不作,阴险毒辣。
他曾和刘居南分析,第二种人里出杀人犯是可能的。只是,这种系列杀人,还把罪责嫁祸给另一个人,智商水平似乎有点儿高。换句话说,当年的吸毒者里面好像没人有这么深的心机。还有,长期吸毒的人心智都会下降,不吸毒时懵懵懂懂,吸了毒则情绪勃发,很难做出理智冷静的分析和行动。
那个该死的“吱吱”声让他快要抓狂了,监视居住的干部都在干些什么?这个时候,楼里的居民都出去了,除了那些干部,还有谁呢?
不过,也不能排除吸毒者中存在特别的人,这人是真正的心理变态者。他特立独行,没有真正和别人交往的能力,因此在社会上也没有任何类型的亲密关系。经历长期的压抑和沉闷之后,杀人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但这个人会不会真的出自第二种人,他却没有把握,有没有搭档,也不确定。最重要的是,他和刘居南分析来分析去,在圈子里找不到近似的人。
也有可能是当年的受害者后代子女杀人。宝叔曾经了解过,被判处死刑的贩毒者有一个儿子去了国外,一直没有回来过,即使偶尔回国,也不可能实施如此处心积虑的行动。即便他有能力买凶杀人,还要实施杀人者有如此高端的能力。另外几个连带判刑的,死的死,废的废,他们的后代也没有一个有这种行动能力。
受害者子女报复杀人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单纯的知情者杀人。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杀人狂,在知道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真相后,找到了杀人的荣耀感,为社会除害的乐趣让他扬扬自得。宝叔在网上查询过,这种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说不定是个白领,平时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但到了晚上,或者一个人独处时,却成了禽兽。
据一份研究报告所述,这种人一般眼睛深陷、颧骨很高,即使年轻人,脸上有很多隐性皱纹——皱纹是心机的表现。宝叔为此观察过很多人,当然是身边的,或者他认为有可能做出这类罪行的人。后来,他想到了郑平的儿子郑航。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浑身发冷。
郑航。
他把“郑航”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入了心里。宝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他知道郑平有个儿子叫作郑航。十二年前,他就看到过,机灵可爱的模样;之后,也就是郑平妻子死的时候,他又看到过,冷漠沉默,不知是悲痛到无泪,还是变态得冷血。父母双亡的悲剧,足以为他的变化提供依据。
门外的“吱吱”声越来越近。他都没有办法思考了。
他从餐桌旁站起来,怒视着门口,那个声音正好就在门后面。这个时候,他不能分心,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要他下决心想事,他就感觉下定决心戒毒时的自己又回来了,他依然是那个充满希望,渴望未来的李后宝。
但是,他戒了毒,逃离了吸毒者的圈子。他跟朋友做上生意没多久,朋友夫妇在家被双双杀害,钱财被人洗劫一空。警方侦查,确定为熟人作案,他被列为重要犯罪嫌疑人。人生正当充满新生的希望时,宝叔又被抓进了看守所,这一关就是几年,无罪释放后,又因国家赔偿,跟政府纠缠多年,直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命运就是如此多舛。朋友夫妇的死再次让他脱离正轨,内心充满太多矛盾的情绪,愤怒、悲痛,还有恐惧。虽然和之前进看守所是同样的待遇,但这一次的心情和意义却完全不同。
“我想到哪儿去了?”宝叔想。郑航,对。郑航怎么可能是变态杀人犯呢?虽然后来一直没有见过,但听说考上警官学院,当了警察。警察会干出这种事来吗?说实话,刘居南有这种怀疑,宝叔也不敢反对。但丹霞山遭遇后,宝叔完全改变了看法。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在离客厅只有几步的地方,宝叔停住了。很快,他所有的信心都离他而去。他的脸变得没有血色,疯狂的心跳让他窒息,背脊开始发冷。
“你还好吗?”一个又高又沙的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监视干部吗?不是说不来打扰他的吗?宝叔跑进卧室,拿起钢管,又冲到客厅,摆出横扫千军的姿势。
“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他大叫道。
外面安静了一阵。他的手抖得厉害,甚至无法捏住沉重的钢管。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真的会是干部吗?还是那个冒充干部的杀手。不,不能轻易相信,除了郑航和方娟。
“嗯,我刚才听到什么声音——”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哦,那好。我们仍待在社区办公室里,如果有什么事,开门喊一声就行。”
宝叔又听到“吱吱”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沙哑的声音在下面唱起了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
他慢慢放下钢管。他的身体依然颤抖着,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他的心跳依然很快,就好像刚跑完好几公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继续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感觉仍然不是很好,他掀开一丝窗帘,从缝里向外看去,看不到什么影子。他又分别看看其他窗外的情景,依然没什么。他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依然捏着钢管。
“哦,应该这样。”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这份警惕性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