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盾文学奖得主舒中民“非常刑案”三部曲(套装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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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需龙秋收提醒,冷航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昨晚调查后,冷航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这是一起龙宁捉弄杨帆的事件。他有动机,他一直不相亲,对杨帆与卿小玉的恋爱感到嫉妒,想拆散他们;他有条件,他与杨帆身材差不多,长相相似,容易装扮;他是云端人,可以随意出入古国遗址。冷航还自信掌握着他去过现场的证据:昨晚在遗址看到影子后,便在他的鞋子上看到遗址里的泥土。

但龙秋收说的也对。有时,我们认准远处的某人是谁,不是凭他的身高和容貌,而是看到了他无形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和感觉,因为那是我们对一个熟人印象最深刻、最不容易改变、只可意会的东西。

龙宁是在云端村民眼里长大的,如果出现在遗址的杨帆是他装扮的,相信无法逃过村民的眼睛。

当然,所有判断都只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哪怕存在一点点可能性,都让冷航感到不安和难以忍受。冷航是一名刑警,他需要证据和完全的确定性。

如果这一切不是龙宁的恶作剧,事件的性质就发生了改变,背后的动机更值得深究。

想到这里,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新奇悬疑待解的兴奋和对朋友安危的担心,一齐席卷而来。冷航意识到这起事件里存在着很大的玄机。

他不相信,这个小镇能有人掀起风浪,也不相信他们有能耐制造谜团。

从巫水风光带到农贸市场,从新街的大路到老街的小巷,一个下午,冷航几乎走了两遍,没有新奇的东西,更没有有价值的情况。冷航走得有些乏了,顺势倚在民族公园民俗长廊的石柱上,看着巫水里飞檐的倒影。

长廊东头的石凳上,聚着四个流浪汉,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却不失神采,不像城市流浪汉那样饥肠辘辘、少气无力。冷航看了一眼,便注意上一个年轻点儿的。他形象帅气,却穿着一件破旧的工装,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民俗墙上的《斗牛图》,对一切都漠然的样子。

眼神,是冷航在侦查和审讯中关注的焦点。十几年来,任何一丝闪电般划过的神色都逃不过冷航的观察。他察觉到,青年那灰色的眼球仿佛一扇污迹斑驳的玻璃窗,里面似乎只有空洞洞的一片,但这只是他深藏不露的掩饰。瞬忽落在冷航身上的余光,才是他内心真正的灵气,仿若划破寂寥沉静长空的闪电,透露出他的生机和活力。

冷航独自倚柱而立的样子有些特别,引起他的注意,特别是这种无聊者的注意,是必然的,但这么一个灵慧有智之人,混迹流浪汉中,不能不令冷航好奇。冷航有意直接地看了一眼,希望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没想到他依旧漠然,似乎在刻意地回避。

冷航的脑海里闪出一些事,街头的摊贩、乞丐,擦肩而过的行人,驻足而立时的一个回眸。在这一群流浪汉中,似乎有一些熟悉的存在。

对,眼神。冷航吃惊地凝住了。

茶马古道岔路口那个骑电动车的学生、农贸市场门前马路上拌嘴的人、老街口挑肥拣瘦的货郎、巫水桥上看风景的乞丐……都带着这个年轻人独特而神秘的味道。

冷航回头一看,倏地一下不见了那个年轻人。

“恕我冒昧,您好像找我们有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需要我们解决?我愿意帮您。只要您请我们吃一顿。”一个中年模样的流浪汉主动走过来,挑衅地说。

冷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退缩了一下,立即又迎上来。

他不是疯子,他这是要出头纠缠、拦住冷航。

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似乎总在跟踪我?他为什么看到我逃走?他是这些人的头儿吗?冷航无暇多想,一拳打向中年人,然后连续踢腿,让流浪汉无法近身。

跃上台阶,看到那个年轻人正钻进一辆“慢慢游”(残障人士驾驶的载客车)里。

冷航确信他没有发觉,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上去。司机按照冷航教的方法,时而超到前面,时而跟在后面,时而装成下客,时而装成等客,变着花样地监视“慢慢游”里的年轻人。没错,就是他。冷航全部想起来了,整个下午他似乎都在冷航的身边。“他为什么要跟踪我呢?一定不能让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慢慢游”在街上转了半个小时,终于只剩下年轻人一个客,然后往镇西的山谷驶去。

镇西的山谷号称云端开发区,其实就是木材集散地,入驻的几家木材加工厂因为国家批复的木材砍伐量日益减少,有一大半已经关了门。许多依山而建的木楼闲置着,成了鸟兽虫蛇的栖居地。

“慢慢游”果然在一家木器厂前坪里停下来,一个人钻出来,往挂着招魂幡似的旗帜的厂门口走去。

出租车越过木器厂在拐弯处停下来,然后继续往前面开。冷航下车迅速从侧面迂回到木器厂后面,隐身在高处的树林里。

这是一家歇业的木器厂:两个锯木场,一栋细加工厂房,一栋小办公室,全都静悄悄的,似乎好久都没有人来过。这时,厂门已经关上,锯木场和细加工房悄然无人,办公楼上似乎有钥匙声,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走进了办公楼里。

办公楼是两层砖木结构,相当于城里建筑工地的板式工棚,人一走动,地板便发出“吱吱”声。但钥匙声后,里面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儿有人在的迹象。难道那家伙不再活动,坐着或者躺下了?冷航揣摩着,围着房子观察了一番,试图找到可以往里窥探的地方。虽然有窗户,但里面蒙着花窗纸,透光却不透明,看不见里面任何动静。

绕着围墙走了十几米,发现墙根有一株高大的苦栗子树,树干笔挺,枝条长得很高,一般人不好攀爬,所以厂主出于安全考虑而将其砍掉。但冷航是搞过攀爬训练的,连光溜的电线杆也难不住他,何况这种带粗皮的树干。

站在厂区,冷航却忽然对此行产生了疑惑:我来这里干什么呢?即便找到那个年轻的流浪者我能对他做些什么呢?质问他为什么跟踪我吗?还是例行检查他的身份证?我独自来此,如何体现自己的执法权力?

但怀疑归怀疑,既然来了,探究他跟踪的图谋还是要进行。

冷航没有急着进办公楼,观察了一下厂区地形,先对锯木场和加工房进行初步搜索。里面的灰尘铺天盖地,一看便知道很久没有人进去了。接着,绕车间道路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人活动的踪迹。唯一的新鲜脚印,就是从厂大门直接到办公楼二楼的楼梯口。

他回到办公楼下,一边屏息倾听二楼的动静,一边不停地思考着。此时,突然传来一种凄厉的声音。乍听之下,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可是紧接着传来第二声短促的悲鸣,是女人。那声音让人感受到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

声音过后,似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这时的寂静,充满了恐惧的气氛。

冷航无法忍耐下去了,飞身一跃,攀着二楼楼沿,翻身进入二楼走廊。

“吱嘎”一声,一间办公室门的开门声几乎与冷航的落地声同时响起。

“帅哥,找到你需要的东西了吗?”

冷航稳了稳神,没有马上回答。

但眼前的说话者却让冷航大为吃惊,他不是冷航跟踪而来、形象帅气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神情戒备,却语气随意,显然早就知道冷航进来了。

适应了两人相对的气氛,冷航慢条斯理地说:“我找的是人,而不是东西?不知……”

“人?那你走错地方了。这里除了我,没有你要找的人。我也不常在这里,今天只不过是过来拿些东西。”中年人口齿十分伶俐。

“刚才你没有听到有人上楼来吗?”

“有啊……不就是你吗!”他故作俏皮地说,“还是以这么一种独特的方式。”他边说边演示出翻墙的动作。不过,冷航看得出他因内心紧张而动作有些生硬。

冷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一定要跟我玩吗?”

他忽地笑了,示弱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想来这里拿值钱的东西,我想你来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所以逗逗你。”

有一瞬间,冷航准备拿出自己的警官证,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情况不明,不妨误会下去。冷航一把推开他,冲进办公室内。

说是办公室,除了办公桌椅,还有一张小床,铺着脏兮兮的棉被,可能还是去年冬天甚至前年冬天用过的,因为停产,没有人来清洗。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iPad,显示着警匪连续剧的画面,可能用了暂停。冷航点击了一下,播放起来,正是警方的现场勘查,一个老太太哆哆嗦嗦地介绍着,地上躺着一具女子尸体。

桌上有一块抹布,两册陈旧的账本,一个烟灰缸,缸里没有槟榔渣和烟蒂;桌底有个纸篓,没有一丝垃圾。室内布满了灰尘,地板走得出脚印。但中年人显然没怎么走动,除了抹掉桌椅上的灰尘,一直在看电视剧。

冷航转头盯着他,因为被冷航推了一把,他险些倒地,这时正扶着门框调息。“真没看到其他人进入厂区?”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钥匙呢?”

他抬手往腰里伸,冷航一步抢过去,右手抓住他的手,左手伸进他的腰里,衬衣下面确实有一大串钥匙。冷航掏出钥匙,并随便搜了他的身,检查了他的腹部和腰:货真价实,不是用什么东西伪装出来的。

办公楼还有五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一间储藏室,冷航押着中年人逐间搜查,没有一间房子留下人活动的痕迹。中年人没有携带身份证,但说出的情况与墙上挂的营业执照信息一致,说话也是标准的本地口音。

事情变得十分蹊跷。冷航显然追错了人,此人的相貌举止一点儿都看不出年轻流浪汉的影子。但冷航乘坐的出租车一直忽前忽后地追着“慢慢游”,目标一直没有离开过冷航的视线,怎么进入厂区就莫明其妙消失了呢?

这是冷航侦查生涯中,第一次如此丢脸地失手。

为慎重起见,冷航再次详细询问了中年人是不是搭乘“慢慢游”过来的。他说是的。不过,时间上比那个流浪汉似乎来得早一点儿。

离开木器厂时,天色变得十分灰暗。冷航思考着他一路追踪过来,不知在哪里脱了节,年轻流浪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视线,没理由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难道那仅仅是他魂魄的显形,走进厂区又实施了隐身?这种无稽之谈恐怕只能哄哄那些迷信的老女人,冷航是一定不会相信的。

年轻流浪汉是如何实现变身的呢?“慢慢游”?对,驾驶员与乘客的变身!

冷航想,唯一的可能是中年人跟年轻流浪汉是同伙。冷航跟踪的年轻流浪汉上了“慢慢游”,而“慢慢游”的司机正是厂里碰上的个中年人。在木器厂门口,驾驶“慢慢游”的中年人下了车,而年轻流浪汉驾驶“慢慢游”离开。

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窍门呢?冷航一边在心里后悔,一边迅速返回木器厂。但厂门紧闭,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那个中年人已经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