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盾文学奖得主舒中民“非常刑案”三部曲(套装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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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制的春夏

7

“小航!”

郑航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姚琴站在派出所门口,身上穿着晨练服,头发有些乱,刚刚从沿河风光带跑步过来。

“姨妈,你怎么在这儿?”郑航一边说一边放下手,感觉有点儿傻。

姚琴严肃地盯着郑航,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拉他的手。

她终于开口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训练呗!”

“我听说了。”

郑航皱着眉看着姨妈,他不喜欢姨妈什么事都干预他。“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

姚琴直截了当地说:“那具尸体。”

郑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呀?我这不刚训练回来嘛,徐所长在前面呢!”停车坪里,徐放正在倒车进车位。

“你准备办那起案子?”

“什么案子?”

姚琴向前走了一步,满脸着急的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航。你训练就训练吧,怎么就跑到橘林里去了,正好发现一具尸体,这让人怎么想?”

“有尸体总要被发现的。我是警察,这种破事正是我的分内事。”

“不是,管这些破事是刑警的工作,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工作。市里有无数优秀的刑警,谁都可以处理这事。比如齐胜、欧阳伟,或者市局的钟支队长。每个人都比你专业,一样尽职尽责。让群众发现尸体,让他们去管。”

“嘿,谁告诉你他们没有管?他们都在管啊,现在还在现场呢。”

“那你为什么跑到那里去?”姚琴紧追着问。这下郑航知道麻烦来了。

他不想在这里跟姨妈吵架,但他扭不过姚琴的执拗。虽然她常常让着他。办不办杀人案件却是她的心理红线,她不会让他进入雷区。

“我累了,想去橘林透透气。”

“这是什么话!”姚琴终于爆发了,脸上两行眼泪流下,“你哄我二百五吧?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独立处理事情了?你忘了你爸交代你妈的话了吗,忘了你妈交代我的话了吗?我的耳边可时时响起你爸的声音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违背你爸你妈的话,我该怎么办!”

郑航愣了一下。他想起他孤独的年少时光、无奈的青春,以及种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

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姨妈,只得近身过去,半推半拉地将姨妈带进办公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是不记得爸妈的遗言,但他们说了让他不读警院,不当警察,不是都违背了吗?入了警却搞一辈子文职,那算什么?

“我只是……”郑航说了一半停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姚琴终于平静了,站在副所长办公室,怒气慢慢消失,只剩下焦虑。郑航觉得自己应该走到姨妈身边,把她拥在怀里。姨妈感受到他的亲近,就会明白他已经低头,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起了作用,然后破涕为笑离开。

但郑航没动。

他坐在办公桌前。他不能再低头,低头就不是男子汉,就不配当警察,不配参与竞职。

“小航,”姚琴的语气缓和了,露出妥协的神情。“当警察能不办案子吗?”

“不办案子的警察还是警察吗?如果我一辈子窝在档案室里,你怎么看自己的外甥?”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管档案。”

“你就是想让我躲在档案室里。”

“不,我不是。”姚琴的语调又高了,“不管档案和不管暴力犯罪是有区别的。这些事我也说不清,但我想让你懂得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安全?我现在知道了,没有爸爸的牺牲,哪有全市群众的安全。再说了,爸爸那样的牺牲只有一次,而全市有六七千警察,他们不同样活得好好的。还有,因为你对我的娇惯,你请求领导关照我,我在这次考核中洋相百出。说实话,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关心,我在努力按您说的做。即使我参与侦办案件,我答应您,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会用我的身体去火并,不会接高风险的案子。行吗?”

刚说完,郑航又有点儿后悔了。当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真实想法。但他害怕伤到姨妈,他觉得有些话很伤人。

“小航——”姚琴说不下去了。

郑航走过去,拥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徐放敲响郑航的门。姚琴别有意味地剜了徐放一眼,告辞出去。

送走姨妈,郑航走进所长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是向南开的,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一只五彩的蝴蝶趴在窗台上振动翅膀。又是一个美好的春日。

听到郑航的呼叫,第一个带人赶到的就是徐放。他跳下警车,看到郑航正弯腰检查死者的脉搏。那人无疑早已没有心跳,郑航只是确认一下。案件发生在城矶辖区,但不归派出所侦办,徐放立马向关西和贾诚做了汇报,齐胜和欧阳伟没等他放下电话便赶到了现场。

徐放带着郑航离开了橘树林。现场上,真正的调查工作已经展开。有人拍照,有人画现场图,做分析。一名法医正仔细检查着死者的身体,希望不遗漏一丁点儿线索。其他人则忙着收集证物,往袋子上贴标签。

郑航挨了姨妈一顿骂后,心里做好了挨徐放批评的准备。徐放是父亲的同事、下属,也是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听母亲说,父亲死前,拉着徐放的手,拜托他帮忙抚育儿子。

但徐放只是叹息一声:“这个现场太普通了,恐怕只是一起纠纷引起的激情杀人案。”

“有点儿像。死者身上有被打的痕迹,手臂多处瘀伤,左脸擦伤。不过……橘林似乎不是第一现场,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

“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是不要妄作推断。”徐放说,“你当时怎么就跑进橘树林里去了呢?”

该来的总会到来。郑航重复了对姨妈的回答。

“哦。”徐放没有深究。不过,他身体往前一探,说:“你来派出所两年了,知道刑侦与派出所的办案程序。我希望这个案子由刑侦全权处理,不要把我们搅进去。”

“为什么?他们要求协助怎么办?”

“那你就要学乖点儿。市区有上百名刑警,他们时刻待命,随时准备着应付各类重特大案件,比如谋杀、强奸、抢劫、恐怖活动等。他们有自己的专案组,有自己的技术侦查措施,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对于一具躺在树林里的尸体,他们有他们的办法,知道吗?”

“我学过刑事侦查学。”

“我就知道你学过,才这么说。郑航,别忘了书本与实践的差距。你只是一个负责社区警务的副所长,不要去关心案件。”

“好,所长放心。”郑航僵硬地答道。他抬起头,看着徐放的脸,所长的语气简直跟姨妈一模一样。

不过,徐放的声音又放轻软了。“但是尸体是你发现的,刑侦会来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尽力配合。这些不用我教你。但仅此而已,案件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继续搞好训练,全部身心放在应对考核上。”

“放心吧,我会的。”他应付式地回答。

徐放拍拍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我当了一辈子所长,再也上不了台阶啦!但你不一样,年轻,有冲劲、有知识、有能力,必须好好拼一把。你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为领导分忧;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事,搞好搞砸要能辨清关系;过硬的考试考核,你必须冲在前面,让人刮目相看。同时,你还要学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做得跟领导贴心。这些事三两句话说不清,需要你自己去仔细体会。没有暗功夫,也当不到大官的。”

郑航抵抗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他呆呆地望着地板。徐放的话语发自内心,简直就是父亲般的教诲。但是,这跟他发现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难道……他那副样子好像觉得他沾上了大麻烦。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像他说的那样——对案件再也不管不问。

事实上,他想管想问,也没有用。

他盯着所长的眼睛。“他们要做笔录,如实回答就是,其他的,我也插不上手。”

“让你插手也不要插,就说所里工作很忙,我会帮着打掩护的。”

“打掩护?不要。如果他们找我,我很乐意在处理这种案件上积累经验。”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积累经验有什么不可以?就当是一场考核演习。”

“这是暴力死亡案件,可不是摆出来的模型。”他的语气愈发强硬,“你以后有的是案件需要办理。经验也不需要从这起案件里积累。请你把我的话听进去。”

徐放的脸黑得吓人。

郑航从没有听他这么严厉地对他说过话,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斥责。“郑航,你觉得在所里工作的两年,我对你怎么样?”

“很好,有父亲般的关怀。”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了。”他说,说话时心跳得厉害。他不想再跟所长对抗下去,那样对他没有好处。而且如果让所长觉得他没有被说服,姨妈还会出现的。

“既然你把话说开了,那我再多说几句。”徐放的嗓音柔和下来,直视着郑航的眼睛,“你是个工作狂,交办的事情我没话说。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狂精神不仅没有让你跟同事建立什么深厚的感情,说不定还带来怨恨,因为觉得被你漠视或蔑视,也许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事实上,你给人一种冷漠无情的印象。对不熟悉你的人而言,要了解你十分困难。即使是你身边的人,他们也把你看成一个不跟任何人接近的人。如果你一直这样没有朋友,没有支持,你觉得你能走多远呢?”

郑航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他历经苦难,刚刚在工作中找到一些慰藉,徐放的话,无异于醍醐灌顶,给了他一个沉重的警醒。

但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徐放的语气进一步轻软。“海边有句谚语说:‘如果你跟鲨鱼一起游泳时流了血,那你最好赶快从水里爬起来。’我想你是明白的。”

郑航仍然没搭腔,硬生生地咽下了一个苦笑。这谚语他以前就听过,意义不言自明。徐放在这里暗指他父亲,正中他软肋。

千万不要在此时崩溃,一定不能落泪。

“这段时间的训练太辛苦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事打电话给你。”

郑航感到愤怒和羞辱。在徐放的眼里,他仍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把握不了,仿佛白痴似的躺在别人的羽翼下睡觉。这个世界冷漠而冰凉,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摸起来没有丝毫的温热。他觉得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

但他学会了权衡,也懂得了生活的代价,意志和三观都更加坚定。他不再在意徐放的话,礼貌地辞谢后,走出了所长办公室。走到下一层,阳阳在办证大厅里跟几位协警吹嘘他如何发现尸体,如何保护现场等待救援到来。

郑航没有打断他,反而附和了几句,说徐所长到达现场后,大力表扬了阳阳的机警和勇敢,当场表态要为他向市局报功。

在阳阳愕然的表情下,郑航一脚踏进了温暖的阳光里,通体感到一阵舒适。

他没有回家里去。虽然刑侦大队会找他做笔录,但肯定要等到下午甚至晚餐之后。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8

方娟闯过南正街和解放路口的红灯向东行驶。雅马哈摩托车头上的小警灯耀眼地闪烁着,无线电里传来沙沙声。

郑航脑海里出现那个男人蜷缩在橘林的虾子模样。他记得他脸上的表情像浮云一样难以揣测,眼睛大张着,里面没有透露出任何秘密。

他突然感觉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着像是要蹦出喉咙。他从未办过案子,却突然陷入一起凶杀案里,死者是谁?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凶手的动机是什么?太多的谜团。

“你说你认识死者。”郑航问。

“齐大队给我打了电话。从他介绍的情况看,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方娟自信地说,“昨天还来过管理中心。我一直提醒他要小心,小心。”

“他昨天找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但他有些紧张,好像有事让他烦心。”

“什么事?会不会……”

“别乱猜。”方娟武断地打断他,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她心里烦躁,驾驶摩托车的双手有些颤抖。她心里有个令人震撼的怀疑,可令她沮丧的是没人相信。接到齐胜电话时,她想说出来,可她明白齐胜也不会相信。这些话她不能对郑航说,只有知道细节、参与案子的人才能讨论,比如她与律师庄枫。可是,与庄枫的讨论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是警察,不可能组织侦查和抓人。

前面就是湖口井。郑航瞥向这一侧的后视镜,看见后面跟着一辆警车,车顶上的灯闪着红和蓝色的光。转过弯,窄窄的胡同巷里排满了巡逻车和刑警的民牌车,一辆救护车挡住了一条巷子的入口,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稍后的地方。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吵吵嚷嚷地走来走去,看到停下一辆警车,纷纷围了过去。

方娟和郑航趁机绕过救护车,从黄色胶带底下钻过。两侧逼仄的砖墙挡住了斜照的太阳。橘林坪里一大群警察在拍照、交谈、四处张望。远近的灌木丛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馥郁的香气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提着对讲机正在讲话的齐胜注视着两人过来,咕哝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有人围着尸体。从方娟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左大腿和一条手臂。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认出他的黑色毛衣,破开的洞和散开的线,还有脏得只剩灰色的裤子。

“没有证件,也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齐胜对方娟说,“不过,看起来以前应该吸过毒,堕入了流浪者行列。你认得出他吗?”

男警察全部退开,方娟俯身向前看个清楚。她的脸一刹那青了,干呕起来。“嗯,他就是在管理中心挂过号的刘志文,外号‘志佬’。”

“请跟我来。”齐胜很绅士地扶着方娟,“我们去车上喝点儿水,休息一下再做个笔录。”

方娟后退几步,看着繁茂的野花。“通知家属了吗?”

“还没有,确认尸源之前,我们不能凭猜测找人。”齐胜慎重地说。

“嗯,我会让你们确认死者身份的。哦,天啦……”方娟干呕着,把注意力转到郑航身上。“你过来一下。”郑航还没有完全靠拢,她体力不支似的,俯在他的肩膀上。

一股诱人的香气,初次亲密接触陌生女孩的兴奋感受,似乎给郑航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门,让他脑海里充满了幻想。他身体中不禁涌起一股燥热。他明白自己思想出格了,尽力克制着,肩膀僵硬得像一截木头。

两人不过在前天晚上相遇过一次,刚才又因为都要来现场而碰在一起。他不过搭了她的顺风车而已,不该有坏心思。但她的动作给了在场警察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俩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关系。

“帮我做件事。”她对着郑航耳语道。她干呕仍未停止,仿佛支持不下去,但她说话思路清晰。“帮我偷偷搜一下死者腰间,看有没有一块黄绸手绢。”

郑航听出了她的意思,想转头观察一下她的脸色,却怕碰到她的嘴唇,很不情愿地应承下来。对方慢慢地竖起脑袋,跟着齐胜走了。

法医、欧阳伟和一个年轻侦查员重又回到尸体旁边。

“死因是……”欧阳伟问话,年轻侦查员记录。

“很明显,锐器捅破内脏所致。没有皮下出血,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性;耳内没有出血,说明没有脑部创伤。但刀口很多,凶手似乎抱着深仇大恨。脸部有一块瘀青,可能是倒地碰撞所致,左臂大片瘀青,是死亡前形成的。”法医又仔细地看了看尸体,然后摇了摇头,“更多情况,必须解剖尸体才能了解。”

“什么时候能解剖尸体?”欧阳伟问。

“明天吧!”

欧阳伟一言不发地盯着法医。

“那就早点儿,早晨六点就开始。”

欧阳伟的目光没有放松的意思,仍然紧盯着。

“下午吧,我尽快准备一下。”

欧阳伟点点头。法医让一个穿着白大褂、手拿着相机的年轻助手过来。他随着法医的指点,不停地对着尸体的创伤部位进行近距离拍照。太阳慢慢炽热起来,橘叶挡不住阳光,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侦查员们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汗珠,长袖衬衫大都湿透了。

欧阳伟带着年轻侦查员绕现场走着(圈内的脚印、痕迹检验已经完成)。“看不到挣扎搏斗痕迹,看不到任何拖拽的痕迹。”他说。

侦查员点点头,走到遇害人脚边。遇害人脚上穿着破旧的靴子。他拉起遇害人的一只脚,仔细看了看鞋跟。“这里也没有橘树林的泥土和腐叶,一定是被人抬或扛过来的。”

“这人身体一定很强壮。”法医插话说。

欧阳伟看了他俩一眼,说:“这个地方很偏僻,距离废屋很近,也不需要太壮的身体。”他又朝尸体示意了一下,问:“把搜身情况记录下来。”

“身上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上衣没有兜,牛仔裤的口袋是缝死的。腿部一个破洞里塞着十元纸币,没有身份证,没有驾照,没有信用卡,任何能显示身份的证件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凶手不想让我们了解死者的身份。”侦查员急切地说。

“对,他应该不是日夜露宿街头的流浪者。”法医皱着眉头,“他身上挂着两枚钥匙,看起来像大门钥匙,还有保险门。”

“凭他的穿着,是个地道的流浪者。”话虽这么说,欧阳伟眉头紧蹙,盯着两枚亮晃晃的金属钥匙,陷入沉思。

郑航站在原地。法医检验时,其他人员不准靠近。但他的位置相当不错,可以看清发生的一切,他明白欧阳伟的疑惑。

这时,法医开了口:“我去准备担架。”

欧阳伟点点头,显然他也有事离开。法医把他的手从大一号的医疗手套里松出来,手套就以自己的原型摆在尸体旁铺开的一张薄膜上。他们向泥土路走去,留下两名年轻刑警看守躺在地上的尸体。

看着欧阳伟的身影从转角处消失,郑航深深吸了口气,从橘树下走出来。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薄膜面前,伸出手套进医疗手套里。

“你想干什么?”一个年轻刑警喝道。

“我想检查一下尸体?”他故作轻松地说。

“没有欧阳队长的指示,严禁乱动尸体。”年轻刑警目光落在郑航脸上,他们两人认识,口气缓和了些。

“我知道,但齐大会允许我这样做的。”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继续把手伸向手套。

年轻刑警谨慎地往前迈出一步,毫不费力地挡住郑航,警棍按住了手套。

“我想你搞错了。”郑航的语气听起来很坚决,“这个现场是我发现的,我在尸体旁守了半个多小时。我想起尸体有个疑点。”

对方皱着眉头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另外一个刑警也走了过来,显然想给予同伴支援。郑航缩回一只手,伸向口袋。刑警警惕地抬起枪口对着他。

他冲着他们笑了笑,拿出一包烟和自己的工作证递向他们。

“不用。”年轻刑警说,“我认识你。”

“知道我是管区副所长,你还敢这样。”郑航说,“知不知道在现场要听从高一级警官的指示。”

刑警开始犹疑了。郑航的直觉没错,这两个家伙是刚参与工作的菜鸟而已,对调查程序和执法步骤一无所知。

“我是认真的。”他进一步将手伸进医疗手套,刑警们更加不安。

“我看尸体时,你们可以旁观,看我有没有破坏现场。如果有,你们把我拘起来,交给关局长。”郑航说着站起来,走到尸体旁。

“郑所长,你真的不能动尸体。除了法医,或者法医指定的人员,否则刑警都不行。”

“我就是法医指定的人。”

“那……等法医过来。”

“来不及了。”郑航在尸体旁蹲下来。刑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显然,他觉得郑航的做法太让他们为难了。他叹了口气,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郑航没有动,好像在等待法医的到来。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尸体,脏乱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毛线衣,破洞里可以看到苍白的皮肤,这些地方都不可能藏匿东西。裤子,痕检员和法医都搜过了,没有口袋,藏钱的破洞已找到。方娟所说的黄绸手绢会藏在哪儿呢?

废弃院落里走出一个戴墨镜的刑警,看了现场一眼,便走过来。郑航抬起头,不幸又是个陌生人。

“担架来了,你们帮着搬一下。”他对两名年轻刑警说。

“好。他……”一个年轻刑警回答。

“一起普通杀人案件,不用大惊小怪。”墨镜刑警故作老成地皱着眉头。他把郑航当成他们的刑警同伴了。

“该干的,赶快干完。”他看着郑航说。

郑航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下去。他迅速行动,轻轻地掀开尸体腰部的毛线衣襟,裤子没有系皮带,估计就那么挂在胯骨上。衣裤都很脏,上面有厚厚的油腻物,看着都有些恶心,大概自从穿上身就没清洗过。

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慢慢地摸索。这时,他触摸到一块柔软的织物,轻轻地钩住,往外面掏,露出一截,非常干净的黄色。

果然!方娟是如何知道的?

郑航把它完全掏出来,掂在手里,是一块黄绸手绢。

“你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年轻刑警又开口了,但语气完全没了之前的凶悍。

“我知道。”郑航观赏着,他回头示意年轻刑警。“我口袋里有手机,请你帮一个忙。”

年轻刑警拿出手机。

郑航说:“帮我拍几张照片。”

仿佛郑航真成了他的上级,年轻刑警一一照办。

墨镜刑警静静地站在一边,忽然摘下墨镜说:“你是城矶派出所副所长郑航吧,真高兴认识你!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蒋如,听别人多次谈起你,你的工作令我十分钦佩。”

他伸出手,看到郑航戴着法医手套,又缩了回去。

任务已经完成。

郑航像法医离开时一样脱下手套,原状地摆着。然后说:“其实也没什么。”

三个刑警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父亲死了,母亲接着又死了。一个人,努力读书,努力考上警察,又努力工作,每天面对警察同事,面对一起起案件,是不是都让你想起死去的父亲?这都没什么,人生还有什么更痛苦的呢?

“谢谢你们。”他突然说,“我应该走了。”他接过年轻刑警手里的手机,转过身去,看到欧阳伟和抬着担架的法医一起走过来,后面还有齐胜和方娟。

方娟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他微微颔首。

方娟停下脚步,对齐胜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了。”

齐胜看看方娟,又看看郑航,说:“那好。郑航,笔录的事,我们下午再找你。”

“好的,我等你们电话。”

越过黄带警戒线,方娟迅速跨上摩托,两人消失在湖口井的尽头。

“发现黄绸手绢吗?”她问。

“是的,实物没有拿到,但有照片为证。”郑航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他身上有黄绸手绢了吧?”

方娟答道:“果然是同一个恶魔做的,他已经杀害了几十个人。”

9

“专案组将此案定性为普通的流浪者被杀案。”郑航说,“死者的财物没有丢失,基本可以排除抢劫杀人的可能;社会关系简单,没排查出结怨对象,仇杀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的可能就是,现场纠纷引起的激情杀人。”

方娟蹙着眉,听郑航说下去。

“凶手杀人工具普通,初步判断是一把水果刀,连捅数十刀,手段残忍。但处理尸体手法简单,甚至没有想到抹去自己的痕迹。法医在死者右手指甲缝里发现抓破的皮肉,左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一块破布条。”

“你有没有读过曾国藩家书?”

郑航奇怪方娟怎么突然说到曾国藩。“没有。”

“曾国藩说过‘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笨到极致是聪明,拙到极点便成了巧。说不定这个凶手就是一个尚‘拙’的人。”

郑航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娟,仿佛她在说天方夜谭。

这时,方娟已把摩托车停进地下车库,与郑航来到“零点”咖啡馆,走到角落里的一张卡座。两人头碰头,声音压得低低的。

“专案组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没有疑点。”方娟说,“首先,为什么弃尸在橘树林里?如果是为掩盖罪行,或推迟发现时间的话,藏匿在废弃院落的某间房子里更好,橘树林甚至比胡同更容易被发现。其次,那样肮脏邋遢的男人,身上为什么携带着黄绸手绢?还有,凶手冷静地想到了弃尸,为什么没想到清理死者指甲里的血肉?难道仅仅是没有想到,或者愚昧无知?”

“嗯,这些疑点确实存在。不过,既然是流浪者激情杀人,他们头脑相对简单,想到一些事,而一些事没有想到也属正常。”

方娟瞥了郑航一眼,沉默。

郑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垂着头,四周的景象变得十分模糊。

“好吧。你既然已经介入这个案子,不妨把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你。”她神色紧张地看了看卡座门,“我觉得这是系列疯狂杀戮的一个环节而已。”

“据我调查,这场杀戮开始于四年前。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七日清晨,辰河职业技术学院学生跑步时,发现一个流浪者侧卧在距学院后门一百多米的草地上。勘查发现,死者李成全是被匕首杀害的,地上有一摊血。第一现场是两百米外的学院路,路边有轻微的搏斗痕迹。警方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其他人的血迹和一枚扣子。三天后,嫌疑人被找到了。黄阳平,曾与李成全一道戒过毒的监友,血液DNA吻合,扣子也是他的。警方在他家起获了凶器,并截获了一天前黄阳平跟踪李成全,并与之殴斗的监控视频。”

郑航微微点头:“证据确凿。”

方娟看着他,继续说:“调查发现,李成全与黄阳平确有矛盾,李成全一直在找黄阳平要钱,两人多次发生冲突。但落网后,黄阳平始终喊冤。”

“只要证据链条完整,喊冤没用。”

“确实如此。当年秋天,此案进入审判程序。虽然黄阳平请律师作无罪辩护,终因直接证据和外围证据形成的证据链无法辩驳,而被判处了死刑。”

“这没什么不对的呀!”

“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一起案件,确实没什么不对的。”方娟面色凝重地说,“据我调卷发现,这一年里,一个吸过毒的人杀害另一个吸过毒的人的案件,有三起,分别发生在四、五、六月份。”

“等一下。”郑航抬起一只手。“你的意思是可能还不止这么多?”

方娟接着说:“有可能。我是以搞吸毒人员情况调查的名义介入的,全凭侦查员口头提供案源,我再去找案卷,百密也会有一疏吧!”

“吸毒本身是犯罪,吸毒人群向来是重大刑事犯罪的高发人群。由吸毒引发的抢劫、伤害、杀人屡见不鲜。一座城市一年内发生三四起这种案件,不足为奇。”

方娟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嘴唇几乎贴着郑航的脸。“奇怪的不是这种案件,而是案件发生的时间,以及案件证据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以及……”

她心里还有其他疑点,只是还没有想得那么清楚。

“街头混混儿、流氓,包括吸毒流浪的人,在春夏季是要活跃些。”

“有些事我也只是心里怀疑。”方娟拘束地说,“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的。”

郑航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

“然后是二〇一二年,”方娟语气急促,意识到这点后她看了一眼窗外,“还有二〇一三年,对这两年的案卷我做了认真的审阅,分别找到五起同类的案件,分别发生在四、五、六、七月份,二〇一二年的五月发生两起,二〇一三年的六月发生两起。”

郑航插话道:“都是用匕首杀人吗?”

“不!”方娟神情严肃地回答说,“有菜刀,有小斧子,还有铁锤、板砖,看起来极富随机性和个性特点,但没有一件工具是扔进河里的,也没有一件工具是凶手口供供出来的,都是警方搜索现场,或搜查凶手住处,轻而易举发现的。”

“还有什么共性的证据吗?”

“DNA。”

“在被害人身上都发现了嫌疑人的血迹?”郑航用赞赏的眼神看了方娟一眼,觉得她真了不起。

“或者是被害人身上,或者是凶器上有嫌疑人的血迹,或者在嫌疑人家里搜出沾有被害人血迹的物件,反正可以互相印证。”

“这些人都被判处了死刑?”

“有两个没死,其中一人死缓,一人无期。无期的那个叫刘晓波,他主动承认杀了人,但辩称是在威逼无奈的情形下失手杀死对方的。法官采信了他的口供,保住了性命。但据律师说,刘晓波开始是抵死不肯承认的。”

“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是人性的本能。”

“恐怕不仅仅是这种巧合。据律师说,可能是有人向嫌疑人透露了风声,提示他不承认是死,承认也是死。不如承认了,然后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杀人理由,为自己推卸部分责任,说不定可以保住性命。”

“这个通风报信者一定非常熟悉法律,而且知道案件内情。”

方娟轻轻耸了下肩,认可了他的说法。

郑航见方娟没有解释的意思,接着问:“你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些案件来呢?”

她不自觉抿了抿嘴唇,说:“二〇一四年年初,我申报了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重点分析研究涉及刑事案件的吸毒人员。四、五月份,涉及吸毒人员的命案连发三起,其中两人是我们管理中心的帮扶对象,引起了禁毒协会的高度重视,专门向各级刑侦部门发文,调研分析这些案件呈现出来的社会表象和深层次问题。你知道,现在刑侦部门任务重、压力大,案件能破就万事大吉了,哪有精力去探究案发原因?在刑警眼里,吸毒人员素质低,心理脆弱,彼此间为了毒品和经济利益发生争吵、斗殴是常有的事,引发命案也就不足为奇。何况,这些案子看起来委实普通,没有任何策划或反侦查成分,证据确凿充分。”

“每个部门都一样,案子结了就结了,谁有精力耽于终结的案件?”

“是啊!所以我拿着上级的文件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走访,寻找类型案件,本来是想探索犯罪规律,却发现了疑点。”

“你真行。”郑航竖起大拇指。

方娟一脸迷惑的神色。

“不,到目前为止,我还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但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不抓住他,杀人就不会停止。如果不出意外,这起杀人案件的嫌疑对象也是一个吸过毒的人。”

“这么确定?”

“不会错。”方娟沉郁地说,“去年发生同类案件七起。第四起发生后我参与了进去。因为研读过几十本案卷,对案件的证据、受害人携带的物品特别上心。我发现,那些物品总有一两件跟嫌疑人的职业或主要个性特征有关系,仿佛一个指路路标一样,指引我们走向游戏场地的中心。”

郑航没太听懂,但他的心怦怦乱跳,大脑神经仿佛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方娟的话揭示出案子有趣的地方,就像一朵晦暗的积雨云飘浮在他面前。

“游戏?”

“去年的第四、第五起案件我虽然参与了,但心里仍懵懵懂懂的。第六起案件的受害人跟管理中心有关系,案发第一时间我便到了现场。刑警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一把棉花,从他的钱包里找到银健米业的宣传单和购买棉絮的发票,票面字迹模糊,看不出单位和联系电话。这让我想起第五起案件里受害人身上的东西。他口袋里有一把羽毛,身体下方有一朵被碾压过的花朵——牡丹。除非专业花农培育,辰河没有野生牡丹。花没有引起刑警注意,证物装袋时,有几根羽毛散落下来。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办公桌上,紧盯着,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终于……燧石撞出火星。”

“什么?”

“我联想起第四起案件的证物打火机。打火机普通吧,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受害人并不抽烟,身上却有两只打火机,还有撞击芯。你知道第五起案件的嫌疑凶手是个什么人吗?”

郑航摇摇头。

“打火机组装工人。他曾是社会混混儿,吸过毒,坐过牢,出狱后利用在监狱里学的技术,在家里开作坊,组装打火机。那么,这个打火机算是证据指引,还是凶手的游戏向导呢?我一边摆弄牡丹花,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清。”

“我拿这个问题跟主办侦查员探讨,他一口咬定是第五起案件的证据。我问他打火机能证明什么,他却也说不出道理来。其实,他们清楚打火机作为证据毫无用处。于是,我的思绪回到第六起案件中,牡丹花——贩运?买卖?培植?”

郑航的思维接受了她的引导,建议道:“让刑警去调查。”

“没错。我跟侦查员说,凶手会不会是个跟牡丹花有某种联系、家里养鸽子的人。结果一查一个准,侦查员冲进去时,嫌疑人正在给鸽子撒食。”

郑航开心地笑了。

方娟却很颓然,声音低落地说:“抓人时,我在现场,但我一点儿欣喜的感觉都没有,倒以为自己成了莫名的帮凶。”

郑航耸耸肩。“这又是为何呢?”

“我感觉他根本不像凶手。他被抓时茫然不知所措,上审判台了,还坚定地认为警察搞错了,不要多久就会放他出去的。”

“哦,那第七起案件的嫌疑对象应该跟棉花和银健米业有关系?”郑航猜测道。

“我没敢随便跟侦查员说,但他们根据其他证据查出了嫌疑对象,是一个开银健农产品专卖店的小老板,也曾吸过毒,强戒过。天啦,这二十起案件,每回都是这样,一名吸过毒的人被杀害,他身边残留着许多嫌疑对象的直接证据。而嫌疑人也是一名吸过毒的人,他们面对确凿证据,仍大叫冤枉,对杀人犯罪矢口否认。”

郑航感到了可怕。他对方娟叙述的这些案件似曾相识,好像都曾出现在报纸、杂志刊载过的种种离奇的冤案中。杀害一人,嫁祸一人,任何人都从中找不到破绽,将公安、检察、法院,乃至律师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觉得牡丹、羽毛、棉花、宣传单……已不是案件证据,而是这一系列杀人游戏的道具。它不是要告诉侦查员怎么去寻找嫌疑人,而是在戏弄我,嘲笑我的弱智。”

方娟叹了口气。她真是厌恶极了,但很快又恢复理智,继续说:“这还不是最恶劣的。春分之后,有人匿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针对吸毒人员的杀戮又要开始了。我向各级领导汇报,他们竟然没有一个相信。有的以为这仅仅是底层的吸毒人员对我的调戏,有的以为是我想离开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

“黄绸手绢呢?”

“那是最后一个电话中提到的。”方娟粗鲁地说,“他妈的,我在电话里骂人,让他拿着刀子冲我来。他要我注意下一起案件中的黄绸手绢,说不定会帮我揭开谜底。”

郑航理解了方娟痛苦不堪的原因,心中不免对这个倔强的女孩产生敬意。在物欲横流的社会,只有爱和责任最为宝贵。

“去年他就在考验我了。”她猛地挺起身,随后就颓然倒在沙发上,“我自以为聪明,可没想到败得很惨,甚至没有入门。”

郑航掏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摁在烟灰缸里。“方主任,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别说是你,就是多年在恶性案件中打滚的老刑警,如果有个这样的对手,一样会感到震惊。但震惊归震惊……”

方娟白了他一眼,爆出一句粗口:“啰唆有个屁用!”

郑航尽力压住火气。“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如果是针对我,针对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那直接来啊!为什么要白白搭上那么多人的性命?”

“不要去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了,死了就是死了,他们谁也不会因为你的内疚而起死回生。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内情,那么,在他杀死更多的人之前阻止他,抓住他,这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

“对。”方娟凝视了郑航几秒钟,一把握住他的手。这个举动让他俩都吃了一惊。

“刘志文死了,黄绸手绢出现,可以肯定是连环杀手干的。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接下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10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暴雨,天空变得沉重而阴森。

郑航和方娟一直坐在咖啡馆里,等待刑侦的勘验结论。虽然方娟指认了死者的身份,但要获得法定认可,还要结合DNA和指纹的比对鉴定。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方娟看着窗外的狂风夹杂着暴雨;郑航的思绪随着风雨,到了一个极其悲伤的地方。

不知沉思了多长时间。方娟说:“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这话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个身心,好像体内的另一个郑航在不经意间悄悄冒了出来。他的全部思维都随着这个郑航的出现而被调动起来。他想到了母亲。母亲的忧郁不是一天形成的,父亲的死只是一颗种子,时间才是化雨春风,慢慢地发芽,抽枝长叶,最终茁壮成参天大树,把母亲带了去。

这感觉让他惶恐。

“你觉得每天接触凶杀案会改变你吗?”郑航捏了捏眉心,答非所问地说,“我是说,一方面你是个女孩,以后会结婚,会生儿育女,但是另一方面你得出去逮捕杀人犯,包括伤害妇女儿童的杀人犯,或者是处理绑架妇女儿童的案子、连环性侵案、纵火案,或者别的有关妇女儿童的案件。你感觉会怎么样?”

方娟小声地说:“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我觉得你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你在外面办了那些案子,然后回到家带儿女,给丈夫做饭,你觉得能洗掉那些案子带给你手上的气味吗?更不用说抹去脑海里的印象。”

“我想,我能。”

“女人真能这样完成角色转换吗?”

“家庭会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儿女更能让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郑航皱眉看着方娟,显然不想接着讨论下去,接着看暴风雨。过了一会儿,方娟凑过来,拿起郑航的手摇晃。“你在想什么呢?这个案子吗?”

“是的。”郑航缩回手,“我觉得你既做得对,又不对。刑侦部门是关键。你以前听说过‘平庸之恶’吗,方娟?”

“‘平庸之恶’?”

“也有人称之为‘平庸之罪’。”

“你说的是那个德国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里描述审判席上的纳粹党徒艾希曼‘不阴险,也不凶横’,完全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他的一生都是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所有行动都来自康德对于责任的界定。’‘他所做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阿伦特据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恶’概念,认为这种恶是不思考人性,不思考社会。恶是平庸的,因为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

方娟嘟囔了一句:“它是相对于极端之恶说的。”

“它其实揭示了人类的本性。这样的恶是不曾思考的结果,像覆盖在毒蘑菇表面的霉菌那样繁衍,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比如在这系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你这是拐着弯儿表扬我呢!”

郑航耸耸肩。“谁说我在表扬你了?这是生活的真相。在体制中,每个人都在附和它,仅仅是因为不想与他人不同,只想做个顺应他人的‘好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恶’。恶是不用思考的,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质。”

“实际上,我只想当一个理想的警察。我会在地铁站台上扶起摔倒的乘客,也会在街头救助不幸走失的小孩……我想,用勇敢的举动,应对人生中随时可能发生的残酷事件,这也是人类的本性。”

郑航看着窗外渐渐小起来的风雨,说:“你让我看到了阳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郑航。”不知不觉中,他们彼此直呼其名了。

郑航脸红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方娟的话是针对他的身世说的。他觉得方娟小看了他,说他不够坚强。他应该说些什么,挽回自己在方娟心里的形象。但是他没有说,看着方娟富有女性特征的脸,他的手指在大腿上不停地摆弄。

郑航猛地意识到,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平庸之恶”,不就是说的现在坐在这里的自己吗?不加思考地跟着别人的想法走,不加思索地赢得同情。如果时机合适,不论那些想法正确与否,都会随大流地去做。因为在很久以前发生的家庭灾难,受到的伤害,或者是心底的愤怒,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舔舐自己的伤口,所以内心充满深深的、无止境的、希望得到别人认同或者同情的渴望。

郑航吓了一跳。他感到害怕了。他想起一本外国著作里的话:“大部分人根本用不着陌生人做出残酷的事来打乱他们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有毁灭自己生活的能力。”

方娟转过身,盯着郑航,乌黑晶亮的眼睛让人读不懂。郑航能感觉到她的真诚、紧张,还有一往无前的执着。

雨还没有彻底停,太阳就出来了,照得窗台亮晃晃的,停车场外可以看到彩虹。这时,方娟的手机响了。齐胜来的电话,告诉他已经确认了刘志文的身份。

“调查刑警准备去走访他家,你有没有时间?”

“我正等着呢,还有辖区派出所的郑航副所长。”

刘志文的家离咖啡馆不远,在临津门二号巷。说是家,其实只是两间煤房。正式的住宅早在八年前就卖掉了,那时他正吸毒。

方娟没有取她的摩托车,而是与郑航步行过去,这样更节省时间。打老远,她就望见那幢房子。后面响起停车声,是两名调查刑警。

这里是辰河市印刷厂家属院,大概修建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工厂早于八十年代末倒闭了,院里的住户也换了几代人。四层小楼,赭色的墙,黑色的瓦,很破落的样子。

楼前一排加修的煤房,有个火柴棍似的男人在房前烧火,大概是想把煤炉点燃。他吃惊地看着身材窈窕的方娟,慌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招呼。

“方……方主任,您有事?”

方娟迟疑片刻,然后介绍了两位刑警,并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志佬住在一起?”

“志叔收容了我。”“火柴棍”说,“不仅我,还有计伢子、黄毛、爱军、莫爷,都住在这里。你不是教导我们要抱团取暖吗?这个冬天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瘦瘦的个子,脸上布满皱纹,两只灰灰的眼睛带着探询讨好的神情,望着方娟和两名刑警。

这时,从屋里走来一个拄拐杖的男孩,右脚重度残疾。

方娟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她走在路上时就在考虑,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是不是找志叔有事?”那人问,又探询地望着方娟。

“除了你们,志佬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方娟问。

男孩走到“火柴棍”前面,抢着说:“权哥,这个我知道。我跟了志爸几年,从没看他去看望什么亲人,也没看到有什么人来看望过他。”

“这是计伢子,以前总在街头乞讨过活。志叔看到后,把他带回了家,照顾他。”

“志爸出什么事了吗?”计伢子问。

“昨晚志佬去哪儿了?”刑警问。

权哥看了计伢子一眼。计伢子说:“没去哪儿,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昨晚在哪儿过夜?”

权哥慌慌的,十分害怕地问:“为什么问这个?他怎么啦?”

方娟俯下身,对计伢子说:“他昨晚的活动很重要,因为他被杀死在橘树林里。”

计伢子一动未动,一直站在柴火前面的男人也僵住了。方娟看到计伢子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渗出了汗珠,直往下淌。她真想避开目光,可是她被这张脸,被这汗珠吸引住了。他们就这样站着,直愣愣地面面相觑。

“志叔被杀害了。”方娟听到一个毫无同情的声音,这使她很生气。

“这不可能,”权哥低声说,“不会有这种恶人的。”这时,点燃的木屑正在冒烟,他双手的颤抖正好助燃。

郑航直直地望着煤房顶,破碎的思绪里满是零落扭曲的影像。

“这种恶人是有的。”方娟声音低沉地说,“志佬死了,警察希望你们有人去看看。”

权哥呆呆地看着她。

“我要去看看我的志爸。”计伢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脸上全是泪水。

方娟摇摇头。“我们只能让说真话的人去看他。说假话的人只会再一次害了他,害他报不了仇,害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计伢子走近方娟,两个人眼对眼地站着。

“我要去看他。”他吼了起来。

方娟没有回答。

煤房里又挪出两个人来,两腿全无、靠轮椅滚动的莫爷和混血儿爱军。莫爷手里的柴刀晃了晃,好像要朝方娟砍去。但他扔下刀,转过身,朝计伢子滑去。计伢子仍站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郑航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他猝然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忘不了这个场面。莫爷紧紧地抱住计伢子,一下子低声抽泣起来;计伢子的脸埋在他的怀里。而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苍天。

“你们都可以去看志佬。”方娟慈悲心大发地说,“但你们必须把昨天各自的去向讲清楚,把你们知道的志佬的去向和他接触的人和事讲清楚。”

这时,莫爷突然开口说话。但他不是冲方娟,而是冲站在方娟旁边的郑航说的。

“凶手是谁?”他问。声音沉着而坚定,使郑航感到吃惊。

“我们一定会查出来的!”郑航坚定地说。

莫爷以威严而逼人的目光看着他:“你是警察吗?”

“他是城矶派出所副所长。”方娟说。

“好。这是你的诺言吗?”

“是我们的诺言!”郑航说。他这是代刑警说的,说得有些心虚。

莫爷的目光丝毫没有放过他,再次逼过来。“我看到过你们的口号‘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是你们的诺言,对吗?凭着你的良心发誓?”

郑航愣住了,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没有退缩。“我发誓。”别的话他什么都不能说。

“好。”莫爷放开计伢子,抹掉眼泪,以命令的口气对他们的人说,“那我们跟警察走吧。他们会给志佬报仇的。”

方娟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郑航和方娟他们几个人转身往前面走。背后突然传来悲不可遏的嘶叫声,是莫爷他们四个抱在一起,集体发出如此悲痛的号哭。

11

“女人永远比男人喜欢耍心机。”郑航一边往法医室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想。方娟要用摩托车送他去,他拒绝了。家属院到办公楼不到五百米。

离开志佬的住处,郑航和方娟回了各自办公室。雨后新晴,清新空气从窗子里涌进来,令郑航感觉十分惬意,树叶上似乎还带着中午的雨滴,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森林公园大片大片正在伸展的树林。

工作效率很高,两个小时,一天的工作全部处理完毕。所长办公室一直关着门,徐放可能去分局开会了。这样也好,懒得啰唆。这时,手机响了。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方娟的声音。

郑航惊愕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

穿着家居服的方娟显得十分斯文,长发披散,略施淡妆,笑起来很恬静。

郑航走进去,左右环顾一下房间,然后很客气也让人感觉很真诚地说:“方娟,你的房间真漂亮!”

“谢谢!”方娟笑着回应,然后把郑航让到沙发上。郑航落座之后,方娟略略寒暄,便走进厨房,给他倒茶。郑航则主动要求做一种饮料,让方娟尝尝鲜。

他打开带来的红酒,醒了一会儿,又从水果袋里拿出梨子、火龙果等,去皮,切成丁儿,然后从方娟的冰箱里找出一瓶水果饮料,一股脑儿倒进一个大玻璃器皿,再放入冰块,不一会儿,一大瓶五颜六色的水果酒做成了。

闷了十分钟之后,他倒出一杯递给方娟。方娟一喝,“哇”地叫出声来。“这饮料太有小资情调了!你真是出手不凡。晚餐我来做,也露两手。我的炒鸡蛋无人能敌。”

郑航一听就说:“好啊,我最喜欢吃炒鸡蛋了。”说完,两人一起愉快地笑起来。

这样的交往比工作接触,更容易让他们熟络。两人说着,说着,渐入佳境。方娟提到前不久有人向她介绍一男朋友。郑航说:“不是高富帅,我都不同意。”

“别提了,一个特猥琐的家伙,人长得像一鞋帮子,可他从头到尾跟我讲对女生的要求,要如何温柔,如何贤惠。我听着特想抽他,他凭什么啊!我看介绍人的面子,咬牙忍了半天,后来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溜了。”

“这个谈恋爱吧,确实什么鸟都遇得上。不过,我建议要忍就忍到最后,待他讲完,教训他如何对待女生,再离开。”

方娟哈哈大笑。“确实,要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完笑话,方娟问郑航还想吃什么,郑航开玩笑要吃“龙肝凤舌”。

方娟一听,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请你来吃‘龙肝凤舌’的?简直是当代刘伯温。”

“不是百瘟便行,还伯温呢!我倒要看你怎么有‘龙肝凤舌’。”

方娟一点儿停顿都没有,就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小碟,分别是切好的姜、蒜、葱、辣椒,随后是两个保鲜袋。但郑航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方娟便把他赶出了厨房。

郑航无事可做,就以自己的眼光帮着收拾屋子。擦桌、扫地、墩地板,是他常做的活儿,但方娟家确实太干净,他几乎找不到活儿干。

在客厅转了两圈,他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打开音响,一首耳熟能详的歌剧片段传来。在音乐声中,他偶然转过头看见方娟在厨房忙碌着,他的心中有那么一种异样的感动。这是一种朴素而宁静的生活,也是一种需要选择的生活。他想到自己的那个家,想到姨妈的唠叨,到底自己的房间里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主人呢?

此刻,方娟在厨房里也听到了音乐,她若有所思。一个男人在不远处收拾屋子,这太平凡了,但是这种平凡对她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这不正是所有女人都渴望获得的那种本质生活吗?

一个小时后,方娟把饭做完了,两人把饭桌搬到阳台上静静地吃。郑航一边吃,一边赞扬方娟的菜做得好。这时方娟说出了今晚的真正目的。

他本来可以拒绝方娟。走进办公大院的时候,他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并不了解她,撇开她美丽的外表和迷人的眼睛,她其实并没有指使他做事的权力。郑航甚至有些怀疑她说的那个关于系列杀人的故事。

是的,没错,辰河市这几年发生过多起吸毒人员杀害吸毒人员的案件,但那是正常的,每座城市,甚至欧美发达国家,吸毒人群命案率是最高的。为什么辰河吸毒人员被杀,就是连环杀手所为?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要嫁祸给另一个吸毒人员?郑航想不通。

他不清楚为什么在徐放明确告诉他远离这桩案件后,他还要跟着方娟去现场,去探访受害人的家,现在又答应方娟的请求往法医工作室去。这样做,只会毁了他在徐放心中的形象,只会徒增姨妈的烦恼,让姨妈进一步不放心他,或许会将他从升职考核中踢出去。但是在方娟提出要求的一瞬间,他就同意了。他是被这起案件迷住了,他想参与这起案件侦查的每一个过程。

郑航想的太多太多。

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方娟怎么看出案件疑点的,想知道普通的杀人手法里藏着怎样的机巧——至巧若拙。他想了解那个不明身份的凶手有没有遗漏什么线索,好让他加以利用,追踪他。那样,他就可以为这个收容帮助流浪者的好人志佬伸张正义。他应该是吸毒者戒毒从善的典型,他自己贫困艰难,却收容那么多困苦无助的人,用善良的心地,照亮了流浪者的一片天地。

同时,郑航有自己的私心。他刑事侦查专业毕业,工作后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并加修了心理学,对国外刑事侦查里的心理分析术有所了解,能够看到种种别人察觉不到的迹象。他父亲死于暴力报复,听说涉及的凶手跟吸毒人员有关,他就算想让自己停下来也做不到。

是他发现了那个受害人,是他陪着他待在树荫里等待警察的到来。他做不到就这样不管不问地走开。

郑航没去过市公安局法医室,但方娟给他画了详细图纸。他绕过机关办公楼,穿过刑侦治安所在的附楼,后面有一道小山坡,坡沟里有一栋小楼。那是技术楼,法医室就在楼里。

他想找欧阳伟,却得知齐胜也在,正好给了郑航一个旁观尸检的正当理由——他是去找齐胜做笔录的。管他呢,只要能让他待在那儿,随便怎么着。

但是,这也有不好的一面。齐胜是大队长,经验丰富,看到他使劲儿往案子里钻,一定会察觉到什么。他的警觉要比欧阳伟敏锐得多。

这也是方娟希望郑航承担这个任务的原因。没人愿意自己的案子里多一个指手画脚的人,但如果是协助调查的派出所民警就另当别论,他们抢不了功,又可以随便指使。

何况他是一个什么案子都没办过的新手。

郑航敲了敲门,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心想,父亲过去面对案子时会不会跟他一样紧张?他有没有做过出乎他人意料的选择?就像现在的郑航一样,冒尽风险,只为参与案件,学习办案经验,检验自己的能力;只为揭示真相,为可能受冤屈的底层四处奔波。

遥远而陌生的父亲,已经有些想不起模样,但令他勇气倍增。他再次敲了敲法医室的门,径直推开,走了进去。

一股特别的气味迎面扑来,都是福尔马林药水味,一闻就知道里面存放着什么。里面有一个法医助手,看到穿着制服的郑航,问都没问,便打开了内门,直接放他进去。

郑航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四周是有些斑驳的白墙,地上铺着地毯。寂静无人,走廊里只回响着他本人的脚步声,那回声令人心惊。

找到解剖室的门牌,里面传出响声。郑航感到垂在两侧的手有些颤抖。窗外漆黑一片,走廊里孤影无伴,他无法放松自己,汗水顺着后背慢慢滑下来。

他又敲了敲门,忽然发觉门首装着门铃。他准备去按铃,门却突然打开,不过他并不感到吃惊。接着,刑侦大队长齐胜探出头来。

“你找法医吗?今晚恐怕不行。”

“不,我来找你。我到了刑侦大队,他们说你在这里。”

齐胜挺直身体站着。郑航比他身材高一些,两人离得很近,可以看见他那已经颓得有些发亮的头顶。但齐胜没有退却,只是仰了仰头,眼神凌厉,似乎看穿了郑航的小把戏。他饱经风霜,久历世情,虽然不桀骜,但也不通达,绝对是个难以对付的人。

他得小心从事。

“我是城矶派出所的郑航。”郑航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

齐胜握住郑航的手,体现出应有的礼貌,但保持着警觉。“辛苦你,找到这肯定不容易。”

“你上午说了要问我的话,我想你很忙,有不少问题要问我,所以主动来了。我时间多,过来找你更方便些。”

“徐放知道你要来吗?”

“他让我配合好你的工作。”郑航不急不慌地说,“上午他找我谈过,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协助做好工作。毕竟尸体是我发现的,又在我们辖区内。”

“嗯。”齐胜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算是回答。

“我知道你搜了尸体。”齐胜紧盯着郑航,突然说。

“旁观时,我看到尸体腰部有一丝黄色,便忍不住好奇。”他明白年轻刑警会如实汇报。

“年轻民警都不敢近前。”

“确实,他们以前缺乏锻炼,没看到过尸体。害怕死人是一种本能。”

齐胜的嘴角终于放松,黝黑的脸膛可以看出一丝白色。“我让他们看过照片。”他说。两人似乎已经达成某种一致。可惜,这种放松只在一瞬间。“你想参与侦查这起案子吗?徐放会不会放你?”

郑航的心揪了一下。他明白徐放跟齐胜说了什么,但依然故作无知地说:“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如果能从你这里偷学些什么,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话,齐胜皱起了眉头。“郑副所长,我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烦。”

“不会的,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

“这个案子因我而起,善始善终是应该的,没有人能够割断我与它的联系,何况发生在我辖区内,怎么说也没人干预得了。”

“这么说,这个案子只有由你来办啰!”

“案子当然只有你能办,我不过观摩学习而已。上面的话只是用来应付麻烦的。”

听到这里,齐胜终于笑了。

郑航跨过两道门,走进了那个冰冷无菌的房间。

12

离开法医室,郑航在清凉的夜风里坐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孱弱,他以为自己经历过实验室的尸臭,看过无数的尸体图片,早已战胜了尸臭和恶心,但是他没想到当他与它们对敌时还是轻易地一败涂地。

不过,他毕竟挺过来了。即使在法医剖开死者胸口、掏出破损的心脏时,他都没有移开眼睛。他双手拧在一起,呼吸急促,房间里那股浓烈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子,背脊上黏稠的汗不停地向下淌。旁观者大都闭上了眼睛。这时,齐胜也刻意地回避着,转头看着厚重的窗帘。

验尸终于结束了。跟预估的一样,并没有取得多大进展。对此,郑航并不感到惊奇。方娟请他前来观看的目的,便是为了印证验尸会不会发现偶然的证据。

没有,便说明最初的推测可能成为事实。

出了门,郑航一直低着头,尽量溜着街角走。好不容易回到家属院,他暗暗松了口气;到了单元门下,一抬头,却碰到徐放阴沉的眼睛。

“你现在很忙啊,连手机都关机!”徐放的声音底气十足,语气却十分冰冷,完全没有往日的亲切。

“没……没有。”郑航慌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可能是没电了。”

“有意关的吧?”徐放盯了他一眼,转头便往自家走去。郑航顿了一下,只得跟在后面。

“是小航啊,快进来。”徐妻王芳跟郑航妈妈姚瑶同事,看着郑航长大,一直跟着姚瑶叫他的小名。

“王姨好!”

王芳看着徐放径直进了书房,递给郑航一双拖鞋,小声说:“他打了你一晚上电话,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儿,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应着。有事明天再说。”

郑航点点头。

徐放眉头紧锁,坐在皮椅上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郑航不敢坐下,只能垂手站着。打从父亲死后,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

徐放吸完一根烟,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郑航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犹豫了一下,拿起烟盒,先敬了一支给徐放,自己才点燃一支。

两人沉默地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徐放打破了寂静。

“你去法医室了吧?”

郑航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单元门下碰到徐放,就预料到他可能是为这件事找他,只是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快。平心而论,观摩验尸、学习破案,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不丢人,何况当前的升职考核就要考这些内容,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但是徐放和姚琴的大惊小怪,倒是挑起了郑航的逆反心理。

“是的。这不升职考核需要嘛,我就去看看。”郑航并没有意气用事。

“我上午说的话全放屁了!”徐放的音量很高。

郑航一直很敬重徐放,不敢吭声。

“你给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服我,我不干预你,我还帮着你说服你姨妈。”

这时,书房门开了,王芳拉开门往里面看。徐放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明白。”

王芳无奈地拉上门。

这一插曲缓和了郑航的情绪。所长和姨妈都是关心他,爱护他,不论他们手段如何,方式怎样,出发点是好的,他得尊重他们。

郑航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将方娟告诉他的有关系列案件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徐放。听完,徐放沉思了良久,开口问道:“你认为可能性有多大?”

郑航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徐放“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郑航想开口问问,又不敢问,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

“郑航,”徐放突然说,“刑事侦查最忌讳的便是无聊的猜测和臆想式的串并。执法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们的猜测和串并案依据是什么?”

“这个……”

郑航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

“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以及案件证据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都是一致的,而且每起案件中都有一两件指示嫌疑人特征的物品出现。”郑航顿了一下接着说,“一个月前,有人打电话给方娟,告诉她马上就要出现同类案件。”

“那你觉得方娟说的这些所谓证据符合串并案要求吗?”

“我也怀疑。”郑航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可以串并案呢?”徐放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一个成熟的侦查员,对案件的证据和起证罪作用的条件要充满敬畏。”徐放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面对重特大疑难案件,用证据决定嫌疑人的生死,或者决定系列案件的侦查方向时,他首先需要有坚定的证据意识和科学严谨的精神。你要知道,不论是你的建议,还是你提供的证据,如果影响到决策,可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影响到公安机关的人力、物力耗费和政府权威。这不是儿戏。”

徐放用手指敲着桌面。“一个侦查员的成功不是来自大胆猜测,而是对法律的忠诚,对证据的执着,认真严谨的态度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他把脸转向郑航,“不是看了几本书后天马行空的想象,不是小聪明、鬼点子。”

郑航面红耳赤地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公安部拍的宣传吸食毒品危害性的一个视频。最近在微信、QQ里传疯了,刷屏上千万次,里面选的几个案例,比我市发生的案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航抬起头。

“还不服气?”徐放板着脸。“第一,前面四年的案件都是经过公安、检察、法院几级审核的,他们都是专家,没人提出异议。第二,就算你们挑战权威,依据是什么?直觉?猜测?方娟提出的时间、方式,只能说明吸毒者这一类人的作案规律,不能说明是某个人的作案规律。她说的所谓牡丹、羽毛、棉花等证据,只是现场勘查证据,没有特殊性,谈不上存在什么游戏成分。第三,方娟人长得漂亮,在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这种专跟底层群众打交道的地方工作,经常接到没素质的骚扰电话是正常的。那些人往往以传播她的小道消息为乐,专挑她关注的事情说,吸引她的注意力。”

郑航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在飞快地回忆方娟讲述的每一件事情。的确,全都不出徐放的分析。方娟讲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疏漏。

徐放说累了,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茶水,抬头看着冒汗的郑航,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些。

“你肯学肯钻、好强上进的精神值得肯定。但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在公安战线做出成绩,得慢慢磨,慢工出细活,没有一二十年硬功夫,不可能。”

郑航信服地点点头。

这时,王芳推门进来,戏谑地说:“两位正副所长,谈完正事了吧,我炒了两个小菜,一起干一杯?”

郑航连忙推辞,徐放一瞪眼:“怎么,在外面吃油了嘴,嫌王姨的菜炒得不好吃?”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餐厅。刚参与工作那会儿,徐放家就是他的食堂。

出了徐家,郑航却不想立即回去。他犹豫了一下,绕道出了家属院。

夜,深沉;灯光,悠远。郑航孤独地走在步行街上,周围的商店与饭铺都打烊了,一切很安静,仿佛只有他的脚步声敲打着街道。

父母死后,他一直都是这样单独行走着。他喜欢在一些隐秘的地方漫步,找合适的寂静的地方坐下来,从各个角度审视这座城市的颜色,红橙黄绿蓝靛紫,在他的眼中,城市的颜色越来越多地交织在一起,它们比社会世相还复杂,但也正好象征了世相人情。

失去翼护的孤儿,对人情冷暖特别敏感,对人生沉浮悲欢离合特别关注,难得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也难得有什么情感能让他接受,因为长期的情感挫折,他几乎已对这个世界丧失了信心。他害怕自身之外,处处陷阱;害怕一脚不慎,万劫不复。

那一段时间,他时不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的泪水慢慢浮上来,又沉下去。他甚至开始考虑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处于幸福的中人却从不追问的问题:他为什么要活下去?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在那一段时间里,只有姚琴、关西、徐放可以触摸他那黑暗、封闭、孤独和痛苦的内心,是他们的安慰、引导和教育,让他迈出人生决定性的一步,走出了伤逝的牢笼。

他变得安静下来,心不再那样纷扰。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和事业上,这让他感受到了欢乐、喜悦、希望和满足,而且这种情感真实而持久。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去的状态里去,他冷静地审视了自己,明白什么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他们的教育和引导不会错。徐放的话不会错。

这时,怀里响起“叮咚”一声。这么晚了,还有谁打他的手机。

滑开接听键,就听到姨妈的声音。

“打家里电话没人接,还在外面嗨啊?”

“哦,出去了。”郑航不想多说话,“有事吗?”

“没什么事。现在是多事之秋,我担心你,便想打电话联系。通个电话,就好像看到你在身边一样,放心。”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你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姨妈笑哈哈地答了一句,随即严肃地问,“小航,上午的事你没再掺和吧?”

“没有,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呢!”对姨妈撒谎是最难的,因为她眼线太多,每每被她揭穿,但他又不能不撒谎,怕唠叨。

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小航,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年纪不小,按理说是到了拥有主见、树立魄力、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姨妈不应该多干预你。但你父母遗言在先,你也答应按父母的遗言做,我才这样监督你。你不会烦姨妈吧?”

“不会的。”分明又是谎言,他感到自己声音有些异样。

“这几天,我眼皮总是乱跳,还梦见你妈妈。她责怪我关心你不够,怪我舍不得在你身上花时间,怪我……”

“姨妈,你多虑了。”

“你到家了吗,关好门窗吗?”姚琴在电话里听到郑航关门的声音,又关切地问。

“关好了。”

“小航,你要答应姨妈,别掺和危险的事情,当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当幕后警察是一样的。答应我,好不好?”

“好。”

“你真能做到?”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放下电话,郑航坐在椅子上出神。他难过、自责、感叹,曾以为会被这个世界抛弃,曾以为自己的人生会遭受难以预料的生存困难,但这一切都没有,世界的残忍和人性的黑暗都没有影响到他,只在自我的哀伤里稍稍抗争了一下,便跨过了高山、大河,走上了正常的生活道路。这都得益于姨妈,得益于公安局领导的关心、关怀和爱护。只是目前这份关心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有时,过分的呵护和溺爱就像温和却具有侵蚀性的流水,慢慢磨蚀着坚定的意志和信念,让人慢慢泄气,慢慢萎靡,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

郑航起身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漱休息。

梳妆镜里映出一个年轻人强壮的身躯。上身赤裸,手臂、肩胛、胸部肌肉突起,但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处粘着创可贴。郑航凑近去打量镜中的自己:硬硬的短发,高高的额头,黝黑的脸颊,眼睛里布着红红的血丝,下巴胡子拉碴,憔悴的模样不像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也像个建筑工地的青年小工。

在享乐主义盛行的今天,有必要这样子吗?

宝叔有很多的时间去思考。他想得越多,就越是坚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要么那片橘树林本来是他李后宝的葬身之地;要么杀人者想将志佬的死亡嫁祸于他,让他当替死鬼。联系到刘居南的事情,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吸毒圈子的人大都互相认识,但因为毒瘾发作时,谁都无情无义,所以彼此之间几乎没法建立深厚的情谊。宝叔跟刘居南算是个例外。他们从小就在这一片街头混,十几年前就在同一个包厢溜麻打K,但真正弄得互掏心窝子,还是在同一间监舍里。

二〇一〇年六月,宝叔当保安的夜总会里两伙人争风吃醋引发斗殴,造成一死一伤。杀人者逃得很快。警察赶到并展开搜查时,只在宝叔的值班床下发现一把血淋淋的刀。

监控视频显示,宝叔跟杀人方打过招呼,凶案发生前宝叔进入了现场。斗殴现场却没有监控,没有人能为宝叔提供不在场证明。宝叔无法推卸,只得跟着警察走了。

这一走,就在看守所待了两年多,直到杀人者落网。

这两年多,有一年多时间跟刘居南住在同一个监舍里。相同的经历,一样的人生,突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们一起回忆过去,毒品毁掉的前半生在他们内心里引起了巨大的共鸣。

刘居南出所后,戒了毒,收了心,再也不在社会上混,靠着亲戚东拼西凑开的一家银健农产品专卖店,过上了平静安宁的日子。

但天有不测风云。去年七月,曾经一起在戒毒所待过的毒友王齐平被杀了。那天下午,刘居南胆战心惊地打电话给宝叔,一是告诉宝叔王齐平被杀的消息,二是告诉宝叔他碰上的怪事,害怕王齐平的被杀嫌疑落到自己头上。

当时看来,宝叔觉得刘居南说的怪事并不奇怪。

刘居南过上安稳生活后,以前的毒友不时地上门讨钱。王齐平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来得频繁些。被杀的那天晚上,在百步蹬遇上刘居南,又要刘居南施舍些,两人因此发生了肢体冲突。闹了不愉快,刘居南心情不好,便步行到辰河南路。没想到,僻静处突然蹿出一个蒙面青年,一把将他按倒在地,然后在他的手臂等处抓挠一番,迅速离去。

宝叔认为毒友要钱已是常态,重要的是做好自身保护。至于僻静处的青年,可能是认错了人,那番抓挠只是辨认,发现错了,当然离开。

听了宝叔的话,刘居南仍很苦恼,担心发生意外。晚上的时候,警察冲进他的住处,从床上将他抓进了看守所。

宝叔意识到,一年前刘居南碰到的怪事正在他身上发生:与死者前一晚的冲突,之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倒、抓伤。太相似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

之后呢?也像刘居南一样被抓进看守所吗?虽然他不能肯定刘居南是被冤枉的,但如此类似的经历,又做何解释呢?他不能坐以待毙,如果他被抓进看守所,那肯定是冤枉的。他可不想再去吃那碗冤枉饭,虽然曾经的两年半让他戒绝了毒品,但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那是人间地狱。

毫无疑问,得迅速采取行动来保护自己。

宝叔越想越胆战心惊,没有亲戚,没有可信赖的朋友,唯一的儿子早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二〇一二年冬天,他从看守所出来,家徒四壁,也买不起御寒之物,想联系儿子;儿子不仅不帮他,还托人带了一句话:“我没有父亲!”

他走出家门,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出去晃荡真是一个傻瓜。他该做更加充分的准备,更加警惕,直到此事完结为止。卧室衣柜里有一个暗盒,那是妻子在世时都没发现的地方。里面有一把年轻时使用过的匕首和一些现金。现在,正是用到它们的时候。

窗外,一个孤独的身影——穿着长袖衬衣的高个子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小巷子里走着。走到宝叔的窗下,他停下脚步,接着——要么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要么是感到郁闷——大摇大摆地走了。宝叔的心脏狂跳起来,直到看着那个人走出巷口,从巷口融入大街,然后消失不见,他的心跳才渐渐恢复了正常节奏。

窗外,小巷子又恢复到寂静无人的空旷之中。

宝叔重新镇定起来,看看挂钟,已是下午三点多。

客厅里摆着他的旧单车,但他不能骑,他得做出就在附近溜达的样子出门,碰到熟人就说去花鸟市场或者买菜。不过,最好别碰上熟人,他仍处于惊魂未定、高度警惕的状态,说话恐怕有异样。

拐了几个弯,就到了花鸟市场。宝叔假戏真做,买了一棵绿化树,请陌生的三轮车司机送他回去。但他并没有往家里去,而是指示三轮车径直往郊外开。

去哪儿呢?蒙冤之后,他一直在跟政府打官司,旷日持久的官司打下来,闹得他没心情出门,一直待在辰河,外面的世界都不熟悉。还有,如果真遭到追捕,警察一定以为他会逃出辰河去,对外发布通缉令。那么待在附近,或许更容易躲过风声。

对,还是走自己熟悉的路。

三轮车晃晃悠悠地行了几个街区。现在,他已经离开住处几条街了,必须找地方停下来。靠近汽车西站的时候,他看到一座大楼。

他让三轮车停在大楼的背后,搬下绿化树。为了不让三轮司机怀疑,他假装打电话,呼喊着让人赶快下楼帮忙。三轮车走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将绿化树挪到隐蔽的楼角下。他不能停留太久,得立即搭车出城。

路上有很多喊客的,他竭力装出要去边远县城的样子,认真地询问了车次路线,就随便上了一趟车。他决定在半路下车,再搭其他车回郊区。

他已想好了去处——丹霞山。从看守所出来后,他想如果申请国家赔偿成功,就在丹霞山庄置业养老。他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熟悉山上的每一个山洞和茅棚。他想,在山上躲过一个夏天应该没有问题。

为了避免和他人交谈,也为了避免别人看他久了会记住他的长相,宝叔挑了个靠后的座位。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他在一座小镇下了车,再转乘一辆回辰河的班车。

太阳快下山时,宝叔到达了丹霞山附近的雨溪镇。这是丹霞山西麓,山庄在南麓,今晚要去山庄已是不可能了。他已经疲惫不堪。从上午听说志佬被杀到现在,没有歇息片刻,但他不能停留在这座小镇里。

又花半个小时,绕小镇走了一圈,找到一家面包店、一家蛋糕店和一家日杂超市。

他没敢贸然进超市去。两年多的看守所生活,除了受到终生难忘的苦难教育,反侦查知识教育是最有用的。每一间监舍里,所有被监管人员之间最热门的话题,便是交流传授如何提高反侦查能力。

视频监控是所有罪犯和逃亡者的噩梦,当然是反侦查的主题。

考虑到这一因素,宝叔没进超市,也没有进蛋糕店,他在路边货摊上买了些简单的日用品,便往山里走去。夜幕笼罩时,他钻进了一个山洞,躺在油毯上,回顾着这一天的经历,开始评判自己的行为。

首先他离开家,没有留下任何逃亡的痕迹,也没有遇到任何熟人;在花鸟市场,如果有熟人看到他,只会以为他在买花,或者买绿化树送人。接着,他在班车上耗了两段时间,都没有给他人留下什么印象。不管是谁,最多是通过三轮车追查到他去了汽车西站附近。凭着猜测和运气,他的追踪者也许能遇到某个对他有些记忆、能从车站监控视频中把他找出来的人,但是他们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是他不知道这座小镇是不是有监控视频,这里的视频是不是与市里联网,视频里的相貌能不能像指纹比对一样,只要把他的照片录入进去,就能在万千视频里把他揪出来,并且明明白白地标示着他出现的时间和位置。

如果这样,他的麻烦就大了。他躺在油毯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13

郑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灯都没关,侧耳聆听着深夜里的种种声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或者直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白天的事情已经够乱了,耽误了一天的训练,明早的晨练还得继续。

他不时地拿起手机,想刷刷微信,又想看看QQ,但这两样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一通电话,但又害怕接到电话。

事情就有这么糟,真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寒毛都竖了起来,几乎蹦起来换成坐姿。

“嫌疑人锁定了,刑警正出发去抓捕,你要不要去看看?”方娟在手机里喊道,“竟然会指向他,我真没有想到……会是他吗?我们拭目以待吧!”

方娟的话断断续续的,像自言自语,又像质问。

郑航有些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你在哪里?”

“我马上出来,你在楼下等吧!”

楼下的巷道陷在漆黑的暗影中,郑航感官紧绷地等了一会儿,一道光箭撕破夜空。他眼睛还没适应过来,方娟的摩托车已经停在他身边。

“上来!”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呀?”

“先去看看,回来我再慢慢跟你细说。”

“到刑警队了解到全部情况了,那还用你说吗?”郑航尖刻地说,不过他还是坐了上去。一路上,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郑航并不知道晚上的时候方娟又在偷偷地打听自己。起初,她问了不少关于他的问题。没想到,收获还不小。这个郑副所长不仅是原刑侦大队长郑平的儿子,还是警官学院的高才生,自学了刑事犯罪心理学,在心理战术方面颇有天赋。

当然,也有不好的说法。母亲忧郁而亡后,他不喜欢与人交往,有轻度的自闭症,似乎谁都不讨他喜欢。方娟也自觉没被他放在眼里。

但是方娟似乎很理解郑航的心情。父亲被报复杀害,母亲随后离去,轮到谁,内心一定会留下不少阴影。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看到方娟被人追赶,迅速回头相救;凭这点,她就应该感激不尽。

方娟偷偷往后靠了靠,背部碰到他坚实的胸膛。但郑航并没有反应,正茫然地看着远处,眼神涣散。他看起来非常疲惫,一脸憔悴,眼圈发黑,脸上还有几道尚未消退的伤痕。

这男孩把自己逼得太紧,日夜连轴转,绝对睡眠不足。

“嫌疑人叫李后宝,是个老瘾君子。”最后,还是方娟先开了口。

他这才回过神来。“你料得不错。不过,他跟黄绸手绢有什么关系呢?”

“黄绸手绢?”

“嗯。”

“不知道。而且,没人知道辰河哪里生产或者使用黄绸手绢。我在网上百度黄绸手绢的寓意。黄色在东方代表尊贵、优雅,西方基督教则以黄色为耻辱的象征。”

“恐怕不能仅以‘黄’的寓意来理解。”

“不错。可能有某种事件特定性。”

“发现什么直接证据?”

“李后宝在看守所待过两年半,他的所有信息都在公安专网里。”方娟说,“目前,最直接的证据是志佬指甲里的肉屑,经化验,DNA符合李后宝的特征。”

“狗屁!”郑航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就是方娟所说二十几起案子里都拿出过的经典证据,经过、程式一模一样。

方娟明白他的意思。

“还有呢?”

“凶器。警犬在橘树林里搜出一把带血的匕首,但痕检员没有提取到指纹,匕首上的血样是刘志文的。”

“现在必须要查清昨天晚上李后宝的行踪,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郑航喃喃地说,“必须拿到橘树林附近所有监控视频,仔仔细细地梳理有哪些人进入现场周围;必须细细地访问……”他抓了抓头发,大脑快速地思考起来。“已经过去三十几个小时,也不知道他们的现场访问有没有结果……”

“有五个人反映,那天傍晚的时候,李后宝跟刘志文发生过纠纷,扭打在一起。计伢子和混血儿说志佬将他们两人送回住处后,一个人出了门,可能是去找李后宝了。遥岭巷口的监控拍下了志佬跟踪李后宝的视频。但查不到后来他们去了哪里。”

“你了解得够详细的。”郑航认真地说。

“是啊!”她语气疲惫,“因为我一直待在刑侦大队。”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中。郑航在想着方娟说的那些证据,方娟则忙着回忆五年来发生的那些案子,一幕幕疑问从眼前闪过,愈发显得真实。

春夜风暖,夹裹着混浊的汽车尾气,令人很不舒服。过去,方娟从不会注意到这类煞风景的事。在她看来,这正是最佳的游园机会。白天,花窗小径、亭台楼阁、清泉幽竹、鱼水美人,无不尽揽胸中;夜晚,整个庭院灯火通明,看雕梁画栋,听溪水潺潺。她总是十分依赖地挽着父亲,眼光中充满笑意,好像她始终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然而,悠闲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转眼间,柔情春夏,突然就成了罪恶之季。春暖花开,莺歌燕语时,连环杀人案也随之发生,即便是最老实、善良,改恶从善的典型,一样被定为杀人犯。

她必须加强与领导的沟通,必须尽快将自己的疑问化为专案组的侦查方向。

她需要证据,需要支持,越快越好。看起来,郑航已经认可了她的观点。这是很好的起步,只要不死盯住个案不放,不死盯住个案证据,把注意力放在系列案件内在的逻辑性上,大部分人会产生与她一样的疑问。

还有,嫌疑人的个性……因为他们吸毒,这一点在常人看来,总是缺乏说服力。但是像方娟这样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却知道他们哪些人会杀人,哪些人不会。

该死!说到吸毒者的人品,方娟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前面就是李后宝的家。警车都停在大马路上,要进入李家的小楼,得穿过一条巷子。方娟将摩托车直接骑进去,刚停下,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接着一个身影落在他们面前,是一个男人。郑航认识他,方娟更加熟悉。

“方娟。”男人声音低沉。

“童副支队长,您相信我了?”方娟惊喜地说。

“这人涉及毒品,我来看看。”童文没有直接否认,“线报反映,他前天晚上买了一个零包,不知是否复吸?”

不等方娟回答,童文转身看向郑航。“你是郑副所长吧?”

“童副支,您好,叫我小郑就行。”郑航弯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明白了,脸上浮起坚定的神情。他一直认为方娟只有他一个同盟者,现在看来,童文也算一个,如果不是方娟的同盟,零包案件是不值得他出马的。

“你们俩跟我来吧!”童文有意用颇具威严的声音说道。

“去哪里?”方娟有些紧张。

“旁边就是社区办公室。”

两人默默地跟着。

方娟忍不住问:“人抓到了吗?”

童文没有回答,大步往前面走。前面是栋三层小楼,灯火通明。他们推开门进去,是一间大会议室,徐放正坐在靠门首的位置上,面对三名来客。会议室里还有分局长关西、副分局长贾诚,刑侦大队长齐胜、副大队长欧阳伟。

“童副支!”关西喊道。他把童文让到主位上,并官场式地用掌声表示了欢迎,然后迅速换成严肃的神情。这里显然是他的主场。他抬起双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但是,他并没有接着讲话,而是把目光射向贾诚。

贾诚站起来,看了一眼会场,像忽然发现方娟似的说:“哦,这里还有一位领导,别冷落了。方副主任,请到前面就座。”

“谢谢贾副局长,我坐这里就行。”方娟的语气相当平和。

“有件事我想向您通报一下。我们侦查员在调看视频时,发现你这段时间晚上经常独自在一些偏街陋巷走动,这样很不安全哦!”

方娟脸“唰”地红了。

“谢谢贾副局长关心,那是我的工作。我在尽一切力量查找证据,解释我心中的疑团。这件事我正想向贾副局长您汇报,但没找到合适时机……”

“你是说,你对刑侦已经侦破和正在侦办的有关案件有独到见解?”

她呆住了,眼神闪烁地迅速瞥了一眼童文,又看了一眼齐胜。

但贾诚并没有等待方娟回答。他正讲到兴头上,或许是意识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童文变得紧张起来。

“我办了二十几年案件,”贾诚继续说,“对证据的把握和犯罪的认知,自信有些心得。刚才齐胜向我汇报你的观点时,我对自己都怀疑了,难道我们前四年的命案都办错了?方副主任,你觉得我们锁定的嫌疑犯是被嫁祸的?”

“实际上,我也只是猜测,没找到具体证据。”

“是吗,真是太有意思了。郑航,你是不是在跟着方副主任找证据?你是不是把我们侦办案件的信息都告诉了方副主任?”

“没有……我没有参与侦办案件。”

“你下午在干什么?”贾诚盯着郑航说。

“陪同刑侦的同志去了被害人家。”

“晚上呢?”

“晚……晚上在法医室。”

“谁通知你到这儿来的?”

郑航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请他来的。”方娟说,“我怕一个人过来不安全。”

“这是你的案子吗?”

“我是来学习的,并且想解开心中的疑问。”

“你还是在质疑我们侦办的案件?”贾诚忍不住惊呼道。他瞥了一眼关西,同样一脸费解的表情。

显然,他们两人都倾向于“方娟挑刺”的想法,这或许正是齐胜向他们汇报的观点。为什么不呢?都是证据确凿、法院判决过的案件,被说成冤案,真是岂有此理!

“不妨,”童文磁性的声音插了进来,“先听听方娟的看法。当然我无意偏袒她;只是作为旁观者,建议给年轻人一个表现的机会。”

“年轻人勤思好学,是值得鼓励的。”关西说。

“谢谢。”方娟感激地看了童文一眼,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郑航的目光。他现在会是什么感觉?出卖?困惑?还是很受伤?她不想让他产生不好的感觉,可是她自顾不暇。

“我下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个人观点,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但是,我先后将这些观点向有关领导汇报过。听了我汇报的领导的看法跟贾副局长差不多,觉得我没有实质性依据,是异想天开。”

“没错,我的怀疑始于前年,但真正落到实处是去年六月份。在我的笔记里,那是本年度发生的涉及吸毒人员的第四起命案。当时,我申报了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重点分析研究涉及刑事案件的吸毒人员。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疑点,但搜集到前三年的十余起案件,集中分析后,找到了案件发生的规律,那就是时间、方式、手法的一致性。接着,发生了去年的第五、第六起案件,我自始至终跟踪了整个侦查过程,我对自己的怀疑更加坚定。同时,我感觉到凶手发现了我的怀疑,他开始跟我玩游戏,他在现场留下一些线索让我去猜测……”

“凶手留下了侦查线索?”童文打断她的话。

“是的。去年的第四起案件留下打火机和打火机撞击芯,第五起案件留下羽毛和牡丹花,第六起案件留下棉花和银健宣传单。”

“那都是些正常的现场物证,说明作案人不是那么精明和细心。”齐胜鄙夷地说。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认为,所以我在汇报时不敢说出来。但是,今年就不同了,有人开始打电话爆料……”

“电话?打到哪儿?”关西惊讶地问。

“我。电话直接打到了我的手机上。谁知道凶手发什么疯,我一共接到三个电话。来电人使用了变音设备,他或她一直向我传递同样的信息——针对吸毒人员的杀戮又要开始了。第三个电话中,他还告诉我注意一块黄绸手绢,说或许这块手绢会帮助我揭开谜底。”

“这么说,你的怀疑有根有据啰?”贾诚说,“既然早就有人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线索汇报给领导呢?”

方娟看了他一眼:“准确地说,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那些愿意听我说话的人。但是,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太普通了,特别是涉及吸毒人员的案子,动机明显,证据确凿,侦查员办这种案子轻车熟路、信心满满。哪里会理会一个没有办过刑事案件的女民警的想法?领导听了我电话线索的汇报,只当是对我长得漂亮的惩罚,恶作剧呗!”

“当初我就是这样想的。”童文诚恳地说。

贾诚的脸渐渐涨成了酱色,灯光下愈发显得黝黑。方娟知道他是恼怒自己的直率,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真的有黄绸手绢吗?”关西盯着齐胜问。

“嗯,但查不出来源。”齐胜回答道。

“我分析过被害人身上发现的证物。仅凭黄绸手绢,我看不出与案子有什么关系,或许是被害人的私人物品也说不定。”贾诚再次质疑道,“方副主任,那个打电话的人告诉你凶手会在昨天杀人吗?”

“没有。”

“他告诉你会抛尸橘树林?”

“没有。”

“他说了黄绸手绢会指向嫌疑人?”

“没有。”

“这么说,打电话的人没有向你透露任何信息。”

方娟的脸又红了。“是的。我反复追问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就是不说。相反,他说完想说的话,便自动挂机,不顾我的追问。”

“那么,我想多问一句。”贾诚露出讥笑的神情,“你在办公室谈论过自己的研究成果吗,当着一些来访者的面?或许你的那些管理对象正在窗外听了去。”

方娟简直要哭出来了。对方的话里颇有讽刺意味,可她不能反驳,她也反驳不了。她确实在办公室讨论过,特别是跟律师庄枫,她还直接跟管理对象说过,警告他们小心。

贾诚不再把目光放在方娟身上,而是把注意力转向整个会场。

“一条查不出来源的手绢,一个没有具体信息的电话,一组只能归纳为某类普遍性的规律,就说这几年来发生的个案是系列案件,我觉得这实在太牵强了。”贾诚尽量保持平和的口气说,“我相信,即使拿十年前涉及吸毒人员的命案进行分析研究,也能发现那些规律。如果把方娟同志调回机关工作,那些电话将会慢慢减少,直至没有。”

“这个结论似乎下得太早。”童文直接提出反对,这让方娟再次心生感激。

“我不是要下结论,我是拿出来大家讨论。”

“我想问,方娟接到的电话有没有录音?”欧阳伟插话道。

“第三次我想录,但没来得及。”

“这个人如此胆大妄为,他又何必使用变音?他喜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呈现给你,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作案的规律是不是专门让你分析的?”

“凶手可能在我身边,知道我在分析这些案件,才给我打电话。”方娟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焦急。她咽了口唾沫,平息内心的恐惧。她不明白这些领导为什么纠缠于她接到的电话,纠缠于案件跟她个人的关系。她可以大声地回答他们,没有鸟毛关系!可她不敢说,她这个小萝卜头,坐在这里已经越位了。

但她又不能不说。二十多起案件,二十多个被害人,二十多个冤魂。如果仍停留在原来的侦查方向上,还会有更多的冤魂。

“别抓住一个电话不放了。我相信他还会打电话过来的,相信他还会以游戏的心态犯案。在这个案子里,我看得更清楚了,这就是他的手笔。”

方娟不顾贾诚竖起的手指,继续说:“现在是四月,是今年作案的开始……”

贾诚坚持打断她的话:“这种案件在冬天也可能发生。”

方娟没理会他的反对。“他的作案时间是四、五、六、七月。我翻遍了前三年的案卷,每年的八月至来年的三月没有同类案件。第二点,嫌疑人留在被害人身上的证据,总是那么几类硬性证据,或者说直接证据——抓破的皮肤、血迹,富有特征的衣物,而留有指纹或血迹的凶器,不用嫌疑人供述就会在现场附近或在他家里搜出来。”

贾诚没有耐心听下去。“你没办过案子,不理解证据的意义。”

方娟立刻尖锐地说:“我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事侦查系,虽然没有直接办案,但接触的案件有上百起。特别是在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中,我分析研究了全市五十余起有关案件,其中引起我怀疑的有二十起,我是从这二十起案件中总结出规律的。”

“你可以说我幼稚,也可以说我浅薄。发现疑点后,我确实向很多人提过,包括被管理对象,所以我的怀疑传到了凶手的耳朵里。凶手认为一个女警没能力对付他,便想跟我玩游戏,留下引导性证据,并给我打电话。”

“玩游戏?这怎么说呢?”关西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这个刘志文不会是今年的第一个受害人。第三条规律就是他杀害一人,嫁祸一人。前一个被害者身上会有下一个被嫁祸者的信物。”

“我记得,你说去年的第七起案件被害人身上的信物是黄绸手绢,但今年这名受害人身上也留了黄绸手绢,这是什么意思呢?”童文问。

方娟深深地吸了口气,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看到这起案件的卷宗,不知有没有联系。”

“黄绸手绢连着一块运动员号码布。但号码布上没有落款,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哪个单位的,也不知道是哪类体育活动的。”齐胜说。

“这就对了。”方娟沉思一会儿,接着说,“这两个被嫁祸人说不定有着某种关系……”

贾诚打断她的话,说:“现在还不能说是被嫁祸。”

齐胜站起来,激动地说:“你说他用信物提示下一个被嫁祸人。那有没有信物提示下一个将被杀害的人呢?”

所有人都看着方娟。方娟摇摇头。

“我专门分析过案卷里的证据,想找出前后两起案件的联系,但很可惜,没有找到。也许真如贾副局长所说,我毕竟理论联系实际太少……”

“这说不通啊!”贾诚依然一脸疑惑,“要么提示下一起杀害对象,要么由杀害对象提示嫌疑对象。由上一起案件的杀害对象,提示下一起案件的嫌疑对象,有跨界之嫌。从另一方面来看,那些提示性证据,毕竟不是直接证据,存在着偶然性,那种提示也是似是而非,比如银健米业的小老板,在辰河何止他一个人?”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缓缓地点了点头——关西、童文、齐胜、徐放、欧阳伟,除了郑航。方娟感到十分欣慰。

关西突然开了口。他说:“我感觉,不论是证据提示,还是嫁祸对象的选择,都有待于进一步分析。”

大家一齐看向他。关西继续谈下去:“如果真如方娟同志所说,二〇一一年,凶手开始作案时,杀害三人,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作案五起,去年作案七起。他这是在愈演愈烈。就像某些变态狂,杀人和嫁祸已经成为他生理和情感的需求,为了满足需求,他必须做。事实上,时间越长,他杀人的冲动就越强。今年的爆发肯定会超过去年。”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我想这个人一定熟悉方副主任。”关西一边说,一边看着方娟,“这可以是我们下一步的侦查方向,但不能打草惊蛇。他会以为在前面的游戏中,他赢了,会继续下去。”

方娟点点头,直视着主席位上的关西,接着说:“不论各位领导是否认可我的观点,不论你们是否相信四年来,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肯定,今年涉及吸毒人员的命案一定更糟糕,更可怕。也许我这样说,有些冒犯,我向你们道歉,但我实在不想坐在这里空自讨论我的怀疑。我只想请求你们迅速针对案件,针对案件里浮现出来的证据进行分析和研究,去找方向,定嫌疑。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我只希望,我提供的思路,对你们,对蒙冤的人,还不算太迟。”

14

虽然几乎一夜没睡,郑航还是没有晚起,但他省略了晨练。他跟方娟约好,上午去她办公室看她整理的案件资料。

仍然是方娟驾摩托来接他。他看得出来,方娟心情有点儿忧郁。事实上,他自己也感到不安。辰河的春景十分优美,处处翠绿,红花点缀,空气中荡漾着生命的气味,很难与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到目前为止,除了关西提出以方娟的怀疑为侦查方向,其他人的反应远远赶不上他们的预期。

不过,方娟让他由衷地敬佩。除了她迷人的外表、优雅的气质,他感受到了她独到的智慧。他怀疑她的人生全部奉献给了工作,没有玩乐方面的爱好,对户外活动缺乏兴趣。之所以如此解读她,不仅是他的读心术,更是她昨晚面对贾诚等人发难时镇定自若的自我表现。

她和他预想中的那些女警大不一样,跟男警也大不一样。在郑航的印象中,辰河的警察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有一套,但绝非上得了大场面的人物。他们薪水不高,所以办案也就例行公事,习惯于因循守旧,这令他们的分析判断能力大大衰退。这也是方娟提出的疑点让他们一时难以接受的重要原因。

当然,郑航自视甚高,他工作不是为了薪水,而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实现人生理想。

方娟驶离大街,从“零点”咖啡馆右侧转入临津门二号巷。几分钟后,一片破旧的棚户区映入眼帘,印刷厂家属院煤房的前坪里摆着成堆的花圈。

方娟把摩托车停好。

她摇摇头,视线依旧停在那一堆花圈、气球及挽联上,这些物品都很廉价,有些甚至可能是捡来的,但摆满了整整二十几米长的围墙,有些地方还层层叠叠地堆着。

一路上散落着纸花、挽幛及白绢,有块板子上手写着“我们爱你,志叔”,另外一张粉红色海报纸上则写着“献给敬爱的志爸”。

方娟的双眼泛着泪光,鼻子用力吸了吸。郑航知道她正强忍着不要哭出来,于是转向那面花花绿绿的花圈墙。

“这委实有些惊人。”过了一会儿,郑航试探着说,“到底是杀人案引发了人性的光明面,还是这个吸毒的流浪汉确实富有人格魅力,触动了这座小城居民的神经?他们送花圈、挽联,写悼词,或是以种种行动表达,告诉人们流浪汉并不孤单。很多人心系着流浪汉,并替他们祈祷。”

方娟擦擦眼角,眨了几下眼睛。“他是流浪汉的保护神。”她声音沙哑,“他以前吸毒,但从戒毒所出来后,联合一批有志于戒毒的人成立自愿戒毒协会,以强大的毅力戒了毒,并甘愿像流浪者一样生活,尽自己全部的财力帮助、收养流浪者,赢得了这一人群的尊重。”

“被杀是如此的不幸,却彰显了优秀品质,也许能激发更多的流浪者像他一样生活。”

“希望能如此吧!”方娟边说边走向煤房,“听说昨晚这里聚满了人,一起举行祭奠仪式。不知为何,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真令人感到难过。”

“谁说一个也没有?”

花圈忽然颤动了一下,钻出一个人来。原来是计伢子,他用草绳在腰间扎了一张白纸,头发也用白纸包着,宛如一个白色的影子。

计伢子停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泪水已经哭干。

“您说过一定要抓住那个杀人犯的,”他盯着郑航,声音很小,正好使郑航能听得见,“我等着您实践自己的诺言。”

“莫爷、权哥他们呢?怎么只你一个人在这儿?”方娟拉着计伢子的手问。

计伢子迟疑半晌,终于说:“他们……他们去公安局了。”

方娟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两人很快来到开阳区公安分局。门口果然聚着一群人,就像召开丐帮大会。郑航在人群中发现了昨天下午看到的权哥,看起来像个挑头人。

流浪者将公安局大门紧紧地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他们获悉昨晚警察包围了宝叔的家,然后又在社区会议室开会。他们认为警察觉得李后宝是凶手,那李后宝就是凶手。而且,他们知道李后宝与志佬经常吵架,关系不好,志佬向李后宝借过钱。他们认为李后宝没有被抓住,是因为有人向李后宝传递了消息。他们还知道公安局今天会把志佬的尸体运到火葬场去。他们要求由他们举行葬礼。

被堵的车辆越来越多,有公务处警的,有私人的,但他们全都不知所措。贾诚也被堵在警车里,并被认识他的流浪者死死看住。警车后面跟着运载志佬尸体的法医车。

身体好的示威地站着,身有残疾的靠着墙根或者躺在地上,全都看着贾诚默不作声。有个带孩子的,把孩子放在警车引擎盖上。一种没有预料到的、无声的愤怒情绪把流浪者结成一体。他们要复仇,要主持公道。

郑航想挤过人群走到警车前面去,但无法通过。

最好找到社区主任马前进。因为流浪者的补助要通过社区。他打电话给马前进,没人接。旁边有人说了几句威胁的言辞。

郑航想了想,走进户政办事大厅。果然没错,社区主任马前进就坐在椅子上。他是个矮小肥胖的人,看上去一脸病态。他正在给徐放打电话,看到郑航,脸上笑成一朵花。

“您来了就好,贾局长把我骂死了。”他说,“徐所长没接电话。这些混混儿倔强得很,他们觉得警察没有帮助解决问题,他们要自己主持正义。”接着,他又哀叹道:“刘志文确实是个善心人,帮了不少人。”

马前进一脸无奈的表情。

郑航说:“公安正在侦查找人,他们这样做是没用的。”

“确定是李后宝了?哎,可惜。”

“并没有锁定谁,刑侦大队还在侦查。”

马前进以不信任的眼光审视着郑航。“贾局长已经告诉我了,李后宝罪责难逃。”他说,“虽然我跟他很熟,但杀人抵命……”

“不论怎样,作为社区主任,你要跟公安机关保持一致,先把这些人疏散走。”

对方一声不吭,狠狠地抽着烟。

“怎么样?”

马前进仍固执地坐着没动。

“反正得答应他们一些条件才行!”他瓮声瓮气地说。

郑航明白了。“你要想办法,马主任。”

“他们虽然只是些河沙灰尘,但清扫起来很不好办的。”

马前进站起来,在整洁的大厅里踱来踱去。因为郑航没给他递烟,他自顾自地拿着烟抽。他抽得太猛了,一股一股的烟气直往上冒,一支烟三两口便吸到了过滤嘴。外面,流浪者还是静静地站着。贾诚在车里躁动不安地扭着身子,可是人群围得更紧了。

这时,徐放到了办事大厅。他穿着规范的警察制服。马前进吃了一惊,威严的徐放使他感到尴尬。辖区派出所所长的权力对他来说不同寻常。

“马主任,”徐放说,“看来你管区的混混儿想违反法律,进行妨碍公务、袭警活动。是不是让所里的兄弟来抓人,才能使你们的工作好做些?”

“还是请您再和大家谈一谈吧!”马前进建议说。

徐放用右手食指在马前进胸前轻轻戳了戳。

“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他粗鲁地说,“以后有你受的了。”

尽管是上午,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没有风,门口显得异常闷热,更加令人恼怒和烦躁。流浪者越聚越多,还有人从四面八方走来,连辰河桥上一年四季不挪身的乞丐都被人抬了过来,瘫在警车面前。个别人开始尖声谩骂。

“粮食局!没用的东西!”

大门保安做好了准备。不过,他们和社区干部一样束手无策。他们的任务只是维护大门秩序和保证出入安全。

徐放和马前进、郑航从办事大厅出来,走到大门侧面一个带有铁栏杆的石头台阶上。

“居民们……”马前进不知该如何措辞。“请你们安静下来,听派出所的徐所长讲话。”

人群并无反应。仍像先前一样,流浪汉和乞丐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用沉默表示威胁。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他们脸上却乌云密布,决心用冷暴力满足自己的要求。

马路上行驶的车辆走走停停,不明真相、好打听的行人仍然向门口集结,种种无厘头的议论,让公安机关愈发困窘。

“居民们,”徐放学着马前进的口气称呼这些流浪者,但他声音不高,似乎缺少底气,不过大家还是听得清他讲的每一个字。“我跟大家一样为这起残暴的杀人罪行感到愤怒。刘志文是个好人,经常帮助你们。你们非常悲痛,我们都表示理解。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犯下了这个罪孽……”

“你们知道,你们包庇!”一个声音打断了徐放的话。

“把他交出来!”

“我们自己举办葬礼。”很多人举起了拳头,有的吹着口哨,起哄吆喝。

郑航有些紧张地看着人群。

“郑航,打电话,”徐放很不耐烦地说,“把所里的同志都叫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拉走。”

“李后宝就是凶手!”一个精瘦的老头儿嚷道,他的脸布满了灰白胡子,沾着唾沫和灰尘,“我知道你们查出来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人?”

他就是跟志佬住在一起的莫爷。

郑航向前跨了一步,跟徐放并排站在一起。

“居民们,”郑航喊道,“我是派出所负责社区管理的郑航,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郑航的话出人意料,全场顿时一片肃静。

“你干什么?”徐放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居民们,你们认为李后宝是凶手,公安局也查明他有杀人嫌疑,所以昨天半夜突然包围他家,想抓他个出其不意,但他中午前便已经出门。大家注意,我在这里说的是嫌疑,不是说一定是他。”郑航接着说,“警察办案是讲证据的,警察有很多方式方法取得可靠的证据,也只有警察才有取证办案的权力。”

郑航讲得很清楚,流浪者和乞丐们都在静静地倾听。因为郑航讲得很严肃,很认真,所以他们也严肃认真地对待,认为郑航很重视他们。

“你们想一想,你们有能力取得他杀人的证据吗?你们有权力把他抓起来,进行处置吗?大家都是接触过法律、懂得法律的人,你们觉得法律会允许私人处置罪犯吗?”

“我们要的是公正。”一个人喊道。

“好。我把我们办案的过程讲给大家听,请你们评判警察会不会给你们一个公正。”郑航说,“我告诉你们,志叔的死是我晨练时发现的。我打电话给徐所长,几分钟后徐所长就带人赶到橘树林,接着贾副局长带着法医、技术员、刑警几十人赶了过来,立即开展各种侦查活动,比如现场勘查、知情人调查、走访等等,查明死的人是志叔后,我和刑警一起到了志叔家里。权哥,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还跟着刑警到了公安局。”权哥应道。

“接着,我们把志叔运回了公安局,许多技术工作在局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直至晚上十二点多钟,发现有证据指向李后宝有杀人嫌疑。关局长、贾副局长亲自带人赶到李家,但他已经出门。接着,关局召集大家现场开会。大家说,警察的工作是不是很努力,我们查案是不是很主动,很积极?”

大部分流浪者迟疑不决。郑航紧盯着权哥。

“是的。”权哥喊道,“是很主动、很积极,我有亲身体会。”

方娟已经将莫爷、黄毛、军哥都叫到她身边。莫爷接着喊道:“权哥说得对,警察做事确实非常公正,我们应该相信。”

接着,又有一群人表示赞成。

“那好,李后宝的事,交给警察去办,请大家放心。”郑航说,“下面我们接着说葬礼。”

“你们会为志叔报仇吗?”有人质疑。

“会的,我绝对说话算话。”郑航回答。

“好,我相信您。但我们要自己办葬礼。”

“行。”郑航说,“你们是要遵守辰河的规矩,还是破坏规矩?”

“当然遵守规矩。”莫爷说。

“辰河的规矩是在殡仪馆办葬礼。你们呢?”

开始喊要自己办葬礼的愣了一下,看看身边没人附和,毫无底气地说:“当然去殡仪馆。”

“你们没有交通工具,我们派车送志佬的尸体过去,好不好?”

一片沉默。有人面露欣喜,有人怀疑。

“我们不仅帮着送过去,还协助你们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好不好?”

“好!”人群发出一阵喝彩声。

“那你们还堵着门干什么呢?”

流浪者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后面被堵着的车辆。郑航的话产生了影响。徐放不耐烦地看着人群,他觉得郑航事无巨细地把办案过程讲出来没有必要,但事情的发展很奇特,终于让他松了一口气。

流浪者在莫爷、权哥等引导下,默默地让出了一条路。贾诚的车得救似的驶了出去。

徐放点燃一支烟,盯着郑航。“你这么讲话是要担风险的。且不说葬礼的事,办案结果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办好。”

“你好像在下军令状似的,”徐放不高兴地说,“可惜案子不是你为首侦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