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夜之花
《第一册 非常之罪》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尼采
1
“咕咚”一声,郑航知道搞砸了。
“你个白痴!”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暴踢警车的轮胎。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回头望着商场,门首装着一部磁卡电话。一个保安抖抖索索地站在电话机后面,面露讥笑。郑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大步跨上台阶,一把推开商场大门。
保安退后几步,郑航没有理他,拿起电话拨打了“110”,接通指挥中心。他告诉女接警员他已到达报警商场,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商场抢劫嫌疑人的情况,以便她能及时向指挥首长及增援人员传达。
“别挂,”接警员说,“关局长要跟你说话。”
“来不及了,我得去保护现场。”郑航焦急地叫道,在想出办法打开车门拿出相应装备前,他不愿跟领导通话。警笛仍在尖啸,他怕关局长会在话筒里听到,然后问他为什么扰民。“增援民警还没有到,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怕不利于下一步侦查。”
“你做好分内事就对了,增援人员很快赶到。”接警员说,“等等,关局长来了。”
他听到关西接过话筒时气喘吁吁的声音。关西长年烟不离手,又兼中年发福,肺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干得不错,小郑。”关西温和地说,“证明你能力的时候到了。今晚两家商场被抢,我怀疑是一伙人所为,他们手里的枪恐怕不是玩具,你得小心点儿。我要你保护好犯罪现场,侦查出更多的抢劫细节,为侦破案件赢得先机。”
“谨遵局长指示。”郑航说,“我知道的情况已跟接警员说过,让她向您汇报,其他事情我还没顾得上询问。”
“好的。嫌疑人在店里碰过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以免证据丢失。”
郑航把话筒压在肩头,大声询问保安:“抢劫分子在店里时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有。”保安员大声回答,表情就像刚才一样面露嘲笑。“他碰过磁卡电话。抢劫前,他打了一个电话,可能是打给同伙的。因为他打过电话不久,便冲进两个持枪的人来。”
他瞪大了眼睛。“这个电话?”郑航说着指了指手里的话筒。
保安员耸了耸肩。“这里没有第二部电话。”
天哪,他想。这简直是场噩梦。他怎么去跟领导汇报?难道告诉他自己擦掉了抢劫案中最有价值的证据——嫌疑人留在作案现场的指纹?窗外,闪烁的警灯炫得他有些眼花,嘶鸣的警笛让他头都要裂了。
郑航是个处处追求完美的人,为这次任务不仅计划详尽、准备充分,更是提前操练了很多遍。不过,他原来在警令部搞文秘,担任城矶派出所副所长后,一直负责社区警务,对侦查工作完全外行。正因如此,他操练得很苦,有次推门时被带着弹力的门碰到脸上,上嘴唇到现在还肿着,下颌还粘着创可贴。
伤不大,但焦虑的心情却渗入他的骨髓。
门外传来“吱嘎”停车声,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郑航像盼到了救星似的。
“我一会儿再向您汇报。”他对关西说,“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我得配合他们做好工作,一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汇报。”他没等局长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来人是派出所的刑事民警阳阳。看到郑航推开门,远远便打招呼,脸上带着一种轻松自如的表情。“有什么发现吗,郑所长?”
“没有。”他边说边拉住阳阳的臂膀。“先帮我个忙,阳阳。我把钥匙锁在车里了,还有我的装备,不穿戴装备执勤是要扣分的。还有,我用商场电话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保安员却告诉我说嫌疑人用过这个电话。我该怎么办呢?痕检技术员会发现我的指纹盖在嫌疑人的指纹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阳阳吸了一口气。“别着急,有我呢!”他一把将电话抢在手里,让整个手掌覆盖住郑航捏过的地方。
郑航扑向他,想把电话从他手里夺过来。“不!”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痕检员会查出你的指纹的。”
他用一只手把郑航挡在一边,然后将话筒挂在话机上。
“不要再动。”他朝他笑了笑,“痕检员也许还能发现嫌疑人的几个指纹。你要再动,那就真的完全毁了这桩重案的证据。”
“那你……”
“你现在没事了,郑所长。”他像尉迟恭似的虎了一下脸,“我会保护你顺利过关的,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郑航转了一个圈子。“如果局长发现我们这样做事,他一定会将我们发配到最远的乡村去。”
“没有人知道你干了什么。”他把手搭在郑航肩上,“忘记它。电话是我打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纹,如果仍然验出你的指纹,那是你制止我打电话时留下的。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外办案,谁都不可能那么小心谨慎。”
就在郑航怔营时,阳阳转身走到警车前,使劲儿往车内瞧。不仅警灯和警笛没有关掉,而且引擎还在转动,车钥匙挂在点火开关上。他看到郑航的手机、对讲机和警用装备都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粗心的人哪!
他回到自己车旁,打开后车门,把公事包打开,取出一只小型皮袋,里面装着一套用以撬扭锤砸的工具,不到五分钟时间,郑航的车门就被打开了。他探身进去,将自锁开关关上,总算关上了警笛和警灯。
郑航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紧紧地握着阳阳的手,说道:“你一定以为我白痴,但我确实是太焦急。这一段时间真是急蒙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出点儿毛病,没必要为此自责。”阳阳谦虚地说,“我刚办案时,不知出过多少洋相呢!”
听了这话,郑航抿了抿嘴唇,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看着马路。又有两辆警车驶了过来。刚挂上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他取出提到嘴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
接警员的声音很尖,却很清晰。“我是指挥中心,南正街发现目标,请郑航带阳阳立即赶过去参与围捕。”
“收到。”郑航回答着,抬脚往警车走去。
“我们开一辆车去。”阳阳拿过郑航的车钥匙说,紧接着将车子发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立刻划破宁静的街道。清凉的夜风从窗户钻进来,直接吹到他们脸上,但他们这时全神贯注,没有理会。郑航整了整腰带上的装备,拿出手枪试了试。
前方也传来警报声。
“警察,停车!”警车喇叭里传来喝令声。听起来像刑警大队长齐胜的声音。看来齐胜已与目标狭路相逢。阳阳从乾元巷插进南正街。目标驾驶着一辆改装过的路虎车,全副防弹玻璃。以前的训练是用多辆警车将目标逼停,然后通过喊话,让目标主动走出车辆。不过,那只是警察的一厢情愿。
“停车!”对面警车再次发出命令。显然,目标并不想乖乖投降。郑航和阳阳并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反而冲过来一阵发动机的咆哮。阳阳踩油门的脚有些迟疑了。
警车只是大众捷达,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将它撞翻,甚至碾过去。
“各路人员注意,不要硬碰硬。”关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嫌犯已无处可逃。”
阳阳一脚踏上油门,方向一打,蓝白相间的警车一个掉头,扑进空旷的大街。这时,一团模糊的影子叫啸着出现在他们的左边,阳阳踩住刹车,车尾一摆,成五十度角指向路口。与此同时,又一辆车出现在他们右侧,挡住了另半边车道。
就在电光石火间,路虎压了过来。郑航松开安全带,一把推开车门,举起手枪,瞄准路虎车硕大的前轮。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扳机。
“吱——”嫌疑犯终于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焦臭的橡胶味。路虎离他们的捷达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警察,举起双手,打开车门,走出来!”
右侧的警车喇叭里传出齐胜威严的警告声。前后左右一下簇拥了五六辆警车,车窗车门上全都架着黑洞洞的枪口,一齐瞄准了路虎车。
路虎一动不动。车门没有打开,黑色的窗户也没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弥漫,一切都像凝滞了一般。郑航躲在车门后面,身子斜出座位,两脚缩在踏板上,因为脚一旦落地,就很有可能成为袭击目标。
虽然天气凉爽,热汗仍悄悄地从郑航的额际、眉毛滑落,然后顺着脸颊流下去,在眼角留下涩涩的刺激。
“路虎车司机,用你的左手把四扇窗户玻璃全部放下!”齐胜再次命令道,“举起双手,交出武器,争取从宽。”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路虎驾驶座上的窗户玻璃终于缓缓地落下。从郑航的角度望过去,路灯光在司机头部映成一个光圈,他勉强可以看到司机黝黑的头发。司机似乎已经听话地把手举了起来。他稍微松了松握枪的手。
“司机,用你的左手取下车钥匙。”
齐胜一直对司机喊话,是因为司机掌握着逃窜的主动权。接下来,司机会被命令将车钥匙扔到打开的车窗外,然后命令他缓缓地走出车外,双手必须一直举在空中。他必须原地转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身,给警方看他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如果是冬天,齐胜会要求他把衣服敞开,让藏在衣服下的东西一览无余。最后,命令他双手抱头,走过来,转身,跪在地上。这都是刑侦教科书上的标准程序。
走过这些程序,刑警们便会一拥而上,将嫌犯收监。
不过,这位司机并不懂得刑侦程序。车窗放下后,双手虽然一直举着,却不知在做什么,并没有取下车钥匙。
“郑航?”齐胜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我能看到司机。”郑航答道。他正透过手枪的准星观察着嫌犯。“不过,因为光线太暗,挡风玻璃颜色太深,看不清副驾驶位上是否有人。”
“欧阳伟?”
欧阳伟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可能在右后侧的警车里,与郑航呈对角线。“看起来……后座应该有人。不过,隔着窗户,太暗,拿不准。”
“司机,用左手,把车钥匙取下来。”齐胜在喇叭里再次命令道。他的声音更大,充满了威慑的意味。对方却很有耐心,双手举着,麻木了似的。
汽车缓缓地动了一下?是幻觉?是车震?还是……
“司机,我们是警察,把钥匙取下!”
“他妈的!”阳阳在身边抱怨着,脸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往下面淌。他把身子往车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冲锋枪搁在放下玻璃的车窗上。他的胳膊止不住地抖动着,也许腿也在颤抖,只是郑航看不见而已。
“司机!”
司机的左手往下摆动了一下。阳阳松了一口气。
但灾难往往发生于瞬息间。
“枪!车上有枪……”
“砰!砰!砰!……”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一梭子火花呈半圆形撒向郑航和齐胜的警车。郑航赶忙低下身,钻出车外,用车门做掩护。他的动作很快,迅速开枪。
枪击声更加密集。
“阳阳,开枪!”郑航一边向同伴转过身去,一边更换弹匣。但视线里没有阳阳。
“阳阳?”
他俯身探回副驾驶位,阳阳躺倒在警车侧面的柏油马路上,一摊红色液体从他的背部洇散开来。
“阳阳中弹了!”郑航喊道。“砰!”又一声枪响,擦着郑航的小腿,划破了警裤。
“掩护的冲锋枪!”齐胜在对讲机里喊。
郑航赶忙开枪。他发现阳阳的冲锋枪挂在车窗上,放下手枪爬过去取。背带卡进了车门的拉手里。“砰!”驾驶室的车门被枪击。他条件反射地叫了起来,缩身一躲。
又是一声枪响。副驾驶位车门溅起火花,几乎烫着他的脚。
郑航迅速移动,猛力一挣,冲锋枪到了手里。这时,他看到路虎车的车门都开了,成了嫌犯的掩体,密集的火力向四面八方飞射,车身却在往前面推移。
他全身血液激涌,身体抖得厉害。控制!控制!警方必须重新控制局势,不然前功尽弃。冷静,冷静,必须保持平衡呼吸,有目的地实施打击。他清醒地意识到了面临的状况,冲锋枪在他手里活了,一阵怒火般的子弹从底盘钻过去,将路虎的后胎打得稀巴烂,汽车终于被迫停下,就在郑航眼前三米的地方。抬起头,迎面看到路虎的驾驶员正从车里跑出来,他翻身追了上去。
没有声音,没有疼痛,只有一股推力,一股灼热从背后传来。郑航踉跄了两步,没来得及回头探究是怎么回事,便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公安局指挥中心会议室。
关西坐在主席台,笑眯眯地看着三十名疲惫不堪的下属。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干净整洁,坐在右边;一组灰头土脸,没有一个身上不是沾着彩排用的红墨水,坐在左边。整日虎着脸的局长破天荒地笑了,可不是好兆头。
“这是演戏,演习,还是考核?谁来给我说说。”
左边的十五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
“是我没组织好,局长。”右边的齐胜站起来说,“我请求处分。”
“你的处分少不了。”关西突然变脸道,“但不要急着争功,先让他们说说。”他指了指左边的一群民警。“第一个错误?”
“在于我。”郑航主动站起来。“我处警没经验。”
“哈,郑所长,够胆量!”
“郑副所长。”郑航不好意思地纠正道。
“可你眼睛盯着所长的位置。”关西嘲弄地说,“看来你太急切地想弄到这个位置了,连警车钥匙都来不及拔,就往前冲……”
郑航低下了头。“我搞砸了。”
“哼!”关西鼻孔里喷出一股气,轻蔑地从郑航脸上移开视线。“我们重点来谈谈堵截。”
“掩护的冲锋枪开始一直没响。”齐胜说。
阳阳委屈地看着齐胜。“背带卡进了门的拉手里,我想从外面把它取掉,结果……”
“结果嫌犯的枪响了,打中了你。第二个问题呢?”
“郑航没有及时抢救搭档。”
听到这话,关西眼睛亮了。减少牺牲,安全第一已写进警务条例。他大学毕业便当了警察,入警三十年,数十次出生入死。“不错,郑航和阳阳。我们来好好谈谈,你们一起处警,一辆车参与追捕堵截。齐胜喊冲锋枪掩护时,你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郑航顶嘴道,“我最先看到嫌犯车里伸出了枪,第一个开始还击。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叫阳阳时,他已经倒下了。”
“好一个‘等我回过神来’。如果是实战,你的搭档已经听不到这么经典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很在意堵截和抓捕的成功,可你们在关注嫌犯时,也要关注一下身边的搭档。现场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们关注的对象。你的搭档犯了错误,如果你不能帮着他弥补,那就是你的错。因为搭档犯错,挨了枪子儿,你失去了搭档,就失去了掩护和依托,你也得挨枪子儿。这错误愈演愈烈。因为你们两人挨了枪子儿,可能让整场堵截失利。”
郑航想解释,被关西手势制止了。
“还有,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搭档躺在地上,躺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呢?”
“齐队长在喊冲锋枪掩护。”
“你就拿着同事的枪去扫射轮胎,却让同事暴露在外?他当时死了吗?即使死了,你就那样让敌人凌侮他的身体,你就不能把他拖回车里吗?”
郑航呆呆地看着主席台,放弃了辩解。阳阳在处警时帮了他,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阳阳在所有事情上都帮着他,让他顺利过关。
“第三个问题?”关西冷峻地问。
看看一直没人搭腔,坐在关西旁边的副局长贾诚说:“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嫌犯的车辆。”
“对。你们逼停了嫌犯的车,却没能把它控制住。”他盯住齐胜,继续说道,“你不会说我没教过你吧?”
齐胜羞愧地转过头,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关西还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时,齐胜便跟着他。
今天的考核就是根据当年关西指挥的一场堵截战制订的。那场堵截战比今天疯狂得多。嫌犯驾驶的虽然只是一辆北京吉普,但他们人人都身负命案,落网是死,鱼死网破也不过是死,那是一场真正的玩命战。
吉普车被围堵得无处可逃,便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警车越聚越多,它撞翻几辆警车仍想往外面冲。是关西率先走下警车,凭借车身的掩护,一梭子打穿吉普车左侧的两个轮胎,造成了它的侧翻,才生擒了嫌犯。
那场堵截战称得上真正的经典,且意义深远。
“应该首先打爆汽车轮胎。”齐胜低声回答。
“没错,幸好郑航最后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为之付出了生命。”
关西又一次盯着郑航的眼睛。郑航也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意思,赶紧低下了头。
“他犯下了第四个错误。”贾诚接着说。
“那时怎么就痴了呢?”右侧的一个民警说。
“应该想到那个驾驶员逃不掉的,现场又不止你一个人。”
“现场也不止驾驶员一个嫌犯呀,就那样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右侧掀起一阵笑声。嘀嘀咕咕的评论越来越响。郑航不想知道是哪些人在评论他,他不想记仇,也不想让人感觉到被记仇,懵懂有时是最好的武器。
“当时,我是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所措。”
“所以命也不要了。”关西白着眼说。
郑航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贾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应该先找好掩体,再观察路虎车里的状况,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控制住局势,再展开追捕。”
“我怕他跑掉。”
“连命都丢了,你还抓得住他吗?”贾诚没好气地说。
关西咳了一声,板起腰,黑红的脸膛重又虎了起来。
“好了,今晚的考核和点评就到这里。参与考核的同志每人回去写一篇材料,总结一下今天考核活动的经验和教训,并提出今后应该怎么办。这次考核成绩分两部分,一是今晚的现场表现,二是总结材料。”
2
过山车爬起来,跌下去,爬起来,跌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郑航紧紧地抓住扶手,兴奋得大叫起来,飞吧,飞吧,飞起来吧!往常,爸爸总是很忙,很忙,出差,出差。今天,爸爸终于带着他游公园啦,带着他坐过山车,他太高兴了。有爸爸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哪怕抛到空中,他都不怕,爸爸会接住他的,小时候,爸爸就常带他玩抛起来,又接在怀里的游戏。
过山车在加速,升到最高处,然后又倒转来,头脚倒翻着,似乎就要将他甩出去。他恐惧地回头寻找爸爸,却发现爸爸不见了,接着听到一声让人窒息的呼喊,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一定是从身旁的过山车座位抛出去,然后摔在地上了。他依然被拴在过山车上,倒转着,却无法看到爸爸在哪里。
他喊道:“爸爸,爸爸!”爸爸却没回音。
惊恐之下,他决定跳下过山车,去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身体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下身成了过山车的一部分。他挣扎着,可过山车依然旋转着,带着他旋转,让他身不由己。他要去寻找爸爸,他要爸爸,他拼命地挣扎,终于脱离过山车,滚了下来。在地上滚啊,滚啊,可依然不见爸爸的踪影。
右侧有一栋办公楼,楼里透出一丝亮光。爸爸最喜欢加班,总是待在办公楼里。他奋力滚进黑暗的门厅,沿着过道,沿着亮光滚过去。他看到一股红色液体从亮灯的办公室门框下面流了出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体又浓又黏,还热乎乎的。他撞开门,看见爸爸横卧在地板上,脸朝着他,眼睛睁着。他大喊着爸爸,爸爸的嘴张开着,却没有声音……
郑航在床上猛地跳起来,失声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掩面。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阵乱摸,摸到了床边的灯,打开,然后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家,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姨妈姚琴买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团,除脱掉了鞋之外,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边的闹钟显示时间是深夜4点26分。他又深吸了几口气,眼睛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一直到自己感到对环境熟悉起来,感到没有受到威胁为止。
“唉。”他低声叹息。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尽力重现着梦中出现的景象:他从门厅进去,进入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朝大街开着。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头下淤积着。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记忆。
他已经习惯了在夜晚回忆。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房间里的红色早就消失不见了,有点儿凉。
郑航甩掉被子,转向一边,双脚着地。他需要洗漱一番。脱去沾着灰尘、油彩和墨水的衣物,裸身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败得那么惨,他还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这次升职考核,他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哭不出来了。
窗外响起阵阵脚步声,不时还会传来“嗨”“啊”的呼喊。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虽然还没到黎明,年轻民警已在进行基础练习,升职民警在开展多项警体训练。在靠近后山的射击训练场里,几乎通宵有人在练习射击。
三月的时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只要考核过关,不用花时间陪领导吃饭、打麻将就能升职,对于扎扎实实做事的基层干部来说,占尽先机。方案一出,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接着,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除了一名党委成员,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的干部都可以参与竞争。
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今年二十五岁,入警六年,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协助分管社区警务,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他向徐放提过,徐放只一句“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没有下文。
郑航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徐放是刑侦中大队长,看着郑航长大,看着他当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他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对郑航的关照不可谓不好。但他就是不让他抓刑侦、抓治安,个中缘由他也不说。
竞岗方案出来后,徐放把郑航叫到办公室,沉吟半晌,让他报名竞争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虽不是大队长,但这是个热门职位,许多偏僻点的派出所教导员、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但郑航不稀罕,他要当派出所所长,原因很简单,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学了那么多公安刑侦知识,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学会独当一面。
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姨妈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最后还补充一句,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争,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
郑航了解姨妈,并不觉得她的意见有多重要。尽管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他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待得太久了,权力、奉献等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概念,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荣誉感。姐夫郑平的死已让她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查破案岗位上去?
郑航去征求庄枫的意见,庄枫马上兴奋起来,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他说,当官多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要当就当一把手,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领导待遇。竞争上岗,这样的机会多好,一定要策划好,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赢。
庄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跟郑航几乎是发小,从初中到高中,两人几乎都同班。
在君山茶坊包间里,郑航和庄枫一起对局里其他的股所队副职进行了分析评估,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竞争力的。庄枫深表赞同,同时提醒他官场上任何一个职务的升迁,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综合实力胜出的,即使是公开的竞争上岗,里面的猫腻不少。凭实力,也要凭关系。庄枫说,从现在起,你需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对照方案,增强竞争实力;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定,把你的事搞成他们的事。
郑航的思绪又回到梳妆镜上,从镜子里看,他的样子实在太糟糕了:左肩胛骨上一大块暗紫色,胸口上满是瘀痕,左侧大腿一片青黄,双腿膝盖上也尽是乌紫。昨天中枪倒地在他右脸上留下了印记,看起来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他转过身,看着后腰处皮肤划破的伤口,两条平行的赭红色,就像人体彩绘。
一个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七十五公斤,看起来壮实有型。他热爱运动,身材没有发胖,各种体能训练都能搞定。他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侦专业,自小便看着警察抓坏人、审坏人,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安局,从来就把自己当成公安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队一名副大队长参加贩毒被抓,他怒火冲天,仿佛如此败类混进公安队伍是他失职。
那是一个月前的他。现在,一切却……
现在他体重骤减,眼眶发黑,双颊凹陷。和过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个难民,身体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互为呼应。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无法挪开双眼。
窗外传来呐喊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训练了。关西该绕着操场跑步了。
郑航把手朝镜子伸去,他想轻轻地抚摩一下面颊上的伤痕,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镜子里现出一个人:一头柔软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长发,光洁的面庞,露出优雅迷人的微笑。她缓缓地走来。郑航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想拥抱她,却看到一头黑发忽然花白,面容憔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忧伤、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亲姚瑶,他父亲牺牲前后判若两人的母亲。
“我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书吧,教书稳定宁静,又富有乐趣……”
郑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镜面上。他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他还是无法释怀。
窗外又响起一声整齐雄壮的呼喊,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长面前显示实力的呐喊——关西已经在绕操场跑步了。郑航睁开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训练服。他的手指在颤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郑航不想跟新警凑趣,也不想在局长面前露脸,沿着屋角向右,跑进了北面的树林里。
郑航入警,不只是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把它当作一辈子最大的梦想,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当他得知自己录警成功时非常激动——这么说其实不足以描述他当时的心情。虽然他是烈士子弟、警院毕业,但入警必考是一条铁门槛。全国每年有几万人参加考试,而公安部门录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这概率比上重点大学低得多。当时,他惊讶、兴奋、紧张又惧怕,百感交集。
在张榜公布前,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逃避知情人的询问,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将心情放置在吐鲁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托海里。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抑郁、挣扎和等待后,他更愿意独自坐在自己选择的门槛上,遥望未来。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赶到警令部报到,一路上看到父亲的同事向他热情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妈风风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门口。她说:“你怎么报考警察一点儿风声都没露?”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和温和,变得尖锐。郑航没有回答,却仍旧傻笑着,跟着姨妈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郑航也不知姨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一直保持着好脾气。
姚瑶死后,姚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姐姐的遗嘱。在姚琴眼里,郑航并不争气,高考分数太低上不了重点大学,普通高校又没一个看得上的,只得凭着父亲的烈士资格进了警官学院。大三时,她鼓励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有没有努力,一直没听到他考试的消息。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对郑航当警察,他却当上了。
郑航跟着姚琴走进市里最高档的酒店。
原来姨妈是来请他吃晚饭的,姨父、表妹已经坐在包厢里。一进门,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贺,姨父则嘘寒问暖,问他还缺什么。这时,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已经都准备好了。真的,我很好。”
饭后,表妹约他去唱歌,说是几个姐妹想一睹表哥的风采,他拒绝了。他先去剪掉被新疆肆虐的风沙折腾过的乱发,又去了洗脚城,修剪了一下手脚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亲生前遭到坏人报复算计,死后同样没有幸免。下葬不到一个月,单位购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被打烂,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这叫挫骨扬灰,对报复者诚然十分出气,对家属却是极大的侮辱。公安局工会主席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残余,从此没再安葬,保存在殡葬处,直到母亲死后,郑航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发着新绽放的花草的清香,绿意盎然,阳光充沛而明亮。郑航跪在大理石台面上,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传统的祭拜节日,却是郑航忤逆母亲心愿的日子。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会赞成还是反对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郑航幼小的记忆里,却坚信父亲对职业的执着和忠诚。
郑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着:“妈妈,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我当上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请您在下面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吧,我相信您会理解我,我不会给您丢脸,决不!”
郑航眼泪汹涌地流着,溅湿了墓碑。“我会练好本能,保护好自己,我会继承您的遗愿,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风带着一定温度吹过,将郑航的哭声吹得老远。但这是墓园深处,又不是祭祀的日子,连殡葬管理人员都难得上山来,郑航的哭声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都不会听到。
从清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郑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坐上回城的出租车,郑航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狠狠地揉了揉。正规的警察生活将要开始,必须一扫过往的抑郁,坚强起来。
不过,接着听到的消息还是让他伤感了一阵。
他的好朋友,跟他一同参加录警考试的庄枫在政审中被刷了下来。庄枫毕业于江南大学法学院,扬言非政法系统不考。这次录警政审又封杀了他,等于政法系统永远对他关闭了大门。听到消息,郑航第一时间来到庄枫的身边,整整一天,他都在静静地听着他抱怨:“哦,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郑航绞尽脑汁想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最终什么话都成了废话。庄枫放弃了考研,放弃了考其他类型的政府公务员,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郑航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岗前培训,培训后是枯燥琐碎的文秘工作,说穿了就是学习如何伺候领导。领导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不止一个。他得时刻微笑,一张脸似乎整天荡漾在春天里,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曲着,但内心憋屈得要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压抑且痛苦的状态之中。不仅是因为这种工作环境,还因为他工作之余总是孤身一人待在家里。他大部分空闲时间里都在想父母,因而不断陷入悲哀和自我怜悯中。
姚琴很快发现了郑航的变化,每次见面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脸,皱起眉。“你看起来不像我年轻的外甥,像是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文物。”
郑航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不是托你的福吗?”
姚琴低下头继续帮着收拾卫生。把郑航留在警令部确实是她的主意,是她缠着市局领导违反规定,将郑航留下来的。与郑航一道考录的十二个新警,十一个下了派出所,即使是专为技侦支队考录的计算机专业人员也不例外。
“我是为了你妈的遗愿。”姚琴说着,把沙发垫全拆了,扔进洗衣机。“机关工作轻松些,不用巡逻、抓人、审讯,不用没日没夜地干,还得罪人。”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我知道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罪受。”姚琴争辩道,“先在机关里打好基础,再下去吧。领导不会亏待你的。”姨妈几乎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格也一样,内心里是个悲观主义者,外表却要充乐观。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制着,她的行动都是计划好了的,而不是凭一时的冲动。
但自从她接手对郑航的照顾,除了当好保姆,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她觉得其他的事外甥都没有遂她的意。现在,她更加感到担心。
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有反抗个性的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还在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年纪,父亲却牺牲了;正是高考升学的关键时刻,母亲却忧郁而亡,轮到谁,不会为此心生绝望呢?
姚琴冲了一杯咖啡递给郑航。“端稳了。”她警告说,“玻璃杯容易打碎。下次我带些纸杯来,没有污染,没有化学品,还不用清洗。”
郑航很快呷了一口。“我是警察,每天都做这些服务工作。您还把我当几岁的小孩子啊!”
“哦,你长大了,可以不听姨妈的话了?”姚琴说。
“不是的。”
“那你怎么想离开警令部?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呢!”
“事情太多,太忙了。”
“派出所事情更多。杀人、抢劫、盗窃,还有房子失火、吵架纠纷、精神病人,哪一件不要派出所去的?小航,这是你妈交代的。到此为止吧,我不愿再和你讨论这件事。”
“好吧。”郑航点点头。母亲说的,便是先皇铁券。他拿起姨妈熨好的制服,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我得走了,明天的会场今晚必须布置完毕。”
姚琴站在客厅中央,脸上一副紧张的神色。他知道他一转身,眼泪便会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所以告别后他从不敢再回头,他见不得姨妈的眼泪。
但郑航终究还是离开了警令部,只是姚琴一听到消息便去找了开阳区公安分局局长关西,然后找到徐放,对郑航的工作安排做了非常具体细致的干预。郑航明白抗拒没用,便想用学习弥补自己。他向同事学习刑讯、逮捕策略和卧底知识,了解犯罪心理画像、集团犯罪和贩毒案件。他学得很起劲儿,所里的老民警阳阳却嘲笑他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这词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但郑航很看不起武警转业的阳阳,认为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所以很不以为然。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落在这次升职考核中,却成了事实,它简直就是郑航的噩梦。除了理论测试,更多的是体能训练和侦查程序。郑航觉得他是一张白纸,前怕狼后怕虎,左焦右急,思虑过多,越是恐惧越容易搞砸。模拟处警时,把装备锁在车里只是一次小事故。
一个月过去,关西看到了民警的主观能动性,不断地提高考核层级,驱使每个人一遍遍地去攀爬高耸的“考核墙”。大家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被鞭策着去训练的时间越来越多,操练越来越严格。每过一天,大家的期望值就高一分……总会有人在高强度的训练中获得奖励,但也有人半路退出。
郑航不愿做那个退出的人。他心气很高,争强好胜,即使不为当官,也不能被别人比下去。何况,他理解关西的心思。局里僧多粥少,警多官少,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升通道里,这次考核为选拔真正的人才突破了旧规。
理论测试,郑航不怕,但他拼命地跑,不停地训练,不论是单双杠、攀绳,还是俯卧撑,只为通过三项体能测试。
昨晚开展的是处警追捕实战演练考核。关西和贾诚模拟多种场景,参与者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以前,郑航做梦的主题总是爸爸或妈妈,他在暗夜里寻找、呼喊,看到突然出现的父母,却又猛然惊醒。而现在,他的噩梦变成了鲜明的彩色,充满暴力的气息——闪烁的警灯、尖叫的警笛。他不停地向前奔跑,沿着无尽的隧道夺命狂奔,一路上全是火红的枪弹四处蹿飞,爆炸,轰响,摧毁,鲜血淋漓。
有好几个夜晚,他突然惊醒,努力遏制住自己疲惫的叫喊声;还有一些时候,他只是躺在床上,感受来自身体的抽动,默默地舔舐白天留下的伤口。
到了早上六点,起床,再次投入训练过程。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还有半个月。不能表现出软弱,不能暴露缺陷,只能默默忍受。
郑航拼了命也要熬过去。他父亲曾是局里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最年轻的刑侦队长,现在的局长关西只是父亲的后任接替者。父亲遭遇了不幸,他要更加坚强,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人。他在参与竞争者中年龄最小,但名气最响。每次列队,总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他。“他就是郑平的儿子。”“他妈妈也没了。”“孤儿……”
大哥大叔辈的竞争者们大都侧重于体能训练,实战已了然于胸,他却正好相反。
走到楼下,操场转角处聚着一群人在谈天说地,都是参与升职考核的竞争者。看来他们正要开始今天的训练,碰在一起,总要聊几句。院校毕业的向军转干部请教枪械知识,军转干部则向院校生请教警体技能。只要敞开心胸,尽管处于同一竞争平台,大家也乐于助人。
郑航绕过人群,走到公安局后门。外面便是西苑公园,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带着清新,带着花香,好像给了他一个爽神浴。
他径直朝着上山的小道爬去,然后慢慢加速。痛苦、烦恼、伤害在脑海中渐渐退去,茂密的绿叶像一条条标语:“我行,我自信,我一定成功。”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郑航气喘吁吁地默念着《从头再来》的歌词。疼痛不已的身体在抗拒,腰肋像断了一般,托不起上面的躯干。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无论怎样,都要继续前行。一步一步地,任由疼痛一点点加剧。
郑航明白这个道理。十二年前,爸爸牺牲了,他就懂得;十年前,妈妈去世,他彻底懂了。他站在大青山公墓高高的石阶上,遥望着苍茫的云天,那里有一只鹰在孤独地飞翔,他要做那只鹰,不,他要像鹰一样活着。
3
走到收容救助所门口,宝叔靠着廊柱悄悄地观察。对面街区中央,一道很窄的门脸,虚掩着,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门框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
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
见面时间:周一至周五,上午9:00至11:00
现在不是见面时间,但门是开着的。宝叔退后几步,向两边张望,楼右边一道严密的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顺着柏油马路,走在楼与车道之间,过了一道石灰拱门,来到一处院子。两排整齐的桂花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大小十几个塑料凳子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东西。一地的烟头、果皮和空易拉罐。
宝叔心里涌起厌恶和怜惜,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这身广告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再往里面走,却有人看守。注意到宝叔走过来,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待喊到名字再进去。他想真的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收容救助所,难怪如此脏乱。接着,他又想到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该歧视。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因为暂时受挫,有人因为负债累累,有人因为走投无路。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自暴自弃,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许多人出于生活所迫,而不是自主的选择。酗酒,吸毒,文盲,不务正业,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各种原因导致他们无力赚钱,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改变吗?
政府的救助也不过维持现状罢了。
宝叔决定执行B计划,在看守的门口转身,步行几公里,来到贯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桥下。他边走边思考,怎么跟某种人沟通,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宝叔的目光锁定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个矿泉水瓶里混浊的液体。那瓶里装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目前,辰河还没有出台什么规定管理流浪者的行为。
宝叔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反盯着他,不过眼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作为曾经的流浪者,他一直牢记要与任何流浪团伙保持距离。没有人生目标的流浪者极易被激怒,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已经自觉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回归法律和秩序的保护。但现在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谨慎。
他向那三个人走去,逐个观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右脚重度残疾,背靠银杏树坐着。头发大概有大半年没有修剪了,黏糊糊的,用一根红绳扎着。上身穿着一件长袖圆领衫警服,胸口的“police”标志十分惹眼,下身穿着一条沙滩短裤,露出两条参差不齐的腿。这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儿,不过当你看到他左边光着脚丫,右边膝盖截肢处肉乎乎的反光,就不会再有其他情绪了。
第二个看起来像欧亚混血儿,满头棕黄的卷发,鼻子很挺,脸上大块大块的白斑,斑块的肤色像白种人。大约二十多岁,身穿针织衫,牛仔裤,虽然脏,但穿着整齐。很瘦,面呈病态,一眼便知是个吸毒鬼。
第三个人背对着宝叔盘腿坐在草丛里,尖削的肩膀挂不住衣服,破了几个大洞的黑色毛衣松松垮垮,几乎可以想见衣服下面是一根根轮廓分明的肋骨。他的头垂在胸口,似在悔罪,似在冥想,但肯定没有睡着。
宝叔说:“想好好吃一顿吗?兄弟们。”他装成同类的样子,指了指城市方向。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混血儿冷冷地盯着他,说:“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宝叔,原来在瑶光混的。”
混血儿别过脸,嘟囔了一句。根据宝叔对不礼貌语言的敏锐观察,那是一句国骂。但现在重要的是跟他们打成一片,管他呢!
男孩开了口,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宝叔的目光。“我是计伢子,这是我大哥爱军,我叫他军哥,这是……”男孩正准备介绍下去,背对宝叔的人忽然伸出肘子,撞了一下男孩的腰,痛得他叫出声来。
“很高兴认识你们。”宝叔进一步靠过去,伸出手,希望这手势能够表达他的善意和信任。男孩和混血儿僵住了,气氛有些尴尬。
宝叔想绕过去,跟第三个人打招呼。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过身,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想逗我们开心吗?”
宝叔闻言一震。这声音,这声音……太熟了。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欢迎他。
这个世界没人对他负责,这是他从小就怀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只是那时他还相信奋斗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这想法被无情地击溃。他很痛,有一阵人生变得相当灰暗,他觉得不管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之后有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顶,想啊想,终于想清了一件事情,他要为一个目标活下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没有底线。
在他看来,夜晚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阳光被吞没了,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星星和云朵,仿佛在虚无里漂染过,若隐若现,成了黑夜记录心情的笔记。城市霓虹闪烁、灯光灿烂,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漆黑一片。
他一直都喜欢待在暗夜里。他还记得以前每天吃过晚饭后,妈妈都会把他抱到床上,让他靠在枕头上,数窗外的星星,没有星星,便想象星星在哪里。
那是一间朝北的窗,窗外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躺着就可以看到北斗星,看到北极星。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但她能认出天枢、天璇、天玑、玉衡……能讲北极星的故事。她说,北极星象征着坚定、执着和永远的守护,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这个世界,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永远不变。
这是属于他们母子的时刻。每当这时,母亲会唱童谣,讲故事。她脸上的表情会变得柔和起来,嘴唇弯起,形成一个淡淡的笑容,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只是,往往一首童谣还没唱完,母亲便深深地叹一口长气。
美好的一刻结束了。母亲站起来,好看的笑容消失,忧郁的皱纹再次爬到脸上,让她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她把被子重重地掩在他身上,把门框当镜子,对着门抓抓头发,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长大了些,快成年时,他才开始思考属于母亲的这些片段。为什么母亲大白天待在家里睡觉,只有下午和晚上才出去上班呢?为什么母亲只将晚餐那片刻时间留给儿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问清这些问题,母亲就消失了。也许留有悬念的东西往往是记忆最深刻的,常常勾起他的回忆。
他缩身在车厢里。窗外没有灯光,很黑、很安静,不时有风刮过车顶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像毒蛇吐着芯子,让他产生自己正待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突然,他身体一僵,因为他好像在风中听到了人声。侧身望着窗外,仔细聆听,又一阵风刮过,他确定的确是人声。他疑惑,谁会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把水果刀放进小工具箱,推入驾驶座下,隐藏起来。
一个年纪不小的夜行人。从东侧走过,根本没有靠近他的车便转了弯。
他莞尔一笑,都怪自己听力太好。这是他自小练出来的本领。孤独的夜晚,想妈妈、等待妈妈回来的夜晚,他以聆听屋外的声音,辨识声音原委打发时间。日复一日,连屋顶上走过一只猫,他都能听出那是张婶家的,还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钻进驾驶座。虽然那人没有走近,但他还是准备观察一下周边情形就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蹲守很久,来往行人、作息规律都了如指掌。他是个有目的的人,不喜欢空耗时间,也不喜欢嘈杂的空间。语言是空虚、无聊、伪装的外壳,是灵魂的坟墓。一群群人聚在一起闲聊、打牌、跳舞、唱歌,还乐此不疲,真让他感觉匪夷所思。
有时候,他担心那些充满伪装、虚假的空间——霓虹闪烁的洗浴中心、锣鼓喧天的歌厅、争吵喧哗的茶馆、饭店——会发生爆炸,夷为平地。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要站在阳台上看一看周边的娱乐消费场所,看他们是否已成废墟。
这想法让他害怕,他不得不做几个深呼吸——白天他也是这些场所的常客,晚上他是绝对不去的。可惜,他的担心从未发生。他把驾驶座调整到位,狂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督促自己赶快离开这里。
启动引擎,正要往前面行驶,座位下面发出“哐当”一声。
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黑色工具箱。箱子不大,非常普通,可能塞满单据、卡片、纪念币和领带卡。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箱里的卡带,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数了数,有十个种类,每种器具各有用处,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卡带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面锋利,一尘不染,如果拿到刑事痕检室检查,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水合氯醛旁边是一叠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的粉剂。这是他用作重要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摸了摸袋子,柔软细腻。很好,他已多次使用这种东西,非常熟悉。这种塑料袋也是他们常用的,没有丝毫独特性。他的行事作风便是不留下任何独特的东西。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发生在白天的一切即使是在昨天,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那些画面简直历历在目。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倍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瞭望,感到生命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进入他们的肚腹。
没错,这是他为他们购买的饼干、蛋糕、面包和矿泉水。是在“步步高”买的,还是在联都国际买的,他记不清了,细节统统消失,滑进了记忆的黑洞。但他记得是用不记名的消费卡付的账,发票在出门时随手扔进了安检门的垃圾桶里。
发票不可能留着。因为害怕记忆跟他开玩笑,他戴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检过好几遍。干蠢事是不可原谅的。他妈妈曾多次教导他。她总说,可以任由该死的蠢货在身上捣弄,但他必须为此付出成倍的代价。而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胜过那些蠢货千百倍。
他不再东张西望,挺直腰杆驰向灯光辉煌的城市。他又想到了嘴,为了苟延残喘而胡言乱语的嘴。不过,他立即止住了这个念头,希望它进入坟墓,他很清楚只要这些嘴没有闭住,他的想法就会反复出现。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
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这车是最常见的车型,车上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
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坐垫、肮脏的脚垫、不明的毛发、烟头,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你的幻象,你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如人所愿地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卡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卡为长方形,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色背景衬着白色汉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他把工卡佩戴在胸口。夜色越发浓了,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
“嘴是用来揭露真相的。”他嘀咕着,神色越发凝重。
4
场地很美。方娟离开汽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孤立的江湾,一片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她走到江水的边缘,发现江水是如此的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其他生活垃圾,比如废弃塑料制品。最近几年,辰河市有许多条河流因为受到严重污染而禁止了挖沙作业和渔猎。挖沙船通常被认为是破坏河道及水质的罪魁祸首。
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开,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支队本来还有两名女警,但她们都有孩子需要照看。
她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清早出来得急,昨晚倒好的凉开水忘了喝,喉咙干渴了一上午,她不想拂乔军的意。
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地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是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有没有一个标准?总不能寻找一辈子吧!”
“寻找到最好的那个呗!”方娟调皮地回答。
“那你如何肯定你找到的这个就是最好的呢?”乔军继续问,“我老家有个典故,叫作‘猴子掰苞谷’,你只能一路穿过玉米地,不能回头,但你希望找到那个最大最好的玉米棒,你怎么办?”
方娟思索了一会儿。“猴子掰苞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老人说,但从未仔细想过。
那时,方娟正在乔军办公室呈报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年终总结。乔军把总结看完,刚想说行,方娟抢先告诉了他答案。
她说:“我把玉米地划成两半,前半块地只观察、比较,找到玉米的平均水平,之后,在后半块地里看到超过平均水平的玉米时,就把它掰下来。虽然它未必是最好的玉米,但肯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玉米。”
乔军听到这个答案,痴了很久。方娟是用理性的计算来分析猴子掰苞谷的,融入了博弈论的观点。她不知道乔军对这个答案怎么看,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问她。
江边的阳光清澈而柔美。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弄烧烤,有的直接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
“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乔军说时双手放在颈后,“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他不是死了吗?”她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但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替代品。”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平息的吗?”乔军继续说,“政法委的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尸体的大部分都被狗咬烂了,只得任由狗在那里吃他。”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过。”
方娟微微笑了下,但她实在不知有什么幽默或赞许之处。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她在派出所值班接待群众来访便不知所措,有老民警告诉她如何做。
“南葵才二十八岁,已经是维稳办副主任,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是人大常委会主任,真正的官二代。在辰河,没有比他更优秀的男子了。”
原来乔军介绍的人是毛南葵,方娟见过,印象不错,给她高攀不上的感觉。但乔军讲的故事太煞风景,让毛南葵的形象直接跌到谷底。
她注视着涌向岸边的江浪,深深地呼吸着清新芳香的春风。妈妈说过,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谈过几个男朋友。特别是大学谈的男朋友迪,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完美,可是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来。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迪。迪是个注重实际又喜欢体育活动的人。他说话轻柔,脾气温和。两人心心相印,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时刻守在她身边,倾听她的烦恼,为她买饭、送水。特别是,他在吃穿方面不太讲究,舍不得花钱,但对街头艺人、乞丐都很好,从不吝啬。
江边掠过几只水鸟,“嘎嘎”的叫声惊醒了她。她张开眼,猛地抬起头。在她周围的都是男性警察,他们的嬉闹她插不上嘴,水里有好几个警官就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在激浪中嬉戏打闹。
他们太需要放松一下了。执法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可以极容易地使人达到废寝忘食的境地。很多警官可能随时都要面对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发现谈论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很困难。他们可以对捡尸体碎片这样的事开个玩笑,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感兴趣或觉得可笑的那些普通事情,他们却认为很一般,很无聊。
警官之间建立亲密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工作,而且你被逼得受不了时,就可以依靠他们。
方娟听见身边的李成警官在谈论急救。他是侦查大队的副大队长,教师转行进来的,整个禁毒支队只有他的办公室塞满了各学科的书籍——科学、文学、哲学。他生活十分俭朴。辰河的生活费用很高,公安是一桩苦差,特别是要靠警官的工资来维持生活不容易。大部分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却过着穷酸的日子。十几年前,警察还受到为之服务的社会的很大尊重。今天的社会就不这样了。方娟在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上班,很少有哪一夜没有遇到别人伸出指头以示蔑视,或者对她叫喊侮辱人的话。
几个警官从水里出来,大头短裤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毕露”。方娟转过脸。看到分管侦查的副支队长童文独自在清静的悬崖口钓鱼,她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我们美丽迷人的警花眉头紧锁?”
方娟把目光从童文脸上移开,盯着钓竿。“您碰到过令您寝食难安的那种案子吗?”
“那种融入你骨髓,时不时闪现在你脑海,让你感到遗憾、愧疚、疑惑,几年,甚至十几年后仍让你半夜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的案子?没有,我们谈到过,但没接触过。”童文掐灭烟头,伸手找烟的手跟随着他看方娟的目光停了下来。
“没事,”方娟诚恳地说,“我吸惯二手烟了,有时我自己也抽。”她掏出打火机,看着他用专注的眼神评价似的看着自己,直到帮着他点燃香烟。
童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呼出。他突然说道:“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她把报纸铺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但接到两个骚扰电话,我怀疑与某个案子有关。”
童文好奇地打量着她。“现在真是恐怖主义盛行的时代啊,连我们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胁了。会不会是某个仰慕者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方娟羞涩地说。
他笑了笑,身体往后一仰,摊开一双古铜色的大手。“找个男朋友保护你,或者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查一查,一定给你抓住这个恐怖主义者。”
“我查过了,两个电话是两个不同的号码,分别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而且是无记名的。我怀疑他还会换另一个号码给我打电话,仍然是不记名的。”
“你向乔军报告过吗?”童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说过,但他不相信,反而告诫我不要再告诉别人,说什么会影响我的名声。”
乔军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一个未婚女孩经常接到陌生电话既正常,也不正常,接了便接了,让它过去是最好的。“你向刑侦支队的领导寻求过帮助吗?”
“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请教。烦死了,童支,真不会跟我的私生活有关。虽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负责人,他讲的事也跟管理中心的管理无关,但跟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关。”
童文一边思考一边又慢慢地吸烟。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是个半政府、半民间性质的机构,方娟只是代表公安机关禁毒协会在那里协助管理和实施监督,挂副主任,其实什么级别都没有,也不对管理中心负责。也就是说,方娟与管理中心没有权和利的争夺关系。童文想想他了解的方娟,为人处世都圆润细致,难得与人发生纠结于心的事情。但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寻求内行人的建议,心里一定有非解不可的疑惑。
“我到管理中心才两年多,”方娟继续说,“但电话涉及的案件应该是从四年前就开始的。前年我便对某起案件有疑问,去年上半年引起了我的关注,结果今年他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我每年都去你们那里检查,管理中心能有什么案件?”童文嘴上表示反对,但口气中已表现出对方娟所谈之事的兴趣。
“不是毒品案,也不是涉及管理中心的案件,是刑侦办的案。”
童文点点头,却说:“你在公安机关,接触的都是最底层群众,有人利用案件搞恶作剧,骚扰你在所难免,慢慢你就知道了。”
“仅仅如此,我就不担心了。”方娟说,声音里充满怀疑。半个月前,接到第一个电话,她就是这样想的。该死,她真希望没有听出电话里隐秘的阴谋。那个阴谋并没有涉及她,但因为接听了电话,她已与那个阴谋有关。
正是晚餐后,她在大院里散步的时间,电话响了,她优雅地拿起手机。想必是闺密约她逛街,或者K歌、泡吧,聚集了一大群同龄男女青年,意图加深了解,寻找恋爱对象。这种聚会,方娟并不拒绝,毕竟比相亲好得多。
她看了一下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喂,你好,哪位?”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拯救吧,他又准备动手了。”
电话使用了变音器,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焦虑。她以为是邪教宣传,刚想挂掉,却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有你看出了过去四年里案件的玄妙,发现了其中的谬误,赶快行动吧,只有你能揭开谜底,制止杀戮。”
“你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案件?”方娟大声质问。
对方却没再口若悬河地说下去,挂了电话。
方娟惊疑了好一会儿,但因为接着就跟闺密泡吧去了,便很快忘了这事。她以为这是别人打错了电话。现在串号、错码的情形多,相似电话拨错更是家常便饭。
第二个电话在几天后。也是傍晚,她在办公室整理资料,手机就摆在办公桌上,铃音响了一声,她便飞快地看了一眼:陌生号码。
仍是变音,背景声音清静,应该是在车里或封闭场所。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是不是觉得他的作为正好帮助你减少了管理对象,是不是觉得减少了对社会的危害而准备放任不管?……”
“你是谁?我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能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看出了案件的玄妙,只有你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案子?”
“你知道的。去做吧,公道自在人心。生命是平等的,并不能因为他们的弱小和卑微而任人宰割,他们罪不该死。”
这个电话让她真正惶恐了。她立即将情况向管理中心主任,向乔军做了汇报。可他们并不相信这件事情,更不相信四年来有什么案件跟管理中心有关。他们不仅不想去做什么消化工作,还安慰她,劝她不要把事情嚷出去。
从乔军办公室出来,方娟仿佛一个人在与浩瀚无边的大海战斗,她立于一个忽高忽低、起起伏伏的浪尖上,在巨大的浪峰与波谷之间不断被覆灭,不断被呛水,却看不到海岸和船只,甚至没有一根救命的稻草。
“会不会就是经常去管理中心的瘾君子打的?他们之中精神有毛病的多,说些胡言乱语,吓唬你,令你不安……”
“我去吃烧烤了,你要送些过来吗?”方娟一下子站了起来。
“心放宽些,在公安搞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到。我在刑侦十几年,不仅是信件、短信、电话威胁,死猫、死狗、刀具、子弹的包裹经常收到……”
她笑了笑,眼睛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眼神里透露着悲伤。
走到沙滩上,烧烤的燃气炉掀起一股热浪,唤起她脸上的微笑。原本黯淡的眼睛再次闪烁快乐的光芒。自从上次接到那个电话后,已经过去两周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她只想让这一切尽快过去。
正想着,衣兜里传来一阵振动。她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从身体里升起。屏幕上,十一个冰冷陌生的数字在召唤她。
愤怒地滑开接听键,她还没来得及招呼,对方便说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在逗你玩儿?这么久了,你竟然没做任何努力。”一个刺耳扭曲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男的?女的?管他呢,科技混淆了视听。
“我一介女流,又不是刑警,我能做什么?”方娟厉声回答。她走到远离男性警察的沙滩空旷处,停下脚步,向高远碧蓝的天空仰望了一眼。这次是白天,而且还是中午。她以为精神病只会在发病的夜晚才会骚扰人。
“你能做的。你终归是警察,而且与吸毒者密切相关。”
“那你不要再跟我绕圈子了,告诉我真相吧!”方娟烦恼地踢了一脚沙砾。
“我已给你打过两次电话,可你没有反应。”那个变音的声音叹息着说。
“你想想你说了些什么?兄弟,我要的是有用的信息,不是那种空洞的说教,或者谜语。”
“你想看着他们死亡,再看着无辜者接受审判?”
“你也不比我高尚。算了,现身吧,不要再站在幕后,赶快做点儿正事。或者你想从中得到什么,你跟我直说,我尽量满足你。我们联手或许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她明白这世界充满了恶毒和功利,但如此没心没肺的直言,说不定会捅到对方的痛处。她紧紧抓住手机,使劲儿凑向耳边。她不能让电话就这么断了线。领导越是不相信她的说法,越是激起了她的斗志。该死的,这电话太可恨了。
去年以来,她一直在搜集那些案件。四月到七月,所有案件都发生在这段时间。现在正是春风浩荡的四月。从接到第二个电话起,她便很紧张,非常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春意越来越浓了。”对方的声音变得舒缓。
方娟狂躁地扯着长势茂盛的水草。“你是谁?”她试探地问,“兄弟,快跟我说。”
“他按捺不住。”他答非所问地说,“他认为,生机焕发时,丑恶和腐朽的东西必将消亡,就像绿叶生而黄叶落,所以必须掀起一场杀戮。”
“那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让警察去把他抓起来,这样就没有杀戮了。”她眼珠一转,想到另一种可能。“你怕他?对吗?你不敢说!你既然给我打电话,就知道我一定可以保护你,使你免受伤害,使你脱离苦海。”
“我劝过他,但他觉得那些人该杀,他控制不住自己。”
“但你知道他们罪不该死,知道杀了他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会害了他的。如果你关心他,担心他的安危,那就请告诉我,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下一步准备干什么?我来帮你解决困难。”
“我并不知道你问的问题的答案。”对方声音听起来似乎无比悲伤,“如果你能帮我,去年或许就能把他缉拿归案。可是为什么你们找不到他?”
“我们一起合作就能找到他,既帮了我,也能成就你。”
“努力吧!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春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对方说,“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电话挂断了。方娟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荒滩上,用力握着手机,心里喊出一连串平日听着都脸红耳热的脏话。她点击回拨键,铃声响了一下,便传出秘书台的声音。再回拨,已经关机。除非对方主动联系方娟,否则不会有人接听。
迎着清凉的江风,方娟冷静了一下。回想起对方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十分耳熟,好像是一句诗。对,是海子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里的一段: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打电话的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一个文青。他把海子诗里的冬天改成春天,便为他所用,十分贴切。
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可她什么事都没有做。“时间迫在眉睫”,方娟心里很清楚,嗅到鲜花的芳香和绿叶的清新时,她感觉到的是死亡的气息。她得去找刑侦支队的破案专家们说说,把这几个电话的内容告诉他们,把她的怀疑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去思考、分析、复查……之后就只好等他们做出决定,或者立案侦查。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从怀疑到观察再到搜集案件,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再次仰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去年冬天参加的那次庭审。因为被告人吴平凡曾是他们的管理对象,她很熟悉,不相信他会杀人,他们管理中心的人都去了。吴平凡一直喊着冤枉,法律援助中心律师庄枫以被人栽赃嫁祸为由做了无罪辩护的发言,但检方提供的证据链条明晰,确凿无疑,令庄枫和吴平凡无法反驳,最终判处了死刑。听到法槌落下,吴平凡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事后,律师庄枫到管理中心调查,跟方娟谈到那起案件,说法官和检察官其实都对吴平凡杀人有一定的怀疑,但落在吴平凡身上的那些证据太完美了,不判死刑,简直就是对法律的侮辱和讽刺。
她不能怀疑公安的取证。
春意很浓了,时间迫在眉睫。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不是流浪人员收容救助所,也不能要求强制戒毒所把所有瘾君子都关进去。吸毒的,正在自觉戒毒的和已经戒毒的人,你们保重吧,不要遭到杀害,然后杀人证据又全部落到另一个同类身上,让他成为罪案嫌疑人而接受最严苛的审判。
5
宝叔正准备转过身去,那人从银杏树边跳了过来。
那人抓住他的喉咙,一把将他强按在地上。“别动。”他嘟囔着,眼睛盯着宝叔,“你要敢动弹一丝一毫,我发誓会宰了你。”
“志佬,你干什么?”宝叔说,努力保持平静。志佬与宝叔曾是强制戒毒所的牢友,两人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立誓戒断毒品,如复吸则割袍断义。兄弟情义,他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兄弟。我不怪你。现在我有事求你。”
“有事个屁!”志佬说,“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
“真有事。”他告诉志佬,“我有个亲戚患癌症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不求治好病,只求……”
“你又想花言巧语引诱我。”志佬咆哮着,紧紧咬着牙关。他看到志佬怒不可遏,这种愤怒一定在他心里压抑了好多年。“难道你想把我交给警察吗?你这个白痴。要是我有枪,我就一枪把你这个装着害人想法的脑袋打个透穿。”
“我是真求你,我不可能把你交给警察的。”宝叔说,“我不是想害你。离开你让我伤心透了。死王八让我带个包裹给你,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换作你,也不会打开检查吧!”
“那你是侮辱我意志不够坚定?”志佬说着就往宝叔身上踢泥土,“你不带那个包裹给我,我就不会复吸。为什么要让我每天面对摇头丸,闻着它的气味?为什么让我因为吃了它而失去奋斗两年才赢得的一切?”
宝叔望着银杏树根竖着的手杖,心想要是能拿到手杖当武器就好了。但他知道志佬比他年轻,反应比他要快。假如他去拿手杖,他立刻就会一杖打倒他。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两个有理性的人那样来商量问题呢?”他说着,用双手把自己支撑起来,“我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我来泡一壶茶,让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我相信,你会愿意帮我的。”
“不行。”志佬身体因愤怒而发抖,“你知道我受的伤害吗?你懂得我的痛苦吗?你这样的浑蛋怎么弄得清?我看你是昏了头,白活这么长的年岁。去死吧,滚!”
志佬嘴角淌着口水,脸已扭曲,皮肤发紫并且有很多疙瘩。他已经病入膏肓,特别是精神上的刺激,待在这里只会令他更加失常。
看到这些人,郑航简直要精神失常了。他感到胸口一阵痉挛,仿佛有窝黄蜂在里面扑腾。再往前面跑,穿过遥岭巷、九井湾、百步蹬,几乎每个路口都被一群流浪者占据。他平时很少看到他们,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晚上都窝在家里。如果他习惯于夜生活,很快就会掌握他们的活动规律。
跳出百步蹬,进入解放路时,郑航装作不经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坏精灵”,他认识。高个子,大块头,发达的肌肉可以媲美运动员,穿一身垃圾场上捡来的太空服,污黑油亮,到处是破洞缺口。但站在路上的架势,真像恪尽职守的保安。
他面无表情,不给钱也没有怨言。也许下次这些过路人就会心生愧疚,主动拿出钞票了。他已经准备好一直这样无怨无悔地站着,等待某位好心人从兜里递出钱来。
透过眼角的余光,郑航看到“坏精灵”的眼光瞟着他。不用说是认出了郑警官。郑航几次把他叫到办公室训话,让他做正事,务正业。但他并没有羞愧,只是防备着,双腿蹲成骑马式,随时可以开跑。
郑航沿着路口继续往前走,进入老玻璃厂的后墙小巷。夜已经深了,这一带是未改造的棚户区,赖着未搬的原住民都已经熄灯睡觉。路灯昏暗,远处暗黑的厂房和四周高耸的大树仿佛一道不祥的屏障,将他与文明世界隔开。
没有人,没有声音。湿润凉爽的春夜呈现出诡异的寂静,连猫和老鼠都懒得出来蹦跶。他跑得有些累了,手机记步软件显示已经奔跑了十公里,完成了每日目标。他停下来喝水,吃掉两块蛋糕。双腿发抖,胳膊上的肌肉也累得发颤,但他不能停下来。他决定在这里打一套擒敌拳,熟悉熟悉擒拿动作,让全身肌肉和经络得到舒展。
双腿分开,与臀部同宽,膝盖腱拉紧。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郑航对敌经验虽不丰富,但懂得许多跟踪与反跟踪知识,对犯罪的疑心异常之重,在这无边的暗夜里,点滴响动都会激发他的本能。
他一个转身,闪入暗影里,手里多了一把匕首。脚步声停下了,却有更多细碎的声音传来。不论是敢于跟踪、偷窥一个锻炼的男青年,还是直接就是针对他郑航,都是来者不善的。郑航突然想到父亲,如果父亲面对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办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接着,他撒腿就跑。
脚步声,细碎而迅速,就在他身后不远。慌乱之初,他想朝棚户区里跑,不行,这个主意不好,棚户区里太过阴暗,根本找不到救援的人。他必须抄近路跑到大街上去,跑回到公安局大院附近,靠近有光、有人、有警察同事的地方。
声音一点点朝他逼近。郑航做了个深呼吸,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肺部几乎快要爆炸。前面十多公里的奔跑早就让他的身体疲惫不堪,还好年轻的肾上腺素帮了他的忙。对方快追上来了,速度不错,这点毫无疑问。他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但一定敏捷、强壮、富有耐力。一天的高强度训练之后,他的对敌能力已经减弱。
很快到了小巷尽头。路上打着几根水泥桩,用重型铁丝串联形成铁丝网,当作出口栅栏。看上去,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周围野草丛生,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郑航发现有人用电缆钳沿着一根桩子剪出一个豁口,旁边的铁丝网被掀了起来。被剪断的铁丝网边缘弯弯曲曲,有些尖头向上,有些向下,像是停车声出口的道钉,让你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通过。
蜗牛一样谨慎地穿过铁丝网豁口时,郑航看到了那个跟踪者。看不清什么模样,但个子不高,身子精干。如果郑航不是太劳累,完全有信心把他撂倒。
穿过豁口,郑航迅速跑到行道树边,边跑边隐身观察。
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被踩踏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噼啪直响。
跟踪者正在穿过豁口,后面却又出现一个人,个子很高,但脚步踉跄,喘着粗气,显然也已体力透支。
眼看着就要穿过铁丝网,跟踪者突然大叫,完全是原始人表达惊恐的声音。
原来高个子追了上来,拉住了他的外衣。他害怕却未退缩,狠狠一拳砸在高个子脑袋上,高个子没有躲开,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拳,像落水狗一样摇晃着脑袋。跟踪者——已经不能再叫他跟踪者了,或许他才是被跟踪者——叫小个子才合适,返身回跑,高个子扑上去,抓住他一只脚,他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高个子再向前扑,抓住他另一只脚,把他拽了过来。小个子还想往前爬,高个子扑到他身上。
郑航跑了过去,他的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正义感直接转化为行动。他顾不上铁丝豁口,直冲过去。
小个子被压倒在地,高个子抬起一只胳膊,挥起浑圆的拳头就往他头上砸。小个子拼命闪到一边,拳头砸在地上。接着,高个子一声嘶孔,缩回了手。后来郑航才知道小个子使用防狼喷雾器喷了他。高个子倒在地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号叫。
但两人相距太近,小个子在喷高个子时,自己也吸进了防狼喷雾,咳得涕泗横流。
小个子一边咳一边艰难地爬起来。
高个子痛苦得缩成一团。防狼喷雾虽然有效但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劳永逸地击败对手。郑航跑过去,顾不上安慰小个子,赶紧拿出警绳先把高个子捆个结实。再回头扶小个子,却发现小个子原来是个女的。
宝叔辗转反侧一个多小时,无法松弛下来。病床上痛得不停叫喊的堂兄一直在他脑子里闪现,还有他眼睛里发狂的目光。
堂兄是家庭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吸毒、戒毒的过程中,一直默默地支援他、鼓励他,让他鼓起勇气面对生活。现在,堂兄求他找些毒品缓解疼痛,他竟然找不到,怎么对得起堂兄几十年对他的关照?
宝叔快步上了街,感觉腰部疼痛而僵硬,那是刚才志佬踢伤的。他知道应该要舒展一下身体,但他从来不这样做。街上行人很少,空气非常清新。
转过湖口井,前面是条死胡同,但它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院落。宝叔以前喜欢在那一带溜达,一些零包贩毒的瘾君子也愿意在那里活动。院落的后墙倒了一块,成了胡同的出口,穿过去是一片橘树林。
月亮出来了,可宝叔没有看到林边停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他在苦苦思考,想找出个办法,不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鸦片或者白粉。前一个月,他一直通过医院的朋友买吗啡,但吗啡已远远不够用了。
月光透过橘树林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宝叔断定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狗是猪,还是什么身体庞大的动物?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从橘树丛中跳了出来,一下子扑倒他身上。一股强大的冲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住手。”他尖叫着,此时他感觉有一块铁片在他手臂上刮,就像尖利的指甲剜进了他的皮肉里。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一块小皮肉被剜掉。
他拼命地挣扎,因为害怕受到更大的伤害。泥地里有一块石头,他右手胡乱地抓着,身体往石头方向扭动,可男子很快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脚把石头踢得老远。接着,男子提起拳头,拼命地捶他,狠揍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往后猛拉。
宝叔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时痛得眼冒金星,那男子仍在用拳头揍他。那是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拳头,不停地捶打在他的胸腹处,几乎把他的肋骨都打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打我?”他无力挣扎,无力还击,只得可怜巴巴地求饶,“如果我在哪里得罪了你,我愿意倾家荡产赔偿你。”
男子却并不答话,发泄似的挥舞着拳头。“求你,求你!”他可怜地哭泣着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给你做牛做马。”
男子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疯般大笑起来。风穿过树林猛烈地吹来,发出了愤怒的呼啸声。宝叔能闻到橘树的花香味和浓浓的泥土气。男子居高临下,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看着他表现出恐惧而放肆得意。当他把手从他喉咙上拿开时,宝叔以为他不再折磨他了。可是,男子站起来朝他的背上踢了一脚。
黏液从他的鼻子里流下。他感到内脏似乎已经破裂,喉咙里涌动着苦涩的胆汁。男子俯身又要来打。宝叔往他胯下一滚,抱住他的右腿,拼命地往外拉,使他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宝叔不管不顾地滚开,然后勉强站起来,拼命往前奔跑。终于回到大街上,男子并没有跟上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喘着粗气。
看看男子不可能再追过来,宝叔抽出一直藏在兜里的右手。五指血肉模糊,大拇指和中指里还带着一小块皮肉。从男子身边滚开时,宝叔狠命地抓了他大腿一把。
进入城矶派出所,小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着郑航,却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红得像风中的杜鹃。
“别笑了,坐下。”郑航不客气地指着对面的沙发。他已让值班员将高个子押进候审室,待问清小个子的来路,再慢慢地收拾他。
“叫什么名字?”他冷冷地问道。
“我是禁毒支队的,叫方娟。”
郑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市局的?”他疑惑地问道。哦不,我在警令部工作三年,怎么会对她没什么印象?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在跟踪我,还是她被跟踪,求助于我呢?
“我在禁毒协会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工作,”女孩拉长声调说,“最底层的民警,你不认识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识你。”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想起刚才的逃跑,郑航心里十分懊恼。多心吓破胆。
“那你就是这个……郑副所长。”
“嘿,是我在问你话呢?”语气里有转嫁怒火的味道。
“我知道。”她皱起眉头,那副随意的样子让郑航觉得更加奇怪。一个女孩,深更半夜被陌生人追赶,还被扑倒,竟像没事人一样。
“你为什么在玻璃厂后墙巷子里耍拳?”
“这不全警大考核吗?”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哦,那是。”她点点头,似乎在肯定他是好学上进的男孩,而不是一个有着瘾君子般荒诞怪癖的警察。
“郑副所长,我还想再问一下。嗯,你为什么跑步经过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后,再绕进玻璃厂后墙边去?”
“关你什么事!”他感觉似乎受到奚落,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方娟的脸“唰”地红了。她刚才高强度地运动了一番,浑身汗淋淋的,身上穿着的九分裤和白色长袖T恤紧贴在皮肤上,曲线毕现。说实话,她可没想到会是这种会面。
“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他问道,决定以攻为守。
“你为什么跑?”她怒气冲冲地皱起眉头,嘴唇紧抿。“如果你不跑,我怎么会受伤。”
“回答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方娟执拗地问。
“看来你真是个偏执的人。”郑航说,“那我告诉你,在那种清静陌生的环境里,我不想与偏执狂发生纠纷。惹不起,躲得起。”
她以牙还牙地说:“跑到那种地方耍拳的人跟我的偏执程度也差不多。不过,我还是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就是跟踪你去的。”
郑航真惊讶住了。他问她为什么跟在后面,是为了套她的话;她真说是在跟踪他,又让他奇怪了。她不需要办案子,自己看起来也不像一个瘾君子,两人毫不相识,她跟踪他干什么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不幸的是,他一不想探究下去了,他好累。
一路上,他高度紧张,把自己逼得太急,此刻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都瘫软了。他再也没有心思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在那张单座沙发上坐下,将酸痛不已的四肢摊在柔软的沙发垫上,舒适地自由舒展,“我说,你们这些一心想当官的,也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她说,毫不介意他的模样。
“训练强度确实有点儿大。”郑航语气平平,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过,幸好警花什么也没说。她双手抱胸,两眼有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郑航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一线银辉洒在窗台上,清澈的夜空显得十分高远,除了一轮明月,几乎没有星星。哦,不对,正北方有一颗星星烁亮着,那便是北极星。来派出所两年,郑航值夜班时最喜欢做的事,便是遥望窗外。这个窗外没有高山,没有高楼大厦,晴朗的夜空无遮无掩。
“好美的夜空啊!”方娟发出一声感叹。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孩这时应该正牵着男朋友的手,或喁喁私语,或悠闲散步,边躲避着亲吻边“咯咯”直笑。
郑航观察着她。第一次发现警花长得十分漂亮:五官端正,轮廓柔美,身材苗条、凹凸有致;头发有些乱,沾着草灰,但漆黑油亮,十分柔顺;脸上有伤,沾着汗水和泥灰,像个花猫,仍可看出凝脂般的细腻和圆润。特别是那双眼睛烁烁发亮,还十分灵活。
“把脸擦一下吧!”最终,郑航把桌上的纸巾递过去,打破了沉默。
一朵红晕升上她的脸颊。“谢谢。你是竞争所长职位吗?”
“是的,主要为了历练。”
“历练也不必深夜偷偷摸摸地跑到那种无人的地方晃悠。”
“也许你说得对。”
“离最终考核还有多久?”
“已经训练一个月了,还有半个月。市局搞竞争吗?”
“没资格。”
“我想也是,太年轻了。”
“胡说八道,你该叫我姐才是!”她忽然生气地说。
郑航笑起来。这次他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方娟的生气只是美女的娇嗔,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心理距离。但他觉得有些沮丧,逃跑丢了面子,肯定让她看不起。
这时,门响了,值班员进来汇报对高个子的审讯情况。高个子叫田卫华,就是郑航在路口看到的那个大块头,自称看到小个子青年——他也把方娟当成男孩了——跟踪郑航,怕方娟对郑航不利,便一路跟了过来。谁知郑航看到方娟跟踪,拔腿就跑,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加速跟过去,于是发生了后面的扭打。
郑航说:“无故袭警,治安拘留十五天。”
“算了吧,看在他是你铁杆粉丝的份儿上,改成训诫吧!”
郑航认真地看着方娟,明白她说的是真心话,便点点头,对值班员说:“按方主任的意见办。”
“我认识他,曾经吸过毒,后来戒了,但仍游手好闲,自甘堕落。”她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明亮的夜空。“有人说,对他们的杀戮又要开始了。”
郑航痴了一下,意识到她说话的语气凝重而严肃。
“天啦,我可怎么办呢?”宝叔哀叹着,让热水自头顶冲刷而下。他舒展开身体,一处处检查着,除了被铁片刮去几块皮肉的小伤口,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全身的疼痛足以使他瑟缩发抖。
遭到袭击的过程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伴随着青年的每一个动作。青年打得很凶,却没有留下伤痕,除了狂笑,青年没有说一句话,这让他感到事有蹊跷。十多年来,他除了待在强制戒毒所、看守所,就是窝在家里不出门,从不与外部世界接触,谈不上得罪什么人,青年是什么原因袭击他呢?
他感觉肋骨、腹部、大腿一阵阵灼痛。到明天早晨,这些地方会不会又青又肿呢?但不论怎样,穿上衣服,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受到过殴打。青年的动作熟练得如同一名职业拳击手。他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伤害别人。他是个什么人呢,杀手吗?他是打错了人,还是碰到什么人都会这么殴打呢?
他关掉热水器,穿上睡衣。刚才服下去的止痛药和消炎药的效果显现出来了,身上的疼痛减轻,胃部却剧烈地痉挛起来,使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突然失去理智,胸中燃起了难以抑制的怒火。他猛地跳起来,一脚踢翻了过道上的小鱼缸。
鱼缸碰到墙上,破成两块,四只小金鱼躺在地板上无力地挣扎,开合的嘴里似乎发出无助的叹息。这让他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强戒所的牢友刘居南突然打电话给他,说被人打了,希望他能送点儿药去。他去了,看到刘居南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金鱼似的叹息。
刘居南的身体没什么伤痕,但疼得很厉害。当时他还笑话牢友,现在才知道还真有这样打人的。那夜,他给刘居南服了药,又服侍他睡下就离开了。第二天,正准备再去看他时,却听说他被警察带走了。
他跨过过道,任金鱼在那里挣扎。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几条金鱼的生命?
宝叔穿上睡衣,为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端着走进卧室。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黑夜在痛苦的等待中慢慢逝去。有几次他闭上了眼睛,但坠入梦乡,一会儿感觉到恶魔的拳头砸向自己,一会儿感觉到刘居南向他走过来,絮絮叨叨地不停倾诉。他全身绷紧,汗水湿透了衣衫。
刘居南不是很快就要被送上法庭了吗?他想告诉我什么呢?宝叔这样想着,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再次泡了一杯浓茶,然后回到床上,继续他的守夜。
汗淋淋地醒来,吴平凡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
虽然已经判处死刑,他对死却没有过多的恐惧,倒是逮捕前的那场殴打一直阴魂不散,频频出现在他潜意识的迷宫里。
那人从阴影里突然跳出来,二话不说,一双拳脚便往他的软弱处招呼……
“你安心去吧,我会让你的同伴过来陪你。”他在梦里听到那人说。这是真的吗?又会有同伴被杀,又会有人像他一样被诬陷,被冤枉地送上审判台吗?他会是谁呢,我能够提醒他吗?
狱中岁月长。当吴平凡回顾他的过去时,没有童年的欢笑,没有年少的无邪,没有居家的乐趣。吸毒成瘾后的痛苦和不幸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一样在脑海里不断膨胀、不断挤压,使他的脑海容不下任何别的事情。
毒品是个恶魔,是一头被文明社会所唾弃的野兽。他曾经与这个豺狼共舞。人的一生有这一次已经足够。
抬起头。
窗外的狱警正关切地看着他。“又做噩梦了?”
“又会有人像我一样被诬陷了。”吴平凡迷迷糊糊地说,“谁能提醒他们小心点儿吗?”
“嘘,安静点儿。”狱警说,“其他人都在睡觉呢!”
6
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千百种声音忽地奔涌而来。
有雷声、雨声,有夜间的嬉闹追逐、不明所以的逃亡,有切切窃窃私语的聊天,有孤独无助的呐喊,还有钢琴、提琴、二胡……各种乐器的混合。
每天早晨,它们都以压倒一切的姿态惊扰他的梦境,令他如同被针扎一般腾坐起身。
这是郑航从网上搜罗来的闹铃。第一次听到,他心神便为之一振:就是它了。他就需要每天早晨都接受这种挑战。
他很累,睡眠不足,加上午夜和那个禁毒协会女孩的奇怪追逐,让他有点儿晕头转向。他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方娟第一眼看到他便这么说。也许应该听取姨妈的建议。
他会考虑的,但不是现在,是考核之后。竞职不成功不要紧,他把它当作一场历练。
郑航的目光落到床边的钟上:5点40分。
“哇哇哇!”他大叫道。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满屋子乱窜。应该……干什么呢……没错,找衣服,昨晚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了。回过神,他推开衣柜门。
衣服几乎都是姨妈收拾的,分门别类,叠得整整齐齐。但他就是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件。他太不熟悉衣柜了,每天都只管伸手穿。他跟姨妈说过,让她不要再管他了;姨妈就是不放心,总是每天都要到他家里看看。考核训练开始后,她还要住进来,说要搞营养饮食。郑航慌忙拒绝,表示维持原状就好。
“看来是需要一个女主人,而不是姨妈。”姚琴跟在郑航后面,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怕姨妈当灯泡?”
“没有的事,有姨妈在身边过得挺好。”
想着跟姨妈的对话时,方娟的形象忽而闪入脑际,忽而又不见。他找到内裤及运动服,慌忙套上。穿着穿着,又想起今天该去考核训练处签到,于是脱掉运动服,换上春秋训练服。
来到楼下,正碰上阳阳和欧阳伟。
“这伤不错。”欧阳伟指着郑航的脸,评论道,“是演习留下的吧,快赶上包青天的月牙儿了。再练练脸色也跟伟人一样了。”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郑航笑着说,“脸就像一块牛肉干,一定是嫂子不给抹增白霜。”
“还增白霜,抹珍珠粉都没用。我昨晚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跟女儿说会儿话,猜我女儿怎么说。她说:‘哇,爸爸你去了非洲啊,被非洲基因染了色。’”
“真是太可爱了!”
“你真这么觉得?”欧阳伟说,“今天早上我在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后悔与女儿见面。”
“绝对的。”郑航幸灾乐祸地说,“凭这副尊容,足以吓跑坏人了。”
阳阳正在前面猛踢飞毛腿,听见郑航的话,回过头来。“昨晚那女孩是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那个?没被你吓跑吧?”
欧阳伟开心地大笑起来。“郑所长不错,还有心思泡妞。”
“没有。遇上一起纠纷。女孩是一当事人,禁毒协会的。”
“方娟?”欧阳伟问。
“你认识啊?”
“禁毒协会不就方娟一个女孩吗?分局好几个年轻人想追呢,可惜人家眼光太高,看不上眼。说实在的,那女孩还真不错。”
“欧阳队长后悔结婚太早。”郑航调侃道。内心忽地有几许兴奋,昨晚是他把方娟送回去的,她似乎并不像欧阳伟说的那样高傲。
“没错。”欧阳伟有意这么说,最后想起看一眼表。这一瞥不得了,他赶忙加快步伐,径直奔向操场,快到路口时又停下脚步。“说真的,郑所长,如果觉得她还行的话,可以主动大胆点儿,你们挺般配的。”
“我才没想这么多呢。”郑航心说。母亲死后,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女性,那就是姨妈。心里除了痛苦忧郁,就是如何干好事业。他还没想过找另一半,他觉得警察职业太凶险,怕另一半像他母亲一样抑郁而亡。
此时,他心里漾起不祥的预感:死亡。也许是创伤后压力综合征作祟,他竟然精确地预测了今天早晨可能会发生些什么,比如死亡,比如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不可预测的可能崩溃的后果,就在他升职前夕。
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姨妈说:“不要当官吧,一般民警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真应该听姨妈的话。他不愁钱,爸爸妈妈的抚恤金、保险赔偿金是个大数字,全躺在银行里。
签到顺利。然后是训练组组织的集体训练,立定跳远、单双杠、仰卧起坐,都是常规动作,老花样,从小学就已经开始做起了。他们就像一群老鹰抓小鸡游戏中的幼儿园小朋友,穿着统一的服装,听着统一的口令,老老实实地排着队,做着重复的动作。
接着,是十公里越野跑,每个人手里有一个跑步记速表,有一条规定的路线,但你要另跑路线也行,只要表上的里程数一致就可以。
成群结队地跑出操场,跑出院门,慢慢地每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人群渐渐分散,有的还在同一条街上,有的选择了沿河风光带,有的选择往郊外跑。
沿河风光带锻炼群众多,是预定路线,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郑航感觉体力跟不上,步姿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郊外人少,空气清新,路面平整,不太费力。
但是,跑着跑着,还在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队伍尾巴上。
他注意到今天的体力反常地虚弱,不仅肌肉筋腱疼得厉害,似乎伤及了内脏,肝肾部位由隐隐作痛变成尖痛,出现典型的气痛症状。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沥青路面,数着步子,用意志力逼迫自己一步步地往前迈。
一边挣扎着追上去,一边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真的非常难受,眼前的世界反常地倾斜着。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他慌忙歪到路边,扶住一棵行道树,摇摇晃晃地撑住自己。
天啦,左侧身体从肩胛到臀部到小腿,真疼啊!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是这边的肌腱被人剪短,迫使手和脚一齐往左腰部萎缩。该死的氧气似乎稀薄了些,无论怎么呼吸总嫌不够,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
穿过湖口井,他向橘树林走去,希望那边的空气清新些,让他增强些活力。突然,他感到从背脊冒起一股冷气,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周围的树木一下竖立,一下倒转,灰色的大地罩在头顶,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啸。
恐怕是感冒了,或者发起了疟疾。他无力地想:“郑航,你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镇定,镇定!郑航在一块台石上坐下来。已是清晨时分,鲜亮的朝霞铺满东方,可他的眼前星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呢?是他们在照亮我吗?
郑航感到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身子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惶恐地四处张望,星星消失了,橘林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身体依然绷得紧紧的,胸腔里吸入了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他站起来,逼迫自己往前面走。穿过橘树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涌进他的脑海里。
郑航紧盯着前方,晦暗的橘林里隐藏着什么呢?他不敢左右看,那一株株葱郁普通的橘树在这个早晨似乎化作了精灵,偷笑着目送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它们其中的某一株随时会跳起来,拉着他奔向致命的歧途。
鼻子里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
郑航几乎要叫出声来,过道两侧的橘树突然沾满了鲜血。他仿佛听见子弹的呼啸,每一声呼啸溅起一片腥涩的血花。郑航把手伸向腰部,一边狂奔,一边胡乱地摸索着手枪,可是枪已入库,只掏出一把匕首,心里更加紧张。
昨夜,当他感到有人跟踪时,恐惧感一下子紧紧攥住了他。他当时想起他偷听到的关西与姨妈的对话,报复父亲的罪犯吴强疯狂叫嚣:要让他绝子绝孙……是吴强吗?难道吴强能从枪口下起死回生,再起报复。
不,不可能。
有时候,郑航会做噩梦,梦见自己遭人杀害,只是他不会像正常人一样在梦见自己死之前醒过来。不,他的梦十分完整。
被人连捅十几刀,倒在地上,一摊鲜血流出很远很远。还清楚地看见那个凶手,轻蔑地笑着,随手将刀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噩梦,从不尖叫。可是,仍然大汗淋漓。直到完全清醒过来,呼吸慢慢平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知道,凶手轻蔑的笑又会陪伴他一整天。
郑航感到深深的伤感,凶手为什么对他如此的轻蔑?而记忆闸门,由此悄悄地打开,对父亲的思念,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跑,得继续跑。郑航在橘树林里艰难地跋涉着,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不停划着自己面颊、挂着自己衣服的树枝。此刻,他只想克服锻炼的瓶颈,突破身体的极限,成为一个超人。
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
他蹒跚着走到一块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阳出来了,视野宽阔了,郑航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林中的光线,发现橘林里不止他一个人。
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庭院与橘林间有一块小坪。坪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身体蜷曲、呈干虾样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破烂的靴子。身上穿着黑色毛衣和灰黑的卫裤,脸色跟他衣服的颜色差不多。
郑航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男人的脸,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气,一阵战栗掠过身体。他惶惑地四处张望,双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才发现手里还捏着匕首。
手机?对讲?
他从肩带上取下对讲机,调整到呼叫救援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