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草原的柔然:从黄河到莱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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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争气的盟友

大檀之所以放任北魏攻击大夏,是因为西方的一个强国吸引了他的主要兵力,这就是北匈奴的正宗后裔——悦般。

原来,北匈奴在1世纪末被东汉和鲜卑军队逐出蒙古高原后,翻越阿尔泰山,逃至乌孙故地。此后,北匈奴单于就很少出现在史书中,但他手下的呼衍王却仍然控制着天山西麓到阿尔泰山脉一带,在120—151年多次与班勇等东汉将领交战,互有胜负。到了153年,鲜卑酋长檀石槐统一了蒙古高原,随即又向乌孙发起进攻。呼衍王畏惧檀石槐,与北单于一起跑到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康居国,以后又迁至咸海和亚速海之间的亚欧交界处,汉文史籍中称他们为“悦般”。290年左右,亚美尼亚王国曾经雇用过悦般士兵。350年后不久,悦般攻灭咸海南岸的粟特国(Sogdiana)[1],随即又联合贵霜王国南下攻打萨珊波斯,结果遭到波斯沙皇沙普尔二世(Sapor Ⅱ)的迎头痛击。战败的悦般只得臣服于波斯,为其服役。359年,悦般单于格龙巴特(Grumbates)随同沙普尔攻打东罗马帝国,围困了阿米达(Amida),结果悦般太子被东罗马守军射杀。

悦般人南下受挫,东归无望,北方又是不生水草的苦寒之地,只能向西拓展生存空间。375年左右,一支自称“匈奴”的东方游牧民族冲过顿河,引发了导致罗马帝国衰亡的欧洲民族大迁徙,他们的帝国囊括整个东欧和中欧,一直持续到454年才瓦解。此后,悦般国还在中亚存在了几年,460年之后被柔然和哒联手消灭。这一现象说明,欧洲匈奴人很可能与悦般有关,但又不完全等同。

匈奴人最初进入欧洲时并无统一的政权,而是许多互不统属的部落,也许格龙巴特单于派了几个部落或几个仆从民族去西方碰碰运气,结果意外地取得了很大的发展。等到阿提拉统一欧洲匈奴各部之后,势力显然已经大大超出其宗主国悦般,但两国之间的关系似乎依然很友好,互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和柔然与哒,以及哒与其印度属邦之间的关系非常相似,也比较接近古代民族在人口增长到一定程度后离开母邦,到国外建立新的定居地的行为,可以说这是当时草原帝国很流行的一种扩张模式。

或许是自认为出身高贵的原因,悦般民族十分在意个人形象,男子都系辫子,有染发的习俗,而且有很强的洁癖,每天要洗三次澡。没想到,这种看似高雅、文明的风俗却给他们招来了杀身之祸。425年左右,进入欧洲的匈奴人实力迅速增长,悦般单于的腰杆也随之硬了起来,打算重新介入亚洲内陆的事务。在大臣的建议下,他亲自出访柔然,要与大檀可汗结盟。但进入柔然国土后,单于看到柔然人既不洗衣,也不洗手,男子不系辫子,妇女还在饭后用舌头舔餐具,感到很恶心,对大臣说:“你们竟然把我骗到这么一个狗国里!”于是掉头回国。

大檀闻讯大怒,发兵攻打悦般。两国从此长期交战,互有胜负。这场持久战消耗了悦般单于的全部精力,对西部诸侯的控制因而大为削弱。很快,以往各自为政的欧洲匈奴部落就在卢阿(Rua)、布勒达(Bleda)和阿提拉(Attila)叔侄的领导下统一为强大的帝国,这恐怕是悦般单于和大檀可汗都始料未及的。

其实,悦般与柔然交恶,不仅是由于两国风俗的差异。乌孙、康居两国都曾经有大恩于悦般,贵霜又是悦般的传统盟友,而柔然兴起后,西征攻破乌孙,逼迫贵霜人南迁到印度河去建立寄多罗王国,康居也被迫臣服于柔然的属国哒,悦般的感受可想而知。悦般与柔然交恶,同时也就是对柔然-哒联盟宣战,这需要很强大的实力做后盾。战争之初,优势似乎还在悦般一方,大檀的几次西征都毫无建树,哒更被向南方挤压,这样的局面有些令人吃惊。显然,悦般人并不是在单独战斗。为了和柔然-哒联盟对抗,他们也找到了自己的盟友,这就是萨珊波斯和寄多罗。

原来,柔然汗国的手下败将寄多罗王国巩固了在印度河流域的统治之后,继续东侵,占领了旁遮普,逼近德里一带。笈多王国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抵挡住他们的攻势。寄多罗王国东进受阻后,又掉转矛头,向萨珊波斯帝国寻衅。当时,统治萨珊波斯的沙皇(Shah)是巴赫兰五世(BahramⅤ),此人早在当太子时就以纵情声色犬马闻名,在社会上广受非议。他登基后急于改善自己的社会形象,恰逢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二部,又被匈奴人引发的欧洲民族大迁徙折腾得焦头烂额,便想顺水推舟、趁火打劫。

即位的次年(421),巴赫兰五世带着大军杀向西方,与东罗马军在幼发拉底河畔对阵。可是,波斯军自觉师出无名,东罗马军思乡心切,两边都士气低落,怎么也打不起来。就这样无聊地对峙了半年之后,年轻气盛的巴赫兰五世丧失了耐心,提议两军各选一名武士出来,以单挑决胜负,结果东罗马武士取胜。巴赫兰五世深感无趣,只好签署和约,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回师。四年之后,当面对来犯的寄多罗人时,他又整天躲在荒原里打猎,尤其喜欢射杀野驴烤着吃,听任边疆地区被敌人蹂躏,于是民众公认其为昏君,并送给他一个外号“野驴沙皇”。

正在波斯国难当头之时,悦般与柔然-哒联盟公开决裂,并向传统盟友寄多罗求助。与悦般联合,向把自己从家乡赶出来的死敌报仇,无疑更符合寄多罗王国的利益,所以他们很快就与波斯人和解,悦般-寄多罗-萨珊波斯联盟正式形成。

哒人发现自己被敌国三面包围,便打算先找一个比较软的柿子捏,结果选中了由昏君统治的波斯。427年,哒军队穿越卡拉库姆沙漠,出现在伊朗高原上。波斯东部城镇接二连三地沦陷,敌人的铁蹄都踏到了德黑兰一带,野驴沙皇才宣布要守土抗战。可他刚离开首都泰西封(Ctesiphon,今伊拉克巴格达东北)就杳无音信。民众纷纷议论说,沙皇是不是又去打野驴了。大臣们无可奈何,只好拿出国库的金钱,恳求哒人撤兵。

但谁也没有想到,正当哒人前歌后舞地满载而归时,却在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城郊的古斯迈罕山谷里遭到波斯大军的伏击。原来,巴赫兰五世多年来的狩猎,其实既是军事演习,也是对国家地理情况的调查。为了掩人耳目,他带领七千勇士坐着羊皮筏子渡过里海,抄到哒军队前方。当日,野驴沙皇用自己多年打猎所得的野驴皮和野牛皮制作了大批军鼓,命部下用布塞住耳朵,趁着夜深人静,到哒军营门口全力敲打。正在做美梦的哒军人无法忍受突然爆发的噪声,登时乱作一团。哒君主跨上战马企图逃走,但他的坐骑不熟地形,在黑灯瞎火中绊倒在山岩上,结果被波斯追兵取了性命。

巴赫兰五世缴获了包括哒王后在内的大批战利品,然后又乘胜东征,一直杀过卡拉库姆沙漠,顺带光复了被寄多罗人侵占的全部国土,并立了一根巨型石柱,作为波斯的东部界标,宣布蛮族敢擅自越过此柱者,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位野驴沙皇了,萨珊波斯帝国因此得以安享太平达二十年之久。野驴本来是怯懦的象征,从此却在波斯与阿拉伯转而成为勇士的标志。至今,在阿拉伯和伊朗语中,它仍然保留着这一含义。

哒人的西征以惨败收场,寄多罗人乘机组建回乡团,翻越兴都库什山脉,一直打到阿姆河以北。在波斯和寄多罗的联合攻势下,哒人被迫向北收缩,柔然军主力也被悦般牵制,北魏的边防压力便小了许多,无意中捡了个大便宜。直到428年八月,大檀才再次派一万多骑兵南下攻击长城,但收获不多。拓跋焘看到柔然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便决定乘机北伐,一举征服柔然汗国。

429年四月,拓跋焘在平城南郊举行军事演习,准备奔袭柔然。除了崔浩之外,文武官员都对这次军事行动持保留态度,并抬出曾经劝阻苻坚发动淝水之战的前大夏太史张渊,警告拓跋焘说:“今年的星相对我方不利,北伐必败,即便获胜,对陛下也不利。”拓跋焘犹豫不决,便让崔浩与张渊辩论。崔浩对星相学也有研究,计算出“三年,天子大破旄头之国”的结论,以此反驳张渊。张渊于是转移话题,声称远征柔然不能获取现实利益,那里的土地无法耕种,人民也难以驾驭。

崔浩反驳说:“你这是汉朝的老生常谈,现在早就不合时宜了。柔然本来是我国的叛变奴隶,现在诛其首恶,收其良民,让他们继续从事畜牧工作,并非无法驾驭。漠北气候凉爽,不生蚊虫,水草丰盛,可以在夏季把畜群迁到那里吃草,绝非没有经济价值。柔然人来投奔我国的,显贵者迎娶公主,卑贱者也出任将军、大夫,都成为我国政府的重要成员。过去,汉军用步兵去追逐游牧民族,总是因对方行动快速灵活而吃亏,但我国的军队以骑兵为主,没有这种弱点。我们如果不在夏季主动进攻,柔然一定会在秋季再次南下!”

正在此时,北魏出使江南的使者回到平城,报告说宋文帝刘义隆正准备北伐,要求北魏交还黄河以南的国土。保太后与一些大臣据此认为:“如果柔然诱我深入,前无所获,后方又被宋人袭击,那就太危险了。”

崔浩替拓跋焘辩解道:“宋人多步兵,行动迟缓,等到我们战胜柔然之后回师,他们的部队也未必能出发……柔然习惯于夏季放牧,冬季南侵的生活,又自恃遥远,眼下笃定缺乏战备。我们在夏季北伐,攻其不备,必可一举加以消灭,机不可失。”

正如崔浩预言的那样,北魏军在五月出现在漠北草原上,使得在与悦般的战争中消耗得精疲力竭的柔然人大吃一惊,纷纷仓皇而逃。北魏军长驱三千里,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柔然贵族郁久闾辰和原本附属于柔然的高车人也纷纷倒向北魏。拓跋焘登上涿邪山,见地形复杂,怀疑前面有伏兵,便不再深入,收兵南返。后来,柔然战俘交代说,大檀可汗当时正在生重病,根本无法骑马,只得坐着驴车驶入山谷中躲藏,后来见追兵没来,才徐徐西走。拓跋焘非常后悔自己放跑了大檀,又听说东部高车正在贝加尔湖一带放牧,便派悦伐大那等柔然裔将领绕东道北伐高车,收获颇丰,这才心理平衡。

经此大败,柔然汗国的人口和经济都损失惨重。在北魏与悦般的夹击之中,大檀的病情迅速恶化,终于一命呜呼。大檀有乞列归等好几个儿子,但都能力平平,柔然贵族们认为他们不适合当可汗,所以就像满蒙贵族在皇太极死后拥立顺治皇帝那样,拥立大檀的小儿子吴提(Utri)继位,号称“敕连可汗”,也就是“神圣可汗”的意思,相当于汉语中的“圣祖”。

拓跋焘凯旋,又听说老对手大檀已死,心情极好,于是召来崔浩,命令他续写北魏的国史《国记》,为自己歌功颂德。这部书不仅是北魏的第一部官方史书,也是第一部叙述柔然历史的著作。但是,崔浩不仅是精明的谋士,更是狡猾的政客,他借著史之机以权谋私,借机四处索贿,把自己美化成北魏朝廷的主要决策者,并大肆丑化政敌,与其堂侄女婿魏收后来写《魏书》时的所作所为一脉相承。正如魏收所言,身为史官,他们对历史人物“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柔然民族的历史,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的笔下被严重歪曲,仿佛北魏对柔然的每次战争都以胜利收场,其实却是胜负各半。

匈奴史因为有司马迁和班固执笔,给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柔然赶上了崔浩和魏收,导致历史地位被严重矮化,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了。

吴提登基不久,就听说拓跋焘西平赫连定,南破刘义隆,害怕他接下来会攻打自己,便派使者去北魏求和。拓跋焘虽然屡战屡胜,但也不愿意陷入长期两线作战的窘境,所以顺坡下驴,释放了一些柔然战俘,双方从此言归于好,结束了40多年来的战争局面。

434年二月,北魏正式与柔然和亲:拓跋焘将女儿西海公主嫁给吴提,自己迎娶了吴提的妹妹,又为太子拓跋晃迎娶了郁久闾辰的女儿郁久闾氏为妃,后来还封郁久闾辰为中山王,以代替刚刚病逝的悦伐大那[2]

可是,好景不长。436年,北魏攻灭柔然的盟国北燕,吴提因此撕毁盟约,再次南下攻打长城,并于次年大举西征,导致悦般、粟特、乌孙等国联合派使团向北魏求援。为了遏制柔然汗国的扩张,拓跋焘在438年亲自北伐,但因为准备不足,许多战马都渴死在戈壁滩里,军中又流行瘟疫。拓跋焘见势不妙,赶紧下令撤退。

[1]《魏书·西域列传》:“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克姑臧,悉见虏。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联系时代背景,此处的“匈奴”当指悦般。北魏“克姑臧”在439 年,由此上溯三世,可知悦般灭粟特在350 年后不久,与西方史料中匈奴与贵霜在356—358 年攻击萨珊波斯帝国中亚领土之事恰好对应,可以视为悦般的一次全面南下扩张。

[2]《 魏书·闾大肥传》说,悦伐大那(闾大肥)即将被拜为王时病逝,后来拓跋焘追封他为中山王。现存《赫连子悦妻闾炫墓志》,称悦伐大那为“老生王”。当以后者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