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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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雜劇(沈泰)

《盛明雜劇》,明沈泰編,初集三十卷,二集三十卷,各收明人雜劇三十種,王國維《曲錄》著錄。初集刻於崇禎二年(一六二九),二集刻成於三年、四年間(或說刻於崇禎十年),原刻本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臺北故宮博物院、日本大阪大學圖書館等。民國七年(一九一八)董康誦芬室據初集崇禎二年原刻本覆刻,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據二集三種殘本覆刻,收入《誦芬室叢刊二集》。民國間上海中國書店復據誦芬室覆刻本影印初集。一九五七年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和黃山書社、《續修四庫全書》等,均據誦芬室覆刻本影印初集與二集。

沈泰,字林宗,又字大來,別署福次居主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未詳。參見張豔豔《〈盛明雜劇〉硏究》(黑龍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一)、羅旭舟《〈盛明雜劇〉的輯刊與流傳》(《文學遺產》二〇一三年第二期)。

盛明雜劇凡例

沈泰

一、此集祗詞人一臠,然非快事、韻事、奇絕、趣絕者不載。出風入雅,戛玉鏘金,何多讓焉。至若偶收鄙穢,似中時俗之肓;又如旁及詼諧,足捧滑稽之腹,亦附集末。其他俗本雖多,未堪解酲,豈敢災梨。

一、集中固有去取,實無低昂。但就著姓氏而種數特多者,置之前茅;其無姓氏而一種偶見者,取爲後殿。總成狐腋之裘,詎云狗尾之續。

一、作者如林,管窺有限。如舊刻馮北海有《梁太素》,及友人袁鳧公有《雙鶯傳》,一時散軼,未及推爲冠玉,況目所未見,耳所未聞者乎?海內同好,倘有家藏名本,或獨創新聲,毋吝千里郵筒,共襄《百種》快事。望眞引領,感切銘心。

西湖福次居主人泰識。

(盛明雜劇)序

張元徵[1]

或曰:雜劇非古也,雖唐、宋代有之,然宋祗有詞無曲,浸淫至勝國而始盛。王、關諸子,擅美一時,今考其爵里,滅沒不傳,此豈詞林不朽事?弇州云:“詞興而樂府亡,曲興而詞亡。卽詞亦鄙其婉孌而近情也,何有雜劇?”余謂不然,正恐情不至耳。情至如柳郎故事,生可之死,死復可之生,此卽宇宙間一種奇絕文字,庸非不朽?

或又曰:“雜劇稱引事情,多謬悠不經,取姍惇史。”余謂又不然。優昉優孟,抵掌叔敖,業云“戲”矣,正以戲絕爲妙。觀其命意稱名,原取顛倒謔諢,如曲欲熟而命以生,婦宜夜而名以旦,開場始事而爲末,塗汙不潔而云淨,不過取當場閧然一噱而技售矣。且天下何之非戲?俄冠進賢,俄返初服,萍水奇遭,把臂忽訣。現前一段悲歡離合,搬演正熟,但身在場中,錯認眞耳。子瞻云:“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是夢。”此語覷破。

或又謂:“漢文、唐詩、宋詞、元曲,各絕一時,後有作者,難乎其繼。”此又大不然。我明風氣弘開,何所不有?詩文若李、王崛起,已不愧西京、大曆;而詞曲名家,何遽遜美酸齋、東籬、漢卿、仁甫?

余友沈林宗,深心嗜古,博綜之暇,爰集《盛明雜劇》數十種,與《元人百種》並傳,此亦騷雅鼓吹,風流勝事矣。余拈一二戲語敍之。

崇禎己巳仲春,虎林張元徵夢珠父題於西湖一曲。

(盛明雜劇)序

徐翽[2]

美人花月,生來供文士品題。文士亦不辭其責,相與歌之詠之,令山鬼精靈與幽香魂魄,盡食其福。發爲聲音,則青鳳集,玄鶴來,喈鏘之響豁霾,妙麗之吹映月。姑與談近世事,以小青之才且豔,生十八年而死。竟死矣,余取其影而傳之,小青不死。古今寥邈,何止一小青?乃傳之者與有力焉。

余俯仰詞壇,大約元人傳十之七,明人傳十之三。元人歌寡而曲繁,明人歌存而曲佚。歌曲者,南與北之辨也。氣陽,則出於嘽諧慢易,寬裕肉好而爲南;氣陰,則流於噍殺猛起,奮末廣賁而爲北。聲音之道,接於隱微,信哉!

今之所謂南者,皆風流自賞者之所爲也;今之所謂北者,皆牢騷骯髒、不得於時者之所爲也。文長之曉峽猿聲,暨不佞之夕陽影語,此何等心事,寧漫付之李龜年、謝阿蠻輩,草草演習,供綺宴酒闌所憨跳?他若康對山、汪南溟、梁伯龍、王辰玉諸君子,胷中各有磊磊者,故借長嘯以發舒其不平,應自不可磨滅。

顧渚臧先生向爲大盟主,未迨於茲。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續千古一快事,尚留餘地,待我後人,以集中數家爲之首。林宗執麈尾,示余曰:“如某某,那得不傳?”余曰:“昭代新聲,明戾家把戲十倍,信如關漢卿所云‘簡兮遺意’耳。”

己巳花朝,西吳友弟徐翽題於桐花隱。

(盛明雜劇)序

程羽文[3]

曲者,歌之變,樂聲也;戲者,舞之變,樂容也。皆樂也,何以不言樂?蓋才人韻士,其牢騷抑鬱、唬號憤激之情,與夫慷慨流連、談諧笑謔之態,拂拂於指尖而津津於筆底,不能直寫而曲摹之,不能莊語而戲喻之者也。

上古有歌舞而無戲曲。戰國秦漢,始創優伶。唐作梨園教坊,王右丞以此得解頭,而莊宗自號“李天下”。厥後流風大暢,變歌之五音以成聲,變舞之八佾以成數,而曰外、曰末、曰淨、曰丑、曰生、曰旦,六人者出焉。凡天地間知愚賢否,貴賤壽夭,男女華夷,有一事可傳,有一節可錄,新陳言於牘中,活死迹於場上,誰眞誰假,是夜是年,總不出六人搬弄。狀忠孝而神欽,狀姦佞而色駭。狀困窶而心如灰,狀榮顯而腸似火。狀蟬脫羽化,飄飄有淩雲之思;狀玉竊香偷,逐逐若隨波之蕩。可興可觀,可懲可勸,此皆才人韻士,以遊戲作佛事,現身而爲說法者也。至於詞白之工,科介之趣,熱腸罵世,冷板敲人,才各成才,韻各成韻。

而說者盡推美胡元,不知胡元以此取士,士皆傅粉墨而踐排場,一代人文,盡從描睂畫頰中出,宜其曠古亙今,窮工極態,乃僅以北調擅場,而南詞絕響。夫自塗山歌於候人,而南音著:自有娀謠乎飛燕,而北聲傳。兩者偏廢,不成鉅觀。我朝鼓吹文治,叱漢呼秦,吞唐吐宋。髙文椽筆之外,間有拈弄,亦復含宮嚼羽,出風入騷。其南詞可付輕絲細管,二八女郎,而北調可付丈八將軍,銅琵琶、鐵綽板。

今海內盛行元本,而我明全本亦已不減,獨雜劇一種,耳目寥寥。予嘗欲選勝搜奇,爲昭代文人吐氣,以全本當八股大乘,以雜劇當尺幅小品,笥藏頗廣,未命棗梨。而吾友沈林宗,顧曲周郎,觀樂吳子,遂先有此舉。其點校評論,又一一傳作者之面目,而溯之爲作者之精神。然則覩是編者,當知曲以詮情性之微,不爲曲解戲以節作止之序,不同戲觀,樂其可知矣。聲應氣求,聊弁數行,以志林宗首唱。

練江社弟程羽文書於西湖舟次。

(以上均一九五八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影印民國間董氏誦芬室覆刻《盛明雜劇初集》卷首)

爲林宗詞兄敍明劇

袁于令[4]

善采菌者,於其含苞如卵,取味全也;至擎張如蓋,昧者以爲形成,識士知其神散。全部傳奇,如蓋之蕈也;雜劇小記,在苞之蕈也。繪事亦然。文章以無盡爲神,以似盡爲形。袁中郎詩有“小石含山意”一語,予甚嘉之。如畫石竟而可旁添片墨,非畫矣。天柱地首之嵯峨,惟卷石能收之,雜劇之謂也。兵仗亦然。長鏦大戟,非不雄逞至渾,而木棍命曰“械王”,又約而尺八短劍,又約而飛丸,又約而魚腸,其器益小,力益全,爲伎益難。

雜劇,詞場之短兵也。或以寄悲憤,寫跅弛,紀妖冶,書忠孝,無窮心事,無窮感觸,借四折爲寓言,減之不得,增之不可,作者情之所含、辭之所盡、音之所合,卽具大法程焉。不知者輒欲化爲全部,不惟失其指歸,且蒙以蕪穢。易一字,卽爲點金成鐵;增多字,則又狗尾爲主而貂失其處,羔皮爲君而狐反爲緣,禍雜劇者多矣。

自濫本橫行,而雜劇隱於塵庋,知者傷之。近有元劇之刻,勝國諸君子,重開生面,於詞壇固稱大觀。然聲音之道,不絕於天下。國朝崇正教,放淫哇,天下握不律者,咸不敢爲左道之言。而物感於外,情動於中,不能鬱其元聲。故窮廬曲房,朱門戚里,以至旗亭酒館,每多遺音。就中不無至文,可以補野史之闕,爲采風之資,飾文氣之陋,而於四聲七始,繼別爲宗者。

沈林宗兄,博蒐明劇,匯而選之,鏗然一部鼓吹,勝國詞林,不能專美於前矣。索劇於余,余向未撰此,苦無以應,復命予弁首。序成,復爲郵筒沉閣,因載於二集。追憶其略曰:黃鐘損益之妙,合之文章,未必盡當。余謂行空天馬,非造父,鮮不委轡決銜者。文人塡詞,卽如控行空之駿,而範以馳驅也。余生前數十年以來,大江南北,文獻寥寥。通聞冰天之北,桂海之南,有兩神人,知曆數,辨風氣,鳥獸之聲、草木水石之響,皆其所誨。余將邀致詞壇,起地下亂音諸老,北面而跽,左侍以倫,右侍以曠,宣揚律元,以正其亂音之罪。使當世之好音而束殺文章,與夫能文而毀裂宮調者,伏地流汗,稽顙皈依,各出所藏詞本,付之祖龍,揚其灰於莽浪之野、人迹不至之地。惟以七情求風氣,以風氣求律呂,則聲教明而我心愜矣。林宗以爲然否?

己巳秋日[5],幔亭峯音叟題。

(一九五八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影印民國間董氏誦芬室覆刻《盛明雜劇二集》卷首)

盛明雜劇二集序

徐翽

別西湖五十日,攜數卷殘書,橫渡晚烟,與鷗鷺輩復盟舊好。桂子岡巒,芙蓉洲渚,置身此地,仙乎?仙乎?

是月也,沈林宗、黃長吉兩兄所閱雜劇之二集適成[6],向亂水堆中,大索徐子,冀得數言弁其首,且曰:“君始之,君終之,亦何敢辭?”徐子曰:“先之矣,殆不可復。雖然,世間一切得意之書,得意之地,得意之事,不可盡,亦不可不盡。‘身到處,莫放過’,誠哉是言也。”

記客歲從梅遠齋頭晤林宗,林宗譚及盛明宜有雜劇之選。余因是乎鼓之,軒乎舞之,遂成莫容磨滅之書。今且一而再,再而殆將三矣。嗟乎!聲氣所至,不獨同時作手,相與奔走紅牙,卽才鬼墨精,悉從敝簏中先後躍出。天下風流地,當爲天下人護之,無令柳七魂嘆牛羊衰草,則此響於今不絕。余遂與林宗、長吉發大弘願,願入茲集者,無紗帽氣,無措大氣,無山人詞客氣。頂禮此書,歌舞太平,復寄語鷗鷺輩,來作湖上盟,聽廣樂焉。

時崇禎己巳菊月重陽日,西泠友弟徐翽又題。

(日本內閣文庫藏明崇禎二年序刻本《盛明雜劇二集》卷首)

盛明雜劇二集序

卓人月

夫人生於情,乃其忽焉而壯,忽焉而老,忽焉而盡,忽焉而又生,罔不受變於時。當其變,似乎非情之所能主,不知時也者,亦情之爲也。情之爲物,固有此宛轉幻化之態焉,而非一端而已也。《三百篇》亡,而後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後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後以唐絕句爲樂府;絕句少委蛇,而後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後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後有南曲——凡皆同工而異製,共源而分流。其同焉共焉者情,而其異焉分焉者時。

自有文字以來,前不可通於後,後不可通於前。譬五行統於一元,而春夏秋冬中央土,遞司其令,人於其間,斷不能當寒而飲冰,當燠而圍爐也。間有一二異才,或生於前,而能創變調,以開後日之端;或生於後,而能操古音,以追昔日之格。此則能自爲時而不爲時所囿,正未可易得耳。

語云:楚騷、漢賦、晉字、唐詩、宋詞、元曲,皆言其一時獨絕也。然則我明之可以超軼往代者,庶幾其南曲乎?臧晉叔刻《元劇百種》,蒙古一代之鉅章,已備其大凡。馮猶龍復擬刻明曲百種以敵之,誠可謂旗鼓相當矣。乃北曲亦有長本,如《西廂》、《西遊》之類,而南曲又不乏短本;元人亦有南曲,如《拜月》、《荊釵》之類,而我明又不乏北曲。此所謂一二異才,前可以開後,後可以追前者,而皆爲臧、馮二選所不及收,則猶出其常調以相誇,而未窮其變格以相鬬也。

余是以將取元人南北之長本,並其短本之散逸者,合爲一刻,以續臧。而余友沈林宗,業已取本朝南北短劇合刻之,以補馮。夫元劇短者多而長者少,明劇短者少而長者多。且元曆不滿百,而國朝千年無疆,作者雲興未艾,是則勝國之文彩固不足以敵盛世之才華。乃若篇章字句之間,節奏風神之際,元明各騁其能,南北兩極其致,則有非世代所能限者。

先民有言曰:南音爲歌,北音爲曲。南人不曲,北人不歌。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協絲宜嘈,南協竹宜清越。北便於和歌,南便於獨奏。北氣易麤,南氣易弱。北字多而調促,促處見筋;南字少而調緩,緩處見眼。北辭情多而聲情少,南辭情少而聲情多。苟審此者,在元而雄於元,在明而顯於明;在元而可以後無明人,在明而可以前無元手矣。

抑又聞之,神仙道化者之宜飄逸滉瀁也,隱居樂道者之宜陶寫冷笑也,被袍秉笏者之宜富貴纏綿也,忠臣烈士者之宜惆悵雄壯也,孝義廉節者之宜典雅沈重也,棄婦逐子者之宜嗚咽悠揚也,狹斜粉黛者之宜風流蘊藉也,神頭鬼面者之宜髙下閃賺也,風花雪月者之宜旖旎嫵媚也,諧謔譏訶者之宜健捷激梟也。以至於造語則忌硬、忌澀、忌嫩、忌麤、忌太俗、忌太文,使事則明者隱之、隱者明之,調聲則必辨去上,審音則必析陰陽,襯則不可冗長,科介則不可剽襲,宮調則不可錯混,意旨則必有裨風教,選詞則必有辭家大學問,感人則必能使喜擊節而悲墮淚。此則南北之所共譜,元明之所同擅,非若前不可通之後,後不可通之前者也。

是故體之所不能齊,則兩代於此而歧;而才之所能辦,則兩代未始不合。夫有情而後有才,有時而後有體。然則其同焉共焉者情,而異焉分焉者時,豈不益信乎哉!以余觀林宗所遴選諸劇,或依乎明體而爲南,或仿乎元體而爲北,或隨時之宜,或不爲時所囿,要未有不足於才者也,則未有不深於情者也。故書此,以爲二集序。

(明崇禎間傳經堂刻本《蟾臺集》卷二)

名家雜劇序[9]

柴紹炳[10]

古今一大俳場也,二十一史皆古劇本也。凡治亂興亡、賢愚寵辱,累數伯千年,遷變萬狀,人代相閱,何可勝紀。自達者觀之,直如郭公梨園,逢場作戲已耳。

近今詞流,於傳奇全本外,復有雜劇之著,大都影借古事,節略敷唱,以抒寫懷抱。其詞情韻理,自成一家,雖不必曲終奏雅,要之什九寓言也。《元人百種》集於臧吳興,足爲斯道鼓吹。迺我郡沈子林宗,復選諸名家雜劇,如康對山、梅雨金、汪伯玉、徐文長輩,以繼關、馬之後,南北互收,出處競爽。此在賞音者自能鑒別,無假申譬,亦何必設科奏藝,始獲擅場哉!

雖然,詞人麗淫,儒者所病,釋氏亦有綺語戒,將無耽玩溺志,爲有道所歸獄歟?在昔漢卿有作,嘗自謂“簡兮遺意”。黃才伯“笑擁如花歌落梅”,以爲欲盡理還之喻。又有老衲於方丈壁悉繪《西廂》,曰:“老僧於此悟禪。”或請意指,曰:“想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今作者卽不必盡此意,覽者自當作此觀。然則生旦淨丑,旣屬泡影;悲歡離合,亦如夢幻。不俟終場,掩卷已了無所住矣,何至死心著相,作一大癡,卒向馬腹中生活耶?噫!

翼望山人題。

(民國三十年誦芬室重校定《雜劇三集》卷首)

盛明雜劇初集跋

王國維

《盛明雜劇》三十卷,崇禎己巳錢唐沈泰林宗刊本。前有張元徵、徐翽、程羽文三序。案戲曲總集,除臧懋循《元曲選》、毛晉《六十種曲》外,若《元人雜劇選》、《古名家雜劇》及此書,世人雖知其名,均在存佚之間。曩見日本內閣圖書寮書目,有《盛明雜劇》二集三十卷,驚爲祕笈。己酉冬日[11],得此書於廠肆,是爲初集,而二集在日本內閣,始知世間尚有完書也。

雜劇唯元人擅場,明代工此者寥寥。宣、正之間,周憲王號爲作者,然規摹元人,了無生氣,且多吉祥、頌禱之作,其庸惡殆與宋人壽詞相等。又元人雜劇止於四折,或加楔子,唯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張時起之《賽花月秋千記》多至六折,實非通例。至於不及四折者,更未之前聞,亦無雜以南曲者。(《錄鬼簿》謂:“南北合腔,自沈和甫始,如《瀟湘八景》、《歡喜冤家》等曲,極爲工巧。”乃散套,非雜劇也。)憲王雜劇如《呂洞賓花月神仙會》,雜以南曲,殊失體裁。

至明中葉後,不知北劇與南曲之分,但以長者爲傳奇,短者爲雜劇。如此書中,汪伯玉、陳玉陽、汪昌朝諸作,皆南曲也;且折數多至七八,少則一二,更屬任意。獨康對山《中山狼》四折,確守元人家法。餘如沈君庸等,雖用北曲,而折數次第,均失元人之舊。其中文詞,亦唯康對山、徐文長尚可誦,然比之元人,已有自然、人工之別。餘則等之自鄶而已!

元代雜劇作者,名概不著。此編所集,如康對山(海)、徐文長(渭)、汪伯玉(道昆)、陳玉陽(與郊)、王辰玉(衡)、葉六桐(憲祖)、沈君庸(自徵)、孟子若(稱舜)、梁伯龍(辰魚)、梅禹金(鼎祚)、卓珂月(人月)、徐野君(翽)、汪昌朝(廷訥),其姓字爵里,均在人耳目,或且正史有傳,遺著尚存,而其人之顯晦如彼,曲之工拙如此。信乎文章之事,一代自有一代之長,不能以常理論也。

(一九八四年中國戲劇出版社排印本《王國維戲曲論文集》[12]


[1] 張元徵(約一五七五—?):字夢珠,錢塘(今屬浙江杭州)人。久困諸生,年且六十,以明經爲貢生。崇禎七年(一六三四),任平遠知縣。傳見康熙《錢塘縣志》、戴啓文《西湖三祠名賢考略》等。

[2] 徐翽:卽徐士俊(一六〇二—一六八一),生平詳見本書卷五《春波影》條解題。

[3] 程羽文:字藎臣,別署書禪主人、石室道人,歙縣(今屬安徽)人。山人。著有《鴛鴦牒》、《清閒供》、《一歲芳華》、《劍氣》、《石交》、《程氏品藻》等。《新曲苑》冊二輯錄《程氏曲藻》。

[4] 袁于令(一五九二—一六七二):別署幔亭峯音叟。生平詳見本書卷五《西樓記》條解題。

[5] 己巳: 崇禎二年(一六二九)。

[6] 黃長吉:卽黃嘉惠,字長吉,生平詳見本書卷十四《董解元西廂引》條箋證。

“來”字下,底本衍一“來”字,據文義刪。

千,底本殘,據文義補。

[9] 此序誤刊於清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刻本《雜劇三集》卷首。《名家雜劇》,現存清初刻本,日本山口大學棲息堂文庫藏,殆卽《盛明雜劇》初集之改題修板印本。參見黃仕忠《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硏究》。此本又藏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見沈津《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九九),《哈佛燕京圖書館藏齊如山小說戲曲文獻彙刊》據以影印。從文字與字體看,董康當卽據《名家雜劇》卷首之序刊刻。

[10] 柴紹炳(一六一六—一六七〇):字虎臣,號省軒,別署翼望山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明諸生。明亡後隱居南屏山。傳見《清史列傳》卷七〇、吳慶坻《蕉廊脞錄》卷四“柴紹炳”條等。

[11] 己酉:宣統元年(一九〇九)。

[12] 此文又見一九八三年上海古籍書店影印一九四〇年商務印書館排印本《王國維遺書》第五冊,爲《庚辛之間讀書記》之《盛明雜劇初集》條。庚辛指庚戌、辛亥,卽宣統二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