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边笔记:散文要写有意义的生活
不合时宜的思想
2006年真的来了。
进入2005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向平凹主编请教下一年他的编刊想法。他说:“有些早呢,容我再想想”。到了十月份,我再次问他这个问题。他说:“你先拿个主意。”我说:“我们的汉字多有趣,主意,就是主编的意思。”他笑了,“那我们去一间茶馆,慢慢着聊。”茶馆就在他家的楼下,门面阔绰,茶室干净也别致,我们选了一间向阳的,坐下去之后一个下午就没有了。
2006年是《美文》编刊的第十五个年头,已超过了220期,是杂志第四个五年的开头。第一个五年的时候,杂志的发行过了一万册。第二个五年每期由48页码增加到80页,而且是加量不加价的。到了第三个五年,又由月刊发展为半月刊,月发行也有了十万册的突破。第四个五年要有怎么样的开头呢,在那个下午,我们把能想到的都尽量地说了出来,甚至包括一些很难实现的。把话往实在里说,很难实现的就是奔头,书面的语言叫理想,我们的理想就是要办一份中国最好的散文杂志给读者,我们也自知才能有限,而且会很辛苦,但我们就是要下这样的苦心。
那天下午,聊完编刊的正题之后,还说到了一些题外的话,现记写出来其中的一部分,权做这期的稿边笔记。
散文要写生活,要写有意义的生活,因为有意义的才是可贵的。
什么是有意义的生活?是全新的,半新半旧的,还是完全旧的。这么样的说辞似有些机械,但也只有这样的说辞才能把话的意思说明了。作家写什么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要给写的内容注入新情感和超前的意识,这样才有可能产生意义。比如当下一些写全新生活的作品,并不是都具备新情感和超前意识的。
高尔基在1917年内,以“不合时宜的思想”为题写了一系列文章,后来结集出了书。这本书在1920年之后被苏联政府查禁,一直到1988年才被解禁,在近70年的时间里,这部书一直被放在政府的冰箱里。解禁后的《不合时宜的思想》确实被重视了一段时间,但之后的影响力很快又被打了折扣。
作家在文化上的重要价值是思想者,而不是别的什么。《不合时宜的思想》是一部讲真话的书。但事隔几十年,一切都沉淀下来了之后,很容易地就会发现其中有些真话也是存在着局限的,有些问题,高尔基当时确实没看清楚,思考没看清楚的东西不应该称为真实,可以叫真,却没有落在实处。不真实,就难以超前。在这部书里,高尔基用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说湿柴怎么会燃起篝火?但他自己的一些观念本身就是湿柴,是含了怨气的。一个人有怨气是伤根本的,一堆有湿气的篝火照亮的部分也是有限的。文学要深思熟虑,一个时代的整体水平有多高,文学的水平就有多高,划时代的文学要有划时代的人去创造,就《不合时宜的思想》这部书而言,高尔基没有走出他的那个时代。
新的一年来了,建议作家们找找生活中有意义的部分去写吧,因为只有这样,才会使读者的灵魂高贵,也会使作家们的笔宝贵。
真实并不在虚幻的对立面
真实并不在虚幻的对立面。
多数情况下,它们是比肩紧挨着的,是兄弟两个。比如我们用手去取一个东西,如果眼睛的判断出现了模糊,手就抓空了。再比如我们用脚踩一个险处,做攀岩那一类的举动,一旦脑子里的感觉走了神,脚就会踩空甚或失足。真实与虚幻间的距离比一层纸还要薄,但它们的后果却是对立的。李育善的《乡镇干部》是我从自由来稿中翻捡出来的,一读就立即喜欢了,且极力向平凹主编推荐,希望引起他的重视。现在写农村生活的散文,除去那些记述焦点事件的,为数不少都在虚幻着,缺少当下的真切感。我总觉着,现在的作家要是再用热爱的态度去写陶渊明式的田园风光,而看不到那里的痛苦问题,实在是对当下中国农村的反动,甚至是昧了良知。稿子送审几天后,平凹主编骄傲地告诉我,说李育善是他的乡党,两家相距才十华里,属一个镇,并专门写来读稿的文章。他有一阵子没写“读稿人语”了,看到稿子,同事在办公室都嚷着要给他推荐稿子。
《为金先生洗碗》写得真是出色。作者陈河侨居加拿大,他不是作家,好像是做生意的,但深得行文之道。这篇散文虽然琐细却生动飞扬,绵绵力道,一波催着一波地感动人。好的散文是产生力量的,但力量不一定是要作家憋足了劲去写。我记得小时候学打乒乓球时教练说过的一句话,“别在乎对手用多大的劲儿把球打过来,你总能接过去就赢了。”这句话给我的启发是,真正的力量来自于处理事情的能力。写散文也是这么一回事,举重若轻着用笔,不一定就比大任在肩,或抡圆了膀子的弱。
这期杂志印出来的时候,春节就到跟前了。我代表编辑部的同事给作者,尤其是读者拜年了,祝愿大家都有健康的心态,更有大的收成。
技巧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技巧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上世纪80年代初,思想的坚冰开始逐层融解。作家们从社会的多个层面汇拢入文坛,那个时候作家们不缺生活,底子厚,磨砺多,而是缺文学常识。虽然心知,肚明眼亮,手却笨,不知道怎么样写才会更妥当,于是不约而同地向西人向古人去学习写作的技巧和手法。在那个时期,技巧似乎是重要的,像某个季节的河流,支流貌似涨过了主流。但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今天再回头看那些作品,印迹清晰的并不是那些技巧重的,反而那些技巧弱些的仍给我们带来兴奋。像生活里的有些人,人挺好,又一肚子学问,就是不太会表达自己。
现在的作家们文学知识丰富了,不仅会写,且妙笔皆可生花。但似乎又缺生活了,太多的作品雷同着。一个人写腐败,一群人都反腐败。一本书写县委书记,整个书架从村长到红墙内就摆成了官场现形新记大全。电视里也是这样子,一个频道演警匪,就有无数个警察在电视里抓流氓。这情景实在有趣,像春天,院子里的一棵树绿了,大街上的树就都绿了。山脚下一树桃花红了,满山满眼的就是一片红。
梁漱溟先生(1893一1988)是现代中国的大儒,他毕生努力的是中国文化研究和乡村建设研究与实践,他最忌空谈和谈空,也不是那一种“在平坦的路上表现勇敢的学问家”。1924年他辞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职,1928年在广州筹建“乡治讲习所”,他认为“宪政应以地方自治为基础,而地方自治又应由基层(乡村)入手。”1929年赴辉县与人筹办“河南村治学院”,1931年在邹平县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1938年和1946年两度访问延安。与“毛泽东多次夜谈,甚至天明”。能多次畅谈,且每一次又谈很长时间,想来梁先生肚子里是有货真价实东西的。1973年“批林批孔”运动中梁先生成了众矢之的,但仍坚持“批林不批孔”,“目前批孔运动中一般流行意见,我多半不能同意”。回想当年的那个冷酷时候,地大物博的中国只有一位81岁的老人直着身子公开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中国文化的另一种凄凉。
选发梁漱溟先生《访问延安》等四篇文章,因由只是一个,就是想给当下的访问文章以及学问家的散文写作提供个参考,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实际的用处。
铁凝和《笨花》
《美文》一直重视海外的华人写作,香港回归的那个月,发了“香港作家散文专辑”,澳门回归的那个月,发了“澳门作家散文专辑”。说是紧跟形势也好,但千尺为势,百尺为形,眼界总是开阔着好些。从创刊以来,我们重点介绍过几十位海外华人名家的散文作品,但多数是港台两枝独秀,大陆赴海外治学的有为数不少在墙外开了文学花,其中多位也广有影响。从去年开始,我们着手做这方面的工作,今年又重点介绍了阿海、陈河、五月、穆军。这一期,我们刊登张平教授的《圣地十年手记》,他的文章写得好,下期登他的《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春节那几天,读了铁凝的新书《笨花》,真是喜欢,爱不释手。选出其中一个独立的章节尝试着做散文登一登,也不知是不是对小说的冒犯。我以为艺术的格局,有一层基本的意思是细处的考究。比如西安的城墙,周长13.74公里,是一条空中长廊,具体有98座城楼,4个角楼,一尊魁星楼,598个垛口,10处登城马道,170眼排水槽(摘引城墙资料)。单说这些细处并不叫城墙,但西安城墙之大,就在于这些细处样样均可考究。我把这一想法,以时下流行的手机短信征求铁凝的看法,她的回复也给我鼓励,“那就按你的想法选吧,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只是显得不谦虚了,黄昏一段也是我心爱的一节。”
2006年3月24日,张中行老人长行了。
《美文》创刊的最初几年,老人给写来不少文章,编辑部的同事都惦记着这份厚爱。老人是被“文学”伤到骨子里的人,因一部小说被迫疏懒了多半生,用他“自我检讨”的话说,叫“我不革命”。人到晚年,天道酬勤,守着一个勤字,做了那么多醒世的学问,但这个勤字的背后隐着怎么样的人道沧桑呢?所幸那部小说不是《红楼梦》,设若累世热读下去,旧尘之上仍会蒙新尘的。民国时期有一个老挽联:“什么世界,还讲爱国;如此死法,抵得成仙。”读着就让人震撼。今逢明世,借此传达对中行老人的怀念,“今日世界,可讲爱国,如此死法,何须成仙”。
其言粹然,还要其言凛然
这期是合唱,是一次对新状态散文不够全面的展示。
了解当下小说写作的面貌,看小说和探讨杂志差不多就知道了梗概,但要了解今天散文的局面,看散文杂志远远不够,还要看报纸,要上网,要看出版社的新书架。基于这样的情况,我们邀请报纸专栏作者、网络写家,以及很活跃的散文新锐笔会,《美文》就有了这期专号,称扩大号是因为增加了32个页面,尽管如此,还是有近20位散文新家的作品被狠心拿掉了。
《美文》从1992年创刊起,就着眼于展示散文写作的新状态,倡导“大散文”,除了有对散文观念重新审美的想法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设栅栏,没有篱笆,请文学内文学外的人都来写。但在90年代中期那个时候,一批活跃在80年代的散文作家似乎失去了最佳状态,也可能是当时产生的一批学者散文的社会问题散文写得太好,遮住了散文家的光泽。近几年,通过散文新家的坚持和努力,让人又有了对文学散文的期待心情。
《美文》一直关注当下散文写作的状态和进程,1993年,《美文》请十位小说家和十位诗人笔谈小说诗歌与散文的界限,我们的初衷是,请小说家拿走属于小说的东西,请诗人拿走属于诗歌的东西,结果发现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他们什么也没留下。从文学的层面上讲,散文是宽而且博的,通俗的话说叫“包容”。1998年到1999年,我们访谈了60位作家和学者,请他们发表对当下散文的见解,大家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对散文写作文学性不足的担忧。散文是文学的一种,既是文学,文学性自然就应承重。
一本老书上说,文宜“其言粹然,其言凛然”。总的读来,这一期散文“粹然”充沛,“凛然”稍薄些,我理解的凛然指的是人生的深度,也有艺术的深度。敬泽兄以“用”和“无用”来框架他的散文说,既开生面,也别有洞天,他的文章站得远,看得高,我们用他的文章来为这期专号鸣锣开路了。
当年的那本《朝霞》杂志
王尧先生写《朝霞》的升落,短短的一篇文章,竟写出了隔世的感觉,晃如前世,笔底惊心。《朝霞》是1976年停办的,不过三十年,是谁说历史是长河的,不就是三十年河东与河西么。
年龄比我再小一些的,恐怕就不知道《朝霞》这本杂志了。我也只是赶上了它辉煌的尾巴,那时候我念中学,有一段时间我负责写班里的黑板报,当时主要的参考书是一本掉了封面的《朝霞》杂志。其实我字写得并不好,主要是听话,也有好表现的意思。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朝霞》真的不能算一本文学杂志,是工具,是走在那个时代“前沿”的一块黑板报。
三十年之后,眼下是市场年代了,大家在纷纷忙着赶市场,四下里寻找挣钱的工具,拿着“消费品”的尺子丈量所有的东西。用“丈量”而不说“衡量”,是因为人心粗糙了,不再讲究细火慢功夫了,大劈柴炖带皮的肉,解馋、解气、过瘾。行外的事咱不懂,单说行内文学阅读吧,80年代的读者是以阅读晦涩和冗沉的东西为虚荣的,但现在稍细节化的严肃作品已上不了书店的畅销书架了。
我估摸着一个民族不能什么都市场,不能一锅端地都去“产业化”。说一句不招待见的话,教育和医疗产业化的恶影响已经是现实了,孩子上不起学,老人看不起病。文学是一个民族血液里的东西,这个领域若是产业化了,成为“完全时尚手册”,那后果谁能知道将会怎么样呢?
我们的文化传统讲“敬行当”,讲“典守”,讲操行和独立的品格,这个时候说这些好像在说大话,不说也罢。但有一点,文学杂志不能像当年的《朝霞》那样没有普通人的体温。
足球解说员
一个外行坚持把自己当成内行也挺不容易的。
看世界杯足球赛我有多场是静音的,既怕深夜扰了家人,更怕听电视解说员的评说,这几位把自己当成发言人了,纵横捭阖,指鹿为马,是教练,是裁判,是观察家,还是各国足协的领导。宋世雄多年前的解说声音让人怀念,他的出众之处是把自己定位为欣赏者的。邓小平说过,中国足球要从娃娃抓起。现在看来,还要抓抓解说员的。
周实的文章写得硬,有骨感。张艳茜眼里的城墙是月光下的城墙,读着让人心重。史星文是书家,砚边的文字残留着墨香,既传性情也传心得。在我的理解中,散文有用力和不用力两种写法,像草原上,有人驰马,有人牧羊。
韩小蕙答曾绍义问,说的是散文写作突破起来有多么得不容易,因为她自己的写作就经历过这些不容易。属于内行人算行内的账。《美文》很少发理论文章,这是创刊时就定下的规矩。打个比方是:进庙里多拜佛,少烧香。但有了高香,也会及时点燃的。曾绍义先生是著名学者,他提出的问题对当下的散文研究很有参照的功用。十五个问和答,《美文》要分几期刊登了。
贾平凹评足球
听平凹主编说外国小说是累人的,他极少说正确作者和作品人物名字,要么丢字掉字,要么顺序颠倒。甚至伊朗总统内贾德,他是唤作贾内德的,纠正了几次效果也不明显。但这次写世界杯足球赛的专栏,他的表现是超常发挥,一个球员的名字也没搞乱,甚至连拗口的范尼斯特鲁伊也是很利落地脱口而出。我发短信祝贺他的进步是飞跃,他回复说:“咱老党员了么,共产党要讲认真二字。”这组评足球专栏文章是国内几家报纸联合约他写的,很是吸引读者。他是主编,《美文》自然是近水楼台,便捷足先登了。我读最初的几篇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还说他“太平静,电视上都有人喊万岁了”。他的回答很妙:“看足球世界杯是看邻居的孩子办喜事,咱娃还小,有学习态度就够了。”等到全看完了,才喜欢了。这样的球评文章也实在是开眼界。平凹主编看足球不看门道,也不看热闹,他是在看他自己的世界杯呢。记得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去秦岭里看一个庙,说是庙,其实是庙的遗址,那个庙在清代初年香火旺盛过,后来毁于战乱了。当地领导发展旅游要恢复重建,请他去给山门题写对联,他的对联和他看世界杯是一个态度:“两峰守一烛你守你身,一揖拜两佛我拜我心”。
阿莹先生重访大寨是心神的苦旅,着重点不在游,在思,在灵魂的追问。虽然浅尝辄止,却是触目触心。罗素先生写过一本述及中国人文化品格的小册子,核心谈的也是这类问题,可惜当年还没有发生阿莹先生文中的事情。
莫言的一段话
在《上海文学》上读到了莫言先生的一段说话录,很有意思,现摘录其中的一部分,供读者参考:“我刚才强调了两句话,第一句,文学不是替天行道的工具;第二句,作家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莫言先生说的在道理上,因为“替天行道”和“为民请命”是政府和官吏的天职,这些事情并不是文学家的本职工作。“实际上我觉得作家的创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为什么写作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就面临两点:一点就是写什么,第二点就是怎样写。80年代以来文学的发展,几代作家的奋斗就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想想鲁迅想想沈从文想想张爱玲,他们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他们一方面写了别人所未写,一方面,他们用了别人没用过的方式来写。现在怎么写的问题,几乎无人提及。小说的结构难道不是重要的问题吗?小说的语言难道不是重要的问题吗?大家都说我们不要编故事了,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已经很多,非常丰富,我们怎么编也编不出同样精彩的来。也就是说有这么丰富的生活,小说的存在价值在哪里?难道语言不是作家风格的最明显的标志吗?在网络上一搜就能搜出很精彩的故事,小说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能用很独特的语言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用独特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述一遍。如果可以把小说家和文学家做一个区别的话,小说家只讲述,而文学家在用很独特的个性化的语言来讲述。我们讲鲁迅是文学家,而跟他同时代的很多作家讲的故事也很精彩,但我们说他们是小说家而不是文学家。关注现实没有错,但如果只提关注现实、关注底层、关注生活这种震天响的口号,那作家们几十年来在艺术和形式上的探索就不重要了吗?小说毕竟是艺术而不是革命工具,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艺术才是重要的。某些批评家老是恨我们,恨铁不成钢呀,我为什么要成钢呢?我成木头不行吗?当你们都要我们成钢的时候,我就成木头,我就成野草,让你们失去批判的目标,这就是我要做的。我有我自己生活的方式,有我关注现实的方式。”
莫言先生在谈小说,但我以为散文写作在这个方面存在的问题,要更突出一些。散文的软肋一直比较多,其中最软的一条就是在“生活”面前直不起腰来,散文作家笔下的“现实生活”缺乏个性观察,更缺乏艺术观察。“茶花赋”和“荔枝蜜”那种对待“现实”的办法已被公认为是不妥当的了,主要问题是禁不起时间的沉淀。再往前想想,现代散文史上有多处奇观,但在这个领域也缺乏大观。鲁迅先生是直面人生的,也是艺术的,可他的办法脾气小些的人拿不起来,因此今日的杂文和老先生当年倡导的已是全非面目。散文写生活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怎么写的问题。
第广龙是一种办法,袁劲枚和木愉也是一种办法,都有各自独到的可供圈点之处。
秩序感
好的散文都有着了不得的秩序感。
散文姓散,却最忌散。以前的说法是形散神不散,其实形也是散不得的,语言的秩序感是非常要紧的东西。诗词的秩序在体外,是有形的,而散文的秩序在体内,是无形的,像人的修养。一个人书念多了有学养,经历的事多了有涵养,修养是综合历练而成的,大美无形。最初读金庸先生的小说,读到郭靖降龙十八掌时,以为是天下最上乘的功夫了,招工平稳,简约大方,绵厚的掌风却是一波接一波有序地发出,直让对手的心劲垮下来,望风而走。
南帆先生的《台风记》写得真叫好。
河流千载,歌唱百年。2006年是赵望云老人百年诞辰,老人辛苦一生,勤勉一生,坎坷一生。毕其一生,德高楷模时人,艺高师表世人,不仅是现当代中国画的一座高峰,同时也是一座文化的高峰。回首望云是青山,我们特别编选了这个纪念专辑,以传达对老人的深切追念。
专辑中望云老人的三篇短文是从他的遗著中选出的,题目是编者的续貂。“到民间去”是望云老人最基本的艺术主张。“走到乡下去看,平原上点缀着茏葱的林木,村落由丛木婆娑中透出,在茅舍柴扉里往来的都是些粗衣砺食工作中的男女,每一个都在忍痛挣扎中生活着。风景是那样的美丽,而村民的心情却与那美丽的风景毫不相称,这是多么耐人寻味的现象啊!”“到民间去的口号,无须再喊,但希望我们生在乡间的人们,走入城市之后,不要忘掉乡间才是。我是乡间人,画自己身历其境的景物,在我感到是一种生活上的责任,此后我要以这种神圣的责任,作为终生生命之寄托”。这既是艺术追求,也是艺术良知。
张大千先生说:“我画马不及悲鸿与望云,悲鸿的马是奔跑的马,望云的马是劳作的马。”老舍先生说:“赵先生的山水画本来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欢山水里那些古装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地观察,深深地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缥缈之间”。
望云先生的艺术主张是上世纪30年代提出的,但对当今也一样的非常重要。
文人和文化,骨头和骨气
文人是一个词,文化人是一个词。骨头是一个词,骨气是一个词。五四以降,先贤们在人文领域所致力的是由传统文人向文化人的进步,骨头向骨气的提升。文化人大抵相当于知识分子一词,但知识分子是译名,是进口词。说知识分子,还要说民主和科学,就不说了。骨气包涵得要广阔些,有责任、气节、良知、良心,以及天经地义。传统概念里的文人大概除了独善其身处,最远关心到邻居。
潘旭澜先生山高水长了。凭心而说,他真是我们这个年代里一位难得的文化人。旭澜先生生前,一直关心和爱护《美文》,写来过许多散文,这些作品发表后,又被数家报刊和书籍转载。能得到他的重视,《美文》是有福的。
李宗奇、唐兴顺、王潇然是三位政府的人,负着各自的领导责任。读他们文章时,我顺手摘录了周作人引用过的谷崎润一郎的一段话:“日本的政治家大抵被说为缺乏文艺的修养,暗于文坛的情势,但是这在文坛方面岂不是有几分责任么。因为就是他们政治家也未必真是对于文艺冷淡,如犬养木堂翁可以不必说了,像滨口雄幸那样无趣味的人,据说也爱诵《碧严录》,若木规前首相那些人则喜欢玩拙劣的汉诗,此外现居闲地的老政治家里面在读书三昧中度日的人,一定也还不少吧。不过他们所喜欢的多是汉文学,否则就是日本的古典类,毫不及于现代的文学。”(据《秉烛后谈》)其实我们旧时候里的文人做得大的多数是政府人,只是进入新时代后操心得宽泛了,就把文的事轻拿轻放了。李宗奇和唐兴顺是《美文》的老作者,创刊以来一直给我们重视,只是读得多,写得少。难得的是他们的文章来自对社会的观察,以及领悟。这些年,如果说散文局面有缺欠的话,就是少了对社会有个性的观察和记录。
平凹主编又获奖了,编辑部内部有个沿袭的规矩,谁有这类的事,都要掏钱招呼大家吃个饭,图个乐子。发他三篇短文的意思有三:一是文章本身好。二是三篇短文都和《秦腔》有关,他的这部长篇小说新作今年得了两个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和“首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大奖”,这两个奖都比较重要,值得纪念。三是给平凹主编提个醒,规矩可是编辑部的民法呢。
像个钉子被钉在墙上
编完这一期杂志,在我的感觉里,2006年就过去了。
把今年的十几本杂志在桌子上逐一铺排开,先就给自己提了一个疑问,这就是今年的劳动么?这些东西可靠么?读者会给打出几分呢?高尔基说过一句话:我感到自己像个钉子被钉在一面墙上,但这墙必须要结实才好。看着这些杂志,我心里装着的就是高尔基比喻过的这种不踏实。
这一段时间,越来越喜欢翻看五四时期的那些文学杂志,每一家都很分明,纵就是存在时间很短寿的那些,给人的启迪也非常突出。比较着看,今天的文学杂志尽管品名繁多,实际上彼此的区别却不大,像多子女家里的一堆孩子,多头攒动,脸孔却出于一辄。五四时期杂志的着眼点和落脚点也不在发行量或赚不赚钱上,着眼点在哪里,品位就在哪里。如今的文化人常说到浮躁这个词,其实最浮躁的是文化呢。
五四时期有太多的东西在那里发光,可惜我们的肉眼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