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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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

西安成为当代散文的重镇之一,有功之人首推贾平凹。如果接下来排座次的话,恐怕先要说到穆涛,再说穆涛的朋友们(文学的好时代,总是有若干文人圈的)。

穆涛协助老贾编《美文》,声名远播。但这常常让众多的人疏忽了穆涛的散文和他的散文评论(我把穆涛的这两种文体通称为“文章”)。在当下的文坛和学界,能够写好文章的人不多了,而且,在意这种现象的人也少了,我常为之纳闷。我不时在《美文》的卷首读到穆涛的《稿边笔记》,这个版面上的文章原先是老贾写的,穆涛不知什么时候占据了,好像有好几年了。当年读老贾的《读稿人语》,常常爱不释手,诵读揣摩再三。后来,读穆涛的,竟也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还觉得穆涛的特别。我见到《收获》的永新兄,说起穆涛的这类文章,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这两年,和穆涛见面时,我总建议他不妨把《稿边笔记》结集。说他的文章好,是他有真知有灼见;但仅如此还不是好文章,穆涛的修辞功夫了得,有自己的语体,于是文体上也就打破了“学术”和“文章”的界限。其实,这正是中国文论的传统,但今人已经疏远这个传统了。说到文学包括散文,有想法的人很多,但能够用自己的话说出来的很少;另外一种情形是,很会说(写),但没有自己的想法。穆涛的文章,让人触摸到传统的一种,可他又现代得很,不迂腐,不墨守成规,因为他知道这个时代变了,他发现散文的生态变了。穆涛的新作《散文观察》的出版,验证了我说的这些意思,我想,读完这本书的朋友也会认同我的看法。

新文学运动以后,中国的文学类型也用了四分法: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鲁迅说到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成就时,认为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个评价足以说明中国现代散文的成就了。我们现在常常用“现当代文学”之类的说法,其实,“古文”之后,只有“现代散文”,所谓“当代散文”只是“现代散文”在当代的变化与发展。“现代散文”是一种文体,“当代”只是个时间概念。关于“现代散文”的理论和批评,不像其他文类,长篇大论的少,所谓理论著作也甚少。这与散文的文体特性有关。新文学以来,散文研究,最具代表性的论文,我以为还是周作人、郁达夫分别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二集所作的导言,另外,阿英所做的工作也功不可没。当代以来,也有不少研究散文的专家,成绩突出,但就影响力而言,似乎很难超出周作人、郁达夫、阿英等人的研究。这除了研究者个人的学养和识见差异外,与研究者和写作者之间的关系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有关。“五四”那一时期的散文,用穆涛的话说,“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是,突出的文学写作者也是突出的研究者、观察者,是冲锋陷阵的人,也是摇旗呐喊的人。像旧戏班子里的名角,自己登台,自己扮相,自己做自己的形象工程。”现在既能冲锋陷阵也能摇旗呐喊的人少了。虽不必要求研究者都是写作者,但懂散文写作恐怕是研究散文的前提之一。至少,研究者要贴着散文研究,而不是贴着别的什么。穆涛说散文,用的就是贴着散文做研究的方法,在这一点上,他是和“五四”那些研究者一脉相承的。

我常常主张,散文研究需要回到五四那一代人的基础之上。现代散文到了三十年代,已经发生了变化,抗战以后,散文文体的变化更大了。到了五十年代以后,散文写作的语境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型,当代散文和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的散文相比,差异就更不必说了。近三十年来,当代散文既逐渐回到了现代的传统,也发生了许多变革。当我们面对这样的新语境和创作时,我们显然既要从那个基础出发,又要贴着散文的现场,发现和解释新的问题。这就是穆涛和我们所面临的形势和任务。穆涛的观察是,散文的生态变化了。当他触摸到这些变化时,他提出了种种疑问,而这些疑问,穆涛和我们或许都无法立即回答清楚,但不管怎样,穆涛提出来了:

一是文体问题。散文在古代文学里是笼而统之的,但到了现代文学以后,大家庭分崩离析了,远亲被剥离,儿女们长大以后一个个挑门单过去了。“杂文”独立了,“报告文学”独立了,“随笔”独立了,“小品文”独立了,如今生活在“散文大院”里的似乎只留下管家的后代,与古代散文传统里最产生文学力量的“血亲”关联淡化了,隔膜了。如今散文最大的尴尬是文体混淆着,名目杂陈着。二是对五四“转型”期的散文,理论研究界是做过观察研究的,这种观察研究有过定论,也有结论,但这种定论和结论清晰吗?可靠吗?三是对建国之后一个时期里的“歌德”式散文,先是“一窝蜂”赞叹,再是全盘否定,这之间还有再思考的空间吗?文学与政治该保持怎么样的关联?四是文学新时期三十年以来,对散文写作的实际状态做过梳理吗?这种梳理影响或解决了写作中的哪些问题?

这老兄问题很多,是考我们这些“学院派”的。我暂且不去理他,但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的提出,是穆涛关于散文的远见,是行家里手说的话干的活儿。有些话儿活儿别人也说过干过,但穆涛更利索。

穆涛大处着眼的也不少。文学与当下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的关系,许多年松散了,不仅小说,散文也如此甚至更为过。因为散文和别的问题相比,更容易形影相吊。穆涛说,生活在你之外,真实也就在你之外:

生活的主流在瞬息百变着。散文作为最直接的一种文学品类,应更有力地介入当下生活,发出自己的声音,并把自己置于无法逃避的境地。散文发展的节拍,应该成为社会思潮律动节奏的主要组成部分。关起门天真地写散文的人,不用划着小船去寻找了,你的家就是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万象在旁,生活在你之外,真实在你之外。

这段话说到了散文写作的痛处,他把那根软肋从虚假繁荣的散文身上挑剔出来:

我们这一阶段的散文是一条软肋,过于含情脉脉,过于养气和顺心,作家们像养花和养病一样对待散文写作,因而这一阶段的散文整体上缺乏激情和生命力,缺乏撼动人心的力量,缺乏清正之气。散文是文学品类中最直截了当的一种文体,但如果不去直视人间疾苦和社会进程,其文学意义势必会丧失。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你坚持用所谓的“高雅的艺术散文”去“陶冶”遭受生存困扰的老百姓的情操,散文这种古老文体的命运就临界终结了。

穆涛是温柔一刀,好像不是砍下去的,但话落之处见血了。

穆涛兄不是做大论文的人,但这些想法也构成了穆涛论散文的潜在理论构架和鲜明的问题意识。穆涛实在明白了一个道理,做散文研究,其实是很难做出一个理论体系的,所以,他是宏观着眼,微观落笔,在细微处把那根银针扎下去,一个点一个点扎下去,打通经脉。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好的文章就像做得好的衣服一样,一定有好的针线活儿。读者诸君如果还记得《稿边笔记》中的那些文章,再参照我所引述的这些文字,我们就能够明白,穆涛是大处说“行话”,小处说“黑话”。在这本集子中,到处是穆涛式的语录:

人格里怕的是虚伪。伪是容易看出来的,不需要讨论,人见人憎。但虚是需要认识的,散文写作里的虚,更需要认识。

散文的写作空间要扩大,肺活量要扩大。实话实说,我们是走在寻规找矩的路上,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散文要写出力量,仅仅“陶冶情操”和“寓教于乐”是不够的,没有力量的散文,剩下的只是概念罢了。散文有书卷气是好事。但须是气,要弥漫在文字中的,固体的墨块不一定就好,至少妨碍阅读效果,好端端的一个道理,非要操持着文言腔,或摆着架势说出来总是欠妥。我小时候,常见到去相亲的成年男子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只笔,甚至两只笔。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就像漫画中的人物。散文的上衣口袋还是不要插那只笔好。

文学不在实验室里,正如文而不化不是真的文化人一样。散文的手法要有突破和创新,更要有尘世感,一只脚可以云里雾里的摸索,另一只脚一定要踩到实地。《为人民服务》说的是大道,体例却很具体,是一篇追悼词,但却是中国千年以来最好的追悼词。

穆涛的这些说法,都可以写成很长很长的论文,但再长,最终能够说得出的也就是这些话,甚至说不出来这些话。文章家和理论家的区别,恐怕就在谁会在口袋里插上一只笔。

所以,讨论散文,好的文章应该是有质感的厚重,即便轻灵,也是一种文气,而不是大而无当的缥缈。概念多了,如同米饭中有渣子,会磕碰牙齿。好的文章(论文),不用垒概念也同样腾挪跌宕。从古代到现代,好的论文都是这样。穆涛从不用很多的概念和理论说话,这其实很难。我不敢说穆涛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但他是以散文来说散文的。这是正路,虽然现在走的人不多,反而误以为是歪路。穆涛行文,从容不迫,有时也喜欢绕着说话,把针藏在绵处,或者曲径通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与时俱进之后,耐心读文章的人少了,大家适应的是点钞机的那种速度。所以,穆涛兄一定会有些寂寞,他内性深处的些许得意,可能也常常受到挫折,这是当下写文章的人的普遍遭遇。

散文写作是一个人的信仰、人格、胸襟、情操的综合,其实散文研究也如此。穆涛论散文,文如其人。穆涛很现代,很传统,是新式文人的思想,旧式文人的底子。他入世,但不迎合,人在世俗,但不俗气,所以书卷气中有人间烟火。文人有许多种,分类的方法很多,由今溯古,可列出一长串的名字。我现在若是把穆涛插进去排队,似乎早了点。我和穆涛兄厮混多年,他的说和写,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给人震惊,而且是在漫不经心中做到的,又像明清像民国,但分明又喘着时代的气息。文化传统在他血液里混杂流淌,练就了一种区别于张三李四王五的本领。徐缓而紧凑,散漫而凝神,光滑而蕴藉,尖刻而宽厚,幽默而不流于油滑,文字上如此;或声东击西,或欲扬先抑,或皮里阳秋,表达上如此。人与文、说与写之风格,都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本领之中凸显。穆涛生于河北,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传承了侠义之心;穆涛成于西安,大唐厚养着他的诗心,由此可见“文化杂交”之必要。

穆涛的作为,常常让我以为,他在出门或者伏案之前,大概在诵读、在醉酒、在坐禅或者在做梦。他通常是眯缝了眼睛的,大概是长时间读了什么线装书;如果不是醉酒,未必会有神来之笔;不在文章中说梦话的人几乎不是文人;参悟了人世间,才能想明白而又不明白说,所以,文章写了是让别人琢磨的。

在《散文观察》付梓之时,穆涛兄命我作序,我难以推却,不仅因为友情,也因为自己总以为自己怀抱散文发展的责任。说了这么许多,且不管它是行话还是黑话。

(王尧,著名文学评论家,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