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对统帅不言营务,反倒说起天津教案
我们现在详细介绍一下盛宣怀。
盛宣怀是江苏武进人,生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字杏荪,又字幼勖。父盛康,字旭人,盛宣怀出生那天,盛康以庚子举人考中进士,盛家可谓双喜临门。盛宣怀七岁入塾读书,十八岁全家随父迁至湖北粮道衙门居住,十九岁娶董氏为妻,二十三岁回常州应童子试,考中县学生,成了一名秀才。同治六年,捐纳六品主事赴湖广候补。不久,因参与办理后路粮台,侥幸上了湖广总督官文的保举单,奉旨赏四品顶戴以知府尽先补用。说起来,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军兴时期,保单如云,得实缺的却没见几个。盛宣怀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就在得赏四品顶戴不久,告假到广济走了一趟,其实是想考察一下有无矿藏,想在实业方面有所发展,可惜没有成功。盛宣怀打小就对实业感兴趣,因对八股文信心不足,一直想靠实业获取功名。从广济回来,盛宣怀一边在衙门帮父亲料理案牍上的事,一边留心各地的矿藏、实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太平天国被平定,许多有功大员无法安置,朝廷开始对各级衙门裁员,不到休致年龄的盛康于是被强制休致了,他自然也被解职。所幸湖北粮道是湖北省一等一的肥缺,盛康很是捞了几个,否则可就亏大了。交接完毕,父子二人拖家带口回到原籍居住。回家之后,盛康买屋置地,开始安度晚年。盛宣怀头上虽然有个四品顶子,却也只能一边帮着父亲、弟弟料理家务,一边用功读书,一边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内心其实是很焦躁的。
盛康有子四人,长子宣怀字杏荪,次子嶲怀字椒荪(因突发急病于盛宣怀入军营的前十天故去),三子星怀字薇荪,四子善怀字莱荪。长子宣怀是县学生,次子嶲怀替盛康料理家业,三子星怀和四子善怀都在家塾馆读书。
李鸿章此次率军出征,原本是奉旨督办贵州军务,镇压苗民起义。哪知走到半路,复以甘肃回民起义军入陕,而陕甘总督左宗棠所率领的楚军远在平凉不及兼顾,又改命援陕。尽管李鸿章实在不愿与左宗棠共事,但圣命难违,只得改道,行军速度却比蜗牛还慢。
说起来,左宗棠总督陕甘后,陕西形势原本日渐好转,只因为左宗棠麾下第一大将、老湘军统领刘松山的战殁,形势才发生逆转,致使左宗棠麾下的各路人马遭遇大败。现在的陕西各地,回军军威特别强盛,各县都有义军旗号,西安周边也处在回军包围之中。进入陕西的各路淮军,无不枕戈待旦,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回军的祭刀之物。
形势如此不利,偏偏李鸿章最倚重的统兵将领刘铭传迟迟不肯从原籍动身。一会儿说旧病复发,一会儿又说添了新毛病;各省济饷不能准时划拨军前,让李鸿章倍感头痛。
最让李鸿章打怵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左宗棠的态度。从打朝廷决定让李鸿章督办陕甘军务后,左宗棠几乎无一日不在嚷着开缺回籍养病,这无异于在告诉朝廷:一山不能容二虎。陕甘有他左宗棠,便不能有李鸿章。
这一天午后,盛宣怀被李鸿章传进钦差行辕的签押房,说有公事要办。
礼毕落座,有亲兵摆茶上来,李鸿章对盛宣怀说道:“杏荪,下面的情形你比我清楚,你和我说实话,各省济饷都到齐了没有?军心到底稳不稳?”
盛宣怀摇了摇头,满脸愁容地答:“中堂大人,昨天杨大人还和下官谈济饷的事。直到现在,不仅济饷无一省起运,连制造局拨付的枪械、从各省购买的军粮、衣物,因气候和道路的原因,也都大多没有运到。杨大人心急如焚,想尽了办法,仍旧打不破僵局。大人,我们先从陕西藩库借些军粮如何?无粮军心可不稳哪。”
李鸿章摇头苦笑:“本部堂刚刚收到陕西藩库的回文,因缺粮断饷,抚标和提标昨日刚刚平息了两起哗变。本部堂适才听说,西安将军库克吉泰的军标也不太安稳。长此下去,不想个办法出来,早晚要出大事啊!”
李鸿章话毕,端起茶碗默默呷了一口。
见李鸿章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盛宣怀沉思了一下,忽然说道:“大人,下官听京里的人说,天津教堂出事了?——大人估计也听说了吧?”
李鸿章望一眼盛宣怀:“是教案,我恩师已经从保定赶过去了。有我恩师在,天津不会出事。杏荪,依你看,陕甘的局面从何处着手才能打开?”
盛宣怀迟疑了一下:“大人,下官听说,左爵帅病得很重?”
李鸿章把眼望住盛宣怀:“杏荪,我看你有点不对劲啊。——你到底想对本部堂说什么?你是本部堂身边的人,有话直说,不要绕弯子。艺芳说你办事利落,说话干脆,你怎么吞吞吐吐起来?我不喜欢你这样。”
见李鸿章有些发急,盛宣怀急忙起身道:“爵相,下官在路上就想,听说天津此次闹得挺大,牵扯到好几个国家。老爵相病魔缠身,湘军也都大半被裁撤。他老此次,实际是孤身进入津门啊。下官与洋人打过交道,他们都是论力不论理的。京畿一直都很空虚,天津更无重兵把守。下官听说,法国为了给死去的领事丰大业和教士报仇,已派多艘军舰来华,声称要把天津化为焦土。”
李鸿章愣了愣:“杏荪,你是说,我们有可能离开陕西?”
盛宣怀近前一步:“爵相试想,左爵帅离不开这里,湘军又所剩无几,您让老爵相拿什么去与外国人谈判?”
李鸿章起身走了两步,忽然道:“杏荪,你马上去找仲韫,告诉他,立刻行文我淮军各部,不要再往前赶了,就地扎营,无命不准擅自拔营。去吧。”仲韫便是许钤身。许钤身字仲韫,和盛宣怀一样,都在为李鸿章办理文案。许钤身入幕较早,是李鸿章身边比较当红的幕僚之一。比较重要的文书和奏稿,李鸿章都交给他去写。
盛宣怀会意地点了一下头,高兴地走出去。
饬文刚刚发出去三天,一道加急圣谕便如飞般递进钦差大臣李鸿章行辕。
旨曰:“本日据崇厚奏称,法国水师提督伯理现已到津,崇厚前往会晤所言与罗使无异,并据翻译官德微理亚声称,如至二十七日尚无切实回信即将在京法人带赴上海。曾国藩病症复发,卧床不起,势甚危笃等语。已派毛昶熙前往天津会同曾国藩办理,幷令丁日昌由海道赴津帮同商办。惟该国既有兵船到津,亟应豫筹备御。曾国藩病势甚重,一时实乏知兵大员要资战守。刻下陕省军情稍松,着李鸿章移缓就急,酌带郭松林等军克日起程驰赴近畿一带驻扎,届时察看情形,候旨调派。现在事势紧急,该督务须迅速前进,毋稍迟误。”
送走传旨差官,李鸿章急把盛宣怀传进来,说道:“杏荪,还真让你料着了。本部堂刚接到圣旨,法舰云集津门,我恩师病重,崇地山焦头烂额。总理衙门派毛昶熙到了天津,又把丁禹生从上海打发过去。看样子,此次教案的确闹得不小。朝廷命我们迅速赶往近畿一带驻扎,以防有变。你马上会同仲韫开出几道紧急札令,命各路人马迅速向天津开拔。你让他们抓紧收拾一下,我们午后就起身回返。对了,你替我给左季高写封书信,告诉他,军情紧急,就不去看他了,让他保重身子骨儿。去吧。”
崇地山就是朝廷非常倚重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
李鸿章行至半路,又接到圣谕: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两江总督,着曾国藩调补。
得知李鸿章调补直督的消息后,盛宣怀的内心一阵狂喜,他已经切实感受到,他此次是当真跟对了人。
盛宣怀知道,直督虽属外任,但因有保护京畿的责任,朝廷信不过的人是绝不放任的;直督又是督首,离朝廷最近,很容易和京师的一些王公大臣拉上关系。
但他多少又有些担心,因为他毕竟是朝廷分发到湖广总督衙门候补的官员。是随李鸿章去直隶,还是回武昌继续候补,主要还得看李鸿章的态度。尽管李鸿章没说,但他不能不问。
一日傍晚,盛宣怀利用李鸿章喝茶的机会,一边陪李鸿章说闲话,一边很随意的自语了一句:“本想跟着傅相多学些本领,哪知道,一转眼又要分开了。您说下官这是什么命啊!”
李鸿章一愣:“杏荪,听你的口气,你不愿意去直隶?”
盛宣怀忙说:“我怎么能不想去直隶呀,我盛宣怀做梦都想一辈子跟着您老啊。可我——”
盛宣怀有意不明说。
见盛宣怀欲言又止,李鸿章马上知道盛宣怀的下话是什么了,当即一笑:“你从会办营务处,又到我身边办文案,苦没少吃,汗没少流,力也没少出,本部堂怎能轻易放你走呢。”
一听这话,盛宣怀急忙离座,对着李鸿章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说:“傅相如此高看晚生,晚生以后就是变牛做马,也要跟着您老,报答您老的大恩大德。”
李鸿章弯腰扶起盛宣怀,哈哈一笑:“杏荪,我从没把你当成过外人,你呢,也不要动不动磕头作揖。来,我们继续喝茶。”
第二天,李鸿章吩咐一名师爷起草折稿,奏留湖广尽先补用知府盛宣怀到直隶听候差遣。
折子拜发后,那名起稿师爷才把消息透露给盛宣怀。
至此,盛宣怀的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地。
李鸿章带着盛宣怀、许钤身等一班幕僚赶到天津时,天津教案已在曾国藩的妥协之下接近尾声:天津道、府、县等在事官员、百姓二十余人,均被革职拿问;重修被毁教堂;向法国等赔偿抚恤费五十余万两;派大臣远赴法国道歉。出洋到法国道歉的这位钦差大臣,朝廷已内定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任。
交接完毕,曾国藩很快离开天津驶往两江总督任所。
天津教案刚刚办出些眉目,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便铺天盖地降了下来,直把直隶境内冲得房倒屋塌,一片沼泽。
李鸿章身边的人都被打发到各地去劝捐,盛宣怀自然也不能闲着,授命到淮北、淞沪一带去劝募。他仗着父亲以前老同年、老同事的面子,走乡串巷,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很快便为直隶劝到三十万两白银、五十万石粮食。收到淞沪押解来的款物,阅人无数的李鸿章不由心生感慨:“看不出,杏荪这个富家子弟,不仅文笔好脑子快,说不定还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畿辅大水尚未消退,他已经因为劝募得力,被李鸿章保举成了候补道,并赏戴花翎。
圣旨递到盛宣怀手上的时候,他正在上海忙着往天津赶运赈灾所需。得知自己被李鸿章保举成了道衔,他只觉心头一热。尽管当时的候补道多如牛毛,但无论怎样,道衔毕竟是大员的底子。地方官要想有所作为,不递进道员这一级,是不能成为三大宪的。三大宪是一省当中分管三个要害部门的最高长官,是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合称。巡抚抓总,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布政使是政府首脑,官员任免乃至钱粮都归他管,相当于现在的省长;按察使是一省刑名,相当于现在的省法院院长、省检察院检察长。
所以说,候补官员不值钱,但候补道还是挺被人看中的。
这一年,盛宣怀只有二十八岁,正是李鸿章庶常散馆实授翰林院编修的年龄。尽管当时官已经很毛,但在这个年龄晋道衔的也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