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伏案敲击关于古代戏台的一本书,想起的竟是元好问的诗句,此是为何?
是在定调。
定调,就是根据不同的音乐作品内容,选择并确定适合表达其内容或演奏的音调。借用这个音乐术语,是想表述写作的一个准则,表里如一,浑然一体。要达到这个准则,必须内容与形式一色,语言与韵致齐飞。定调,也就是在找与古代戏台相近的体貌式样和话语旋律。毫无犹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就是我所需要的最好准尺。用这把准尺丈量,我选定了古代剧本中的体式。自然不是照搬,而是顺势而为,随物赋形,勾勒客观物体的形姿,并揭示形姿内部的蕴含。于是,元杂剧的结构体式开始登台亮相。“楔子”的出现,标志着大幕缓缓拉开,请君观看:
却顾所来径
戏台和戏剧,似乎水乳交融,不可剥离。细究则不然,水乳交融的比喻并不贴切,若用肌体和衣饰作比相对更为适宜。戏剧为肌体,戏台为衣饰,衣饰随着肌体日渐发育,日渐成长。我国完备的戏台出现不算早,现存最早的戏台是金代的产物,即使在史书典籍中追溯到戏台的踪影,标识最远的没能超越宋代。难道我国的戏剧千呼万唤始出来,到宋代才发轫开端?当然不是。纵目世界戏剧史的阔野,中国戏剧的萌发并不迟缓。若是与印度、古希腊的戏剧相比,我们不仅没有丝毫的落后,甚而还要比之更早。中华的戏剧快要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印度和古希腊还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可是,当人家早已万紫千红春满园,我们却连一枝出墙红杏也未见,原因何在?
穿透岁月的迷雾,我们听到了上古先民的歌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古老的《击壤歌》。击壤游戏里包含的歌之舞之,即是戏剧不可或缺的因素。就在那个时候,虞舜要夔教化年少的孩童,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孩童们装扮成动物,还要款款起舞,又离戏剧近了一些。以这样的速度成长,中国戏剧不会落后于印度,更不会落后于古希腊。
遗憾的是,戏剧却奇迹般地拐个弯,进入祭祀的场所。《书·伊训》疏有载:“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每逢祭祀之际,巫觋就装扮成各种神鬼,手舞足蹈,在无意识的舞蹈中表演得像模象样。即使在《论语》中出现过的乡人傩,也在祭祀的囹圄里徘徊。乡人傩是每年腊月举行的驱除鬼怪仪式,表演者扮饰着傩,头戴凶神恶煞的面具,身披兽皮,手持戈矛,蹦蹦跳跳驱赶鬼神。戏剧专家视之为“傩戏”,只是这古老的傩戏没有走上舞台,现今还在河北、安徽、湖北那些偏远乡村的胡同里辗转。
回眸戏剧漫长的渐进过程,也有比傩戏令人欣喜的亮点,一个是装扮表演的具体化,一个是表演人物的多样化。探究这两个亮点,我们可以把目光聚焦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一是楚庄王身边的优孟,模仿孙叔敖竟然能以假乱真,简直就是一出惟妙惟肖的宫廷活剧。另一个亮点潜藏在屈原的《离骚》里,《东皇太一》便如一场角色鲜活的小戏。可惜的是宫廷戏没能走向舞台,屈原笔下的人物表演只有少数专家学者能够窥视,中国戏剧还在狭小的圈子里打转转。
在中国戏剧史的链环上,不能缺少了百戏杂陈和歌舞小戏。但无论是百戏杂陈,还是歌舞小戏,抑或是囹圄在宫廷,抑或是拘禁在狭小的市井瓦棚。百戏杂陈在汉代才出现,《总会仙倡》那场景盛大的歌舞表演,《东海黄公》那情节简单的搏击武打,明显拓展了随兴发挥的表演,进入预先编排的程序。这“规定性的情景”,又是戏剧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光大和弘扬这百戏杂陈的“规定性的情景”,中国戏剧的成熟便会指日可待。然而,中国戏剧没有坐直达车,而是在朝代更迭中不断换乘车辆。直到唐代歌舞小戏才掀开她的红盖头,出现了《踏摇娘》(又作《踏谣娘》)和参军戏。尤其是参军戏,里面分开了角色,一个被嘲弄者参军,一个嘲弄者苍鹘,这被视为“行当”的最早雏形。
行当的绽露,趋近了戏剧的形态。似乎挺胸冲刺,抬脚跨越,就会迈进戏剧的家门。可惜,时光又过去漫长的数百年,这个冲刺和跨越还未能实现,即使宋杂剧和金院本也只能说雏形初现。
活跃在勾栏瓦舍的宋杂剧,完成了两个固定。固定了戏剧的形态和角色。形态由艳段、正杂剧和杂扮组成。艳段,是招徕观众的开端;正杂剧或是以唱为主讲故事,或是以说为主来搞笑;杂扮,是结尾,是在笑声中结束演出的一种手段。角色被固定为五种:男主角末泥,亦称正末,或生;戏头引戏,多数还兼扮女主角,亦称装旦;来自参军的副净,还是被调笑的对象;来自苍鹘的副末,仍是调笑者;再一个角色就是扮演官员的装孤。戏剧形态的固定成为后来戏剧折子的基础,角色的固定则演变为“生、净、末、丑”四大行当角色。
不过,正由于这戏剧雏形的出现,才有了勾栏瓦舍,才催生出较为完备的戏台。因而,研究古代戏台,必须叩开戏剧发展的门扉,走进纷纭多姿的大殿堂,去观瞻二者携手相伴的漫长演绎变迁。
当春乃发生
半亩方田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朱熹这诗句和戏台半分钱的瓜葛也没有,不过完全可以借来比喻戏台诞生后的情景。倘要是把社会比作一鉴开的方田,那徘徊在其中的天光云影恰如戏剧与戏台。要说戏台与社会的关系,其实是戏剧与社会的关系。戏剧是农耕时代孵化出的艺术,其悠闲节奏和审美形态都是那时生产和生活的需要。即使不去回溯探究背后的原因,当代戏剧的萎缩,或振兴戏剧口号的出现,不只表现出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快节奏拒斥戏剧,也反衬出农耕文明是滋生、茁壮戏剧最肥沃的土壤。
戏剧在农耕社会,有三个不可忽略的作用:祭祀、娱乐和教化。前文已经说过,祭祀延缓了戏剧的生成。可是,渐驱发育成型的戏剧得势后,并没挣脱祭祀的牵绊,还借助祭祀做动力。宋、金、元时期不知不觉形成了赛社演戏的规矩。赛社演戏,禳灾祈福。赛,不是比赛,而是报答、报恩的意思。社,即社神,主管一方水土的神灵,也称土地神。在我的少年时期,村落里房屋前墙上随处可见一个小小的神龛,供奉的就是土地神,每逢过年敬献不说,还要贴上“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的鲜红对联。时日变幻,社逐渐演变为乡村的一个小区划。据说,周代二十五家为一社,汉代一百家为一社,元代五十家为一社。以社建庙,以社酬神,春祈秋报,相沿成习。春祈秋报,无外春暖花开,敬祀神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天收获后,再行祭祀,报答神灵的恩赐。
如此行文未免枯燥,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写下过《台子》一文,摘抄两段,添些情趣:
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趁家所有的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
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唱给神仙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歉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过够了瘾,似乎神仙也就过够了瘾。
摘录这些文字本来只是想说明唱戏酬神的事体,无意间也将众生喜欢看戏的习惯透露出来。娱乐,不就是戏剧的另一个功能嘛!看戏娱乐是宋代以后最主要的娱乐方式,娱乐习惯。习惯成自然,一直延续到我的少年时代。那时每有一村唱戏,附近几村的人几乎倾巢出动。用时下的话说,崇拜戏剧名角的粉丝,比如今崇拜影星、歌星的粉丝有过之而无不及。乡村流传着一句话,“误了收秋打夏,别误存才的挂画”。存才是当时饰演花旦的演员,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居然能把妙龄少女演得活灵活现。尤其是折子戏《挂画》,他跳上椅背,转圈踢腿,金鸡独立,演出了待嫁新娘含嫣喜不自禁的满心欢悦。更有甚者,竟然说:“宁误民国的天下,不误存才的挂画。”戏剧是那时乡村、都市最最受欢迎的娱乐形式。
教化,是戏剧的第三个功能。传统戏剧并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寓教于乐,让人们在欢欣的观赏中得到道德教化。民众中广泛流传着一句话,白花脸最怕戏完时。白花脸一般都是剧中的奸臣,戏完时恶有恶报,必然遭到被诛杀的下场。体现的正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劝善抑恶是戏剧的永恒主题。一代一代民众看着戏剧长大,道德价值观逐渐树立起来,传承下去。以众所熟悉的关汉卿为例,他的剧本无不是满满地正能量。他在《状元堂陈母教子》中以陈母的口气说道:
才能谦让祖先贤,承教化,立三纲,禀仁义礼智,习恭俭温良。定万代规模遵孔圣,论一生学业好文章。《周易》道谦谦君子,后天教起此文章。《毛诗》云《国风》《雅》《颂》,《关雎》云大道洋洋。《春秋》说素常之德,访尧舜夏禹商汤。《周礼》行儒风典雅,正衣冠环佩锵锵。《中庸》作明乎天理,性与道万代传扬,《大学》功在明明德,能齐家治国安邦。《论语》是圣贤作谱,《礼记》善问答行藏。《孟子》养浩然之气,传正道暗助王纲。学儒业,守灯窗,望一举,把名扬。
这是台词,更像是思想品德课的教材。可以说,扬善抑恶的教化作用,在情节中,在台词中,处处皆是,无处不在。戏剧成为培育道德的好教材,戏台无疑就是那个年代弘扬传承美德的好课堂。
窥斑而知豹
戏台,尤其是历经岁月风雨和人为损毁还能幸存下来的古代戏台,珍贵得如凤毛麟角。每一座古代戏台,都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自身携带着无数的历史密码。走进每一座戏台,都犹如去朝圣,随时都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启悟。古代戏台,是探究戏剧的宝库,是探究艺术的宝库,是探究历史的宝库。似乎将探究历史与古代戏台扭结为一体有些过大,然而,我总觉得缺少了戏台和戏剧的历史,是残缺的历史,甚至有许许多多的社会现象无法自圆其说。
我们不妨提出两个设问:从大处着眼,为什么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从未断代,历史连贯的文明古国?从小处着眼,为什么中国家庭伦理观念牢不可破,绵延不断?回答第一个问题有个前提,我不否认中国确实有仁爱睿智的最高统治者,但我却觉得多数帝王道德和智慧都不如百姓平民,有的甚至就是人渣。每当人渣执掌国家机器,就有断代的危机。多次危机,多次化险为夷,依仗的就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国家观念,而国家观念的传播主要手段之一,就是戏剧。回答第二个问题同样有个前提,我不否认中国确实有良好家风的家族,像颜氏家族、裴氏家族、范氏家族等等,都堪称好家庭的典范。但是绝不可忽视,大量家庭都没有家规家训,保证家庭世代不衰的原因,只能是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伦理道德。毫无疑问,广为传播伦理道德的主要手段之一就是戏剧。
大而言之,戏剧是国家的凝聚剂。
小而言之,戏剧是家庭的凝聚剂。
传播和弘扬这种凝聚剂的就是戏台,戏台,古代戏台,在中国历史上的治国安民作用,岂是可以小觑的?
我曾不止一次走近一座又一座古代戏台,每次观瞻都给我新的颖悟;我曾不止一次翻开一本又一本研究古代戏台的图书,每次阅读都给我新的启迪。毫不夸饰地说,如今我敢于勾画古代戏台的形象,敢于解读古代戏台的内涵,都源于实物和图书的哺育。一个有良知的人,不会忘恩负义。不忘恩,不负义,只是报答恩义的起点,由此奋起再有新的发现和见识,那才是最好的报答。于是,我看到前人研究古代戏台大多将心思花费在戏剧领域,艺术范畴,即使扩而大之,也仅仅突进了建筑结构的门扉。还能不能视际再开阔?胸襟再博大?我试图放在历史发展和社会伦理,文化传承大视野中比鉴、驰思,在“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如何看?如何说?古代戏台历经沧桑,幸存者只是往昔千万个中的一个。不过,这千万个中的一个,也撒遍神州各地,尤其是偏远的角落。真要个个面对,一一鉴赏,绝非一人一时所能奏效。所幸,专家学者给我透出了一个秘密:山西就是古代戏台的宝库。周贻白先生的《中国剧场史》如此告诉我;王遐举先生的《中国古代剧场》如此告诉我;廖奔先生的《中国古代剧场史》如此告诉我;车文明先生的《20世纪戏剧文物的发现与曲学研究》如此告诉我。我由此想起一句熟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不妨遵照此语行事,也取之一瓢饮个够吧!
自然这一瓢,就是山西古代戏台。也好,就以山西古代戏台为主体,来窥一斑而知全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