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
孔融让梨的事,谁不知道?
还只是个四岁小童子,孔融便很知兄友弟恭了。与家中兄弟们一块儿吃梨,他总拿最小的那个。父亲觉得奇怪:“你怎么专挑小的吃?”
小孔融一本正经:“我是小孩儿,当然就该拿小的吃!”大家都觉得这小童子聪明,讲话稀奇。后来《三字经》把这事写进去,说“融四岁,能让梨”,赞他从小就明道理,懂谦让。
一 少有操行
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他的确生来聪明,刚十岁时,便去拜访士人领袖李膺。李膺名声传遍天下,轻易见不到他,孔融跟守门人说:“我是李君的亲戚,能让我进去吗?”守门人见他一个小童子,哪会怀疑什么?便让孔融进去了。进门后,李膺将孔融仔细看了好一阵,实在想不起自己哪来这么个亲戚,便问他是谁,孔融面不改色:“我的祖先孔子,向你的祖先老子老子姓李。请教过问题,难道我们不算世交?”
满座顿时惊奇,唯一人不屑:“小时候聪明,长大以后,可就未必。”话音未落,孔融立刻反唇相讥:“这样说来,您小时候,一定非常聪明了?”惹得李膺抚掌大笑,连赞孔融聪慧,将来必成大器。
谁知还没等将来成大器,到孔融十六岁时,他摊上了一件大事。有个叫张俭的人,得罪当权的宦官,成了通缉犯。他四处逃亡,因和孔融哥哥孔褒有些交情,便想到孔家避避风头。当时孔褒不在,张俭觉得孔融年幼,不想把这少年郎拖下水,有些踌躇。孔融见他形容不堪,隐约猜到缘由,便主动开口,收留张俭。后来事情败露,孔家两兄弟被抓。朝廷本想治其死罪,谁知问罪时,孔融、孔褒,包括他们的母亲都争着认罪,临危不惧,一门争死,孔融“由是显名”。州郡官员纷纷征他为官,孔融一概不去。
他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孙,深受儒学影响,有澄清天下之志,所以十分爱惜羽毛,不愿轻易做官。
直到与自己志同道合、以刚正闻名的司徒杨赐相邀,孔融才下定决心踏上仕途。在任期内,他暗查贪官,尤其那些与宦官瓜葛不清的人,孔融绝不姑息。上司迫于宦官势力,指责孔融,孔融历数贪官罪行,掷地有声,一点情面都不留。
他亢直,是好事;可他也高傲,容不得别人半分怠慢。
中平元年(184年),杨赐让孔融代替自己祝贺何进升任大将军,谁知到何进府后,因何进下属通报不及时,孔融顿时大怒,一把将名帖夺过来,拂袖而去。这么小的一件事,值得发这么大火?何进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派人刺杀孔融。幸好有人劝止:“孔融这人天下闻名,您要是和他结怨,恐怕会失却人心,不如对他以礼相待,让天下人看看,您到底有多宽厚。”何进深以为然,所以非但没有追究此事,还给孔融升了官。然而,孔融没这官运,不多久便因和同僚不合,愤然离开了。
从这些事上,其实已能看到孔融后来的结局。
他太过清刚,又自负才华,不适宜官场那一套,得罪上司不过是迟早的事。
中平六年(189年),董卓入洛后,提拔了孔融等名士,以装点门面。谁知孔融十分不懂看人脸色,时常劝谏董卓,多有“匡正之言”,叫董卓十分厌烦——可孔文举这人,名声响亮,杀又杀不得!怎么办?董卓便将孔融派到黄巾军最猖獗的北海国(今山东昌乐西),打算借刀杀人。
然而,董卓要失望了。
孔融非但没死,到北海后,还“收合士民,起兵讲武”,他集结当地民众,共抗黄巾军。他重修城邑,建立学校,举荐贤良,推广儒学,施行教化。北海郡中,若有百姓去世后没人收敛尸首,或者游历到此不幸死亡的,孔融都会为他们准备棺木,好好下葬。
这些举措,改善了民生,取得了良好结果。譬如《三国演义》中说,孔融“在北海六年,甚得民心”。然而细考史书,孔融任用的大多是轻浮急躁之辈,那些通晓经典、真有才干的人,孔融虽然以礼相待,却从不跟他们谈论国事。这样做的结果,是北海“连年倾覆,事无所济”,贪官污吏当道,百姓道德败坏,治安更乱。北海名士如管宁、邴原、郑玄,都先后选择离开。
文治不行,孔融一介书生,在带兵打仗这些武事上,就更不擅长了。与黄巾军交战时,孔融屡战屡败,只好退避到朱虚县(今山东省临朐县临朐镇东南处),谁知后来又被人围困。若不是太史慈、刘备及时相救,孔融恐怕真要如董卓期望的那样,命丧北海了!——所以,后来郗虑指责孔融在北海“政散民流,其权安在”,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孔融依然清高。他觉得公孙瓒、袁术、袁绍这些人,都想取汉室而代之,都不是汉之纯臣,若与他们合作,岂非失却臣节,成了不忠不义之人?因此,孔融选择在北海孤军奋战,并于兴平二年(195年)接受刘备推荐,担任青州刺史一职,势力范围从北海郡扩大到了整个青州。
可是,仅北海一郡,孔融就经营得那么艰难,何况一州汉朝地方行政建制,为州、郡(国)、县三级。?建安元年(196年),袁绍趁势而入,发兵攻打青州。孔融根本打不过,两三个月后,手中只剩数百兵士。然而,他不急不慌,虽然当时“流矢雨集,戈矛内接”,孔融面不改色,甚至还能谈笑自若地坐下看书,打算舍生取义。只是,孔融纵然有抛却生死的打算,但孔文举盛名累累,谁敢轻易杀他?所以,城陷之后,孔融独自逃亡,妻、子全被袁绍一方扣留。
事已至此,青州,是再待不了了。天下之大,纵然群雄割据,各有地盘,可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二 至情至性
就在孔融茫然之时,汉献帝的诏书到了。
此时的汉献帝,已在曹操协助下定都于许,并建立了宗庙社稷制度。对孔融来说,汉献帝代表正统,而且许都既建制度,那么自己平生所学,必定可以派上用场。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孔融立刻动身前往许都,投靠曹操。
他受到许都上下极为盛大的欢迎,皇帝称赞,同僚仰慕,孔融不免因此志得意满。他迫不及待地上疏朝廷,建议“依旧制,定王畿”,确立政权。那个时候,“天下草创,曹、袁之权未分”,曹操虽然挟天子在手,与袁绍分庭相抗,但袁绍依然打着“尊汉”的口号,人家可不算反贼!更何况,袁绍实力远胜曹操,态势逼人,曹操有时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最后这天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孔融如今这般不识时务,立刻把袁绍得罪了。他强烈要求曹操杀掉孔融。
曹操顶住压力,跟袁绍讲事实摆道理:“现在天下土崩瓦解,许多人各自为政,互相怀疑。即便你想坦诚相待,对方也可能先怀疑三分。这种情况下,要是因为一些小事贸然杀人,岂非人人自危?”他坚持保护孔融。曹操和袁绍原本就心存隔阂,此事过后,袁绍更认为曹操这人假模假样,“外托公义,内实离异”,对他十分怨恨。
但曹操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孔融名声在外,对一些名士,从来不吝推荐。他虽然在政治上没什么建树,但“海内英俊皆信服之”,已然足够。
然而,曹操没想到的是,孔融好在爱护名士上,坏也坏在爱护名士上。
他极力向曹操推荐名士祢衡(173—198),觉得祢衡“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是个不可多得的仁人义士。可实际上,祢衡言行乖张,以蔑视侮辱权威为能事;恃才傲物,不如自己的人,祢衡绝不多跟人家讲一句话。以此来看放眼天下,谁比得上他祢衡?在祢衡看来,司马懿出身低贱,只能算作屠狗辈;被评为“王佐才”的荀彧,唯一张脸勉强可看。除了孔融,天底下谁能入他祢衡的眼?
所以,当孔融热情洋溢地推荐祢衡时,还没等曹操表态,祢衡自己便先称病不去,还屡对曹操出言不逊。曹操心中不悦,却又忌惮祢衡声望,不敢轻易杀他,只好罚他作鼓史,想羞辱羞辱祢衡。可曹操没料到的是,祢衡不怕他羞辱。祢衡岂止不怕他羞辱,还怕他不羞辱,不计较——如若不然,怎么表现自己傲立群雄、不为权贵折腰的气度?
祢衡千等万等,等的就是曹操发火这一刻。
于是,听到曹操让自己担任鼓史,祢衡曹操杀不了祢衡,便将他送去荆州牧刘表那里,祢衡与刘表不合,刘表又“请”他去了江夏太守黄祖处。后祢衡得罪黄祖被杀,年仅二十六。冷笑一声,蓦然起身,将衣服一脱,在公共场所全裸上阵,击鼓骂曹。这么失礼的行为,深受儒门影响的孔融看了,作何感想?
他没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责备曹操没有容人之量——祢衡有才没有?有才!既然有才,你跟他计较什么?有才的人,不都这样恃才傲物么?高傲点怎么了?你不是唯才是举么?怎么突然斤斤计较起来了?不会是觉得人家驳你面子,心里不痛快吧?这可不是明主会做的事!
史书上说曹操“惭而赦之”,但真实想法如何,不难猜想——这件事,大概可算曹操和孔融嫌隙的开始。
建安四年(199年),曹操与袁绍即将在官渡(今河南中牟东北)大战。袁绍兵力远胜曹操,因此曹操在战前召集谋士商量对策,座中一人,便是孔融。与荀彧、郭嘉等人的意见相反,孔融对战争结果极其悲观,觉得袁绍地广兵强,武将勇冠三军,文臣忠心耿耿,曹操想获胜,机会渺茫。
然而,这场战役最后以曹操的全面胜利为终结,奠定他一统北方的基础不说,还让许多俊杰前来投奔。这时的曹操,手下人才只多不少,不再需要孔融这样缺乏军政实才、徒负虚名的人了。
但孔融感觉不到任何危机,反而屡次向曹操发难。
建安九年(204年)八月,曹操攻下邺城后,孔融给他写了封信:“武王伐纣后,把妲己赏赐给了周公。”
这事在历史上从无记载,曹操莫名其妙,问孔融:“你是从哪里看到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孔融冷笑作答:“以今推古,想当然耳!”原来是讽刺曹操的儿子曹丕,私娶袁熙妻子甄氏一事。
祢衡违礼,孔融视而不见,现在却又讽刺曹丕不守礼法,可见在他心中,向来有一套自己衡量是非的标准。这标准是什么呢?是孔融喜不喜欢这个人。现在的孔融,极不喜欢曹操,因为曹操“作鼓吹,自称万岁,于马上舞”,已有了改朝换代的念头。孔融向来讲究礼法,对此岂能容忍?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曹操冷嘲热讽。
这样任情任性,如果不是政治人物,或者不是一个声望极高的名士,曹操都可能一笑置之,懒得计较。可说这话的人,是极受士人推崇的孔融!今天他孔融这样刻薄讥讽曹丕,明天是不是许都所有名士,都要来骂他曹操不仁不义?曹操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孔融依然无所察觉,依然我行我素。
当时战乱,粮食紧缺,曹操颁布禁酒令,以免浪费粮食。对孔融这种“长乐座上客常满,唯恐樽中酒不空”的名士来说,这还了得?因此他频频上疏,要求曹操取消禁令——您说喝酒亡国?夏桀和商纣可都是因为女人亡的国,也没见现在谁禁了婚姻啊?不禁酒,真能亡国?言辞十分轻慢。
乌桓趁乱雄踞一方,曾在幽州抢掠十多万户汉民。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征讨乌桓,希望能安定北方。孔融出言讽刺:“您要远征了?西周时肃慎不向朝廷进贡,西汉时丁零从苏武那儿偷了牛羊,您怎么不新仇旧恨一起算,把这两个民族也顺便打了?”
这样的事多了,曹操按捺不住,亲自写信警告孔融:“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我虽不能以德服人,但立马横刀,征战沙场,杀掉一些不谙政事、只知高谈阔论的人,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孔融见信,眼皮子都懒得抬。
曹操终于忍无可忍,决定杀掉孔融。
这件事,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孔融的上司郗虑揣摩操意,以蔑视国法为由,弹劾孔融。这事闹到汉献帝处,郗虑和孔融相互指责,都说对方不好。后来曹操写了封劝和信给孔融曹操劝和这件事,《后汉书》孔融本传中说,其目的在于挑拨离间,显明仇怨,我却觉得未必。按《三国志·武帝纪》注引《续汉书》,孔融和郗虑闹到了汉献帝面前,双方还吵了起来,孔融显然知道是郗虑要收拾自己,哪里用得着曹操挑拨呢?,孔融回信,说郗虑是自己故交,自己还曾推举过他,误会一场!这事没什么好计较的,过就过了,自己一定会与郗虑和好如初。
若换了别人,“和好如初”几字,很有可能是阳奉阴违的套话。但孔融的政治敏感度太低了,直到这时,他都没察觉到曹操的杀心,所以退任闲职后,还天天请人登门做客,热闹非凡。
这更让曹操心紧。
宴会上,大家若是喝高,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孔融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曹操的排斥,如果说些大逆不道的话煽动他人,如何是好?看来,这孔文举,是绝不能再留了。
建安十三年(208年),在曹操与郗虑的授意下,孔融再被弹劾。这一次,他的罪名是诽谤朝廷、企图谋反、不遵朝仪、不忠不孝。不遵朝仪,不守规矩就罢了,其他几个理由,未免太过荒唐。
且不说孔融一直对汉献帝忠心耿耿,常常与他谈论文学;光说一个“孝”,孔融十三岁丧父时,哀痛欲绝,泪流不止,如果不是有别人搀扶,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样的人,岂会不孝?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孔融言行举止都不太注意,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他曾发表言论,说孩子不过是父亲发泄情欲的产物,所以孩子和父亲之间,哪有什么所谓的父子亲情?母亲呢,也和孩子没什么特殊关系。怀孕生子,就好像把一个东西寄存在某处,需要时,取出来而已——这些见解,严重违反了当时提倡的孝道伦常,所以被当作一项罪名,加到了孔融身上。
建安十三年(208年)八月,孔融被杀,时年五十六岁。
后世对他评价一直很高:有文才、有名士风范、宽容仁爱、很早便知孝悌,懂谦让。可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孔融少了政治人物该有的冷静与谨慎,凡事任情任性,恣意妄为。他出身儒学世家,却没能记住《论语》中的告诫: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终于引来杀身之祸。然而他有什么错呢?孔融一生,俯仰无愧于心,无论时局如何危急,他都坚守住了自己的道。
也许正像范晔在《后汉书》中评价的那样,孔融“负有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他一生刚正,宁折不屈,可与昆玉秋霜同比,光明洁白——我以为,这是对孔融最好的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