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久全
要说牙尖齿利,几个人比得上陈琳?
《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袁曹各起马步三军,关张共擒王刘二将”里,陈琳写了篇《为袁绍檄豫州》,博古通今,将曹操祖孙三代一顿痛骂;气势雄壮,仿佛袁绍大军一到,曹军立刻灰飞烟灭,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檄文传到许都(今河南省许昌古城村),曹操惊出一身冷汗,头痛病立刻好了大半——比神医华佗的药还有效。
站在袁绍立场,陈琳这篇檄文写得极好,很灭了灭曹操的威风。曹操也深以为然,所以此后对陈琳念念不忘,希望有一天能将他纳入麾下,为自己效力。这梦想很快成了真,四年后,建安九年(204年),曹操攻破邺城,陈琳投降,后做了个司空军谋祭酒,专门负责起草文书。
既成曹操部属,陈琳立场一转,为曹操鞠躬尽瘁,在《檄吴将校部曲文》里极力抨击孙权,将曹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文治武功,天下第一。这可和他从前痛骂曹操的《为袁绍檄豫州》迥然不同!因此后世笑他,你帮袁绍骂曹操时,“则呼曹为豺狼”;帮曹操骂袁绍,就说袁绍凶残狠毒。立场摇摆,朝秦暮楚,真是个没骨气的软蛋!
我却不以为然。后来人读陈琳,大多站在后来人的角度思量,觉得陈琳“应该”存志气,有骨节,可东汉末年时局多变,死忠某人,从一而终,甚至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毕竟太难。
一 健笔文章
陈琳(?—217年),字孔璋,广陵射阳(今江苏淮安东南)人。他年轻时文章就写得好,被人赞为“州里才士”。这样的“才”,可不仅仅是文才。乱世当前,仅会写一手锦绣文章,人家只说花团锦簇,笑笑就罢了,不会真正将你视为才士。文笔之外,你还得有足够清醒的政治头脑,能正确估量局势,能做出透彻分析——这才是枭雄们费心谋求的真正人才。
陈琳显然是个真才士。他文章写得好,政治才能也不弱,所以后来得到大将军何进赏识,做了个主簿。不过,何进只会擢人,不会用人。那时宦官把持朝政,何进想召外兵入朝,胁迫太后诛杀宦官。陈琳认为不妥,写了篇《谏何进召外兵》陈说厉害:将军的打算,是借州郡外兵参与此事,可如果真这样做了,“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只为乱阶”,无疑是把宝剑倒拿着送到别人手中,非但不能成功,还会祸及自身。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速战速决。
只可惜,何进“智不足而权有余”,根本听不进陈琳的劝说,没多久事情败露,何进果然死于宦官之手。群龙无首,董卓势强,陈琳不打算做无谓牺牲,便跟随大流,投靠董卓。谁知道董卓入朝后,滥杀无辜,纵容兵士在洛阳城里烧杀劫掠,陈琳知道他必成不了事,便在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拂袖离去。
这时的陈琳,大概33岁。他经历过一些不那么好的事,遇见过一些不那么好的人,但他少年时声名鹊起,别人对他赞赏有加,所以依然对自己信心满满,觉得前方路途光明,对人生充满了昂扬的期待。
怀抱这份期待,陈琳去冀州投奔了袁绍。袁绍出身东汉名门汝南袁氏,从他曾祖父开始,世代位居高官,有“四世三公”的美誉。袁绍本人,更是从少年时便以清正能干闻名,又结交了许多为国为家的豪杰志士,在当时很有影响力。
陈琳对袁绍十分尊敬欣赏,觉得袁绍就是自己想要的“明公”,是可以帮自己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人。所以,他在袁绍府中兢兢业业,劝降过臧洪,篡改过公孙瓒给儿子的密信,为袁绍痛骂过曹操……哪怕其他人觉得袁绍“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追随袁绍的人来了又走,身边同僚换了不知几波,陈琳稳如泰山。
他写赋赞美袁绍的军队。《武军赋》是陈琳一生的赋文中,仅有的一篇浓墨重彩,虽然散佚严重,残缺不全,但还是能从零星段落中,看出陈琳的笔底烟霞。写这篇赋时,陈琳大概44岁,胸中豪情仍在,仍然渴望他的明主袁绍能平定天下,自己能跟着他建功立业。所以他说袁绍军队,出征前士气高昂,军乐震天,“荡心惧耳”;出征时不惧生死,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灭敌营,得胜后军容肃整,威慑四方。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高歌。
再往后,陈琳,准确地说,是归曹后的陈琳,再也没有这样的豪情壮志,再也没有这样的劲健骨鲠了。
二 归降曹魏
他的确还写过《檄吴将校部曲文》这样气势逼人的檄文,但大多时候,身在曹魏的陈琳,文笔平淡,写下的无非是些应制之作。譬如建安十二年(207年),陈琳写《神武赋》,赞美曹操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平定天下的气度。美则美矣,但那些文字,仿佛一个人被抽去脊梁,只剩华美空壳,看似壮丽宏博,其实早已失去原有骨节。
文如其人。
陈琳归降曹操没多久,就见许攸被杀,再往后,崔琰死于非命,即便是曹操倚重半生的谋臣荀彧,在曹操称王的决心下,也未能幸免。这些人都曾在袁绍府中待过,陈琳还设法营救过崔琰,都是故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此境况,陈琳如何想?现在的他,已失却生活支柱,来去茫然,不知归途何处,又怎么写得出曾经那样波澜壮阔,叫人心震的气势长文呢?
更何况,陈琳原本就不认同曹操。和出身高门、清廉干练的袁绍比起来,曹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狡锋协,好乱乐祸”,要品德没品德,还喜欢无事生非。这样的人,能平定天下?——虽然这是《为袁绍檄豫州文》中陈琳替袁绍骂人的话,但未必不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若非如此,为什么在许攸、崔琰、荀彧等人纷纷投奔曹操时,陈琳依然坚守在袁绍身边呢?对陈琳而言,曹操的出身始终算不上“正统”,他的能力也未必比得上袁绍。
当然,现在的陈琳,也可以选择离开曹魏。天下之大,难道只有他曹操一家?然而,虽然此时局势不够明朗,北方也没有完全平定,但曹操毕竟有汉献帝在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有“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的战功,有屯田兴农以安天下的治国才能,所以天下有识之士,很多都选择了投奔曹魏。对陈琳来说,想建功立业,曹魏恐怕依然是所有选择中,最好的那一个。
只是,建功立业——现在的陈琳,真的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么?且不说曹魏人才济济,现在的陈琳,已经四十八岁了。他曾经可以在袁绍府中耐心度过十五年,慢慢等待出人头地的机会,然而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另一个十五年,继续蹉跎呢?
半生已过,功业难成,这,大概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呢?陈琳心绪难免郁郁不堪,晦暗低落。他曾写过一篇《大荒赋》,虽然别人称赞它“字学最深,几三千言,用韵极奇古”,但就文章本身而言,再见不到陈琳曾经“奋其怒气,词若江河”的昂然,也见不到宏大壮阔的凛然,所见所感,唯有孤独迷惘,苦闷伤心——
人生一世,究竟为何而来,为何而去?人活一生,功名利禄、富贵地位、为国为家、青史留名……究竟哪一个,才是人生意义所在?如果几十年来辛苦追寻的东西骤然成空;如果人勤奋努力,最后的结局是一无所有,那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勤奋,到底算什么?
高会时不娱,羁客难为心。殷怀从中发,悲感激清音。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萧萧山谷风,黯黯天路阴。惆怅忘旋反,歔欷涕沾襟。
心情持续抑郁,就算参加宴会,陈琳也根本高兴不起来。别人的快乐是别人的,他的孤独,是他自己的。即便宴会闹热,他也没有任何归属感,所以看到繁华佳处,自己反而泪流满面,要“歔欷涕沾襟”。
有时闲坐,他又想起半生旧事。陈琳曾在为袁绍辩护的《应讥》中说:太平盛世,当然要讲礼法,讲忠君爱国,但在乱世,就要用实际功绩来考察一个人了。讲究礼法也好,追求事功也罢,这两种做法没什么对错之分,只是使用的时机不同罢了。真正的俊杰,必定是能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的人,能根据不同场景,自由切换这两种处世之道。
他曾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最后抢占先机的俊杰,然而何进、董卓、袁绍……陈琳几易其主,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真正的归处,甚至现在,他还被困在了曹魏,走也走不得,留也不爽快。所以他写诗,“仲尼以圣德,行聘遍周流。遭斥厄陈蔡,归之命也夫”。孔子一代大儒,也曾有过被困陈蔡、束手无策的时候,何况是我?也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该强求太多——这样的话,真的是那个曾经咄咄逼人的陈琳说出来的吗?让人不忍卒读。
三 郁郁而终
而更难堪的是,陈琳根本没办法融入曹魏的邺下文人圈。
他年纪太大了。建安七子中,陈琳比阮瑀、徐幹大十岁有余,长王粲、应瑒、刘桢近二十岁,比曹丕、曹植更是大了三十岁以上,这在古代,几乎是一辈人的差距。巨大的年龄差,让陈琳在很多观点上,和曹植等人迥然不同。
譬如文章审美,陈琳喜欢大赋,崇拜司马相如。他多次引用司马相如的原文,还极力模仿司马相如的文风。然而建安时代,大家开始偏好清新自然的咏物小赋,陈琳写大赋,人家嫌他用典太多。曹植曾不客气地批评过陈琳,“自谓能与司马长卿(相如)同风”,画虎不成,反类犬!
大家还觉得陈琳写文章,极其枯燥。观陈琳发现,他写文章,并不是叫你抒发个人情感,而是要你对皇帝、上司、同僚,甚至天下人,起一个劝导作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既然是劝导,当然就要讲究规矩,文采这种东西只是锦上添花,没有那也无妨。所以陈琳笔下小赋,往好里说,是典雅沉稳,旷达自信;往坏里说,是没有风流文采,没有强烈情感,仿佛一位谆谆长者,不厌其烦地叮嘱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样的文字,除却道学先生,几个人能喜欢?
再说了,陈琳曾痛骂过曹操祖孙三代,即便曹操赏识他的才华,勉强站在陈琳立场上为他着想——当时你是袁绍的人嘛!但也忍不住耿耿于怀:“你帮袁绍写檄文,骂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骂我的父亲和祖父?”父亲如此,作为曹操的儿子,曹丕曹植又怎么会真对陈琳心无芥蒂呢?
就这样,陈琳入曹后,虽然跟随曹操北征乌桓,南征刘表,赤壁之战时,陈琳也有参与,五十九岁时还从征张鲁,六十岁从征东吴,但他的表现,已很寂然平静,甚至可说是默默无闻了。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北方瘟疫蔓延,“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陈琳未能幸免,染疫去世,时年六十一。
后世说他朝秦暮楚,说他是四易其主的投机小人,然而纵观陈琳一生,他何尝没有自己的道。
乱世当前,即便诸葛亮这样的人中龙凤,最初志向也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何况是没有任何背景,只能依靠自己文采政才的陈琳呢?他并不是真的没有骨气,譬如董卓执政,陈琳果断离开;他也想立德、立功、立言,也想 “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他是儒生,但又不完全是那种愚忠的腐儒,他审时度势,注重现实,认为“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跟随自己觉得可以平定天下的明主,何错之有?
只是,时局动荡,陈琳一介书生文人,能做些什么呢?即便在很多年前,他看到战乱流离,苍生受苦时,就已下定决心,要振衣而起,还天下一个太平,可理想虽好,现实毕竟残酷。也许就像陈琳在自己那篇著名的《饮马长城窟行》的结尾处所写,“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天下丧乱,时局纷纷,我又怎么可能,长久地保全自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