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斗士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疑,关汉卿是北方男子,燕赵慷慨悲歌的精神浸润着他的血脉,渗透进他的灵魂,流淌在他的每一部作品里。
他借风流放荡之形,抒愤懑不平之气,在豪放不羁中,展现了燕赵慷慨悲歌的傲然风骨。在他的戏剧里,有高涨的民族自尊精神、有怨愤的布衣情怀,有不与邪恶势力妥协的战斗精神,有追求自由幸福的独立人格。
但这个北方的男儿,在生命的晚年,却极其向往江南。
尤其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苏杭。南宋在灭亡之前,偏安江南,直把杭州作汴州,而宋代的士人精神和士人文化,也随着那段时间的偏安,深深扎根于那片江南的土地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越是到老了,关汉卿越是向往江南。也许,在地理位置上,他的家乡是北方。但在文化心理的归属上,他的家乡是南方。因为那是汉家王朝的埋葬地。他想去这个精神上的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去感受一下传统文化的遗风。或许,这是一种文化心理上的寻根吧。
他离开了大都,起程向南。
他经过建康,来到了苏州。在苏州,冲他的文名,郑光祖前来拜会,那个在元曲史上堪称大家擅长写梦境写鬼魂的郑光祖。他又去了杭州,在那里结识了另一个剧作家沈和甫。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慕名而来的人。他的文名不仅极盛于中都,更远扬于南方。
他在杭州停留了下来。在那里,除了和一帮文友切磋唱和外,他还结识了当时的名优珠帘秀,他惊艳于珠帘秀的技艺和美貌,作了一首《赠珠帘秀》的诗赠给她。后人便以这首诗为引,猜想关汉卿和珠帘秀的情感之谜。
但他终究是一个北方男人,南方的温软娇媚没有磨灭慧男儿的心性,他在温柔乡中,写出了生命中的最强音《窦娥冤》。
《窦娥冤》是公案剧。这不是他写的唯一一部公案剧,同属于公案剧范畴的还有《蝴蝶梦》《鲁斋郎》《绯衣梦》等等。在这些公案剧中,他建立起一个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法庭,痛痛快快地审理世间腐朽不平,要铲除人间一切不公与邪恶。
《窦娥冤》是中国古代悲剧中最动人心魄的剧目之一。他倾尽全力塑造了一个命运多舛、冤苦无告的传统悲剧女性。意在告诉人们,一个普通人,当他在“做奴隶都不得”的极端情形下,爆发出的生命能量会有多大。他借窦娥之口,对这个不平的社会作了最严厉无情、最痛快淋漓的控诉,来看看这段惊世骇世的控诉: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在窦娥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斗士!
这个浪子,在接近生命的终点时,没有变得一派温润和穆,反而变得更加金刚怒目。
无论是早年借英雄人物高扬理想和生命的意志,还是中年借浪子形象消解现实的荒谬和黑暗,他都未曾停息过探索的脚步,也未曾放下心中坚守的最原始的传统理想。而在生命的最后,他将一切演变成一曲生命的最强音,借窦娥之口。
那个作为英雄的关羽寄托了他改造世界的幻想,那个作为梨园浪子的铜豌豆好像是与现实世界和解了、顺从了,而这个作为斗士的窦娥却透露了他生命深处的呼喊:砸碎这个荒谬的世界。
是的,这个窦娥不一样,她充满了杀伐之气。
这是关汉卿不同于传统文人的杀伐气,他不同于传统文人的懦弱,只能对弱势群体表示一点泛滥的同情心。他不同于传统士人的中庸,在“哀而不伤”中将一股正气消磨得变了形,软绵绵的。他面对这个荒谬的世界,终于有了想杀死它的杀伐之心。
但他的杀伐之气,不是被过度压迫后的扭曲或变态,不是拘于个人私见的尖酸刻薄。他总是在黑暗中留一线生机,让人在黑暗的现实中触处生春。
所以,他的剧中总有厚人伦、正风俗的朴素理想。他满足了士子对科举的渴望与认同,让他们梦想成真;他弘扬忠孝节义,让正义最终战胜邪恶。他认同天人合一,为无助无奈的普通人设了一个拯救弱小、震慑邪恶的天道。
他剧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都充满了生命的激情。这种激情化而为剧中人物元气淋漓的语言,化而为形形色色的抒情,化而为步步推进、环环相扣的命运转换和情节设置。这种激情,让他的语言不同于文绉绉的雅化语言,不同于没有血肉的苍白文字,而是字字本色,句句当行,读来无不渗透着一种激荡人心的感染力。
这个伟大的千古奇才,注定不只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1958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宣布关汉卿为世界第一批文化名人,与孔子、达· 芬奇、莎士比亚等齐名。
我们无须拿这些世界名人来比附,因为他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他一直活在后人的心中,这便是永恒,便是最后人对他最好的致敬。
这个英雄、浪子、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