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双雄
审讯室里的暖气不暖,潮气很重,空气中混杂着一种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很难用语言形容。在密不透风的十平方米空间里,每天都上演着人与人斗争的残酷游戏。谁也不会去细看贴在墙上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在讯问的高压下,无数人都在经历着胆怯、侥幸、彷徨、抵抗的心理历程,也有无数人因为自己的罪恶从身心的巅峰跌到谷底,直至防线崩塌,低头悔罪。这里的安静令人窒息,那种混合着潮湿、灰尘、烟草、唾液气息的味道弥散其间。这里的喧嚣令人恐惧,惊心动魄的溃败往往是棋输一着后的摧枯拉朽。如果不是无奈或强迫,谁也不会想在这样的地方多待上一分钟。
坐在审讯台后的主审警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人长得干巴瘦的,皱巴巴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一张嘴说话就表情多变,绷起脸来面沉似水,放松下去皮笑肉不笑,要不是有那身警服撑着,倒真像是个混迹社会的瘾君子。他叫齐孝石,是海城市公安局预审支队的预审员,将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有三分之二都搁在了预审这行里。
预审预审,说白了就是审讯,从早到晚的工作就是不停跟人说话,真的假的夸大的缩小的,斗智斗勇斗心,藏锋藏智藏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目的是揭穿谎言获得真相。干这活儿的后遗症就是,上班话痨回家就成了哑巴,工作越使劲回家就越颓废。但是无奈,干什么就得吆喝什么,要想揭穿谎言、还原事实,就得拿语言当武器,硬过水滴石穿的柔软、快过绳锯木断的缓慢,七十二变对三十六变,一句顶一句,一环扣一环,靠思维逻辑来判断供述的清白,靠推理判断来找寻漏洞和切入点。预审这活儿熬人啊,动脑子费嘴子,齐孝石早就干烦了干腻歪了,要不是为了报上去的退休申请能尽快批下来,这位爷早就继续泡病号去了,真犯不着跟这审讯台下的苦瓜脸费吐沫较劲。
“哎,怎么回事啊?半天一句话都不言语,干吗呢?闷嘚儿密了您哪?”齐孝石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不耐烦地问。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审讯台下坐着一个胖子,一身肉堆满了讯问椅,肥厚的双手被手铐铐着,勒出了两道红印。这一宿熬夜问话,把他的生物钟彻底打乱,他满脸油腻、萎靡不振,气喘吁吁地回答:“警官,我都反复跟您说了,我没杀人,真的。我就……就是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连门儿都没进,我冤枉啊,真的冤枉……”
齐孝石不屑一顾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好笑。他没有立即接话,用眼睛默默地看着对方。嫌疑人被他这么一看,表情更不自然了,“真的……真的不是我……”
齐孝石知道火候快到了,但也不想费太大劲使什么拍山震虎的套路,他准备玩玩儿面前这个对手,就像猫抓到老鼠会戏弄一番一样。
与此同时,在海城郊区的一处工地,警察荷枪实弹地将各个出口严密封锁。一辆警车呼啸而过,猛地刹车。一个便衣警官从车里走出,在几个制服警的簇拥下进了工地。
“那队,现场的人员都已经控制住了,刑事技术人员也在做鉴定,我们排查了工地的所有工人,除了两个人在一周前离职,其他的人员都在现场。我们分析,作案的凶犯很可能就混迹其中。”刑警队的刘队说着案情。
便衣警官叫那海涛,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眉宇间流露着一股骄傲的自信劲儿。他今年才刚满三十岁,就已经担任海城市公安局预审支队的副大队长,今天因为配合调查下属分局侦查的一起命案,紧急赶赴现场。别看那海涛年纪轻轻,但在海城市公安局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几年凭着过硬的预审技术连破大案,被同事们戏称为“那三斧子”,不愧是预审支队支队长龚培德的得意门生。
那海涛听了介绍默默点头。“嗯,刘队,如此分析,凶手该是故意不离开工地,以防止别人对他的怀疑。而且考虑到被杀女子的死亡地点,基本可以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那海涛说。
“对,你的分析正确,我们是今早八点接到的报案,一个工人在工地围墙的土堆里发现了这具被掩埋的女尸。经过调查,死者今年十八岁,是湖北黄冈人,死前在工地食堂帮忙。据技术初步检验,死者的死亡原因是窒息,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而且在死亡前后曾发生过性行为。”刘队说。
那海涛一边走,一边提炼着案情中的关键词:窒息,24小时,性行为。“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那海涛问。
“这……应该是死后发生的性行为。”刘队含蓄地回答。
齐孝石没搭理胖子喋喋不休的辩解,他从烟盒儿里抽出一根点儿八的中南海,捏住烟屁有节奏地往桌子上戳,让烟丝在惯性中变得紧实,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吸吮,有条不紊。书记员有眼力见儿,把茶杯端到齐孝石面前。齐孝石抿了一口酽茶,顿时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索性从兜里掏出两个核桃,咔咔地盘玩起来。胖嫌疑人看他这一通摆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旁的书记员却见怪不怪,在预审支队谁不知道齐师傅的毛病,审讯一开始有三样东西不能少,一是烟,二是茶,三是核桃。烟他不抽好烟,就抽点儿八的中南海,甭管是大案子小案子,一律要准备三包。茶也不要什么好茶,就茶叶店里的“高沫儿”就行,但必须沏酽些,淡茶他不喝。再有就是他随身带的那两个核桃,平时揣在兜里,只要一拿出来盘玩,一准就是玩儿人的阴招要开始了。齐孝石在预审支队也有个外号,叫“七小时”,意思也直接,就是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哪个嫌疑人能在他手里扛过七小时。
“您……您这核桃是‘鸡心’吧?”胖嫌疑人讨好地问。
“嗐,什么‘鸡心’啊,我这穷警察哪玩儿得起鸡心啊。‘秋子’,十块钱买一对儿还觉得亏了呢。”齐孝石撇着嘴说,“怎么着?你也懂行?”
“我不懂,就是有几个朋友好玩儿这个。齐警官,等我出去了,立马送您一‘狮子头’。”胖嫌疑人投其所好。
“哎哟喂,那可忒贵了,我可受不得。”齐孝石表情夸张地说,“您还是省省吧,这好玩意儿到我这土鳖手里,一准给糟践了。”
“嗐,您别这么说啊。”胖嫌疑人努力拉近和齐孝石的距离。
“哎,我说哥们儿,你也用不着跟我这儿套磁,也甭掉腰子。咱都是爷们儿,明人不说暗话,如果那小娘儿们是你办的,就一句话,认了,咱就翻篇儿,我一准给你弄个从轻。当然,要不是你办的,敢拍着胸脯保证,我也不会为难你。别总在这儿耗着,跟谁较劲呢,还不是给自己挖坑儿。”齐孝石的语气里透着烦躁。
胖嫌疑人全身一挺,要不是手被铐着就差立正了,“齐警官,我对天发誓,这人真不是我杀的,您看我这样,斯斯文文的,哪有那个胆儿啊。我都反复跟您说了,那天我去那个楼,就是为了看刘媛媛这几天为什么没来上班。结果敲了半天门儿也没开,我觉得屋里没人,就回去了。哎……谁能想到,她竟然死在了屋里……”胖嫌疑人是死者刘媛媛公司的老板,再过一小时,就整整被公安局传唤二十四个小时了。按照法律规定,过了二十四小时再没拿下口供,就要立即放人。这个案子本不该由齐孝石管,刑警队在抓捕犯罪嫌疑人之后,应该在办理传唤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进行初审,拿下口供再移送预审。但市局领导考虑到这个案件的严重性,而且死者还是某个上级领导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让预审支队的老油条齐孝石提前介入,速战速决。但没想到刑警和预审的衔接却出了岔子,刑警队以为预审支队通知了齐孝石,而预审支队却认为刑警队直接给了他信儿,这一耽误就是十多个小时,等齐孝石坐堂问案的时候,离传唤结束就只剩不到四个小时了。刑警队的头儿捏了把汗,就差给齐孝石作揖了。但齐孝石却不慌不忙,一上来就聊天唠嗑,压根儿没有争分夺秒的意思。
齐孝石微笑地听胖子辩解,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
“行,你怎么说,我就怎么记。”齐孝石冲他点头,“我告诉你啊,现在公安局办案啊,讲究的是重证据、轻口供,其实你说不说跟最后的定罪没什么关系。你说了,态度好,争取积极主动,没准就能弄个从轻发落。不说,凭证据,也能零口供定罪。”
“对,对,您说得对。”胖嫌疑人连连称是。
“再说了,我就是今儿个逼着你撂了(公安行话,招供),你承认是杀人了,等你到了检察院、法院一翻供,这不也白瞎吗?还得从头再来。所以说啊,这公安局弄个预审就是多余,有证据就抓人,别管人家承不承认,没证据就放人,疑罪从无。我们这些搞预审的啊,实际上就是人家刑警队的碎催,干人家不愿意干的活儿,干好了你是应该的,干不好,嘿,这倒是你的毛病了。”齐孝石又说。
“哎哟,齐警官,您别这么说啊。要我看啊,在这些警察里啊,还就是您最明白。”胖嫌疑人点头如啄米,“您说我是一老板,公司上上下下好几十号人呢,你们这么一传唤我,弄得满城风雨,我就是回去了都不知怎么解释啊。”胖嫌疑人面带苦色。
“哎,这我可管不了,怎么解释是你的事儿,现在我的工作是给你做笔录。人家刑警队可说了,人放我这儿了,他们不管了。嘿,你听这话茬儿,这意思就是让我给他们干擦屁股的活儿呗。”齐孝石转头冲书记员说。
书记员笑笑,知道这自然不是笔录上该记的话。
“得了得了,先歇会,唉,我这腰啊……”齐孝石说着伸展了一下双臂,说,“哎,哥们儿,来根烟抽吧?”
“哎,好,好,那谢谢您了。”胖嫌疑人的烟瘾早就犯了,一听这话两眼都放光。
“来,我这不是什么好烟,你凑合抽吧。”齐孝石说着就起身,给胖嫌疑人递过一根烟,然后又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燃。
胖嫌疑人解恨似的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喷吐,仿佛心里郁结许久的压力都缓解了一半。
在工地围墙边埋尸的现场,那海涛和刘队蹲在尸体旁仔细地观察,一旁的技术人员已经勘查完毕。
“死者的性行为是发生在死亡之后?”那海涛抬头问技术员。
技术员是个年轻的女警察,有些不好意思,“是,那队,根据初步检查,是死后发生的性行为。”
“哼,死后还叫性行为吗?那叫奸尸。”那海涛直来直去。
“哎,我说那队,你这一连几个问题怎么都围绕这性行为啊?”刘队笑着不解地问。
“啊?这……这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那海涛反问。
“哎,这倒不是什么不妥,我是觉得,咱们现在主要的工作,是不是立即突审一下工地里几个有嫌疑的工人?现在距案发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人员都在,我想还是有破案条件的。”刘队说得含蓄,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叫你们预审来,不是搞痕迹的,而是去审人的,用不着给技术指手画脚。
那海涛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默默地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刘队,我之所以一直问强奸在死亡的前后,目的在于确认死者发生的性行为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先杀后奸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第一凶手很强悍,把十八岁的年轻女孩挟持到围墙旁,七老八十的人可做不到;第二凶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实施强奸,对被害人施暴;第三凶手很匆忙,因为害怕死者呼救被别人发现,就从强奸转为杀人;第四凶手很饥渴,在死者死亡之后还继续实施强奸。经过这些判断,咱们得出了什么结论?就是凶手的年龄不超过五十岁,独来独往,长期没有性生活,且发案当时没有和其他人待在一起。”那海涛自问自答。
“对,对,你说得很对。”刘队如梦方醒。
“所以咱们要尽力筛查,不能浪费警力做无用功,工地现在有民工近三百人,如果逐一排查讯问,耗时耗力不说,还不一定能获得真相。”那海涛说着又仔细打量起尸体,突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住了,他默默地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捏起尸体的几根手指,回头问女技术:“这是什么?”
在审讯室里,胖嫌疑人连抽了三根中南海,因为吸得过猛,几次都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抽不惯这烟?”齐孝石问。
“啊,还行还行,怪我没出息,抽得猛了些。”胖嫌疑人自嘲地说。
“平时抽什么烟?烤烟还是混合的?”齐孝石问。
“啊,平时我不抽混合的,抽不习惯,生痰。一直抽烤烟。”胖嫌疑人回答。
“烤烟?红塔山啊?”齐孝石问。
“不是,抽芙蓉王。”胖嫌疑人回答。
“芙蓉王啊……”齐孝石点点头,“唉,老板就是老板,不像我们穷警察啊,一辈子就这一个牌子,想换也没本事啊。”
“您别这么说啊,我抽烟就这毛病,也说不上什么烟好、什么烟坏,就是个习惯。”胖嫌疑人说。
“那这烟我可就对不住了,您凑合抽。”齐孝石笑了一下。
“您可别这么说,已经很感谢您照顾了。”胖嫌疑人说,“咱这么着,我也不白抽,这是您私人的烟,我在这儿抽一根,出去我还您一条,咱好歹也得交个朋友不是。”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齐孝石笑了,“芙蓉王我也抽过,去年还有一哥们儿送了我一条蓝钻的芙蓉王,好抽得很。”
“对,我平时抽的也是蓝钻芙蓉王。”胖嫌疑人脱口而出。他没有注意,齐孝石一旁闲了许久的书记员已经开始默默记录了。
“蓝钻芙蓉王多少钱一条啊?”齐孝石问。
“一条九百九,多买几条大概九百五吧。”嫌疑人答。
“够贵的。一直就抽这个?”齐孝石接着问。
“是啊,您还不知道,这抽烟的人都随性,习惯了什么味道就轻易不会改。”胖嫌疑人答。
“我看你这烟瘾也挺大的,每天得抽一包吧?”齐孝石问。
“一包?您可说错了,我每天都得两包起。”胖嫌疑人答。
“那基本就是烟不离口了。”齐孝石说。
“可不,特别是聊天谈事的时候,一叼上就一根接一根。”胖嫌疑人答。
“到刘媛媛家的时候也叼着烟进去的?”齐孝石问。
“啊?”胖嫌疑人一愣,显然不明白齐孝石的用意。
“抽完了还把烟头捻灭在她卧室地上了?”齐孝石继续发问。
“我……不是,我没去过……”胖嫌疑人想辩解,却被齐孝石打断。
“然后就又续了一根,接着跟刘媛媛谈,后来谈不拢了,你就把刚抽了半根的蓝钻芙蓉王丢在地上,然后把她按在床上掐住了她的脖子!”齐孝石突然提高了声音加快了语速。
“不是!不是我干的,你说得不对!”胖嫌疑人也大声地辩解。
“然后她就在床上挣扎,你就继续掐住刘媛媛的脖子,直到她窒息身亡!”齐孝石继续大声说,不顾对方辩解,“然后你又在卧室抽了一根烟才离开,离开时自作聪明地用她洗手间的毛巾擦掉了指纹,又拿走了掉在地上的烟头,是不是!”齐孝石大声地质问。
“不是,不是,那些烟头不是我抽的烟,我没有去过刘媛媛的家,我说过了,我说过了!”胖嫌疑人也变得疯狂起来,极力地否认。
“但你忘了!你忘了拿走最早扔到地上的那个烟头,那个被你无意间踢到床底下的烟头!你以为审你之前剪掉你的几根头发是给您理发呢吗?呵呵,公安局可没这个服务措施。你以为那个烟头上没有你的痕迹吗?听说过DNA鉴定吗?还用我说得再细点吗?你醒醒吧!”齐孝石猛地拍响了桌子。
胖嫌疑人一愣,脑袋里顿时响了一个炸雷。
书记员迅速地做着记录,心里对齐孝石暗挑大指,引而不发,这招用得真妙。
“为什么杀了她?说话!”齐孝石乘胜追击,一问到底。
“我……我能再抽根烟吗?”胖嫌疑人沉默了许久才挤出这么一句。
齐孝石心里暗笑,把一包中南海连打火机都给他扔了过去,“混合型,凑合抽!”
胖嫌疑人再没闲心跟他斗贫,默默地喷吐了一会儿,缓缓地回答:“因为她跟我要钱,说我不给钱,就要到公司和我家去闹,我不可能因为她和我妻子离婚,所以我就去和她谈,没想到……没想到谈不拢,她就大喊,我就……我就……”胖嫌疑人情绪失控,捂住脸哭了起来。
齐孝石摇摇头,“闲的!我说你就是闲的,没事干什么不好,包什么小三儿啊,没事抽什么烟不好,还非抽什么蓝钻啊!一个耍鸡贼,一个抖机灵,最后都没好下场。”
“是,我是闲的,真他妈闲的!”胖嫌疑人低下头,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齐孝石看着对手的这个德行,终于咧着嘴笑了,那一脸褶子舒展开,比哭还难看。干了三十年的预审,整天跟人说瞎话,有意思吗?齐孝石扪心自问。面前这个傻胖子怎能知道,那进来时剪头发、取DNA什么的都是假象,就凭海城现在的技术,还没达到几个小时就出DNA鉴定结果的水平。但就因为他抽的烟特别,是别人不抽的蓝钻芙蓉王,所以才真的挖坑给自己埋了。这是典型的预审手段,无中生有。预审啊,有时就是拿所谓正义的谎言去击破恶意的谎言,计中计、骗中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没有人进了审讯室就束手就擒如实供述的,所以就只能用头脑、用语言当武器,以高超的审讯方式去战胜犯罪嫌疑人的鬼蜮伎俩。齐孝石可从来没动手打过人,刑讯逼供、执法犯法的低级错误他才不做。这些年来他靠着过硬的审讯技巧创出了“七小时”的名号,也凭借着这三包烟、半杯酽茶、俩核桃在预审圈里占据了一席之地。预审支队的几个年轻人曾经琢磨过他的这些道具,有点结巴的大学生小吕曾经振振有词地跟小哥儿几个讲,三包烟保证了齐孝石审讯时的基本烟量,特别是对抽烟的嫌疑人,这烟的诱惑很大,可以成为武器,适时地给对方烟抽,从心理学上讲可以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打开对方的心门。为了保持审讯的连续性,避免审讯情绪和压力的中断,齐孝石在审讯时基本不上厕所,这半杯酽茶保证了最基本饮水,同时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最后是俩核桃,也许这是吸引对方注意力的致命法宝,小吕观察过,齐孝石每当要转讯问方向的时候,都会先把核桃揉响。齐孝石听别人跟他说过小吕的论断,但没有表态,只是不屑地一笑了之。
那海涛那边也“见果儿”了,他没有遵循预审人员一对一审讯的规定,破例让刘队把所有发案时间内单独行动的人聚集在一个屋子里,一起讯问。
刘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清那海涛这么自负的举动到底能不能对破案起到帮助。按说预审讲究的是单独讯问,这样既可以保证嫌疑人之间不会串供,又能起到相互检举相互瓦解的作用。但他没有反驳,反而想检验一下那海涛这非常规工作的效果。那海涛是海城有名的“名提”(公安行话,著名提审),几年来连破大案,上升势头很快,但这“名提”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徒有虚名,行家一出手便知高低,刘队拭目以待。
那海涛没穿制服,但说话办事一看就是警察。他属于挂相的预审员,眼神犀利、说话咄咄逼人,与人一照面就给对方下马威。
“各位请配合,都脱去上衣。”那海涛毋庸置疑地说。
在场的十几个民工面面相觑,都琢磨不出这个年轻警察的意图。
“脱,请大家配合一下。”那海涛继续要求。
民工们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纷纷按照他的要求脱去上衣,一个个健壮的身材展现在面前。
那海涛走到人群中,仔细地观看。刘队用手托着下巴慢慢摸出了门道。女技术面对这么多男人的身体,反而显得拘束。这时,那海涛停留在了一个年轻民工身旁。
“后背怎么回事?”那海涛问。
年轻民工浑身一颤,低着头躲避那海涛的眼神,“后背……后背是我洗澡时挠的。”
“挠的?你现在挠给我看看?”那海涛说。
民工不知所措,按照那海涛的要求用手去挠,却总是挠不到那个位置。
“行了,别挠了,你够不着。”那海涛不屑地摇头。
“刘队,给他办个传唤手续。”那海涛指着那人说,年轻民工一下就急了,拨开众人往敞开的窗户外面跳。没想到刚跳出去,就被埋伏好的刑警扑倒在地。
那海涛自信地笑着走到女技术身边,“你马上对死者指甲内的皮屑进行取样,对比一下与嫌疑人的DNA是否同一。”然后又回头对刘队说:“您可以向我们支队报这个嫌疑人的刑事拘留手续了,现场突审就不用了,直接到看守所再说吧。”
“行,不愧是传说中的‘那三斧子’,声东击西,一出马就破案,不佩服不行啊。”刘队点着头说。
“呵呵,侦查是预审的基础,我只不过是干了你们应该干的活儿。”那海涛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房间,噎得刘队哑口无言。
审讯室外,书记员整理好案卷走在齐孝石的身后。
“齐师傅,收我当徒弟吧。”书记员鼓起勇气说。
“什么?”齐孝石一愣,撇嘴一乐,“你不是已经叫我师傅了吗?”
“那能一样吗?‘师傅’是对老同志的尊称,但‘师父’是传道授业解惑,‘父亲’的‘父’啊。”书记员说。
“别,别,咱们是革命同志,别搞什么师父徒弟的,咱相互学习,相互学习。”齐孝石摆摆手。
“哎,齐师傅,真的,在咱们支队,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您,人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这说的就是您这样的老前辈,我说的是真心话,您就收了我吧。”书记员央求起来。
齐孝石最怕的就是年轻人跟他提这个,见不好拒绝,就索性板起了脸,“哎,别说了,我这人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不收徒弟。你要是问案子碰到什么硬茬过不去,我帮着出出主意没问题,但当徒弟就算了,再说……”齐孝石停顿了一下,“我没几个月就退休了,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他特意补充道。
书记员还不死心,“齐师傅,是不是因为那队长的事儿你才不收徒弟啊?”
这话一出,可有点惹烦齐孝石了,他皱皱眉头,一脸褶子堆在了一起。“放屁,他与我有一毛钱关系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翻扯!”齐孝石说着就背起手,快步走出预审区,留下书记员一人尴尬万分。
“哼,还不是因为‘那三斧子’的事儿……”书记员可早就听说过“七小时”和“那三斧子”之间的故事。
正经要论师徒关系,那海涛才是齐孝石的徒弟。十多年前从警校毕业分配到预审处的时候,那海涛跟的师父就是齐孝石。当时预审处还没改为支队,按照市局的排序还被称为“老七处”,齐孝石也才四十多岁,人比现在多少还胖点,脸上的褶子也没堆得那么邪乎。齐孝石还是预审处的副科长,与副科长龚培德是出了名的两个“预审名提”。海城市局上下的案子只要交给两人中的一个,就一准能查清事实、还原口供,颇有点卧龙凤雏得一人安天下的架势。
但虽然同为副科长和“名提”,两人的路子却截然不同。龚培德毕业于法律院校,工作严谨细致、一丝不苟,严格按规定程序办案,对刑警、派出所送来的案子都十分苛责,遇到证据不充分的案件坚决退回。名义上是保证法律的公正客观,而实际上却是为了保证他作为预审员的批捕率。搞预审的考核讲的就是批捕率,所谓批捕率就是在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之后,就相应证据到检察机关申请批准逮捕的成功概率,成功概率越大,就说明预审的工作越严谨,考评的分数就会越高。龚培德在预审处工作名列前茅的原因,正在于他几乎百分之百的批捕率。
而齐孝石则不同,他到预审处之前就干过刑警、经侦等不下三四个警种,派出所也曾经涉足,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是个典型的“社会工作者”,也深深理解基层警察办案的不易。所以就冲龚培德动不动退人家案子这点,齐孝石就看不上他。基层民警抓个嫌疑人多不容易啊,先不说抓捕过程的惊心动魄、刀尖上行走,就是常态性的“三班一倒”连轴转也让民警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到头来人好不容易抓到了,初审口供一时下不来,到了预审就直接给退回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在公安的警种中,举个浅显的例子,预审工作就是做菜的厨师。如果拿案子比作是一盘儿菜的话,刑侦、经侦、派出所等办案部门的工作就是备菜和切菜,而预审的工作则是拿起炒勺,精心烹制菜肴,最后端盘上桌。没听说哪个厨子让伙计炒好了给自己端来的,那还要厨子干什么。再说,嫌疑人也不白给,审讯这种针尖对麦芒的近距离较量,是要集中全部精力和智力的正面交锋,如果说在抓捕过程中,嫌疑人是在困兽犹斗,那在预审环节,他们就在做最后一搏。
性格决定命运,这两个“预审名提”也命运迥异。几十年预审干下来,齐孝石与基层办案单位的兄弟们打得火热,人送外号“七小时”,在海城警界扬名立万,受到了同行们的褒奖和尊重。而龚培德呢,则一步一个脚印,坚守着自己办案的标准和底线,从副科长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升到了今天的预审支队支队长,虽然身边没几个嘘寒问暖的真心朋友,但却在真正意义上成了海城警界的预审领头人。青春易逝,年华易老,转眼物是人非,两人如今的地位已有天壤之别,生活也是大相径庭。龚培德刚刚被提名为海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正在公示阶段,而齐孝石则申请了提前退休,即将告别警察生涯。两个昔日的“预审名提”如今却是形同陌路,许多同事都知道,造成两个人关系破裂的,就是那海涛的改换师门。
齐孝石用脚踹开了技术室虚掩的门,背着手往里面喊:“老赵头,在不?晚上整两口儿啊?”
屋里的老赵一听是他就乐了,隔着一间屋就答道:“行啊,老齐,上次那半瓶‘二得子’还存在酒馆里呢,晚上报销了它。”
这两位老警察岁数相当,没事下班后就到廉价饭馆整一口儿,要不是公安部下发了《五条禁令》,禁止工作时间饮酒,老赵原来出现场还揣着酒呢。倒不是因为他酒瘾大,而是为了遮遮凶案现场的那个味儿。
齐孝石摇头晃脑地往里走,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海涛。
“师……师父,您……来了?”那海涛一见齐孝石就规矩起来,脸上的骄傲和自负顿时烟消云散。
“哎哟喂,那队长啊,你怎么来这儿了?检查指导工作?还是亲自办案?”齐孝石一张嘴就带着挖苦。
“什么队长啊,师父……我这儿刚配合刑警队弄了一个强奸杀人的案子,这不找赵师傅做DNA检验来了吗。”那海涛满脸堆笑。
“别,您可别叫我师父师父的,我可不敢,您师父是龚培德,龚支队长,不,现在是不是该叫龚局长了?我啊,一个老警㞞,就叫我老齐,或者老齐头就行。您现在可是预审支队堂堂的副大队长,我一快退休的糟老头子,臊眉耷眼的,见了您面儿得立正敬礼,得哈着,咱俩是正经的上下级关系。”齐孝石脸一耷拉嘴一撇,摆出一副让那海涛难受的模样。
“这……”那海涛一时语塞。“那赵师傅,我还……有点事,那就麻烦您了,等DNA结果出来了,您告诉我啊,先……先走了。”那海涛忙跟老赵交代,绕着齐孝石像避瘟神一样地向门外走。
“师父,那我走了啊。”他临走时还不忘客气一句。
“走好您,不送。”齐孝石头也不回地回答。
见那海涛走了,老赵叹了口气说:“干吗啊,老齐,都这么多年了,你那股邪火还没压下去?”
“邪火?什么邪火啊?我对他能有什么邪火?人家是副大队长,是领导,我是一大头兵,一干活儿的,我敢对他有什么邪火?”齐孝石不爱听了,脸往下一耷拉,“你这老东西别总跟我翻小账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你丫累不累啊。那你说我怎么对他啊,哈着?姥姥!”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吧。”老赵赶紧救火,他知道齐孝石这脾气,沾火就着不说,火气一上来还没完没了,“说正事,你找我干吗?不光是为了喝酒吧。”老赵打马虎眼。
“废话,我大白天的找你,能就是为了喝酒吗?我撒癔症啊,又不是酒鬼。”齐孝石骂了一句,“那个胖子的DNA结果出来没有,我还等着用呢!”齐孝石没好气地问。
“哎,快了快了,都说了出来我告诉你,你急什么啊,人不是都刑拘了吗?时间富余啊。”老赵说。
“放屁,时间富余个屁。”齐孝石说,“就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一辈子都烂泥扶不上墙,一到裉节儿上就拉胯掉链子,干什么都拖着,屎不到屁股门不拉,非到最后没辙了才出报告。”齐孝石说着就往外走,但还不依不饶,“我告诉你啊,老赵,这报告最晚明天你得给我出了!要是让我知道,这报告出在那小子之后,胳膊肘往外拐,我饶不了你!”
老赵刚要反驳,齐孝石一转身就出了门。
“嘿,你这老孙子,这跟谁啊这是!唉,也真怪我多嘴,我管他们师徒俩的烂事干吗!”老赵也气不打一处来。“事儿逼……”老赵按捺不住也骂了一句。
“嘿,你说谁!”齐孝石并没走远,一听这话几步又折了回来。
“哎,我什么都没说啊。”老赵矢口否认。
齐孝石撇着嘴摇头,“你老家伙,可别当吃里爬外的货,甭跟我这儿打马虎眼。”
老赵看着他这样子,反被逗笑了,“你呀,一辈子都这个德行,整天跟人斗,都快成斗鸡了。我说你呀,还提小龚,人家正走背字儿呢。”
“走背字呢?”齐孝石眼眉一挑,“都当副局长了,还点儿背?”齐孝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