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提之终极预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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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小时”

那海涛愤愤的,下午办案成功的好心情被一扫而光。他回到副大队长办公室,刚一进屋就碰到找他签字的小吕。

“那……那……那队,我……我……”小吕说话有点结巴,平时没事,一遇到领导就严重。

那海涛正在气头上,一听小吕这状态更是冒火。“那那那什么,好好说话不会啊!”那海涛是小吕的师父,在工作上自然对他更加苛刻,“你整天这么说话能成一个好预审员吗?预审员讲究的是什么啊?你给我说说。”那海涛问。

“预审……预审……讲的是……是……”小吕努力克制着说话的节奏,但结巴却越来越明显。

“预审讲的就是与人沟通、与人斗。调虎离山、引蛇出洞、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斗智、斗勇、斗心,藏锋、藏智、藏势,关键时举证、看破绽突击。你说你连话都说不利落,还怎么跟人沟通、跟人斗啊?啊?”那海涛这股无名火,一股脑地撒在了小吕身上。

小吕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顿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那海涛看小吕这样,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唉,我啊,就是对你恨铁不成钢。说话,找我什么事儿?”那海涛问。

小吕努力克制住委屈,断断续续地说:“法制……处,送……过来一个案子,您看……看分给谁?”他说着递过材料。

那海涛取过材料简单地一看,是经侦支队送来的一个职务侵占的案子,案件并不复杂,金额也不算很大。“给你吧,不是我说你,你真得好好练练了,特别是这张嘴。预审员靠嘴吃饭,靠嘴干活儿,靠嘴跟嫌疑人斗法,嘴是武器啊。你连嘴都练不好,那还怎么当预审员。”那海涛说着就往批示栏上签字:“转大队吕铮办理……”

小吕知道师父是为他好,但还是不自信地问:“师父,这……案子给我……行……行吗?”

“嗯?有什么不行的?你怕啊?有什么事儿我给你兜着,大刀阔斧地问!不就一国企高管吗?这再拿不下怎么当我‘那三斧子’的徒弟?”那海涛笑了一下。

小吕受到了鼓励,表情也不再苦瓜了。“行……师父,我一定……好好干!”小吕回答,转身要走。

“哎,你等会。”那海涛叫住小吕,“你把刚才那句话再给我重说一遍,别紧张,慢慢说。”

“嗯。师父,我……我……一……一定……”小吕又紧张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样,跟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师,父,我,一,定,好,好,干。说!”那海涛说。

小吕停顿了一下,按照那海涛的频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师,父,我,一,定,好,好,干。”

“哎,这不结了。”那海涛笑了。他真是对小吕恨铁不成钢,但有时却又自私地觉得,有一个人能在自己面前紧张也挺好。而他却忘了刚才自己在齐孝石面前的狼狈相。

夕阳西沉,雾霾中的傍晚灰蒙蒙的。橘色的余晖在灰黑的天幕中弥散着,像没被搅匀的西红柿蛋花汤,毫无美感。

那海涛走到龚培德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门,“师父,在吗?”龚培德是他的第二任师父,也是现在他的直接领导,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习惯这样称呼龚培德。那海涛想汇报一下白天破案的情况,但敲了半天屋里都没有动静,他停顿了一下,拿出手机拨通了龚培德的电话,却发现是关机状态。

“那队,您找龚支?”这时,预审支队的内勤蒋梅走了过来。警察之间层级分明,预审支队是正处级单位,下设几个副处级的大队。警察之间的称呼,习惯把简化的职位挂在姓名之后。那海涛是副大队长,正科级,同事们就高不就低,叫他那队,而龚培德是支队长,正处级,同事们就尊称他为龚支。

那海涛客气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个案子我想跟他说说,人呢?一天都没见着。”那海涛问。

“他……”蒋梅欲言又止,“那队,你还不知道呢吗?”

“啊?知道什么?怎么了?”那海涛疑惑。

“龚支早晨被市局纪委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蒋梅回答。

“什么?市局纪委?纪委凭什么带他走?出什么事儿了?”那海涛惊讶,一连几个疑问。

“唉……还不是上次那个案子,嫌疑人一出去就开始告龚支,说他在审讯时进行了刑讯逼供,正好那天讯问室的录像出了问题,嫌疑人身上又有伤,龚支也有口难辩。”蒋梅回答。

“龚支不可能刑讯逼供的,谁出这问题他也不会出。”那海涛了解龚培德的性格,一向严谨的他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也不至于被市局纪委带走啊,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下定论呢。”那海涛自言自语。“他走时说了什么没有?”那海涛问。

“没说什么,就跟着纪委走了,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都这个时候了,人也该回来了。”蒋梅说。

“打了,关机。”那海涛有些恍惚,“嗯,那没事了,蒋姐。到点儿了,你下班回家吧,要不赶不上班车了。”

“嗯,那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那什么……”蒋梅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个同学在市局纪委工作,要不晚上我旁敲侧击地问问看,打听打听龚支的事情到底严不严重?”她一副关切的表情。

“不用不用。”那海涛忙摆手,“我相信龚支没事的,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他本来清清白白的没什么问题,你这一问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了。”那海涛考虑得周全。

“也是……好,那我走了,明儿见。”蒋梅冲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那海涛默默伫立在师父龚培德办公室门前,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这种感觉说不好是因何而起,但却挥之不散。他自然不会相信龚培德会在审讯中动手打人,这绝对不是师父的工作作风,但市局纪委如果不掌握真凭实据,也不会轻易将人带走,特别是像师父这样的正处级干部,况且还在提拔副局长的裉节儿上。要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师父的副局长公示将在周末结束,他将走上警察生涯的又一个巅峰。但事不凑巧,恰恰就在这个考察的关键节点,控告他的举报东窗事发,这不但很有可能毁了师父来之不易的晋升,也将连带阻碍了那海涛自己的仕途发展。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虽然不是个好词,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唉……”那海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会想到,这件事会引发如此恶劣的影响。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那海涛焦急万分,“师父”这个称谓,是属于龚培德的。

“还记得去年破的那个案子吗?”老赵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酒说。

“哪起案子?”齐孝石嚼着花生米的嘴停了。

“就是经侦移送过来的那起税案,市局的领导觉得疑难重大,就让龚培德亲自主审的那个。”老赵说,“这些天闹的动静可不轻啊,在移送起诉的时候,犯罪嫌疑人不但全盘翻供,还说龚培德在审讯过程中使用了刑讯逼供。检察院给他验伤,还真验出了问题,左边第三根肋骨骨折,腹部还有青肿,又赶上龚培德在问关键一堂笔录时,讯问室的监控坏了,调不出录像,这下让龚培德有口难辩,一下就被攥住把柄了。这不,听说今天早上被市局纪委给带走了,到下班时还没回来。”

“啊?被市局纪委带走了?”齐孝石大惊,“我怎么没听说啊。”

“你怎么没听说……你除了眼眉前儿的那点事,关心过什么……”老赵摇头,“下午在技术室的时候我本来想告诉你,但瞧你那个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倒让我说话啊。”

“唉……这不裹乱吗……”齐孝石感叹,“我不相信龚培德能干出刑讯逼供的事儿,他这人的性子我了解,这么多年了,只听说过他不收案子耍鸡贼的事儿,却从没听过他为了案子玩儿猫儿腻干杂七杂八的。我看这事有蹊跷。”

“嗯,我觉得也是。这里面没准有事儿。”老赵说着就与齐孝石碰杯,“这小龚啊,一辈子精明,没想到在这裉节儿上栽了跟头,这眼瞧着就副局长了,就差几天公示就结束了,这下,完了。”老赵一声叹息。这帮老警察混了大半辈子了,凡事都看得明白,到这个岁数早就没了幸灾乐祸的闲心,而只有兔死狐悲的感叹。

“我说他啊,就是个官儿迷。一辈子就会往上爬,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哪有个头儿啊,到最后还不是退休回家。”齐孝石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

“要我说啊,还是你活得明白,活得自在,再过几个月就退休了,平安落地,挺好。”老赵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唉……但你和小龚啊,再怎么着也都算是‘预审名提’,在警察圈儿里有头有脸儿,比我强,都比我强。”

“狗屁‘名提’,有个屁用!当了一辈子碎催,到老了在单位也臊眉耷眼的,谁还记得你那点儿光荣历史啊。现在的人啊,猴儿爬树,看着上边人的屁股,拿自己屁股对着底下人。我和龚培德算什么‘预审名提’啊,要说‘名提’那得说是襄城预审支队的‘老鬼’,丫年轻时多牛×啊,脑子快、手段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经手的案子没有不干净利落脆的,连公安部都调他去外省审人,最后呢?不也四十多岁就栽河里淹死了吗?到现在谁还能记得他?要我说啊,岁数大了就给年轻人腾地儿,别让人家说咱们占着茅坑不拉屎。”齐孝石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啊,跟人斗嘴、斗心眼儿,斗了半天自己的窝儿都散了架了,媳妇也走了,闺女也不在身边,到头来真是应了那首歌唱的了,‘一无所有’啊……唉……”齐孝石说着沮丧起来。

“嗐,你瞧你,下午那股子混蛋德行都哪儿去了。”老赵摇头,“但要说起‘老鬼’,也是真够可惜的,听说他当时就为了省俩钱儿,脑溢血了还自己蹬着自行车上医院,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唉……他可是预审圈里的传奇啊……”老赵叹了一口气,“这当警察的啊,都是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在人前耀武扬威,实际上活得比谁都不如。听说‘老鬼’在没了之后,给老婆孩子没剩下几个子儿。”

“就这样那帮大老爷还不给警察涨工资呢。”齐孝石啐了口吐沫,“他们是整天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压根儿不知道这帮穷伙计的艰难日子。”

“得了得了,莫谈政治。”老赵马上转移话题,“我倒劝你啊,趁着还不算太老,戒烟戒酒,锻炼身体,再续个老伴,别老一个人独着了。”

“呵呵,续个老伴,我还再生个大胖小子呢。”齐孝石自嘲地坏笑,一脸褶子把眼睛都给挤没了。

“你个老流氓,忒矫情,一辈子就没正经过。”老赵也笑了,“我说的是真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我老伴她们幼儿园有个丧偶的,岁数也不大,还不到五十……”

“得得得,你让人家好好待着吧,行吗。喝酒,喝酒。”齐孝石举起酒杯,逼着老赵一饮而尽。

那海涛在市局门前等到将近九点,才等到龚培德。龚培德今年五十出头,身材健硕,一张方脸鼻直口阔,在路灯的照射下,却满目愁云、脸色铁灰。

“师父,怎么回事啊?”那海涛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

“别问了,累了……”龚培德有气无力地说,“送我回去吧。”

“嗯,回哪儿?”那海涛问。在他的印象里,龚培德在单位住的频率是要远高于回家的。

“回单位吧。”龚培德靠在汽车后座上,仰面不语,心事重重。

在回程的路上,那海涛透过后视镜看着满目愁云的龚培德,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自己刚刚二十出头,因为努力钻研业务,不怕苦累,已经成了预审处最年轻的预审员。预审员虽然只是个虚职,但与书记员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当了预审员就意味着可以独立受理案件,就意味着从幕后走到台前,可以按照自己的侦查思路进行审讯,这是所有从事预审工作的警察要迈上的第一个台阶。按照预审处以往的惯例,走上这个台阶起码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这十年需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打水擦地、记录订卷,干别人不干的活儿,忍受默默无闻的苦累。而那海涛却因为跟了预审处里的鬼才齐孝石,仅用了四年时间便被破格提拔为了预审员。齐孝石教那海涛的方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干”,实践出真知,一切从行动开始。那海涛获得了比同龄警察多出数倍的实践机会,再加上自己勤奋努力,很快便开了窍,一连拿下了几个重特大案件,让领导和同事们刮目相看。

当时那海涛年轻有为、雄姿英发,审讯以稳准狠见长,步师父齐孝石的后尘,也得了个外号,叫“那三斧子”。虽然知名度还远不及师父的“七小时”,但与同龄人横比,却是一马当先。

既然话说到了“七小时”,那就不能不说说这个外号的来由。这个外号来源于当年齐孝石破获的一起惊天大案,那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对手是一个三进宫的老炮儿(老流氓)。

那是2003年初的一天,预审处接到紧急任务,要派遣一名预审专家配合市局刑侦支队突审犯罪嫌疑人。预审处选了又选,最后在龚培德的主动让贤下,选中了齐孝石承担重任。齐孝石知道龚培德为什么不接这活儿,犯罪嫌疑人外号叫“老三”,当年四十多岁,是南城有名的老炮儿,年轻时曾因为抢劫和盗窃被分别判了五年和三年有期徒刑,去年又因为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但因被害人临时更改口供被取保候审,最后逍遥法外。是人都能猜出被害人是受到了老三的威胁,但就是找不到证据。刑警队的兄弟们好说歹说,被害人就一口咬定说是自己冤枉的老三。老三出去后,恶习不改,仅隔了半年时间又犯罪升级,干了一起惊天大案,杀人碎尸。

被害者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几天前外出游玩后就再没回家,直至她的尸体残肢被河水冲到岸上,才被路人发现报案。由于性质特别恶劣,为减少社会的恐慌情绪,市局成立了专案组,要求限期破案。由于发现尸体的地方并非第一案发现场,且尸体被河水浸泡,无法确定准确的案发时间及地点,对案件的破获造成了极大的阻力。

被害者居住的小区属于回迁房,居民结构复杂,人员流动性强,且没有监控设施,专案民警只得通过小区外的监控获取线索。但由于外围监控距离较远,图像不够清晰,民警又从基础工作做起,对周边的群众进行询问,同时集中力量对小区内的所有可疑人、重点人进行排查,发现老三的作案嫌疑最大。老三不但有前科,而且根据走访的居民反映,当天还曾经尾随过被害的少女。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无法对他立即实施抓捕。有经验的老侦查员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详细分析老三的性格特点和前科情况之后,使用了引蛇出洞的招数。他们找了几条警犬,大张旗鼓地在小区进行痕迹取证,这下引来了不少居民围观。在人群中,刑警们发现了老三的身影。老三牵着自己家的黑背犬,以遛狗为掩护随时注意着刑警们的动向,有时甚至就在旁边像没事人似的看着,惊人地冷酷与冷静。刑警们经过观察,以及对多条线索的分析、串并,初步锁定了老三就是杀人碎尸的重要嫌疑人,于是对他进行了传唤。

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老三进了看守所之后,照吃照喝一点都不耽误,只是一到审讯的时候就缄口不言,问急了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叫嚣“有本事你们就崩了我”,让许多预审员都吃了苦头。这个案件当年被公安部列为督办案件,如果迟迟拿不下来,不但会让社会上人心惶惶,也无法给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市局局长跟公安部的领导立下了军令状,如果拿不下案件,自己就引咎辞职。所以选齐孝石来主审这个案件,无疑是将千钧的压力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齐孝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会像龚培德那样前思后想、权衡利弊,也不会反复考量这个案件如果拿不下的后果。审讯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工作,还是一种挑战。预审干久了,反而会对软弱的对手产生厌倦,齐孝石内心渴望遇到难啃的骨头、棋逢对手的较量,也许那样获得的胜利才能真正体现出自身的价值。给他打下手当书记员的,就是当时刚参加工作的那海涛,他唯一收过的徒弟。

那次的审讯很艰难,齐孝石惯例式准备的三包烟、半杯茶弹尽粮绝,从始至终也没机会掏出核桃来。话赶话,事跟事,一句顶一句,随时发问随时变线,警察和罪犯头脑的对抗几乎到了尖峰时刻。刚开始那海涛做记录,后来连续三个小时手就有点跟不上了,预审处的老科长邢克生就过来当记录员,再后来局长都亲自旁听审问。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除了齐孝石和老三你来我往地快速答辩,其他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开始老三面无表情,眼睛永远看着墙壁,无论齐孝石怎么发问都不与他直视,任凭怎么发问也不回答。齐孝石就开始用激将法,从老三小时候打架被送工读学校聊起,一直说到他抢劫了十块钱被判了五年,再到他老婆跟他离婚,出来找不着工作,讽刺挖苦嬉笑怒骂,逼得老三忍不住还嘴。齐孝石见有成效,就继续煽风点火,说老三不是爷们,这么多年连媳妇也讨不着,人生失败。老三从愤怒到再次沉默,在心里实际上已经输了一筹,齐孝石此番的做法,目的就是打掉老三心中的盲目自信,让他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无力。果然,此役过后,老三不再狡辩,所有的回答就剩下三句话。

“不是我。”

“不知道。”

“有证据就崩了我。”

这三句话一出,老三只剩下消极抵抗。齐孝石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对他的打击,在齐孝石抽完第二包烟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他抿着到了根儿的高沫儿酽茶,凭着自己长期失眠的底子,与老三打起了疲劳战。他开始对老三“围城打援”,模拟案发现场,逐一讯问老三家的各处角落,从门厅到卧室,从衣柜到餐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不落下一处。然而老三仍是那三句话的回答,有时甚至避而不答。这反复的讯问看似机械,却目的直接,那就是齐孝石在重复的发问中仔细观察着老三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以此去判断老三内心的想法。在说到住所的卧室时,老三的眼睛突然一动,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齐孝石似乎找到了线索,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会儿,再次“无意中”提到了卧室这个词,老三的眼睛又动了一下,齐孝石心里觉得有戏,就开始围绕着卧室做文章,果然老三在疲劳战术的打击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时,齐孝石给身边当书记员的邢科长悄悄地写了一个条,上面是:重新勘查卧室。

又过了两个小时,三包茶、半杯酽茶弹尽粮绝之际,邢科长终于走进了审讯室,不动声色地递给齐孝石一个字条,上面的内容令他兴奋不已。

“经勘查,嫌疑人卧室墙壁系重新粉刷,在涂料下发现了血迹。”

成了!齐孝石心里有底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验证了他的判断,犯罪嫌疑人老三没有条件在其他地点处理尸体,碎尸地点肯定在他家中。但喜怒不形于色是预审员的基本功,齐孝石面沉似水,但在心里却开始默默盘算起如何在适当的时机使用这颗“子弹”。掌握时机发出证据,是预审策略拍山震虎的最重要环节,如果时机把握不好,不但会浪费“子弹”,还会造成敌我心理态势的反转。齐孝石没有选择立即出示证据,而是相时而动,准备在关键时刻给老三致命一击。不久,这个时刻到了。

在审讯开始第七个小时的时候,老三终于抽了一根齐孝石的烟,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也渐渐转入到了缓冲区。齐孝石谈起了自己母亲的去世,说当了警察这么多年,没什么事儿是后悔的,而只有因为审人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才是终身的遗憾。没想到,一向冷酷的老三却在这个话题下动容了,他默默地抽着烟,宛如一尊雕塑,冷漠的表情抑制不住心底的波澜。

“我们刚才又对你家进行了搜查,因为要有见证人在场,所以把你母亲接到了你家。”齐孝石如是说。

老三紧闭的双眼突然圆睁。“你们把她怎么样了?”老三竟是质问的语气。

“我们不会为难老人的,但老人很疲惫,搜查完之后就睡在了你的卧室。”齐孝石死盯着老三的眼睛说。

一秒、两秒,齐孝石从老三冷漠的眼神中慢慢看到了犹豫、矛盾、退缩,直至恐惧。齐孝石知道时机来了,决定使用那颗关键的“子弹”。

“但我们没让老人在那里住,因为你我都知道……那是你干事儿的地方!”齐孝石肯定地说。

中国话中的一语双关和一词多义,是外国话没法比拟的。齐孝石所说的“干事儿的地方”,就是一语双关,说是指碎尸的地点吧,没问题,但要说是干其他事的地方吧,也行。这样一来不仅起到了拍山震虎的效果,还给自己留了余地,一箭双雕、进退自如。

老三浑身震颤,眼神中全是绝望。

“老三,什么都别隐瞒了。说白了,你丫横竖都是死罪,别犯㞞让我看不起你,死得有点尊严,就算吃颗黑枣也得像个爷们,我们会通知你的亲属照顾你的母亲。”齐孝石下达了最后通牒。

撂了!撂了!老三认罪了!七个小时!最关键的口供!齐孝石在全面掌握老三前科记录、生活履历、家庭情况、作案现场等情况,分析其性格特点、辩解策略等的基础上,跟他打了一场时间不长但对抗激烈的攻守战斗,最后一举拿下了口供。这是典型的“浑水摸鱼”,再“重点突击”。

齐孝石走出讯问室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抽了局长递来的一根香烟,消瘦的身形在月色的照映下宛如剪影,他就那么站着、站着,足足有十来分钟。

这是那海涛至今也忘不了的镜头。

“讯问,一般是不能中断的,我们在审讯对方,对方也在揣摩我们,哪怕只暂停一小会儿,对方的心理防线就会重新筑起,之前的全部努力就可能付诸东流。”这是齐孝石不止一次教给那海涛的预审方法。“第一个小时聊,第二个小时磨,第三个小时绕,第四个小时引,第五个小时迷,第六个小时拍,第七个小时供!”这是齐孝石之所以能七小时内攻无不克的制胜法宝。烟、茶,都是顶着自己腰杆的武器,核桃其实不是什么工具,而是他曾经的老伴给他买的小玩意儿。

那海涛因为跟了齐孝石而迅速长进。在那次审讯之后,齐孝石就有了“七小时”的外号,这些年无论“七小时”审什么案子,都能在七个小时内拿下口供,在警界同行的口口相传中,他已经成了继襄城预审“老鬼”之后,又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但不料,就在齐孝石扬名警界一帆风顺没多久,他却重重撞上了一座令他折戟沉沙的暗礁,从此一蹶不振,从巅峰跌到谷底,一切的荣誉都离他远去,只留下一个“七小时”的虚名和逐渐衰老的躯壳。

那海涛也终因耐不住寂寞,接受了龚培德抛来的橄榄枝,转投到了他的门下。齐孝石勃然大怒,与那海涛恩断义绝,从此没了师徒名分。一声叹息啊,世事无常,百转千回,岁月的尘土可以将往事掩盖,却遮挡不住人心中的爱恨,未来裹挟着现在,变为过去,一晃十年,物是人非……

夜静了,窗外的景色唯一变化的就是路上车尾灯的闪烁。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城市,白天的繁华喧嚣是它的假面,身处其中却感受不到真实的心跳和呼吸,而只有在深夜,它才会剥去伪装,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寂寞和无助。

齐孝石酒喝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预审支队的办公室,楼道静得诡异,时间过了十一点,值班员都已经入睡。齐孝石觉得头晕,刚才和老赵干了整整两瓶二锅头,老赵吐得稀里哗啦的,齐孝石就看着他哈哈大笑,最后笑着笑着自己也吐了一地。唉,时光啊,总是匆匆而逝,想当年刚来预审处那会儿,老赵这小子还是个挨欺负的小四眼儿。齐孝石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但手中却没停下动作,他挪开办公室靠墙的桌子,把放在里面的行军床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打开放平,又从铁皮柜子里取出被褥,平整地铺好,但找了半天,枕头却不见踪迹。他在漆黑的房间里伫立,周边没有一点声音,回忆中的豪情壮志与现实的枯萎呈现巨大的反差,他很沮丧,机械似的寻找着枕头,感到无所适从。齐孝石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才找出香烟,但找了半天却没了打火机。睡觉没枕头、抽烟没火,这简直就是自己生活的隐喻。齐孝石正烦着,身后突然发出了声音,灯也亮了。

“老齐,还没睡?”

齐孝石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龚培德。

“靠,找不着枕头了,睡什么睡。”齐孝石酒劲还没过,说起话来像孩子般沮丧。

龚培德脸色青灰、愁眉不展,他下意识地帮齐孝石在屋里寻找,走了几步从一个椅子上拿起了一个枕头。

“是这个吗?”龚培德问。

齐孝石摇摇晃晃地过来细瞅。“是,拿我的枕头当靠垫,小吕这兔崽子……”齐孝石轻声地咒骂,“你有事儿吗?”齐孝石想起了龚培德还在身边。

龚培德欲言又止,抿了半天嘴唇也没说话。

“没事我睡了啊,和老赵这孙子喝大了……”齐孝石对龚培德还算客气,但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龚培德知道这是逐客令,但还是没走。他本想说“老齐,咱老哥俩喝点去”,但齐孝石此刻已酒足饭饱。龚培德哑巴似的站在那里,一点没有往常的骄傲和自信。

“你是不是有事啊?”齐孝石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靠着枕头说。

“嗯,也没什么事儿,就想和你聊聊。”龚培德说。

“聊?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齐孝石半卧着说。他的酒劲退了一些,表情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对待龚培德一直是这个态度。

龚培德拉过把椅子,坐在齐孝石旁边,两人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正好可以摆个饭桌。但现在是在办公室,既没有饭桌,也没有白酒、花生米,就空空地隔着那么个距离。

“老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龚培德没头没尾地说。

“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了。”齐孝石没好气地说。

“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啊。”龚培德自问自答。

“陈芝麻烂谷子的……你有事吗?有话直说。”齐孝石说。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龚培德反问。

“行,没问题。你是头,我是兵,你是大拿,我是碎催,无论是聊天还是做思想政治工作,我都得听着。怎么着?用我立正稍息吗?”齐孝石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龚培德取出打火机打着,送到齐孝石面前,齐孝石犹豫了一下,把烟嘴迎了过去。他没接齐孝石的话,自顾自地说:“记得那时咱们都二十多岁,你最大,老赵第二,我最小。”龚培德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你最能折腾,老赵最腼腆,我最听领导的话。‘老七处’一开会啊,你准迟到,动不动就捅娄子,老科长没少替你扛雷。老赵呢,踏踏实实的,跟现在一样,没审出几个大案子,也没犯过啥错误,内勤干了十年,又被调到技术,这一辈子踏踏实实风平浪静的,也挺好。”龚培德说得很感慨。

“你撒什么癔症,到底想说什么?”齐孝石疑惑。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感慨,这一晃几十年了,但好像就在昨天。现在想想,咱们年轻时你争我抢的,都想冲在前头,但最后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龚培德说。

“别跟我这儿念秧儿,我是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你能没得到吗?笑话。”齐孝石有些反感,“我马上就退休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辈子除了年轻时挣蹦过几下,还不是闷了这么多年。你不一样啊,预审支队的大支队长,好几个二等功、三等功的,全国预审能手,咱俩不一样,不能往一块扯。”齐孝石吸了一口烟说。

“你呀,老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龚培德说。

“怪你?我怪你什么啊?”齐孝石索性跷腿躺在了行军床上。

“还不是刘松林那个案子让你背了黑锅。”龚培德少有的这么直接。

齐孝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确实是我的错,当时为了竞争‘老七处’的科长,那个案件我不敢承担责任……让你背了这么多年……唉……对不住了……”龚培德缓缓地说,也掏出一根烟,点燃,“什么叫铁证如山啊,就是口供与证据一定要紧紧相扣,不能有一点差错,重证据轻口供说得简单,但办起案来,谁能完全杜绝主观臆断啊。”

龚培德说完也沉默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了,除了门旁的一个白炽灯损坏前的忽亮忽灭,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运转。

时间一下就回到了2004年。“非典”过后的城市有种获得新生的轻松,公共场所重新开放,人们再次涌上街头,万物回春、百废待兴。

预审处却接到了经侦移送来的一起案件,本市新远集团的老总刘松林因为涉嫌一起经济案件被刑事拘留。新远集团是本市的纳税大户,主营房地产业务,在酒店、传媒、娱乐等方面也有涉及。因为案情重大,预审处决定由副科长龚培德亲自上阵作为主审。龚培德为此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但对刘松林的个人经历、家庭关系、企业情况做了全面的调查,还对新远集团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做了资料搜集。经侦移送的罪名是刘松林涉嫌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他为了获得一个项目的经营权,向对方主管人员行贿,金额高达两千万元人民币。

这起案件虽然领导关注、金额特别巨大且嫌疑人身份非同寻常,对于预审员来说有着不小的压力,但对于像龚培德这样的“名提”,这个案件的审理难度却并不大。所谓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实际上手段和罪名都和检察院管辖的行贿罪大同小异,只不过依照分工,属于国家工作人员的,由检察院反贪局负责,而属于非国家工作人员的,由公安部门负责。行贿和受贿,本就是拴在绳子两头的蚂蚱,一个认了,另一个也跑不了。这起案件人赃俱获,账目、受贿人的口供都基本拿下了,对待刘松林这样的行贿者,基本等于是瓮中捉鳖。

龚培德开始审理的时候顺风顺水,不到两天就拿下了基本口供。但事不凑巧,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龚培德突发疾病,腹泻不止,被紧急送到医院治疗,这审讯刘松林的工作就被紧急调到了齐孝石手里。齐孝石没有怨言,临危受命,迅速熟悉材料,蓄势待发。而就在他接下刘松林的审讯工作后,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问题。

刘松林全面翻供,之前关键性的供述不但被全面推翻,而且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齐孝石费解之极,他反复查看之前龚培德做过的笔录,又详细研究了经侦所做的前期工作和大量获取的证据,不明白刘松林怎会在一夜之间就从混沌变为开悟。这时,刘松林聘请的律师团同时在外界施压,说公安局错抓好人,让本市的优秀企业家身陷囹圄,一时舆论哗然。经侦的领导也顶不住压力,多次过来和预审开会,询问刘松林的下一步处理到底是该报检察院批准逮捕,还是直接取保候审。齐孝石综合分析了刘松林行贿的事实,让经侦配合他一起再做几步关键工作,争取不以口供为主要砝码,零口供批捕。于是警方再次讯问了涉嫌受贿的相关企业人员,得到的结果竟然也是全面翻供,企业人员称与刘松林的款项来往是正常的借款关系,而且还由其家属找出了之前打下的借条。怪事层出不穷,涉案公司的会计也紧急报告警方,说警方要其交出的账本丢了,和自己汽车后备厢的其他财物一起,被人窃走。齐孝石不信,让会计提供报警记录,没想到去刑警队一查,会计还真报案了。无奈中,齐孝石想到了调取刘松林行贿前后的监控录像,没想到监控室的水管漏水,把设备和录像带全部泡坏。一切证据都消失了!

经侦的领导打了退堂鼓,告诫齐孝石也要量力而为,毕竟如果是冤假错案,公安机关是要为此承担行政赔偿的。但齐孝石不管,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分几次问了刘松林相同的重点问题,发现刘松林的供述不但前后不一,而且在刻意回避着什么,特别在几个关键的问题上闪烁其词,一看就是经人指点。搞预审的都异常敏感,齐孝石明白了,这里面有诈。但他不想去猜测,也不敢去猜测,这一切是否与龚培德有关。

“账丢了,呵呵,说是放在汽车后备厢里被撬了,还真报了案了;水管漏了,录像带进水了;受贿的翻供了,说自己是借款,查他的银行账户吧,还真有每个月两万的还款。借了两千万,每个月还两万,要还一千个月,将近一百年,还不要利息。鬼才信啊!”齐孝石突然发作,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你信吗?啊?”他质问。

龚培德一惊,眼神复杂。“老齐……咱能不能……不提这个……”龚培德缓缓地回答。

“我就想问问,是不是有人在这儿吃里爬外了,跟我这儿打马虎眼了?”齐孝石提高嗓音。

“老齐……这……”龚培德无言以对。

“他们走你的托儿了?”齐孝石直逼着龚培德,一下把十年来在心中郁积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呢……我……”龚培德回避着。

“今儿个这儿就咱俩,你也甭抖机灵,我也不弄那猫儿腻。都是审人的人,抖攒儿耍鸡贼,那是不局气。我憋了这么多年了,就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湿鞋了?是不是!”齐孝石步步紧逼。

“老齐,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到现在你还过不去吗?”龚培德说。

“过不去!”齐孝石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么多年了,我就想问问你,你丫还是不是一个警察,是当官重要,还是良心重要?你丫要还拿自己当警察,就拍着胸脯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在那案子上湿没湿鞋。别跟我这儿掉腰子装孙子,你要是不说,咱俩之间的这道坎永远也过不了。”齐孝石气喘吁吁。

“唉……”龚培德一声叹息,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老齐,我自认为没做亏心的事儿,没坏了警察的良心……”龚培德说。

“没有就好,没有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怕人家找后账。”齐孝石说着又躺了下去。

“唉……”话不投机半句多,龚培德沉默了一会儿,“小那……你还得好好带带。他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还是随了我的毛病了,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亏。”

“哼,笑话。”齐孝石把双手枕在脑后,“他是你的徒弟,我带什么,人家是副大队长,人称‘那三斧子’。急有急的方法,缓有缓的道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龚培德无言以对。“咱们的事儿,不要放在孩子身上。再怎么着,他也叫过你师父。”龚培德叹了口气,“我失眠的毛病一直治不好,这些年来没睡过几个好觉,行,你休息吧,我走了……”

龚培德说完,缓缓地离开了办公室。

齐孝石用余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点心酸,泪腺似乎要开始工作。但他极力地抑制住这种不明不白的伤感,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强压下去。龚培德也老了,虽然他比自己小了几岁,但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步伐和体态也大不如前了。酒精让人感性,齐孝石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也是越发脆弱了。想当年预审处的邢科长说啊,要想当一个合格的预审员啊,基本功之一就是要掩藏好自己的真实情感,不然就会被别人利用,成为弱点。呵呵,这句话虽然听着扯淡,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是至理名言。

齐孝石不争气地再次失眠了,那深藏在内心的往事像失控的DVD一样,强硬地循环播放。那个案子是他预审生涯的分水岭,由巅峰到谷底,一落千丈,一败涂地。

刘松林最后被取保候审。为了挽回名誉和证明清白,他一不做二不休,高薪聘请了几个律师,一方面大肆宣扬公安局违法办案、错抓良善,一方面高调申请行政赔偿、要求惩戒相关办案人。检察院向公安局发来了执法建议书,要求公安机关依法撤销案件、对当事人进行妥善安抚赔偿。市局对齐孝石做了内部处理,免去了他预审处副科长的职务,转为一个普通民警。“七小时”的神话就此破灭,成了办案武断片面的代名词。

齐孝石从主管审查经济案件的重点岗位被调换到了审查小偷小摸、伤害盗抢的探组。刘松林不但全须全尾地重回商界,而且相关的涉案人员也都逍遥法外,齐孝石恨在心里,却无能为力。他是一名警察,不是行侠天下的剑客,不能未经审判去惩恶扬善。齐孝石没有放弃,几次找到经侦的江浩队长要求重新查案,但都被严词拒绝。江浩队长说的也有道理,案结事了,人要是能抓早就办了,现在检察院都要求结案了,侦查部门也束手无策。齐孝石几番挣扎,最终只得无奈承认了这个现实,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法律的利剑有时也无法斩断所有罪恶的荆棘。但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孝石折戟沉沙刚过了几个月,他一直全力培养的徒弟那海涛也选择了离开,转投到了龚培德的门下。

“唉……”齐孝石躺在软塌塌的行军床上,腰部一阵酸疼,他披着警服坐起来,光着脚盘起腿,默默地抽烟,不时剧烈地咳嗽。回忆像个剪辑失败的电影,顺序错乱,一下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预审处那时还在城东的焦化厂附近,每天都能看到不远处喷涌而出的黑烟。年轻时的齐孝石、老赵和龚培德还都是书记员,属于没家没业没钱的三无人员,没事就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起自己的梦想,老赵说,要在这个城市立足,踏踏实实地生活,找一个好媳妇,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把父母从外地接过来;龚培德说,要走仕途,要当官,官当得越大就越能实现自己惩恶扬善的抱负;而齐孝石呢,说了些什么呢?大概是诸如“要成为最厉害的预审员”这样的废话。而就在那天傍晚,齐孝石和龚培德在焦化厂的篮球场上打起了赌,也不知起因是什么。记得当时齐孝石说,只要龚培德能在篮球架下扎马步三十分钟,自己就连吹十瓶啤酒。老赵刚开始还劝,后来看到两人都脸红脖子粗地斗气,也就不再管了。于是,龚培德这家伙还真的在篮球架下扎了三十分钟的马步,到最后五分钟的时候,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半泡尿还尿在了裤子里,但还真就没松腿。三十分钟后,龚培德仰躺在地上双腿抽筋,却忍住疼哈哈大笑,叫嚣着让齐孝石连吹十瓶啤酒。后来的事情齐孝石便记忆犹新了,在小饭馆里,自己豪迈地一下打开十瓶啤酒,从喝完一瓶接一瓶到喝完一瓶吐一瓶,从饭馆喝到了洗胃的医院。那时真年轻啊,头天洗了胃,第二天早晨还接着审人。唉……

但如今呢,齐孝石又想。老赵到现在也没住上梦寐以求的大房子,爹妈到死也没能到大城市生活,倒确实是踏踏实实、忍气吞声了一辈子。龚培德呢,当了大官实现了愿望,却和老朋友们形同陌路,仕途让他变了嘴脸,一出口就是官话,只顾往上爬,不看脚下的路。而自己呢,到底在这一辈子与人斗的日子中得到了什么?他找不到答案。天慢慢地亮了,办公室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微光,齐孝石感到身心俱疲,烟也再抽不出味道。他默默地想,这都是怎么了?为什么年轻时热得滚烫,到最后却冷得冰凉?本来挺好的几个人,到头来都成了冤家?这世界,到底怎么了?